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小說對啟蒙理性的超決定論反思

陳素晶

超決定論思想方法源自當代美國實用主義哲學代表理查德·羅蒂的反諷主義。反諷主義者，在羅蒂看來，是“認真嚴肅地面對他或她自己最核心信念與欲望的偶然性，它們秉持歷史主義與唯名論的信仰，不再相信那些核心的信念與欲望背后，還有一個超越時間與機緣的基礎”。反諷主義者需要符合三個條件：總是深受其他語匯感動，不斷對自己使用的終極語匯產(chǎn)生質(zhì)疑;知道自己的語匯所構成的論證無法支持或消除那些質(zhì)疑;當反諷主義者對自身處境進行思考的時候，不認為他的語匯更加接近實在，甚至不認為這些語匯接觸到外在于他的力量。這里的“終極語匯”，是指每一個人為“他們的行動、他們的信念和他們的生命提供理據(jù)”的一組詞匯。這些語匯之所以是“終極的”，“乃是因為凡對這些語詞的價值產(chǎn)生了疑惑，其使用者都不得不求助于循環(huán)的論證，以求解答”。不同于形而上學家，在他們看來，終極語匯背后有本質(zhì)存在。而在反諷主義者看來，萬事萬物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可言，他們傾向于使用再描述，認為真理是在不斷的再描述中被制造出來的，而并非被發(fā)現(xiàn)出來的。

一、魯迅對啟蒙理性的基本看法

和很多五四知識分子一樣，魯迅用啟蒙理性來反思傳統(tǒng)禮教，但當啟蒙理性成為形而上的一元價值之后，魯迅又對它有所懷疑。這點集中表現(xiàn)在魯迅筆下的一類知識分子，他們有堅實的啟蒙理想、并且努力追求革新，屬于進步知識分子，以呂緯甫（《在酒樓上》）、魏連殳（《孤獨者》）為代表。他們身上有真正的啟蒙理性的光芒，但是，當他們將帶有終極語匯色彩的各種啟蒙觀念（民主、平等、科學等）付諸實踐的時候，他們也面臨困境。魯迅借助對這些困境的敘說，表達了他對啟蒙終極話語的質(zhì)疑，從中也投射出他的超決定論思想。

二、反思啟蒙終極話語——以《在酒樓上》和《孤獨者》為例

（一）《在酒樓上》中的呂緯甫

首先，《在酒樓上》的超決定論思想反映在呂緯甫的遭際和個人“再描述”上，呂緯甫曾經(jīng)也是懷有啟蒙理想并且積極實踐的新人，這是他與傳統(tǒng)決裂面的表現(xiàn)。但是，他后來對啟蒙理性也有懷疑，又因為“無聊的事”回到故鄉(xiāng)，陷入了“蜂子或是蠅子”的圓圈中兜轉(zhuǎn)，找不到出路。再看呂緯甫對自我的“再描述”。他說：“看你的神情，你似乎還有些期望我，——我現(xiàn)在自然麻木得多了，但是有些事也還看得出。這使我很感激，然而也使我很不安，怕我終于辜負了至今還對我懷著好意的朋友?！泵黠@，呂緯甫對啟蒙的終極話語已經(jīng)“麻木”，讓他不安的已經(jīng)不是啟蒙許諾的美好未來能否實現(xiàn)，他認為那些都是“舊日的夢”。他甚至自我厭棄，在與“我”分別前他說：“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們那是豫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知道，連明天怎樣也不知道，連后一分……”可見，他對曾經(jīng)用來自我描述的啟蒙“終極語匯”產(chǎn)生懷疑，對自我再描述喪失了信心。

其次，人們還要注意到，《在酒樓上》是一個具有對話性和辯難性的文本，雖然在呂緯甫連篇累牘地講述自己經(jīng)歷的時候，讀者已經(jīng)幾乎聽不到敘事者“我”的聲音。但應該注意，“我”的價值判斷并沒有完全消失。比如在呂緯甫講完為小兄弟遷葬之事后，他說：“阿阿，你這樣的看我，你怪我何以和先前太不相同了么？是的，我也還記得我們同到城隍廟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時候，連日議論些改革中國的方法以至于打起來的時候。但我現(xiàn)在就是這樣了，敷敷衍衍，模模胡胡。我有時自己也想到，倘若先前的朋友看見我，怕會不認我做朋友了?！欢椰F(xiàn)在就是這樣?！眳尉暩υ凇拔摇泵媲暗男奶摵妥晕肄q難，也正暗示敘事者“我”所持有的啟蒙態(tài)度。又如，呂緯甫說自己教的是“子曰詩云”，“我”馬上說“我實在料不到你倒去教這類的書”，此處“我”的態(tài)度表現(xiàn)得更為鮮明。即使如此，文本的結(jié)局卻是開放式的，“我”的前途未卜?！拔摇彪m然和呂緯甫走的是正相反的方向，然而“我”“見天色已是黃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織在密雪的純白而不定的羅網(wǎng)里”。啟蒙理想在“我”的前途未卜中也受到質(zhì)疑。

