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者/ 孫棟
孫棟(以下簡稱“孫”):您好,卡薩利斯先生,很高興和您在北京會面,您可以先和我們談談您的學習經(jīng)歷嗎,您是什么時候開始學習鋼琴的?
卡薩利斯(以下簡稱“卡”):我是希臘人,20世紀40年代末我的父母從塞浦路斯移民到法國,我出生在馬賽,然后全家搬到了西非的法國殖民地喀麥隆,我的父母喜歡音樂,我們家是當?shù)厣贁?shù)經(jīng)常聽古典音樂的家庭,我在唱片里熟悉了古典樂,至今仍然記得那些曲目—霍洛維茲演奏的《“皇帝”協(xié)奏曲》《田園交響曲》,一些瓦格納、莫扎特的交響樂,等等。我母親聲稱我五六個月大的時候就會哼一些旋律,她從不撒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希望我未來成為一個指揮家,但是我4歲的時候想做一個指揮交通的警察!
孫:真是太有意思了!
卡:是的,我三歲半的時候開始彈琴,我父母為我的姐姐買了一臺齊默爾曼牌立式鋼琴,我清楚地記得幾個喀麥隆人把鋼琴搬進起居室,它立刻吸引了我,當時我用手指在鋼琴上找熟悉的旋律,那之后我的父母接著就給我找了一位美麗的法國女士做我的鋼琴老師,她叫瑪麗-加布里埃爾·露沃斯(Marie-Gabrielle Louwerse),在喀麥隆我學會了法語,在家里我們說希臘語。在我8歲的時候,我們?nèi)野岬搅税屠琛?965年,我進入巴黎國立音樂學院學習,我的父母先是帶我去聽了一位杰出的女鋼琴家的協(xié)奏曲音樂會,我深受震撼,接著我被引薦給這位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遺忘的鋼琴家巴倫欽女士(Aline van Barentzen),她1954至1967年執(zhí)教于巴黎國立音樂學院,曾先后師從?。∕arguerite Long)、馬庫(MeMarcou)、德拉布(M. Delaborde)、巴斯(Heirich Barth)、多納伊(Ernst von Dohnanyi)和萊謝蒂茨基(Leschetizky)。她是一位天才少女、杰出的鋼琴家,在法國電臺錄制過貝多芬奏鳴曲、維拉洛博斯的鋼琴作品等。她很小的時候就演奏整了全套的肖邦練習曲,11歲就從巴黎音樂學院畢業(yè)了,這個記錄至今無人能破,她告訴我,她畢業(yè)考試前,母親威脅她如果不能獲得一等獎就殺了她,她盡可能努力地表現(xiàn),最終如愿!
孫:真是難以置信!
卡:是的,當時科拉爾德( Jean-Philippe Collard)也在她的班上。巴倫欽的助教給了我很多幫助,我和她學到了很多,伯舍女士(Marcelle Brousse)是奈(Yves Nat)的學生,每周給我上課,幫我解決技術問題,她的演奏方式并不那么“法國傳統(tǒng)”,并且認為最關鍵的是視唱練耳,這些訓練幫助我聽得更仔細。巴倫欽退休后我去了布黑塞勒里(Monique de la Bruchollerie)的班上,她是那個時代偉大的鋼琴家,在東歐以及德國舉辦了很多音樂會。我第一次上課的時候,為她演奏了柴科夫斯基的《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然后她告訴我下周為她彈貝多芬《鋼琴奏鳴曲》(Op.110)、巴赫的《半音階幻想曲和賦格》,還有拉赫瑪尼諾夫的《帕格尼尼狂想曲》,你能相信嗎?三個大作品,只有一周時間。
孫:她如何讓你們練習基本技術?
卡:她要求我們每天練習30分鐘的每個調(diào)的音階和琶音,從慢到快,如果感到累了就放慢速度,但是不可以停下。然后是20分鐘的八度,一樣不能停下來。
孫:非常有趣。
卡:是的,我和她學了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最近發(fā)現(xiàn)了她1951年和安塞梅合作這個作品的錄音(讀者可以在“蝦米音樂”中搜索到這位女鋼琴家的演奏錄音合集。—編者按),在那時她是唯一演出這個作品的西方女鋼琴家。在那個時候,你只能想到霍洛維茲、吉列爾斯、克萊本這些有名的男鋼琴家,一直到20世紀60年代才逐漸有女鋼琴家開始演奏這個協(xié)奏曲。
在她最輝煌的時候,一場發(fā)生在羅馬尼亞和南斯拉夫之間車禍使她的演奏生涯戛然而止,車禍中她失去了一只眼睛,并且部分肢體偏癱,于是她開始在巴黎國立音樂學院教學,1972年12月15日因為癌癥去世。
孫:太遺憾了,您覺得她的演奏方式是純粹的法國技巧嗎?
