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當(dāng)大王

李佑倫

我們班高手如云。

語文老師問：“這篇文章共……”語文老師的提問還沒結(jié)束，搶答大王已經(jīng)站了起來，“老師，這篇文章共分三大段，第一大段是第1自然段到第3自然段……”

數(shù)學(xué)老師在黑板上演算：2x+8=4x-6，速算大王已經(jīng)直接報出結(jié)果：“x=7?！?/p>

“咕——”這是放屁大王在“說話”，同學(xué)們前俯后仰哈哈大笑，老師使勁敲講桌，好不容易教室里剛安靜下來，老師才繼續(xù)講了兩句，放屁大王又放屁了，比剛才的更長更響，“咕——咕——”。

此外，還有孝心大王、馬虎大王、瞌睡大王等，不一一盡述。

我是班里少數(shù)幾個沒有“封號”的人之一，心里也想弄個王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個什么王呢？是王都有絕技，當(dāng)搶答大王嘛，我沒那實力，搶到了也答不了；當(dāng)速算大王嘛，咱沒那智商，算錯了反倒出丑；孝心大王嘛，不，我鼻子受不了，老爸知道了要喊我給他洗那雙奇臭無比的腳；至于其他什么馬虎大王、瞌睡大王，這些王聽起來都不順耳，不當(dāng)也罷。

思來想去，我發(fā)現(xiàn)有個王冠可以去爭奪——寫字大王。

顧名思義，寫字大王就是寫字寫得快。可是，寶座已經(jīng)有主，就是我的同桌李陽欣，我要想當(dāng)這個王，必須推翻他這舊主。

李陽欣寫字快，有多快？老師讓我們把今天的生字每個寫三遍，剛把作業(yè)布置了，合上講義，背著手在過道里視察，好多同學(xué)才剛掏出作業(yè)本開個頭，只聽寫字大王把筆一擱，“我寫完了?！币宦犓@話，角落里立即傳來幾聲嘆息，那是磨蹭大王或磨蹭二王、三王們的自嘆不如。我是寫字大王的同桌，如果有三頁作業(yè)，每當(dāng)他說“我寫完了”時，我通常只做了一頁半，最快也只能做完兩頁。

我之所以選擇當(dāng)寫字大王，一來我認為同桌跟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相上下，二來，我平時寫字并沒有盡全力，如果我抓緊時間，有可能超過他。

終于，這天老師布置完作業(yè)就出了教室，我乘機向同桌宣戰(zhàn)：“李陽欣，我們比一比，誰先寫完誰才是寫字大王?！蔽业穆曇艉艽?，就是要讓全班都聽到，只有在全班同學(xué)的見證下，才能算真正贏得稱號。李陽欣鼻子里哼了哼，“好啊?！彼敝劬次乙谎郏伴_始了嗎？”

我搖搖頭，得先做點準(zhǔn)備工作，運動員比賽開始前都得熱身，我也得熱個身。我左手握著右手手臂，右腕不停地轉(zhuǎn)著圈，以防比賽途中手腕不靈活影響發(fā)揮。家里的鎖生了銹，爸爸會在鎖孔里滴上幾滴油，自行車騎起來費勁，也可以在鏈條上滴上幾滴油，要是手腕也能上點油就好了，我恨不得在手腕鉆個孔把油加進去。李陽欣開始催我：“還比不比？”我低頭盯著筆，深吸一口氣，喊了句：“開始！”

教室里立馬分成三派，所有同學(xué)都朝我們的賽場看過來，李陽欣的粉絲喊著“李陽欣加油”，我的粉絲喊著“李翊萍加油”，還有一派既不是我的粉絲也不是李陽欣的粉絲，他們默不作聲地寫著自己的作業(yè)，間或抬頭看我們一眼，算是在默默關(guān)注著比賽結(jié)果。中立派中有一個特殊的人——班長，他站起來怒氣沖沖地朝著我們的粉絲團發(fā)威：“喊什么喊，上課呢，再喊，我把你們名字全記下來！”

教室里一下寂靜無聲。

“沙沙沙……沙沙沙……”，快速移動的筆尖在紙上發(fā)出細碎的聲音。我倆飛快地搖動著筆桿，一行、兩行、三行、四行……完了，我的手腕開始酸了，不管它。不行，酸得厲害了，我瞟了眼同桌，他依然沉著鎮(zhèn)定，我只好咬牙堅持。嘩——他翻篇了，我心里一咯噔，額上已經(jīng)有細汗冒了出來。

哎喲，我覺得自己的手腕快要斷了，牙齒也咬不緊了，我在心里默默地長嘆一聲，但又不甘就此認輸，就在我活動手腕短暫休息的間隙，突然聽見李陽欣說：“有蚊子！”只見他兩手離開桌面不停地撓癢，可是蚊子似乎執(zhí)意要幫我，一直緊追著咬他的背。無奈之下，李陽欣只好右手寫字，左手倒背過去抓癢，偏偏又夠不著，在那里好一番折騰。嘿，老天有眼，我也翻篇了，快趕上了！

