開墾菜園

小七

初春的新綠，濕草閃閃發(fā)光，單單是呼吸這柔和的春天氣息，就足以讓人心曠神怡。遠處山頂?shù)姆e雪，在溫暖的陽光下一點點融化，順著長出深綠色苔蘚的巖石縫隙，匯集成一條小溪。一股復蘇的力量，通過雪水的流淌，引爆了山坡上每條樹梢、每根小草、每株山花的能量。積雪的融化，讓土地柔軟起來，站在上面，感覺地面會略微下陷。

草地的常駐民，那些蜥蜴，平展展趴在石頭上曬太陽。扶著鐵鏟，在春日暖陽下仰望無休止藍色天空的我，似乎也感覺到體內(nèi)的綠色引線被引燃，仿佛被大自然注射了一針興奮劑。涌動的水流聲、拂面的微風讓我長舒一口氣——噢，又迎來一個春天！

一個人能擁有這么多幸福嗎？我默默地問自己。惡魔會不會再次突然降臨。收回我的健康、快樂和對美好未來的憧憬呢？有如此想法，是不是因為那道舊傷仍令我憂心忡忡、惶恐不安？我的父親在四年前寒冷的冬季去世。葬禮那天，天空飄著雪團，最后撫摸父親臉時，已經(jīng)像冰塊，刺痛著我。父親在時，我們迎接春天的節(jié)日，過得美好而精致。尤其小的時候更是幸福。父親去世之后的這幾年，我很孤獨，其中一個冬季，每天我在風雪中走很遠的路去看望父親，心情十分落寞。盡管如此，春天一到，快樂如同一股原始的動力，總能流至我心靈深處。

三月中旬，積雪剛開始融化時，我已經(jīng)在屋子的后山坡上溜達了，看看能否開辟出地方來種植蔬菜。有一回，我想要去更深一些的灌木叢中探地，突然噴出兩只山雞，原來它們在灌木叢中做了窩，正在孵蛋的時候，我闖了進來?！氨?！抱歉！”我急忙道歉，退出它們的領(lǐng)地。在我們這樣的原始牧場，要時刻遵守大自然的規(guī)矩，畢竟萬事都要有個先來后到嘛。

現(xiàn)在，進入四月，時間正是時候。我打算大干一場，打造出全牧場菜品最豐富、生機勃勃、富有生命的小菜園。盡管仍有可能降溫，但我克制不住種菜的沖動。我希望住在城里的每一位朋友，都能吃上我親手種的蔬菜。

阿爾泰山其實是個充滿矛盾的所在。這個地區(qū)就石頭形成的整體而言，在看似荒涼的石頭灘上，隨時可以發(fā)現(xiàn)火成巖、沉積巖或者是變質(zhì)巖，經(jīng)億萬年風吹日曬形成的玉石。

每次我在山坡上東挖西挖時，總能挖出點什么，提醒著我腳下每一塊石頭的形成，無論美丑，都有著它們的故事。

我已經(jīng)收集了為數(shù)不少的石頭，黃色、紅色、白色、藍色、綠色，大的小的，各式各樣，種類豐富。在屋外窗臺上，擺得滿滿當當。朋友來做客時，建議我將已經(jīng)玉化的石頭打磨成墜子，弄個繩子，掛脖子上好看。它們真屬于我嗎？不是的，在它們久遠的生命進程中，與我只是短暫相遇，我并沒有資格決定它們的命運，更沒有理由改變它們的外貌。

“你在那兒做什么？”鄰居庫其肯奶奶拄著一根磨得油光發(fā)亮的木棍，慢悠悠走過我家門前的小徑。她眼睛尖，一下子就看到我腳邊翻起的土地。

“種點菠菜和油白菜?！蔽掖鸬?。

“這個，我早猜到了?！睅炱淇夏棠倘粲兴?，“除了這兩樣，還能種點什么？嗯？”庫其肯奶奶是牧場上的管閑事專家，去年一段時間，因為身體的原因，被孩子們接去城里休養(yǎng)，沒想到今年春天她又返回牧場。她說，牧場上很多事情，離開她，休想轉(zhuǎn)動。雖然已經(jīng)八十多歲高齡，她的體力看起來還很充沛。否則她不可能趕得上在牧場發(fā)生的每件事兒。當然，關(guān)于種菜、養(yǎng)小雞之類的小事兒，她更不會放過。

一位興趣如此廣泛的老人。難免會對種菜有些心得。事實上，我猜想庫其肯奶奶一旦開口說話，將會把她曾經(jīng)種菜的經(jīng)驗。講到明天早上也不為過。

“我還想種點土豆、胡蘿卜、洋蔥……”

