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石洪
摘 要:王夫之承明人“宋無詩”的主流話語背景,對宋詩評價偏低。他認為宋詩存在四方面的不足:議論入詩,以理入詩;欺心炫巧,以意為主;發(fā)泄無余,枝繁理亂;講求出處,喜歡用事。王氏對宋詩流弊的認識較為深刻,但他對宋詩優(yōu)長的認識尚流于膚淺。王氏跟外界聯(lián)系少,著作刊刻遲,其詩論在晚清才發(fā)生影響。
關鍵詞:王夫之;宋詩觀;宋詩流弊
王夫之在詩歌理論上提出很多有價值的理論如“陶冶性情,別有風旨”、“情景論”、“興觀群怨論”、“現(xiàn)量說”等,對古典詩歌美學進行了深入系統(tǒng)地探討。學界對王夫之的詩論褒多于貶。實則王氏詩論展開的邏輯思理并未擺脫明代復古文學思潮“詩必盛唐”、“唐無古詩”的主流取向,而他又對明七子和竟陵派深致不滿,反映了他詩論中的深層次矛盾,這一點學界可能有所忽視。目前亦未見專文對王夫之的宋詩觀展開論述,本文擬對其宋詩觀加以析論,揭示其詩論的深層次矛盾和不足之處。
一、王夫之宋詩總論:“一代無詩”
王夫之詩歌史觀深受明七子詩論的影響,對唐大歷以后之詩、尤其對宋詩多有偏見,基本持宋“一代無詩”的觀點。宋代嚴羽的《滄浪詩話》對明代詩歌影響極大,他“以漢、魏、晉、盛唐為詩,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1]423的詩論成為指導明代詩歌復古的主流話語,以盛唐為界的詩歌退化論甚囂塵上,“唐后無詩”、“宋無詩”的觀點在明代極為流行。明末東林、復社、幾社同仁興復古學,詩界主流仍然踐行恪守明七子的復古論調,公安派、竟陵派作家肯定宋詩,故意跟明七子唱反調,實際上他們于宋詩所得甚淺。王夫之早年從明七子、竟陵入手,陳田《明詩紀事》云:“(王夫之)自述早年問津北地、信陽,未就而中改從竟陵,晚乃和阮和陶,取徑益上?!盵2]158無疑王氏亦深受明代詩壇主流“宋無詩”論的影響。
但王氏又在某種程度上對明七子的詩歌史觀有所突破和修正。一方面,他突破了李攀龍等人“唐無古詩”的看法。他在《唐詩評選》中對李白、岑參、杜甫、李益、李賀等人的七古都給予很高評價。對于五古,他雖贊同李攀龍“唐無五言古詩”觀點(王世貞《閨恨》評語)[3]306,并認為這是李氏“一句壁立萬仞”之卓識,但又充分肯定了唐代李白、儲光羲及韋應物的五古“可以無愧魏晉”的成就。另一方面,就近體詩而言,王夫之也突破了明七子“詩必盛唐”、以盛唐為斷的看法,認為中唐劉禹錫七絕已臻至“圣境”,同時對白居易、蘇軾、湯顯祖、徐渭、袁宏道等人的七絕都有較高評價。他說:“七言絕句(中略)至劉夢得而后宏放出于天然,于以揚扢性情,馺娑景物,無不宛爾成章,誠小詩之圣證矣?!瓑舻枚螅ㄖ新裕?,白樂天、蘇子瞻皆有合作,近則湯義仍、徐文長、袁中郎往往能居勝地,無不以夢得為活譜?!盵4]130-131
王夫之對唐代的古體詩、盛唐以后五代之前的近體詩亦不像明七子那樣不屑一顧,能夠具體分析,精心選擇佳作加以評點澤惠后學??梢娡醴蛑畬μ圃姷呐u還是比較客氣的,其詩論的取法范圍比之于明七子確實有所擴展,但他對宋詩就毫不留情地加以指斥:
中唐之病,在謀句而不謀篇,琢字而不琢句,故神情脫離者,往往有之。(中略)大歷諸子拔本塞源,自矜獨得,夸俊于一句之安,取新于一字之別,得己自雄,不思其反,或掇拾以成章,抑乖離之不恤。故五言之體,喪于大歷 (錢起《早下江寧》評語)。[5]131