一聽說有蚊子咬，教室里轟的一下笑起來，李陽欣的粉絲為李陽欣握拳嘆息：“唉……”我的粉絲為我慶幸，齊聲喊：“蚊子，使勁咬！”一時間，教室里亂得像一鍋粥。班長沖到講臺前，拿起老師常用的教棍“砰”地敲在講桌上，“不要再吵了！”教室里再次安靜下來，但粉絲們依然默默地關(guān)注戰(zhàn)況，不出聲地念著自己偶像的名字。

場外雖然熱鬧，但擂臺上的我和李陽欣卻無暇顧及，低著頭一門心思地快速搖動筆桿。

李陽欣的余光瞥見我翻了篇，不知是身上不癢了還是顧不得癢了，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動不動，手上的筆桿搖動得更快。

“沙沙沙……”

“沙沙沙……”

“最后兩行了……”李陽欣報告著寫字進度，有一種勝利在望的欣喜。

我的心一沉，臉唰地燙起來。

“最后一行了……”他又說。

就在這緊要關(guān)頭，老師進來了，他走進我們的過道，巡視同學(xué)們寫作業(yè)的情況。

突然，老師在李陽欣旁邊停下來，指著李陽欣的作業(yè)本問：“這個字讀什么？”李陽欣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潦——潦草的潦。”老師再翻他前面的作業(yè)，“這個字呢？”“這個字讀……讀……”李陽欣一直沒有讀出來。

老師啪的一巴掌拍在桌上，“鬼畫桃符，寫得快有什么用？自己寫的字自己都不認識，像什么話？”老師盯著李陽欣，下達了命令：“重寫。”

我心里一陣激動，不僅蚊子助我，連老師也助我！我興奮極了，仿佛寫字大王的王冠已經(jīng)戴在了頭頂。

可是老師回到講臺又說了一番話：“同學(xué)們，我們做事講究速度，沒有錯，但只有速度沒有質(zhì)量是不行的……”

老師的話像鞭子抽打在我身上，我搖動的筆桿慢了下來。我放下筆，翻看剛才寫的作業(yè)，媽呀，就像老師說的那樣，一片鬼畫符……算了算了，咱不當(dāng)這寫字大王了，寫字大王看起來光鮮，可背面卻是不中聽的潦草大王。

這場比賽我本來可以贏的，但我主動放棄了，突然之間有了一種看破紅塵的感覺。可是，就在那個星期天，爸爸帶我去濱路公園文理學(xué)院旁邊的孔子廣場玩，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爺爺又勾起了我要當(dāng)大王的功名欲。

藍色的天空上白云朵朵，各式各樣的風(fēng)箏競相追逐。清澈的河水悄無聲息地由北向西緩緩流淌。

公園里的人熙熙攘攘，這兒一伙那兒一堆，聊天的，打羽毛球的，斗地主的，玩陀螺的……

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爺爺在寬敞地兒寫毛筆字，他用的毛筆很不一般，比一般毛筆大得多，是錐狀的海綿接在長長的竹棍上做成的，旁邊有一桶水——清水，老爺爺不用墨水，而是用清水在地上寫字，水沾到地面留下水跡，成了一個個龍飛鳳舞的字。

老爺爺寫的是岳飛的《滿江紅》：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一點一橫，一撇一捺，老爺爺寫得很慢，面色從容，沉著冷靜，寫出來的字有棱有角，精彩絕倫，路過的游人紛紛駐足欣賞，嘖嘖稱贊。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咔、咔……有位叔叔捧著相機，對著地面上的字不停地拍照。

老爺爺一邊寫一邊移動，看字的人們也跟著移步。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密不透風(fēng)，有小弟弟以為是在耍猴戲，前面的人擋住了他，急得他直喊：“我看看，我看看！”于是他從大人們腿與腿之間的縫隙鉆到前面來，一看，很是失望，剛想退出去，又好奇這些大人到底在看什么，于是乖巧地蹲下來，雙手托著下巴，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老爺爺。

老爺爺寫一個字，小弟弟念一個字。

莫——

等——

月——

哈哈哈……人群一陣哄笑，小弟弟認字認半邊，把“閒”讀作“月”。

閒，這是什么字？我知道“莫等閑”，但我不知道“莫等閒”。爸爸說，“閒”是“閑”的異體字，一般寫書法都這樣用。“莫等閑?！卑职钟帜盍艘痪?，然后拉著我出了人群。

我從后面撲在爸爸背上，撒嬌地說：“爸爸，你給我做一支剛才老爺爺寫字的那種筆?！?/p>

爸爸一愣，“干嗎？”

“我也想練字。”