“嗨嗨！年輕人，悠著點！”還沒說完，庫其肯奶奶就伸出手來，手掌朝下做了一個停止的動作。她身體有兩個正常人那么胖，說起話來呼哧呼哧的。第一次見她的人總以為她在生氣。“你應該種一些當季的蔬菜，除了菠菜、油白菜，還有生菜、香菜……下個月才是種土豆、胡蘿卜的季節(jié)……對了。還有豆角，說起豆角，我想重點說說兩季豆角。這種豆角，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就連賣種子的人都不知道‘兩季是什么意思，他們會說那是夏天種秋天也可以種的豆角。其實那是錯誤的說法，‘兩季的意思是，春季種下可以吃夏天和秋天兩個季節(jié)的意思，這其中的奧秘只有……”這之后庫其肯奶奶說的話。已經(jīng)進入不了我的耳朵了，我裝作盯著庫其肯奶奶的模樣，腦袋卻早已飛到種什么蔬菜，才算合理的問題上。不知過了多久，我在庫其肯奶奶大聲的咳嗽聲中回到了現(xiàn)實中，“要計劃好目前要種的小菜，其他的不急，有的是時間！”終于，庫其肯奶奶從老花鏡上面，朝我拋來一個鼓勵的眼神，揮揮手，走了。

有的是時間！這句話說得真好?。∈茄?，在牧場的慢生活中，我們有的是時間做離幸福最近的事兒。

一周之后。媽媽帶來了幾包蔬菜種子，它們被整整齊齊碼放到我翻了三遍又拌上了羊糞的土地上，等著我來栽種。關(guān)于是否給剛?cè)隽朔N子的土地罩上塑料保溫膜這事兒，我先前還和媽媽爭論過一番。有一年春季，我見識過扎特里拜爺爺種菜的經(jīng)歷。草原上的氣候，說變就變。已經(jīng)是溫暖的四月，種子撒到地里，很快破土而出，露出嫩嫩的綠芽。卻遭遇一場突如其來的降溫。下雨，飄雪，融雪，就發(fā)生在一個小時之內(nèi)。平日里從不表露自己情感的扎特里拜爺爺竟然趴在地里，捧著蔫了的小菜芽，憂傷地搖頭，低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焙孟袼鼈兪撬麆偝錾暮⒆觽?。所以，我對這件事記憶猶新。

我把那場降溫事件告訴媽媽之后，她才意識到突然的降溫對嫩芽的傷害是多么的嚴重。

那年，整個夏季，扎特里拜爺爺種的菜總是蔫蔫的，無精打采，即便水分、日照、溫度一切充足都沒用，并且每種蔬菜無一例外。鄰居們紛紛建議說：“多鏟兩鏟子羊糞，撒到地里頭唄！”總之，大家都清楚，問題的根源來自這片牧場土質(zhì)干而瘦、沙石居多，雖然適合青草和灌木的生長，但對于相對嬌嫩的蔬菜來說，還是欠缺營養(yǎng)。

扎特里拜爺爺把羊糞灑到地里之后，小菜卻越來越蔫，直到最后發(fā)黃枯死。他只能去城里咨詢種植專家。這才弄明白沒有發(fā)酵過的羊糞，不但幫不了那些虛弱的蔬菜，反而還會成為燒死它們的兇手。

回來之后，扎特里拜爺爺開始著手制作堆肥。他在羊圈旁挖了一個大坑，將羊圈里的羊糞倒進去和雜草樹葉攪拌到一起，蓋上塑料膜，其間還時常掀開攪拌。第二年春季，他將發(fā)酵好的肥料拌到土地里。結(jié)果這個方法既改變了土質(zhì)，又增加了養(yǎng)分。菜苗重新長出來時，呈深綠色。又粗又壯。夏季收獲的西紅柿比拳頭還要大，紅得可愛，一看就是那種從內(nèi)往外的紅，掰開里面顆顆沙粒清晰可見。吃著扎特里拜爺爺送來的西紅柿。感嘆吃到了小時候的味道?！昂芎贸詫Π?！”扎特里拜爺爺笑了，他說，“這才是西紅柿該有的味兒嘛?！?/p>

扎特里拜爺爺說，栽種的過程雖然發(fā)生了很多麻煩事，但是現(xiàn)在想起來。覺得那些都是寶貴經(jīng)驗的積累。他毫無保留地把這些經(jīng)驗分享給我，讓我少走彎路。