歐陽永叔亟反楊億、劉筠之靡麗,而矯枉已迫,還入于枉,遂使一代無詩,掇拾夸新,殆同觴令。胡元浮艷,又以矯宋為工……伯溫、季迪以和緩受之,不與元人競勝,而自問風雅之津。故洪武間詩教中興,洗四百年三變之陋。[4]104
古今文筆之厄,凡有二會,世替風凋,禍亦相等。一為西晉,一為汴宋(潘岳《哀詩》評語)。[6]172
這里王夫之概述了中唐以來詩歌四百年的發(fā)展歷程,其中經歷了三次較大的變化,第一次變化是大歷詩人專意于“琢字”“謀句”的細枝末節(jié),而無盛唐詩歌的渾成和“神情”之美;第二次變化為歐陽修以掇拾典故刻意求新(“掇拾夸新”)的詩風矯正西昆體詩人楊億、劉筠的靡麗之弊,矯枉過正,流為夸多斗靡的“酒令”詩;第三次變化為元代詩人取法唐詩,以矯宋詩之弊,又不勝“浮艷”之病,詩風流于纖靡。接著高度贊美了明初劉基(伯溫)、高啟(季迪)詩歌的振衰起弊、返歸風雅的功績。這里王夫之對宋詩的批評苛嚴至極,極力貶低宋詩,認為宋代與西晉一樣,同屬于“古今文筆之厄”,而導致“一代無詩”。他的這種觀點實際上是沿襲了明代詩論主流前后七子為代表的“宋無詩”的看法。
王氏不滿陸、王心學,返歸程朱理學,對宋代文化詳加研討,于宋五子特別是對張載的《正蒙》多有所得,其《讀通鑒論》、《宋論》等堪稱卓著,為何他對宋詩之評價有失公允呢?張健先生認為王夫之“崇尚的是漢魏、六朝精神,而不是唐詩精神。他對于唐詩所肯定的是符合漢魏、六朝傳統(tǒng)的部分,不能消納真正代表唐詩面貌的審美精神”[7]282,可謂一語中的。王夫之對唐代王、孟之五古,杜甫之七古,大歷十子之律詩均評價很低,對韓、孟、元、白之詩貶斥更甚,這些詩人的某種詩體恰好是更能顯示唐詩不同漢魏六朝詩的創(chuàng)新之處,因而不被他認可。
王夫之論詩雖然沿襲明七子的學理思路,但他對七子領袖李、何、李、王及竟陵派之鐘、譚同樣深致不滿:“何(景明)、李(夢陽)首排長沙,而何下移于晚唐;李(攀龍)、王(世貞)繼法空同,而王下移于東坡;鐘、譚以帖括為詩,求媚經生,而譚頗以風味上溯古人。此六子自相軒輊之致也?!盵3]186他認為何景明已突破“詩必盛唐”之囿,擴大師法對象至晚唐詩,王世貞又將宋代蘇軾詩歌納入其中,鐘(惺)、譚(元春)則以帖括為詩求悅經生的習氣。他也認為這六人的詩歌成就有限。難分高下,相對而言,對何景明、王世貞、鐘惺三人之詩貶抑更甚,而對譚元春詩溯求古人真詩的風味之美頗加贊揚。這些可證王夫之詩論中的“六朝情節(jié)”。劉基、高啟、徐渭、唐寅、祝允明、文徵明、袁宏道諸人詩歌,庶幾近于王氏向往的六朝詩風,而對他們贊揚有加。
二、王夫之對宋詩流弊的批判
王夫之以“一代無詩”的宋詩作為反面參照,建立起“漢魏晉唐詩”作為典范的詩論體系。在其詩論中,以“不入宋調”(李東陽《孝宗皇帝挽詩》評語)[3]178 、“不落宋人臼中”(祝允明《悲秋》評語)[3]260為高,以“漸入宋人”(沈明臣《上灘行》評語)[3]52、“通身插入宋人窠臼”(李東陽《西山和汪時用兵部韻》評語)[3]255為低,“宋調”“宋人窠臼”等正是他對宋詩流弊的結論性評判,也是他認為宋詩不如漢魏晉唐詩的重要原因。
在王夫之以前,明七子評價宋詩基本是一兩句結論性的斷語,缺少嚴密的邏輯推理,僅憑這種既“妄”又“庸”的門戶習氣自然是難以服人。相對而言,王夫之對宋詩批評如“劊子手直取心肝”,洵能切中宋詩流弊的要害。詳而論之,王夫之所說的“宋人窠臼”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四方面。
(一)議論入詩,于理求奇
