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行時,張衙內囑咐三個家丁說:“到秦淮女的畫舫上,要見機行事。倘若她從了,之前的那場大虧,就算我張君子白吃了,所有恩恩怨怨,一筆勾銷,今晚咱哥們兒四人就在秦淮女的舫子上過夜;不從,我就要霸王硬上弓,毀了她這個貞節(jié)烈女!但有言在先,你們且不可攪了我的巫山云雨。你們哥三個不就是好貪幾杯么,在舫子前廳里我給你們擺上一桌酒宴,你們就來個通宵達旦,一醉方休……”
這時,魏龍插言問道:“公子,什么叫巫山云雨?”
張衙內得意洋洋地說:“你這草包,連個文詞也不懂,簡單說就是和秦淮女睡覺?!?/p>
馬虎接過去說:“公子,你這如意算盤打得倒不錯,不過,若是那秦淮女誓死也不從,怎么辦?”
“誓死不從?”張衙內獰笑一聲,“我花錢難道雇了一群廢物?不從就砸爛了她的舫子,毀了她那花容月貌,讓她變成個丑八怪!”
三個家丁聽罷一陣大笑,魏龍說道:“ 咱哥們兒怎么也得對得起大公子那三十兩雪花銀子呀!那我們就見機行事,一切聽咱公子的,說打,咱就動手;說砸,咱們就抄家伙!”
計劃已定,張衙內帶上家丁來到夫子廟前,不料秦淮女的舫子不在河邊,于是就到碼頭上賃了一只木快艇,由家丁們自己撐竿搖槳,到河上去搜尋秦淮女的蹤跡。從夫子廟追到桃葉渡,又折向水西門,兜了幾個來回,直到夜半三更才尋到秦淮女的舫子。張衙內與三個家丁氣焰十分囂張,不可一世。但張衙內不會武功,只好讓魏龍、馬虎架著身子從自己的板艇飛身跳上秦淮女畫舫的甲板上。幾人不由分說相繼徑直沖進舫廳,把秦淮女的舫子弄得不住地搖蕩,這使坐在四仙桌前的乾隆等三人大為驚恐。但是,乾隆畢竟是久經世故,他暗示瑩妃子午妹和傅恒壓住陣腳,看他的眼色行事。
張衙內一伙,有眼不識泰山,沖進舫廳就把目光盯在秦淮女的身上,對四仙桌前的三位聽客,根本不屑一顧。
秦淮女與張衙內打過一次交道,知其純屬一地痞無賴。秦淮女已料到,張衙內一伙來者不善。她向那三個家丁瞟了幾眼,發(fā)現他們都是一身的短打皂裝,盛氣凌人,面目可憎。秦淮女暗想:現在不能直接與這伙無賴發(fā)生沖突,以免掃了三位客官的興致。再說,要是動起手來,那三位客官怕是要吃他們的苦頭。還是禮讓在先,設法把這伙人勸走,亦好免去口舌。想到此,秦淮女急忙上前,面帶笑顏地說:“貧女不知張大公子今夜前來登舫,有失遠迎了。”說完,搬過幾把椅子,請張衙內一伙落座。
張衙內對秦淮女這般溫和與熱情,大有始料不及之感,不由心里一陣高興,回頭對那三個家丁說:“別他媽裝腔作勢!一邊站著去!”
三個家丁聽了,乖乖地撤后兩步,心想:那秦淮女給你個笑臉,便不知東南西北了。若是答應跟你睡覺,怕是連自己姓名也全都忘記了。
張衙內坐在一把椅子上,翹起了二郎腿,一遍又一遍地折騰著手里的那把檀香扇。南京城的三月雖然春草初萌,綠柳乍黃,卻還沒到搖扇子的季節(jié),但張君子有把玩扇子的癖好,一年四季,手里總是不離那把檀香扇。在扇子底部,還吊著個鴨頭綠色的玉石扇墜,搖起扇子來,那扇墜悠悠蕩蕩,給人一種閑散之感。
張衙內沖著秦淮女笑道:“今夜本公子得閑,特來聽歌,承蒙歌家賞臉,無比榮幸,往日的魯莽少禮,且莫記在心上。古語說得好,不打不成交,才子佳人,總該是一見鐘情的……”
秦淮女聽那衙內說出這酸溜溜的話來,雖然難聽,但態(tài)度蠻好,就此用手向四仙桌那邊指了指,說道:“看,張大公子今夜來得甚不湊巧,那三位客官自他鄉(xiāng)而來,包了這舫子,貧女怎好當面逐客?望乞張大公子搭轎回府,改日光臨,那時,貧女將躬身迎送,笑臉相陪……”
進得舫來就旁若無人的張衙內聽了秦淮女的話,這才把眼睛轉向四仙桌前的那三位陌生的聽客。他斜眼觀瞧,那三人中間,兩個是年紀較大的老頭子,一個是年輕的女子,心里一陣別扭,因想到:我張君子為何偏偏遇上這么三個鬼家伙。
退在后面的三個家丁,也把目光投向四仙桌前的二老一少,心里也嘀咕:我家公子,就是晦氣!媽的!那三個聽客也跟著湊熱鬧!