針對這個問題，早在去年九月我就著手準備，在山坡上挖了一個一米深、兩米見方的坑，挑戰(zhàn)自制發(fā)酵肥料。

土坑的底部鋪上蓬松的駱駝刺。便于通氣，上面交替鋪入羊糞、落葉和制作手工護膚品時的紫草殘渣，還有平時收集的喝完奶茶碗底的茶葉之類的廚房可發(fā)酵垃圾。上面覆蓋防雨雪的厚實油布，過上十天半月掀開翻一翻，攪拌一下，好讓肥料接觸空氣，以便發(fā)酵。發(fā)酵時產(chǎn)生的熱量會讓堆肥變得暖烘烘的，殺死了原材料中隱藏的病菌、蟲卵和雜草種子，達到堆肥無害化的目的。從制作堆肥到開始種地。足足有七個多月，堆肥的營養(yǎng)已是非常充分了。

我對自制肥料感興趣的原因，一方面收集的原材料基本處于丟棄的垃圾狀態(tài)，另一方面是可以節(jié)約成本。所以說堆肥這事，往大里說，是有利于環(huán)境保護，變廢為寶，將垃圾中的有機物通過發(fā)酵產(chǎn)生有益的腐質(zhì)，回歸到土壤中。不但減少了化學肥料對土地和人類的傷害。而且還減少填埋垃圾所需的空間。往小里說，有利于我們個人，減少垃圾回收成本，節(jié)約購買肥料的錢財，吃上放心菜，何樂而不為呢。

在山坡上開墾菜園，雖然聽起來有些瘋狂，事實上掌握了其中的訣竅，并謙虛請教扎特里拜爺爺，還是很方便種植的。

“我先給你示范一下，后面你自己弄?！比龇N子時，扎特里拜爺爺現(xiàn)場指導。他首先教我把收拾妥當?shù)牟说?，分成六塊對等的長條塊，并且堆好土埂，再把從地里翻出的、有平面的石塊挑揀出來，碼在埂子上。這樣即便是下雨天去菜地，鞋子上也不會黏上泥土。這些分好的地，無論站在哪個方向，都方便間苗或者采摘蔬菜。

他還教我用尖頭小鏟在松軟的土地上劃出兩指深的小溝，將水蘿卜、小白菜、生菜、香菜、菠菜的種子分別撒進屬于它們的溝里，然后用土蓋住。就這樣，小菜算是種進地里了。

過了幾天，扎特里拜爺爺又教我一招。他讓我在雨后散步時，記得帶一個袋子，帶一些蚯蚓回來，隨手扔到地里。蚯蚓的日常活動，就是吃掉土里的腐爛落葉，然后排便。這么一來，土質(zhì)還會朝更好的方向改變。

此后每個清晨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菜地里，觀察小菜是否露尖。??？又長草了！拼命拔草時，我發(fā)現(xiàn)了綠色的小菜芽，“哎呀，發(fā)芽啦，發(fā)芽啦——”我高興得直想唱歌，幾乎是瘋癲著跑回家，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正在做早餐的媽媽。

去過人造林田的人，仔細想想，那里死寂無聲。沒有原始森林里充斥著多姿多彩的生命力，這是大量使用農(nóng)藥的結(jié)果。

我家的菜地卻不一樣，里面住著不同的生物，蜘蛛、蜥蜴，還有七星瓢蟲跟螳螂。天氣轉(zhuǎn)暖后，我家后山樹林里的野鳥種類逐漸增加，每天都被鳥叫聲吵醒，單是這樣就讓人覺得幸福。

如果鳥類能更靠近我的家，樂趣就更多了。我把盛麥子的小桶，掛在菜地旁邊的樹枝上。沒幾天，野鳥便開始不斷飛來。

這些野鳥，不只讓我們有觀賞的樂趣，還會幫忙吃掉菜葉上的毛蟲，并且還會留下糞便，改善土壤。

就讓這些野鳥住下來，幫我好了。我和朋友著手做了幾個鳥屋，掛在屋檐和樹枝上。如果它們愿意留在這里，那就等于免費雇了幾個工人。

沒幾天，鳥屋就住滿了居民。野鳥一進入菜地，就不斷吃掉毛蟲，發(fā)現(xiàn)的速度之快讓人吃驚。并且不斷地吃，一直吃，菜葉上的毛蟲剛一露頭，便快速消滅?？茨蔷跋螅屓松羁谈惺艿叫▲B擁有的野生力量。之前每天早上抓取毛蟲的工作，再沒必要做了。