呂緯甫的個人遭際陳述和自我辯解，是一種他對個人的再描述，屬于個人空間的私人話語。而“我”持有的啟蒙態(tài)度，則是立足于改革社會基礎上的，屬于公共空間的革命話語。用羅蒂的話說，這是個人話語和公共話語的沖突。人們或者可以將這種沖突視作魯迅對于作為本質(zhì)主義式啟蒙理性的深刻反思。

（二）《孤獨者》中的魏連殳

首先，《孤獨者》當中的魏連殳，也可以稱得上是一位反諷主義者。他反對禮教又不和它完全劃清界限、支持啟蒙又反思啟蒙，在魏連殳那里，并沒有一套固定的“判準”可言。首先，他不屑與庸眾為伍，并不在意庸俗禮教規(guī)約的秩序，但他也并不拒斥禮教。他對庸俗禮教制定的生活秩序（主要是上文提到的民間惡俗），是保持距離的。他“常說家庭應該破壞，一領薪水卻一定立即寄給他的祖母，一日也不拖延”。思想閉塞的村人將他視作異類，他們驚訝于喪葬時魏連殳“全都照舊”的態(tài)度，但魏連殳的“長嚎”等行為是舊例上沒有的。筆者認為，這是魏連殳作為“真的人”的表現(xiàn)，比起繁文縟節(jié)，魏連殳更看重真情。對比看來，魏連殳的堂兄就是“偽士”，帶著孩子來攀親實則是為了奪得房屋。

其次，魏連殳秉有激進的啟蒙理想，但是也對啟蒙的終極話語有所懷疑。從魏連殳對孩子的態(tài)度就可以窺見一斑，他原本認為孩子原是“天真”，“中國的可以希望，只在這一點”，而孩子也只是被環(huán)境教壞的。后來他在街上，看到一個“還不很能走路的孩子”指著他說“殺”，沒落后卻被鄰家的孩子們疏遠，這些都讓他困惱?！昂⒆印边@個意象，從魯迅《狂人日記》中“救救孩子”的發(fā)聲開始，象征著希望，象征著啟蒙理性的美好未來。但在此處，“孩子”的庸眾化，讓魏連殳不禁懷疑自己的啟蒙理想在社會上實現(xiàn)的可能性，魏連殳當了顧問之后的自我再描述中“有仇恨也有快慰”：“快活極了，舒服極了;我已經(jīng)恭行我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了。我已經(jīng)真的失敗了，——然而我勝利了。”這樣復雜的情緒背后，隱含的是魏連殳從形而上學家轉(zhuǎn)向反諷主義者的隱痛，以及他對啟蒙理性的留戀之情。

最后，在《孤獨者》的第三節(jié)，魏連殳沒有回到《在酒樓上》的啟蒙狀態(tài)——回到愚昧的蜂蠅繞圈的比喻，而是繞開啟蒙這個崇高話題指向?qū)ι钜饬x的探尋（此處與《在酒樓上》啟蒙者呂緯甫的兩個溫情而又無聊的小事類似）。例如，魏連殳對“我”說到“你現(xiàn)在對于我的意見，就是我先前對于她的意見，然而我的那是的意見，其實也不對的。便是我自己，從略知世事起，就的確逐漸和她疏遠起來了”，對自己在葬禮上的失聲痛哭解釋為“太過于感情用事”，最后“他自言自語似的……‘想來你也無法可想，我也還得趕緊找點事情做”。這些都表明他對“個人的終極語匯”及“了解自己的能力”的深切懷疑，也就是羅蒂所說的反諷主義者的態(tài)度。

三、結(jié)語

通過以上表現(xiàn)啟蒙者的悲劇，人們可以知悉，（庸俗）禮教/啟蒙理性這對二元對立的終極話語背后其實有相似的思維圖式，它們都希望推倒異己，使自己成為普遍真理。但是在一個反諷主義者看來，“人類的團結(jié)根本不在于人人都認識一個普遍的真理或追求一個普遍的目標，而是大家普遍都有一個自私的希望，即希望自己的世界——個人放入自己終極語匯中的芝麻小事——不會毀滅”。而魯迅筆下，部分啟蒙者深刻的自我懷疑，已然具有了反諷主義傾向。魯迅思想中，超出常人的地方就在于，他并沒有將啟蒙理性/禮教簡單二元對立起來，他發(fā)現(xiàn)了啟蒙理性可能給人帶來的傷害。從陷入蜂蠅繞圈的呂緯甫，到做了從前討厭的人，喪失自我再描述能力的魏連殳，再到同樣陷入分裂的涓生以及被學舌式啟蒙理性深深傷害的子君，魯迅對啟蒙理性描述的黃金時代提出了深深的質(zhì)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