宋代張戒、嚴羽早已對本朝詩人好以議論為詩、好以理為詩加以批評,明末陳子龍《王介人詩余序》亦謂:“宋人不知詩而強作詩,其為詩也,言理而不言情?!盵8]王夫之重彈舊調,則是從維護詩歌的本體性特征出發(fā),主張將以抒情為本質特征的詩歌與哲學、歷史等學術著作以及一切實用文章區(qū)別開來:“陶冶性情,別有風旨,不可以典冊、簡牘,訓詁之學與焉?!盵4]1隨著詩歌題材的不斷拓展,隨著辭賦、散文、小說等文體對詩歌的不斷滲透,詩歌似乎變得越來越“雜蕪”。王夫之堅決捍衛(wèi)詩歌“陶冶性情,別有風旨”的文體特征,反對將詩歌變成什么都容納的萬能容器,他說:“窮六合、亙萬匯,而一之于詩(中略)言天不必《易》,言王不必《書》,權衡王道不必《春秋》(中略)問罪不必符檄,稱述不必記序,但一詩而已足。既已有彼數(shù)者,則又何用夫詩?”(庾信《詠懷》評語)[6]271各種文體各有用途,詩歌自有其本身的特殊性要求,不可能兼數(shù)體之功用,而“畢其功于一役”。因此,王夫之認為“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詩歌是不適合“論辯”的,故反對宋人以議論入詩、于理求奇,他說:
議論入詩,自成背戾。蓋詩立風旨,以生議論,故說詩者于興觀群怨而皆可。若先為之論,則言未窮而意已先竭。在我已竭,而欲以生人之心,必不任矣。(中略)唐、宋人詩情淺短,反資標說,其下乃有如胡曾《詠史》一派,只堪為塾師放晚學之資。足知議論立而無詩,允矣。(張載《招隱》評語)[6]178-179
詩固不以奇理為高。唐宋人于理求奇,有議論而無歌詠,則胡不廢詩而著論辨也?(江淹《清思二首》其二評語)[6]245
王夫之對議論入詩所產生流弊的認識要比嚴羽“詩有別趣,非關理也”[1]424的論述要深刻得多。他一方面反對詩中議論過多或抽象說教,如果“先為之論”,意竭言冗,變成空洞說教,想要“生人之心”,打動別人是不可能的,所以“議論立而無詩”、“有議論而無歌詠”。這里“唐宋人”主要是指他在詩論中經常提到的“韓蘇”,如《明詩評選》稱宋濂“未免為韓、蘇所困”[3]100,稱祝允明等人“一掃韓、蘇淫诐之響”[3]120,實際指向濫觴唐代韓愈、宋代加以揚厲的蘇黃等詩人。另一方面,王夫之認為在“詩立風旨”(指詩陶冶性情、歌詠為本的創(chuàng)作宗旨)的前提下“以生議論”,這樣的議論并不悖于詩的“興觀群怨”宗旨。可見他對詩中的“議論”或“理語”并非一概排斥,只要詩中“議論”、“理語”不違背藝術思維規(guī)律,不淪為“理障”、“理窟”,他還是贊同的。這也可以從他的詩評中可見一斑,如他認為廬山道人及慧遠詩“說理而無理臼,所以足入風雅”(廬山道人《游石門詩》評語)[6]195,高度贊揚“《大雅》中理語造極精微”,還贊許陳子昂、張九齡《感遇》之作“駘宕人性情”,后來“朱子和陳、張之作”“曠世而一遇”,稱許陳白沙(獻章)詩“能以風韻寫天真”。他贊許這些詩作,主要是這些詩中之議論不悖于他“詩立風旨,以生議論”的論詩主張。相反,王陽明的《詠良知四首示諸生》(“個個人心有仲尼”)詩,“有議論而無歌詠”,違背了詩歌的形象思維特征,故他斥之為“驕橫鹵莽”的“游食髡徒夜敲木板叫街語”[4]141。其實,宋人“以議論為詩”、“于理求奇”未嘗不是他們推本古人、力破余地、打破詩文界限的創(chuàng)新之舉,給宋詩帶來了不同于唐詩的生新廉悍的美感,也產生了很多“議論帶情韻以行”的情理交融佳作,詩藝水平遠在王氏所提到的朱熹、陳獻章之上。毋庸諱言,宋人議論為詩有其流弊,但王夫之有漢魏六朝詩為參照的先入之見,故將宋詩的獨特美感及創(chuàng)新之處一概抹殺,亦可見出王氏立論的偏狹,這是我們要注意的。