卡:不,我不這樣認為,我覺得她更偏向于俄羅斯學派。她希望大家都關注她的指法,希望我們都和她用相同的指法。她有很多有趣的指法,很特別,但是很好用,當然每個人的手都不一樣。
我現(xiàn)在在一些大師班上也經(jīng)常告訴學生,你要找到適合你的指法,然后寫下來。這非常重要,會讓你的演奏變得更自然。對于鋼琴家而言,大家希望彈得好,但是我總是說我們不能“從三樓開始蓋起來”,必須從基礎開始,所以找到正確的指法,是首要的任務。雖說我們并不是在學鋼琴的時候才會第一次運動手指,但是當你嘗試讓手指做更復雜的動作的時候,你需要找到更自然的方式,永遠不要違背自然需求,每個鋼琴家都需要尋找適合自己的方式。
但是,請原諒我這樣說,在鋼琴教學中,我發(fā)現(xiàn)有很多老師收錢、上課,卻并不幫助學生解決演奏中的問題—他們不知道怎么幫助學生。我在大師班的時候總是要求要有兩臺鋼琴,我可以在另外一臺鋼琴上隨時示范,我會告訴學生,你有什么問題,應該怎么練,可能需要幾秒鐘,也許幾分鐘,但是我會幫助你解決,如果時間不多,我也會致力于解決最主要的一個問題,然后再去說其他的問題。必須要告訴學生怎么去練習解決,必須用有質(zhì)量的練習才能解決問題,而不只是反復彈奏。
孫:您說得對,讓學生知道用什么辦法練習很重要。作為比賽的獲獎者,您怎么看待比賽?比賽是否為您改變了人生軌跡?
卡:我參加了一些比賽,在那個年代,有的比賽政治氣息濃厚,在1970年的“柴科夫斯基國際鋼琴比賽”中,我就體會到了這一點。那時我19歲,止步于決賽前(讀者在“QQ音樂”中可以搜索到這場比賽的現(xiàn)場錄音。—編者按)。很遺憾,這張錄音有一部分內(nèi)容遺失了,當時我的老師給我選了布列茲的《第二鋼琴奏鳴曲》。
孫:這是非常困難的作品,在那個時候?qū)τ谠u委這是個特別新的作品。
卡:是的,開始的幾秒以后我就忘譜了,就這樣“混”了半分鐘,沒人發(fā)現(xiàn),比賽后,有評委跟我說:“我特別喜歡你彈的布列茲奏鳴曲”,我很驚訝,也許是布列茲的音樂語匯對于當時的蘇聯(lián)人來說是一種非常新鮮的音樂語言,是他們沒有接觸過的。
孫:比賽以后,您繼續(xù)回到音樂學院學習嗎?
卡:沒有,我16歲就拿到了鋼琴演奏文憑,17歲拿到了室內(nèi)樂文憑。這就是為什么我去巴黎,這里一切都充滿了藝術氛圍,但是年輕人需要有人引導,世界上有那么多的鋼琴比賽第一名都在比賽之后銷聲匿跡。
孫:您是怎么保持演奏狀態(tài)的?聽說您來了這里除了音樂廳就是一直在練琴。我至今還記得您2005年在上海的音樂會,那場音樂會上您演奏的自己改編的巴赫改編的《d小調(diào)托卡塔與賦格》,無比絢爛。
卡:我親愛的朋友,當然我也會錯、會漏音,但是永遠不要遠離你的音樂,喪失你的演奏熱情。霍洛維茲也會彈錯,你懂我的意思嗎,永遠不能離開音樂、沒有感情地去表達。因為聲音是有色彩的,這是你表達內(nèi)心情感的媒介(Vehicle)。我的老師告訴我,工人的職責就是工作,鋼琴家就是要練習,昨天我練了九個小時,今天我有一些必須出席的活動和你的訪談,之后我還會繼續(xù)練習,這是鋼琴家的工作。你要練習,然后你才知道怎么能夠更好地和你要演奏的音樂聯(lián)系。我也希望有一雙大手,可惜我沒有,只能努力練習。
孫:我實在是欽佩您的毅力,在大師班上您最關注的點是什么?學生們經(jīng)常犯的錯誤又是什么?
卡:前天我給幾個學生上了大師班,在大師班上,我一般把時間分成兩部分,首先我完整地聽一遍學生的演奏,如果學生沒有什么技術問題,那么我們就討論音樂。比如,肖邦的作品,我會要求學生注意每個手指不同的色彩,要歌唱,從內(nèi)心深處歌唱。再比如,在日本授課,我會對學生說忘掉“日本式”的彬彬有禮!
