凍桐子花

黃孝紀(jì)

季節(jié)就是那么的奇怪。

油桐樹開花之前，再晴朗的春天，都并不意味著天氣就從此真正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嘏瓦^來了。當(dāng)我也同小伙伴一樣急不可耐要脫去厚厚的粗布棉衣時，母親年復(fù)一年說過無數(shù)次的那句話又來了：“桐子花都還沒有開，還有凍的日子呢。哪天凍得狗拱灶?！?/p>

果然，天氣說變臉就變臉了。寒潮來襲，天昏地暗，綿綿陰雨，村人又清鼻涕嘩嘩再度圍著灶屋里的柴火烤手指，大狗小狗也時不時臥在灶前烘鼻子，蹭暖和。不過，在這倒春寒的日子里，人們期盼已久的好消息也終于到來：桐子樹開花啦！

“凍桐子花”已經(jīng)成了村人判別天氣經(jīng)驗(yàn)中的一道分水嶺，桐子花開，漫長的寒冷季節(jié)終于結(jié)束了，大地回暖，晴日漸多。周邊的油茶山，村前的江岸，村北那片平坦開闊的桐樹坪，一樹一樹的繁花開得潔白亮麗，遠(yuǎn)觀如雪。油桐的花期很長，花朵也大，在桐樹坪里玩耍細(xì)看，那雪白的花瓣挨著金黃花蕊的地方，還有絲絲縷縷的粉紅，愈發(fā)漂亮。待到繁花落盡，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宛若又下了一場大雪。好在那時還是懵懂童稚，此情此景并不深以為意。若是到了多愁善感的青澀少年，怕是要黯然傷懷一番了。

此時，油桐的樹葉也生長出來了，長長的葉柄，寬寬的葉片，仿佛一把把綠色的小蒲扇，重新占據(jù)了原本光裸的樹枝，密密匝匝，如亭如蓋。

油桐的樹皮略為泛白，質(zhì)地厚而光亮，很容易與里面白色的木質(zhì)相分離。許多時候，我們上山撿柴，或者在桐子坪玩耍，折一根嫩枝，用刀子環(huán)繞切一圈，小心一拔，就能抽出一截手指長的圓圓的樹皮筒子，一端捏扁了，能當(dāng)口哨吹，聲音尖銳又響亮。若是從大樹干上剝下半圈長長的樹皮，像一片長瓦，就是捉魚蝦的引水槽子了。常有男孩子一手提著小竹籃，一手拿著桐樹皮，對著挖開的水田口子，將水流引進(jìn)籃子里，小魚小蝦也就成了籃中之物，在劫難逃。

盛夏到來之時，樹葉間的桐子長得像小拳頭，一個個高高懸掛著，青翠而油亮，很是饞人眼目。我常想，要是桐子也像桃子李子能吃該多好！那樣的話，三下兩下爬上去，站在枝丫伸手一摘，就可饕餮一頓了?？上У煤?，這些看著令人垂涎的果子，竟不能吃。不過，它那深綠光滑的大葉，倒是常被村婦們摘了來，包麥子粑，包米粑。蒸熟的粑子，剝?nèi)ネ┤~，已染透了黃綠的色澤，有著獨(dú)特的清香。

每年的寒露，是摘桐子的時節(jié)。這時的桐子，已大過碗口，很多染成紅色，就像熟透的蘋果，圓潤可愛，恨不得咬上一口。摘桐子也稱打桐子，人站在樹下，手舉長竹竿敲打，一個個噗噗掉落下來，有的要滾上很遠(yuǎn)才停下。

桐子皮厚而結(jié)實(shí)，挑回村里，人們并不把它當(dāng)作寶貝一樣放在家里妥善保管。相反，全都倒入屋旁的陰溝，任其日曬雨淋，風(fēng)吹霜打。起初的幾天，我們常在桐子堆里玩耍打滾，不亦樂乎。慢慢地，桐子皮漚爛了，腐敗了，最終成了一堆烏黑的爛泥。

這時，正適合于挖桐子仁。挖桐子仁有一件專門的鐵質(zhì)工具，顏色烏黑，就叫桐子挖，猶如一根曲著的手指。一手握緊烏黑的爛桐子，一手拿著烏黑的桐子挖，一挖，一撬，烏黑的桐子仁就破皮而出了，一粒一粒，像鵪鶉蛋。以后經(jīng)過晾曬，即可打榨桐油了。

打桐油跟打茶油如出一轍。在榨油坊里，桐子仁同樣要經(jīng)過烘烤、碾粉、蒸粉、踩餅、上榨、打油這全套流程。只是桐油的氣味大，需待村里打完茶油之后，方可打桐油。

金黃濃稠的桐油，是那時村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之物。點(diǎn)燈，漆棺材，漆水桶，漆打禾機(jī)，樣樣都離不開它。桐油拌石灰漆木器的底子，結(jié)實(shí)，耐用，又不透水，長久不壞。

村里有句俗話：“吃了桐油嘔生漆?！蓖┯湍请y聞的氣味，十分反胃，亦因此，也偶爾被村人用來催吐，救人性命。那個時代，在艱難生活的重壓下，每年總有幾個人想不開了，揭開農(nóng)藥瓶子，咕嘟咕嘟喝一頓。待發(fā)現(xiàn)，已是奄奄一息，氣若游絲。親人在呼天搶地之時，有經(jīng)驗(yàn)的村人就會趕緊找來桐油，撬開那人的牙關(guān)，用筷子頭裹布黏一些桐油，塞進(jìn)喉嚨攪動。隨即，一陣陣的嘔吐翻江倒海，甚至連黃色的膽汁都要嘔出來。

現(xiàn)在的故鄉(xiāng)，恐怕連一棵油桐樹也找不到了，人們早沒有了“凍桐子花”的期盼。那如瑞雪般鋪滿大地的落花盛景，只能成為遙遠(yuǎn)記憶。真不知道，這個世界為何變得如此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