(二)欺心炫巧,以意為主
王夫之堅決維護詩歌“陶冶情性,別有風旨”的文體特點。一方面,他強調詩歌以抒情為主的本質性特征,主張文學創(chuàng)作應有感而作,為情造文,“古人修辭立其誠,下一字即關生死”[4]202;強調“身之所歷,目之所見”的生活實踐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鐵門限”。另一方面,他又強調詩歌抒情應遵循貯興而就、以興為主的藝術創(chuàng)作規(guī)律。他說:“以神理相取,在遠近之間,才著手便煞,一放手又飄忽而去(中略)神理湊合時,自然恰得。”[4]63在創(chuàng)作主體精神(“神”)遘遇客觀世界物理(“理”)而兩相湊合靈感勃發(fā)的時候寫作,自然成妙文。從這點出發(fā),王夫之頻頻在詩論中對宋人違背藝術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刻意”“矜巧”作法提出批評:
前有齊、梁,后有晚唐及宋人,皆欺心以炫巧。[4]55-56
宋人論詩以意為主,如此類直用意相標榜,則與黃冠盲女子所唱彈,亦何異哉?(鮑照《擬行路難九首》其八評語)[6]47
詩之深遠廣大與夫舍舊圖趨新也,俱不在意。唐人以意為古詩,宋人以意為律詩絕句,而詩遂亡。如以意,則直須贊《易》、陳《書》,無待詩也。(高啟《涼州詞》評語)[3]324
宋、元以來,矜尚巧湊。有成字而無成句。(楊維楨《送貢尚書入閩》評語)[3]239
陳無己刻意冥搜,止墮虀鹽窠臼。[4]144-145
王夫之認為詩歌深遠廣大的藝術境界與舍舊圖新的發(fā)展趨勢,都不在于“意”。 這里“意”主要指“寫作意圖” 張?。骸肚宕妼W研究》(第308頁)認為“王夫之所說的意是抽象的意,所以他反對以意為主,也就是反對以理為主”,筆者認為此看法值得商榷。王氏對唐詩批評主要集矢開元、大歷以后的雕琢之風,對宋詩的批評主要是針對宋詩中不恤己情、刻意求工的作詩習氣(包括以議論、以理入詩),如果說意即等于理,唐詩以理入詩傾向并不明顯,只在韓愈詩中有突出表現(xiàn),“以理為主”并非唐詩主導傾向。 ,“以意”、“刻意”則過分強調“為文造情”,為寫詩而寫詩,違背寫詩貯興而就自然成文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他又認為詩歌史上“以意為主”的創(chuàng)作習氣由來已久,這種傾向在“欺心以炫巧”、以意為主的齊梁、晚唐及宋代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唐人還只是“以意為古詩”,到宋代變本加厲,“以意為律詩絕句”,結果導致“而詩遂亡”,王夫之將宋一代無詩的原因追咎于這種“以意為主”“以意為詩”的創(chuàng)作傾向。結合詩史來看,宋代詩人在刻意為詩方面確實有點過頭,有時不恤才情,根本不講“含情而能達,會景而生心,體物而得神”,“參化工之妙”的興會,像韓愈、黃庭堅、米芾、陳師道等人那樣“以險韻、奇字、古句、方言矜其饾輳之巧”,僅在字句爭巧,結果“有字無句”“有句無篇”,詩變成“生意索然”、“適可為酒令”的押韻文字[4]95。
這里王夫之對宋詩刻意為詩的習氣的批評雖不無偏激之處,但確實擊中宋詩的積習流弊,令人深省。但究竟如何看待宋人“以意為詩”呢?