這一年。我栽種的菠菜、生菜、小白菜、卷心菜、花菜都未出現(xiàn)蟲害，收成時的作物外觀大都完整無缺。

雖然種菜是個外行，收獲卻格外欣喜?！霸顼堃詻霭枭?，去摘點回來?！眿寢屨f著遞給我一個籃子，我飛快跑去地里拔兩根生菜。

“難以想象。一顆種子竟然會變成這么大把的蔬菜，真是厲害！”我不住地夸贊自己。媽媽微笑著點頭，算是對我的肯定。

生吃蔬菜最重要的就是新鮮，需要的時候可以隨時取用。清洗好的小菜，稍稍撒點食鹽，放進嘴里，菜葉本來的味道就會在嘴里慢慢擴散開來，真是人間美味！

尤其是生菜。撒下種子半個月之后就可以收獲。在城里買到的生菜，雖說也算新鮮，可是葉子總是蔫巴巴的，還要擔心是否有農(nóng)藥殘留。從地里剛采摘的生菜，葉子又脆又鮮亮，洗過之后，不需要任何調(diào)味料，咀嚼起來可以聽到腮幫子那兒的咔嚓聲，立即被一種小小的幸福包圍起來。

同樣是小菜，每一種卻有著微妙的不同。小白菜的多汁。水蘿卜的脆辣，菠菜的柔和，小蔥的香鮮，每天換著花樣享受這些小菜味道的差別，體會那些親自收獲美味的幸福。

尤其是，清晨站在土埂上，望著那些舒展著的、帶著露珠的綠色。在向我們昭示，太陽和雨水還有微風，這些大自然的美好并非徒勞——我想，這才是自己種菜的重要樂趣吧。

另外，韭菜的種植也很簡單，把扎特里拜爺爺給我的韭菜苗分開，磕掉根部帶著的泥土，剪了上面的韭菜葉和下面長的須根，然后埋進大概十厘米深的土里。土變干之后再澆水，每次都要澆透，大概兩周之后就可以收割上面新長出的韭菜葉了。不使用任何化學肥料及農(nóng)藥的韭菜味道特別鮮美，不像是城里超市購買的那樣，味淡而易壞。據(jù)說一些菜農(nóng)為了方便種植，會將農(nóng)藥施在土里，這對購買者的傷害還不算最大。還有菜農(nóng)將農(nóng)藥直接噴灑到蔬菜上或者是在大棚中采取煙熏施藥法。農(nóng)藥會滲透到蔬菜中。平時食用后，或許沒有任何癥狀，這并不是我們不怕毒，而是毒素在一點點慢慢侵入我們的身體，日積月累，一旦發(fā)病，往往是癌變、腎衰竭等無法逆轉(zhuǎn)的危害。進城拜訪朋友時，割上一把韭菜。用麻繩捆著送去，看著朋友們的笑臉，想到健康食物給朋友帶去的愉悅，這種自我價值的體現(xiàn)，更是其他給予所不能體會的樂趣。

倘若你沒有在大自然中居住過。你的精神世界會有一種缺失，那就是你會認為一切飲食來自超市。也許是在遠離大自然環(huán)境中長大，形成了一種奇怪的行業(yè)分工明確的思想，認為種菜的事交給菜農(nóng)去干就好了，外行就負責吃菜就行。你的這種依賴外力的本能，會讓你錯失了解最后進入你胃里的一切食物的成長歷程，你更會錯失觀察它們從嫩芽開始，到一片綠葉，乃至產(chǎn)生果實的生長過程的微妙幸福感?，F(xiàn)在去超市買菜變得天經(jīng)地義，賣剩的蔬菜像垃圾一樣被大量傾倒處理。像我們這樣，直接在地里采摘，不僅不會浪費，還可以隨時吃上新鮮的蔬菜，由于不需要任何包裝，更不會產(chǎn)生不必要的垃圾。

在牧場的艷陽下，興趣一點點涌現(xiàn)。單從種菜來說，從開始嘗試著，一點點接觸制作肥料、翻地、鋤草，看著小小的種子，在土地里生根、發(fā)芽，變成桌子上的美食……雖然穿著沾滿泥土的衣服，蹲在地里，臉被日光曬得黑黝黝的，但我仿佛離幸福更近了一些。

與大自然為伴，在繁雜瑣碎的生活中忙忙碌碌，卻又為自己的力量所能改變的美好而歡欣雀躍。也許某一個清晨。我的蔬菜被冰雹，或者是無意闖入的小牛摧毀，但我會把這當作重新開始這場幸福歷程的又一個契機。

解憂牧場的生活雖然無趣。卻容納著自然萬物的生長，讓我深切感受到“讓餐桌順應四季的節(jié)奏”這件事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