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北平沒人不知道陳一刀,更沒人不知道他那把刀。
刀據說是乾隆爺當年賞給陳一刀的,但沒人真正見過那把刀,陳一刀總是把它用黑布裹著,帶在身邊。
提起陳一刀,隨便一個街坊,都能喝兩口茶水潤潤嗓,饒有興致地說道說道。
陳一刀本是皇上身邊的近衛(wèi),刀法名冠京城。后來洋槍火炮打進紫禁城,哪是刀槍劍戟擋得住的?滿人從紫禁城被趕出來,后來和日本人在東北又當起皇帝。`
陳一刀得了閑,在皇城根兒開了間武館,北平城又熱鬧了起來。
那是我出生前的事了。
十三那年,我在院子里用彈弓打鳥,一只家雀被打中翅膀,歪歪扭扭地跳著。
娘突然拎著我的耳朵,拉我出了院子。
娘右手提著兩掛肘子肉,左手拎著我的耳朵,穿過三條胡同進了陳家武館。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陳一刀,無論如何也無法讓我把“北平第一刀”和眼前這個干瘦干瘦的老頭聯(lián)系在一起。
叫師父,娘說。
師父,我喊。娘把我的頭按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陳一刀點了點頭,我就算是陳家班的一員了。
師兄弟幾個每日早起練功,整個北平城上空都是漢子們的粗吼。我們從未見過師父武刀,師父也從不教我們武刀,那把刀就用黑布裹著,從不離開師父的視線。
我們在師父的監(jiān)督下扎馬步,“要想耍刀,根要穩(wěn)?!睅煾溉缡钦f。
我在武館待了十年。武館風光不再,家家戶戶年輕的孩子幾乎都送進西式學校念書,留在師父身邊的不過四五人。
熱鬧的北平城把武館扔在了角落。
臨近年末,東交民巷來了一伙日本人,為首的叫村上,聽說是個大人物。
他也有一把刀,一把日本刀。
村上來北平不到兩天,東街田家出國留學的小女兒婉淑就找上了師父。
婉淑穿了一件金絲絨面料的深紅洋裝,在雪地里很是顯眼。
“陳叔”,按照輩分,婉淑確實該叫一聲叔?!按迳舷壬犝f了您的事,他希望能見您一面。屆時,希望您能帶上您的刀?!?/p>
師父吧嗒了一口旱煙,從鼻孔吐出一口煙霧蒙在他皺巴巴的臉上。
“聽你爸說,把名字改了?”
婉淑頓時沒了底氣,“是,改了,瑪格麗特,這名洋氣?!?/p>
“這出了趟國,怎么改姓馬了?”
“叔,這是洋人的名,就叫瑪格麗特,不姓馬?!蓖袷缃忉尩溃澳?,見村上先生這事……安排在什么時候?”
師父像是沒聽見,把手往身后一背,扭身往屋里走,“老幺,送客?!?/p>
我忙從屋里鉆出來,帶婉淑走出院子。
前腳剛出了院門,“呸,老迂腐?!蓖袷缜嘻惖哪樑で?,朝院門口吐了一口唾沫,轉身上了一輛洋車。
不出一天,婉淑又鐵青著臉回到了院子。
這次她送來了一份請?zhí)?,署名是“東京第一刀”。
“這只是一次單純的比試。”婉淑解釋著,她依舊穿著那件紅色洋裝,不過這次用黑紗蓋著半張臉。
師父只顧著吃飯,并不回應。
“村上敬重武士……他不會傷害您……”婉淑語氣軟了下來,幾乎是在哀求。
師父還是放下碗筷,“幺兒,送客?!?/p>
“你就是個騙子!什么北平第一刀!都是騙人的!你根本什么都不會,只是個懦夫!一個騙子!”婉淑氣急敗壞地叫道,她抓起黑紗扔在地上用力地跺了兩下,惡狠狠地盯著師父,額頭的鐵青很是扎眼。
“幺兒,送客!”師父并不理會,用更大聲的語氣命令。
當然,第二天天蒙蒙亮,婉淑又出現(xiàn)在武館門前,仍穿著她那件紅裙子,披散著頭發(fā),神色幾乎是憤怒。
“村上要見你的刀?!彼统鲆话咽謽?,指著師父的頭。
師兄弟們站了起來,圍著她。
“快點!把你的刀拿給我!”婉淑幾乎歇斯底里地說,僅僅三天,我就再也不能從她身上找出那個優(yōu)雅女人的樣子。
“村上是個愛刀的人,他會珍惜你的刀?!睅煾妇o緊盯著她,一句話也不說。
婉淑顫抖著扣動了扳機,子彈擦著師父耳朵邊劃過,師父依舊盯著她,連眼都不眨一下。
啪的一聲,婉淑把槍一丟,跪在地上痛哭起來,“他會殺了我的,一定會的?!?/p>
屋子里沉默很久,只有女子的哭聲。
良久,師父把旱煙落在桌子上,“回去告訴你的日本主子,正月初三,就在這院兒。”
婉淑來了精神,爬起來給陳一刀磕頭,“謝謝叔,謝謝叔?!?/p>
她離開武館的背影,讓我想起那只折了翅膀的家雀。
那晚下了一場大雪。
果然,婉淑沒有再來過,因為第二天雪后,人們在城墻底下找到了婉淑的尸體,厚厚的雪染上了大片的紅色,和她的紅裙一樣美。
沒人知道六國飯店有名的交際花瑪格麗特死了,人們都在說可惜了老田家留過學的女兒。
很快就是年三十,北平城向來不缺紅色,今天卻格外熱烈。
武館依舊冷冷清清,我和師兄們爬上屋頂,看見每條胡同都掛滿了燈籠,火紅火紅,即使是天上飄著的雪也都是紅色的。
武館里只點了一盞燈,燈光晃蕩著,很是落寞。
師父拿了他那把刀,那把有名的刀,站在大院里,手叉著腰,昂著頭。
師父大喝一聲,揮起刀。
那是我們第一次真正見師父用陳家刀法,快準狠,直取人要害之處,下盤極穩(wěn),仿佛在土地上扎了根。
我們看得熱血沸騰,明明是個大雪天,可個個漲紅了臉冒著熱氣。
師父停了下來,頭上肩上沒落下一片雪花。
下來,他吆喝我們幾個,背著手進了屋。
桌上久違地擺了兩碟肉一壺酒。
師兄弟幾個一句話也不敢說,默默坐下吃飯,師父沒動碗筷,只是坐在那里一杯一杯地斟酒。
師父掏出幾個小布包,分給我們。
是一包銀元,不多,但是是師父的全部家產。
“師父?!贝髱熜终玖似饋?,“這是什么意思?”
師父喝了一杯酒,“明個兒天一亮,帶著錢回家,帶上家眷離開北平,能走多遠走多遠?!?/p>
師兄不甘,追問著,師父卻不回答任何問題,站起身往里屋走去。
爐灶里的火燒得很旺,濺出噼里啪啦的火花。
師父一抬手,把那把刀丟進火里,那把有名的刀。
那火很快把刀吞沒,從未笑過的師父突然笑了。
我們離開時,雪已經停了,我走出很遠,看見師父在武館門口掛起了燈籠。
火紅火紅的,像血一樣。
從此北平城,再沒有陳一刀的傳說。
作者簡介:楊蕊韓,2001年6月出生,雙遼市第一中學高三學生。
(責任編輯 肖英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