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中情與理、意與興、人工和自然等幾對矛盾關系的把握,是影響詩作質量高低的關鍵因素。宋人重“意”,一方面是宋代士人主體精神高揚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體現(xiàn),另一方面也反映宋人處在漢、魏、晉、唐高水平詩歌下“影響的焦慮”而力破余地的創(chuàng)新之舉,宋人重技巧,刻意而為,成功之作“發(fā)纖秾于簡古”,“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平淡而山高水深”,人工臻于天然。王氏大力表彰的六朝詩人謝靈運“窺情風景之上,鉆研草木之中”,雕琢山水,而出之自然,有“初發(fā)芙蓉”的自然清麗之美,這其實跟宋詩的美學追求一致。另外,宋詩重“意”而“思致深折”,以“筋骨思理見勝”[9]3,如三秋之樹,“枝干槎枒”,有一種“鐵干虬枝”的深折美、硬度美、力度美,這一點他也承認,如下文他對王世貞學宋詩(蘇詩)而不得要領的批評:
弇州(王世貞)卻胎乳宋,寢食宋,甚且濫入兔園千家纖鄙形似處……弇州既渾身入宋,乃宋人所長者思致耳,弇州生平所最短者莫如思致,一切差排只是局面上架過,甚至贈王必粲……一套劣應付老明經換府縣節(jié)下炭金腔料,為宋人所尤詆呵者,以身犯之而不恤。(王世貞《閨恨》評語)[3]306
元美末年以蘇子瞻自任,時人亦譽為“長公再來”。子瞻詩文雖多滅裂,而以元美擬之,則辱子瞻太甚。子瞻、野狐禪也,元美則吹螺搖鈴,演《梁皇懺》一應付僧耳?!盀閳筻忞u莫驚覺,更容殘夢到江南?!痹澜弑M生平,能作此兩句不?[4]119
王夫之認為宋詩忌避“熟”“俗”,有思理深折透辟的優(yōu)長,而王世貞學宋詩(蘇詩)卻學得爛熟不堪,盡得糟粕,不及蘇詩遠甚。可見王氏對宋詩一概斥之為“炫巧”,持論有失公正。
(三)發(fā)泄無余,枝繁理亂
王夫之深受儒家傳統(tǒng)詩教“溫厚和平”思想的影響,崇尚涵詠不盡的柔韌風格。其評應瑒《報趙淑麗》曰:“詩云‘角弓其觩,‘旨酒斯柔。弓宜觩也,酒宜柔也。詩之為理,與酒同德,而不與弓同用?!盵6]81這種美應是“池塘生春草”、“蝴蝶飛南園”般的“即目”“直尋”之美,是詩人“心中目中與相融浹,一出語時,即得珠圓玉潤”[4]50的“現(xiàn)量”之美。要表現(xiàn)這種即目會心之美,王氏評《魯頌》曰:“辭必盡而儉于意?!盵10]166即表意精煉集中,“一詩止于一時一事,自十九首至陶謝皆然”[4]57,又有“長言永嘆,以寫纏綿悱惻之情”[4]87-88的音樂效果。因此王氏一方面反對宋詩“好盡”沒有余韻的缺點,認為唐元白、宋歐梅“以近俚為平,無味為淡”(陶潛《歸園田居二首》評語)[6]189,沒有一唱三嘆的余味,他在宋之問《漢江別宴》評語中對宋詩粗直而盡、類似文章也大加韃伐:“大有直重而盡者,幾與張燕公同為老筆,不登蓻圃”[5]100。另一方面,王氏常用“凌雜”“蕪亂”“支離”抨擊宋詩的雜亂無章:
太白胸中浩渺之致,漢人皆有之,特以微言點出,包舉自宏。太白樂府歌行,則傾囊而出耳……一失而為白樂天,本無浩渺之才,如決池水,旋踵而涸。再失而為蘇子瞻,萎花敗葉,隨流而漾,胸次局促,亂節(jié)狂興,所必然也。[4]66