孫:如何真正從內(nèi)心深處歌唱?
卡:你需要很真誠,不能在音樂和愛情中撒謊。在愛情中撒謊是不可能的,你的另一半遲早會發(fā)現(xiàn)。在音樂中,如果你假裝或者撒謊,你的聽眾也會有同樣的感受。舉個例子,我當時在巴黎音樂學院演奏布列茲《第二鋼琴奏鳴曲》,我非常喜歡這個作品,在彈這個作品的時候我能感受到各種色彩、舞蹈、節(jié)奏等,每一個音都有自己的顏色,比如C音是白色,或者紅色,D音是藍色,F(xiàn)音是綠色,所有我演奏時就盡量去表達這些,演奏家需要投入更多的情感去讓觀眾接受這個作品。有一次我演奏完以后,一位女士走來,向我說道:“我從來沒有想到我會喜歡這么現(xiàn)代的音樂,今晚是我對這個作曲家感覺不錯的一晚,演出前我有點兒頭疼,現(xiàn)在好多了?!币魳分皇悄銈鬟f情緒的媒介,千人千面,更有千種感受。不要在意不同的評價和意見,但是你必須認真地彈奏,真誠地表達。當我做評委時,如果一個年輕人用一種離經(jīng)叛道但又充滿信念的方式去演奏,我就會給他投一票!即便是離經(jīng)叛道,如果你的情感真摯,而且一切的確是你的真實感受,你的聽眾一定能夠感受到,藝術的交流比技術重要多了。
孫:誰是您最喜歡的鋼琴家?
卡:席夫拉(Gyorgy Cziffra)!法國電臺15年前曾經(jīng)給我聽過一個錄音,我第一次聽到的時候幾乎無法相信這是他的演奏,其中包括兩首斯卡拉蒂的奏鳴曲,但所有人都以為席夫拉只會彈李斯特所創(chuàng)作的那一類巨型作品。這個錄音里還有很多法國作品,包括呂利、拉莫,一些貝多芬的奏鳴曲,舒曼、格里格的《鋼琴協(xié)奏曲》,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柴科夫斯基的《第一鋼琴協(xié)奏曲》,弗朗克的《交響變奏曲》,等等。當然我也喜歡霍洛維茲、肯普夫,肯普夫是我童年另外一個震撼,他沒有宏偉的技巧,但是他的音樂感人至深。他在巴黎的音樂會上演奏了貝多芬、舒伯特、勃拉姆斯、莫扎特的作品,他是偉大的德奧音樂演奏者。老一輩的弗里德曼,我也很喜歡。當然還有拉赫瑪尼諾夫,他從不按照他寫的那樣精確演奏,比如《第三鋼琴協(xié)奏曲》的末樂章,他寫的是piu mosso,但是他自己卻彈得沒那么快。我不喜歡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布倫德爾和波利尼的錄音棚錄音,我覺得只有技術。我還喜歡年輕時候的阿什肯納齊。
孫:您是認為他們太“冷”嗎?
卡:對,我更喜歡波利尼年輕時候的演奏,還喜歡阿格里奇,現(xiàn)在我非常喜歡郎朗,2008年奧運會的時候我們一起在北京演出,一起演奏了崔世光創(chuàng)作的“十架鋼琴作品”《喜慶中國》,他是一個真正的音樂家。我前一段時間和日本鋼琴家廣瀨悅子(Etsuko Hirose)一起錄制了一張四手聯(lián)彈改編曲集,她獲得過1999年“阿格里奇鋼琴比賽”的第一名。我還很喜歡年輕的英國鋼琴家格羅夫納(Benjamin Grosvenor),他也非常優(yōu)秀。當然還有王羽佳,她演奏的福雷也讓人印象深刻。
孫:您怎么看待“過量練習”這件事,有很多鋼琴家覺得不需要練習那么久。
卡:我覺得這個關乎練習的質(zhì)量,如果你練錯了方向,練習再久也沒用,反而會養(yǎng)成“惡習”。有質(zhì)量的練習,我經(jīng)常在大師班上進行示范,就是能夠解決你演奏中出現(xiàn)的問題,需要有針對性。我經(jīng)常在大師班上花費大量時間解決一個問題,這樣上課才有質(zhì)量。
孫:您是如何學習一首新作品的?