爸爸高興地說：“早就該練練了，不過，練字得從基礎(chǔ)開始，先用鋼筆練習(xí)正楷?！?/p>

我們一起去了新華書店，爸爸給我買了一本正楷字字帖和一支鋼筆。

爸爸征求我的同意，把我的平板電腦收了，要求我每天家庭作業(yè)做完后，再寫一百個正楷字，寫好過關(guān)了，憑字領(lǐng)取平板。

練字，先從橫開始。

“寫短橫，不能平，肩稍抬，筆上行。寫長橫，要看準(zhǔn)，零到五度求平穩(wěn)?！?/p>

短橫要求上抬的角度是五到八度，我不是角度小了就是角度大了，小了，沒有書法的特點，大了，把橫寫成了提，但又不像提。才寫兩行，我心里就躁起來了。背后輔導(dǎo)我的爸爸雙手放在我肩上，“不急，慢慢來?！蔽乙慌哪X袋，用量角器在另一張紙上畫了同頂點的兩個角，一個5度，一個8度，兩個角的公共邊和我的眼睛成平行狀態(tài)，我認真觀察了半天，心里默默記下它們的大小……

爸爸把雙手從我肩上拿開，“就得這樣用心?！?/p>

就這樣練了兩周的筆鋒，爸爸說：“比以前稍有進步了?！?/p>

我心一涼，才稍有進步啊，想起半個月來的委屈，跟平板陌生了，正在追的電視劇漏看了好多集。

爸爸像是看出了我的心理活動，拉著我坐下說：“陪爸一起看會兒電視?！?/p>

我很開心，這倒是我樂意做的事情。

爸爸用遙控器一按，回播的電視節(jié)目《鑒寶》開始了。電視里專家們正在探討一幅王羲之真跡的價值，專家說值一個多億。一個億是多少？反正我數(shù)不清，估計一套房子也裝不下。看完這個節(jié)目，爸爸給我講起了王羲之的軼事。

王羲之小的時候，練字十分刻苦。據(jù)說他練字用壞的毛筆堆成了一座小山，人們叫它“筆山”。他家旁邊有一個小水池，他常在這水池里洗毛筆和硯臺，后來小水池的水都變黑了，人們就把這個小水池叫作“墨池”。長大以后，王羲之的字寫得相當(dāng)好了，但他還是堅持每天練字

還有和王羲之有關(guān)的成語，什么入木三分、以書換鵝……

我慢慢地明白了爸爸的用意，也暗下決心，要練好字，這樣才是真正的寫字大王。

就這樣，一整個暑假的時間里，我和平板越來越疏遠，和游戲越來越生分，和書法越來越親密，和字帖越來越熟悉。

我把寫好的字貼在我房間的墻上，四面墻都貼滿了。每天晚上作業(yè)做完了，我總愛站在貼滿我自己寫的書法的墻前，把那一頁頁自己的書法看成是試卷，此刻我就是老師，任我批閱。遇不順眼的，仔細端詳，確不順眼，對不起了，一個大大的叉劃上去，或者呼地撕下來，毫不留情。

我看著我寫的《早發(fā)白帝城》，總覺得帝字沒有寫好，是哪里沒有寫好呢？我上前一步看，后退一步看，把它撕下來看——都沒發(fā)現(xiàn)問題。我耐心地將它又貼回墻上去，盯著那個字，手指在墻上劃著，這一劃，噢，帝的最后一豎是長豎，本來該是懸吊針（豎），我寫成了垂露豎，難怪不夠漂亮。此刻，我一下悟到了不同字里不同豎的準(zhǔn)確寫法，再不將懸吊針、垂露豎和短豎混淆。我從中學(xué)到了方法，開始從頭到尾檢閱我所有貼墻的作品，把同類問題的作品全都扒下來，就像我小時犯了錯，老爸要打屁股扒我褲子一樣解恨。

時間倏忽而過，很快就送走一個暑假，迎來新的學(xué)期。

市里舉辦中小學(xué)生書法競賽，老師指定讓我去參加。我還真有些不好意思，我練書法的紙摞起來才二十八厘米厚，練壞的筆才三支，離王羲之的筆山和墨池還差十萬八千里呢。但我還是參加了，我想，就當(dāng)在家練字吧，獲不獲獎無所謂。

無心插柳柳成蔭。這天一進校門，我就聽到校廣播站在廣播：熱烈祝賀我校六年級2班李翊萍同學(xué)榮獲第一屆“羲之”杯書法競賽一等獎……

我先是一怔，然后“啊”的一聲興奮地舉起雙臂，使勁地跳了幾跳，高興得整個世界都在發(fā)光。再抬頭一看，五樓陽臺的欄桿上擠滿了一排我們班的同學(xué)，他們一齊朝我揮手，“李翊萍——”

我箭一般向樓上沖去。

才到走廊，大家潮水一般圍過來，把我放倒，數(shù)十雙手把我抬起來，舉過頭頂，落下來，再舉起。

那些無法對我“動手”的圈外人士努力地拍著手喊著：

“寫字大王——李翊萍——”

“李翊萍——寫字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