古今文筆之厄,凡有二會,世替風凋,禍亦相等。一為西晉,一為汴宋。雖趣尚不均,而凌雜紛亂以為理,瓜分繩系以為節(jié),促聲窶貌以為文,其致一也。(潘岳《哀詩》評語)[6]172
宋人支離,俱令生氣頓絕。[4]88
第一則材料,王夫之認為李白樂府歌行才能馭詩,故其樂府歌行不失漢人風致;而白居易無李白之才,泛濫不止;蘇軾等而下之,發(fā)泄無余,喻之為“萎花敗葉”,可見對其卑視之至。在第二、三則材料中,他極力貶低北宋詩,將北宋詩與西晉詩等量齊觀,謂之“古今文筆之厄”,兩者都“凌雜紛亂”、“支離破碎”,毫無生氣,毫無余韻。
為何宋詩雜亂無章?王夫之認為宋人不是寫詩,而是“摶合成句”[4]46,即拼詞成句。黃庭堅《贈高子勉》云:“拾遺句中有眼,彭澤意在無弦?!比螠Y注:“謂老杜之詩,眼在句中,如彭澤之琴,意在弦外?!焙髮W奉為圭臬,以發(fā)現(xiàn)詩中“句眼”矜之為秘笈。對江西詩派諸人矜為“獨得之秘”的“詩眼”,在王夫之看來,不過是填砌辭藻的可憎之處:
七言以句長得敗者率用單字雙字,垛砌如累卵,字字有意,則蹇吃不了;有無意之字,則是五言而故續(xù)鳧項也。不知者偏于此著力,謂之句眼。如蚓已斷而粘以膠,兩頭自活,著力處即死。(劉禹錫《松滋渡望峽中》評語)[5]212
填砌最陋。填砌濃詞固惡,填砌虛字愈闌珊可憎。作文無他法,唯勿賤使字耳。王、楊、盧、駱,為濫故賤。學八大家者,“之”“而”“其”“以”,層累相疊,如刈草茅,無所擇而縛為一束;又如半死蚓,沓拖不耐,皆賤也。古人修辭立其誠,下一字即關生死。[4]202
第二則雖是論文,其理通于詩。這里他用了生動比喻“半死蚓”說明堆垛詞藻,尤其是虛詞給句子造成的蹇澀松散,為湊滿七字添加“無意之字”(虛詞),好像故意給鴨脖子加長一樣拖沓。杜詩恰當運用虛詞求得獨特效果,這在奉杜為“鼻祖”的江西詩社諸人所仿效,有時是“畫虎不成反類犬”,適得其反。
無疑王氏對宋詩的某些流弊批評是深刻的,但宋詩與魏晉盛唐詩是不同類型不同的美,海涵地負、超邁豪橫、峻峰峭壁是宋詩長處也是其短處,王夫之由于受鐘嶸、嚴羽及明代唐詩型文化影響,加之個人審美興趣,對宋詩之審美特征缺乏深刻的觀照和把握。
(四)講求出處,喜歡用事
用事(用典)也是后世評論家評判詩歌優(yōu)劣聚訟不已的論題。鐘嶸早就反對“拘攣補衲,傷其真美”的用事作風,嚴羽認為“詩有別趣,非關書也”, 旗幟鮮明反對“以才學為詩”。 而黃庭堅公開宣揚“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答洪駒父書》)[1]316,為詩歌用事張目。
王夫之在鐘嶸“直尋”說、嚴羽“興趣”說的基礎上,提出了詩歌以直覺思維為特點的“現(xiàn)量說”,“現(xiàn)量”是王夫之借佛學概念來說明詩歌創(chuàng)作的直覺思維特點,指詩人受到外物的觸動,產生作詩興致,自然而然地攝景狀物抒情,不憑借臆想揣摩。王夫之構建注重文學意象形象性、直覺性的“現(xiàn)量說”來批評宋人作詩的使事用典之風和解詩的穿鑿附會之習。
一方面,他反對宋人使事用典“以學為詩”的作詩風氣。他認為宋人“除卻書本子,則更無詩”,譏刺“蘇子瞻、黃魯直亦獺耳”,喜歡用事掉書袋的作風,以為江西詩派“靠古人成語”不過“東支西補而已”,并認為這是宋詩對詩歌生命戕害最大的“詩蠹”,孤陋寡聞的竟陵派又是等而下之,他在王思任《薄雨》的評語中說:“宋人詩最為詩蠹在此。彼且取精多而用物弘,猶無一語關涉性靈,矧竟陵之鮮見寡聞哉!”[3]228王氏雖然肯定宋詩能于書本學問中取精用弘,但他對宋詩好用事的習氣是否定的,書本之陳言、典故畢竟不關涉文學性靈的抒情本質,竟陵派作家學識淺薄,他們的詩歌比之于宋詩,又是等而下之。諷刺蘇、黃用典太多而顯讀書人“酸氣”。這些是王夫之對嚴羽批評宋詩以學為詩的具體化,并無多少新意。