卡:每天我都面對新作品(笑),都是一步一步來,首先我先找點兒錄音來了解下這個作品的大致輪廓。如果我感興趣,我就會進行下去。在了解了輪廓、創(chuàng)作內(nèi)容以后,就開始練習最困難的部分,然后完整地視奏整個作品,接下來你要選擇適合你的指法,當然我們所有人都希望充滿感情的演奏音樂,但是一定要準備好先去解決技術問題,讓手自然地在鍵盤上移動。逐步解決技術問題,由慢到快,就像蓋房子。一定要努力開發(fā)自己的視奏能力,這很有用,巴黎音樂學院有專門的課程教授學生。
孫:的確,您說的這些經(jīng)常容易被忽視,很多人在彈琴的時候試圖找到屬于自己的聲音。
卡:是的,這取決于不同的指觸和對聲音的關注度。在北京“肖邦比賽”做評委的時候,現(xiàn)場會有那么一兩個人明顯地與眾不同,即使就在同一架鋼琴上。這次比賽我聽到一個叫邢必果的女孩,她的肖邦協(xié)奏曲、貝多芬奏鳴曲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孫:我的老師常說,沒有壞鋼琴,只有不好的鋼琴家!
卡:是的,我特別贊成這種說法。樂器是需要由演奏者“培育”,從而發(fā)出更加無限多樣的音色。鋼琴家的責任是將樂器最好的效果盡可能大地發(fā)掘出來,當然如果鋼琴本身具備出色的品質(zhì),那么更是錦上添花!
孫:接著鋼琴這個話題,來談談我們的樂器,您對于鋼琴有什么偏好?
卡:施坦威、貝希斯坦、貝森朵夫及雅馬哈等品牌的鋼琴都是非常好的樂器。20世紀80年代,我就在柏林用貝希斯坦鋼琴開獨奏會,貝希斯坦鋼琴的確是非常優(yōu)異的鋼琴,我一直很喜歡,我很高興現(xiàn)在它們又恢復到以前的水平。但大多數(shù)時間我們在舞臺上都是演奏施坦威,我在巴黎的家里也有一臺施坦威D型,你知道我的手并不大,我需要在家里有一臺施坦威音樂會大鋼琴。畢竟作為鋼琴家,我經(jīng)常遇到的是這個品牌的鋼琴。2015年,我聽說貝希斯坦制作了最新型的音樂會大鋼琴,就迫不及待地去柏林試奏,這是一件精彩絕倫的樂器,能為鋼琴家提供更大的表現(xiàn)空間,這次的專輯我選用了這個新的型號,因為它能更好地詮釋跨越百年的多重風格,我要用最好的鋼琴來錄制我的新專輯。
孫:能再談談您的新專輯《親和力》(Elective Affinities)嗎?
卡:親和力,是一種奇妙的化學現(xiàn)象,兩種不同的化合物相遇,當吸引力足夠強時,他們中間的一部分會脫離母體,重新結合產(chǎn)生一種新的物質(zhì)。在這個唱片里,我把不同時代、不同文化背景的作品放在一起,但是互相之間又有所關聯(lián),比如貝多芬的《艾格蒙特序曲》、門德爾松的作品,他們都是來源于文學,而且我選擇了幾乎各個時期的作品,希望大家和我一起探尋音樂發(fā)展的脈絡。
孫:彈鋼琴對您來說意味著什么?
卡:音樂是我的生命,鋼琴是我的“情人”。我認為鋼琴與鋼琴家的關系在精神上與身體上是緊密聯(lián)系的。有時候你會和它抗爭,有時候你和它如膠似漆,生命中的一切,都可以通過音樂來表達,不只是美麗??ɡ瓝P總是試圖得到一個美麗的聲音,音樂當然是美學,你必須發(fā)掘美,但是你知道生活并不總是美麗的。如果你痛苦,那么你就表達這種痛苦。如果貝多芬寫下的是吶喊,那么你就不能彈成溫柔的歌唱,因為這是完全不同的情緒!
這次的音樂會我將演奏舒伯特的最后一首奏鳴曲,希望你能喜歡,它是舒伯特最偉大的鋼琴奏鳴曲,也是他的最后一首作品。舒伯特生命的最后一年有非常多的作品,而創(chuàng)作這首作品時他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即將結束。我們在他這部作品中,能感受到有些部分在描述生活艱苦、難以堅持。然而另外一些部分卻在鼓勵我們,講述生的希望,是帶著眼淚的微笑,如同三月的陽光。作品結束表達了充滿能量和希望的救贖,意味著靈魂已經(jīng)超越了,是對生命的延續(xù),是人類的凱旋,也是人類的勝利。
音樂可以表達所有的人類情感。作為鋼琴家,我們對社會負有責任,就像醫(yī)生通過注射藥品緩解人身體上的病痛一樣。聽眾在一兩個小時的音樂會上或在聽我們的錄音時,如果我們的音樂能幫助他們感覺好一點兒,能夠暫時讓他們忘記一些日常煩惱,或者忘記這幾分鐘內(nèi)的煩惱,一起走向更高的精神層面,那么我們就是在這個瘋狂的社會中真的成就了一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