另一方面,王夫之對宋人“無一字無來處”,導致“穿鑿附會”的解詩作風深惡痛疾。王夫之認為宋人解詩穿鑿附會的原因:首先在于他們不懂詩歌“現(xiàn)量”的形象思維特征和它的藝術手法“比”、“賦”的區(qū)別。他說:
詩有必有影射而作者,如供奉《遠別離》,使無所為,則成囈語。其源自左徒《天問》、平子《四愁》來。亦有無為而作者,如右丞《終南山》作,非有所為,豈可不以此詠終南也?宋人不知比賦,句句為之牽合,乃章惇一派舞文,陷人機智。謝客“池塘生春草”,是何等語,亦坐以譏刺,瞎盡古今人眼孔。除真有眼人,迎眸不亂耳。如此作自是野望絕佳寫景詩,只詠得現(xiàn)量分明,則以之怡神,以之寄怨,無所不可。(杜甫《野望》評語)[5]123
詩有影射寄托有為而作的“比”法;也有興來濡墨無為而作的“賦”法,即詩人后文所云的現(xiàn)量分明之作。如果將直陳其事景的“賦體”當作“比體”,必導致“句句為之牽合”解謎似的胡猜亂想,曲解詩作愿意。
其次是宋人(或后人)用邏輯推理方法(“考證事理”)來考證詩歌的形象思維,必然導致解詩的牛頭不對馬嘴: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豈以“蕭蕭馬鳴,悠悠旆旌”為出處耶?用意別,則悲愉之景原不相貸,出語時偶然湊合耳。必求出處,宋人之陋也。其尤酸迂不通者,既于詩求出處,抑以詩為出處,考證事理。杜詩:“我欲相就沽斗酒,恰有三百青銅錢。”遂據(jù)以為唐時酒價。崔國輔詩:“與沽一斗酒,恰用十千錢?!本投帕旯撂庁溇葡虼迖o賣,豈不三十倍獲息錢耶?求出處者,其可笑類如此。[4]122
宋人用考證事理的方法推求杜詩中偶然興到的景物,必然是考證不出。宋人不懂詩歌藝術形象思維和虛構性,用考證事理的方法坐實杜詩中的酒價,迂腐可笑。他認為宋人既不懂詩歌即目直尋的“現(xiàn)量”之美的形象思維特征,又喜歡考證坐實,必然導致匪夷所思、荒謬至極的解詩結果:
一部杜詩,為劉會孟堙塞者十之五,為《千家注》沉埋者十之七,為謝疊山、虞伯生汙蔑更無一字矣。開卷《龍門奉先寺詩》:“天闕象緯逼,云臥衣裳冷?!北M人解一“臥”字不得,只作人臥云中,故于“闕”字生許多胡猜亂度。此等下字法,乃子美早年未醇處,從陰鏗、何遜來,向后脫卸乃盡,豈黃魯直所知耶?至“沙上鳧雛傍母眠”,誣為嘲誚楊貴妃、安祿山,則市井惡少造謠歌,誚鄰人閨閫惡習,施之君父,罪不容于死矣。[4]123-124
按,“云臥”一詞已見劉宋鮑照《代升天行》:“風餐委松宿,云臥恣天行?!北汝庣H、何遜更早。王氏認為宋人用穿鑿附會的解詩方法來考證坐實杜詩每一句的來歷和用意,結果一部杜詩都被宋元人糟蹋得面目全非。
三、余論:王氏論宋詩有失偏頗,有待深化
關注詩歌的審美特征和文體特征,批判明七子、竟陵派貌襲膚廓晉唐,溯源風雅,取法乎上,是王夫之建立其詩學體系的基點,批判宋詩只是作為建立其詩學體系的反面參照。王氏雖不像明代諸公評宋詩“一刀切論斷”那樣膚淺、荒謬、專橫,對宋詩流弊進行了深入細致地分析解剖,但他還是不能從根本上突破明代“宋無詩”論的影響。他將宋詩與西晉詩、元詩等量齊觀,甚至認為宋詩比不上齊梁及明代詩歌,如他評唐代蔡孚《打球篇》曰:“固知齊梁雖靡于漢晉,而生理自固。開元以降,雕琢苛細,靡乃已甚;降及元和,剝削一無生氣,況生理邪?”[5]6,可見他認為齊梁詩歌比開元以降的詩歌還要好。對其他朝詩歌的流弊(如齊梁之輕靡)似乎可以容忍,而對宋詩卻因某些流弊也像明七子那樣斷然否定,甚至在師法對象上比明七子更為偏狹,可見王氏宋詩觀存在有失公允的偏狹之處,也反映了王氏詩論的深層次矛盾,也制約了王氏詩歌創(chuàng)作的成就,錢鐘書先生認為王氏詩歌“乃唐體之下劣者”“不過延襲明人風格”[9]368 ,在明清之際并不突出,也不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意義。
作為見解深刻的學者,王夫之對宋詩流弊的批判無疑是深刻的,但他畢竟難以擺脫明人“宋無詩”論主流話語背景的影響。明清之際,隨著對明七子食古不化、竟陵派僻俚纖窄的批評和反思,對宋詩的認識也在不斷深化。跟王氏同前后的錢謙益、黃宗羲、朱彝尊等人以新奇眼光抉發(fā)宋詩不同于漢魏晉唐詩的美感,辯證地審視宋詩的流弊和優(yōu)長,開啟了清初的宋詩之風。而王氏評宋詩還在因襲明人之濫調,可見其詩論還只能視作明代唐詩學理論的結穴,還不是開啟一代新詩之風的理論大纛。
蕭度《船山古今體詩評選總序》云:“惜乎《宋詩評選》,兵燹之余,懸金購求,卒無應者?!盵6]313謂王氏遺著中應有《宋詩評選》。王氏著述100余種,匯刻《船山遺書》時只搜集到七十種,亡佚很多。據(jù)王氏對宋詩評價,王氏可能根本沒有這部著作,宋詩不足垂范,故不必有此選。
王夫之處窮鄉(xiāng)僻壤數(shù)十年,其著述世人知之甚少。由于清廷的民族高壓政策,王氏遺著直到道光年間才由鄧顯鶴匯刻,其學其名始大彰,可知王氏詩論對清代前中期的影響甚微。
【 參 考 文 獻 】
[1] 郭紹虞.歷代文論選:第2冊.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 錢仲聯(lián).清詩紀事.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
[3] 王夫之.明詩評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4] 戴鴻森.姜齋詩話箋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5] 王夫之.唐詩評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6] 王夫之.古詩評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7] 張健.清代詩學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8] 陳子龍.陳臥子先生安雅堂稿:卷二.上海:時中書局,1909.
[9] 錢鐘書.談藝錄.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8.
[10] 王夫之.詩廣傳.北京:中華書局,1964.
(編校:毛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