乾隆三人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張衙內一伙,想瞧瞧他們到底打什么主意。那傅恒心中沒底,手心里緊緊地攥了一把汗。他邊打量那幾個家伙,心里邊琢磨,自己是個保駕的臣子,責任重大,倘若話不投機,糾纏起來,出了什么岔子,可怎么承擔得起?于是,在桌子下頭用手扯了扯乾隆的衣襟,小聲說道:“老爺,我們走吧,安全為重。”
乾隆低聲道:“怕什么!沉住氣……”
張衙內見那三位聽客穩(wěn)如泰山,心想:你們判斷不出吉兇禍福,還看不出個眉眼高低,莫非坐在那里等著挨打?可是又一想,那秦淮女不同前一回,現在是一臉笑容,好言相待,難得地順從,還是要壓住火氣,別把好事辦糟,于是對秦淮女說道:“那就請他們讓了吧,聽歌的銀子由我張老爺包了!”
秦淮女聽罷笑言道:“張大公子知書達禮,對貧女之言定然不會介意。那三位聽客,風塵路遠,賃舫聽歌,怕是不在意幾兩紋銀,再說,先來后到,怎好讓他們掃興而歸。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張大公子就謙讓一回吧,您家住南京,隨時可以光臨,來日方長,何必非要今夜……”
張衙內翻翻眼皮,瞧了瞧秦淮女,心想:你說得倒輕松,追了半夜的舫子,白追? 這時,他又把目光轉向四仙桌,見那兩個老頭子正虎視眈眈地看著自己,大有咄咄逼人之感。再看那小女子,也是黑眼球換成了白眼球,不過,那小女子卻也有那么幾分姿色,即便是撅嘴鼓腮,也有幾分媚氣,格外地勾魂,頓時心里感到一陣癢癢酥酥。
瑩妃子午妹乃是從普天之下美女中選出的才女皇妃,豈能沒有幾分姿色?說勾魂,當真勾魂,把個張衙內看得連口水都流了出來。張衙內左一眼右一眼打量多時,便狡黠一笑,轉頭對秦淮女說:“歌家適才好言相勸,我張老爺怎好駁了你的顏面?既然那三位聽客先包了舫子,倒也該有個先來后到。再說天涯海角,巧路相逢,也有幾層緣份,四海之內皆兄弟么!不妨由我來請客,尋個食舫,要些名酒菜肴,與那三位聽客邀上三杯兩盞,以誠相見,交交朋友,也不負萍水相逢之緣啊。”
說罷,張衙內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把手里那檀香扇攏在一處,湊到四仙桌前,恬不知恥地說:“二位先生,還有美貌小姐,我乃江寧府知府大人張槐的兒子,名叫張君子。今日彼此相遇,也算是投緣,請問三位尊姓大名?家鄉(xiāng)何處?”
乾隆動了動身子,對其獻媚之言,感到一陣惡心,不但沒有回答張衙內的發(fā)問,還把身子轉到一邊去?,撳游缑每匆膊幌肟?,把頭也扭了過去。傅恒早已領會,于是也把頭轉到一邊,假裝觀看壁畫。
這種當面受窘的場面,一時使張衙內尷尬至極,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鉆進去??裳脙犬吘故茄脙?,哪里忍得了這種白眼相待,于是翻臉道:“媽的!好大的架勢!敬酒不吃,想吃罰酒?”
秦淮女見勢不妙,生怕事情鬧大,急忙轉過去勸道:“張大公子,且莫動氣,您與三位客官素昧平生,井河不犯河水,請莫挑理。你看這三位客官,一言不發(fā),豈不也在忍讓……”
張衙內道:“既然忍讓,那就忍讓了吧!”說罷 ,從袖子里摸出一些散銀,放在四仙桌上道:“你們聽歌,我付銀子,難道還不算仗義疏財?”
這時,乾隆一下子轉過身來,受此奇恥大辱,他肝火上涌,他瞧了瞧那衙內放在桌上的散銀,輕蔑地一笑,然后用衣袖一掃,把那銀子稀里嘩啦全部掃落到地上,然后向秦淮女道:“歌家拿酒來!沖一沖那銀臭的霉氣!”
“是”秦淮女應道,“待貧女立即去煨些熱酒來……”
“不!”乾隆攔道,“拿冷酒來!”
“冷酒、”秦淮女驚異道,“客官,冷酒勾寒傷胃,還是煨一下的好……”
乾隆把手掌“啪”的一聲往桌上一拍,這一拍不要緊,把桌子上的幾個酒盞震起一尺多高,喝道:“冷酒!就是要勾出寒氣來,試一試我這胃口!”
張衙內雖說肚里沒貨,也聽得出那老頭子的話有些刺耳,什么試胃口,說白了就是要找茬打架??墒?,張君子最了解自己,平時仗勢欺人,那是依仗老子的勢力,沒人敢在自己面前揮拳動腳,真要是沖鋒陷陣,一個女流也會把自己打翻在地,不然,上一次也不會讓秦淮女抓了個滿臉開花。不過,今夜不同,身邊有三個家丁,哪個沒有三招兩式,教訓那兩個老頭和一個女流,豈不易如反掌?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張君子平時哪里聽過這些刺耳的話,心想,這回叫你們嘗一嘗我張公子的厲害,于是對身邊的家丁喝道:“媽的!還站在那里作甚?給我上!”
第一個站出來的家丁是膀大腰粗的魏龍,他雙拳緊握,擺出個打手的架勢,心想,聽那瘦老頭的言語,在三個人中間,定然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擒賊先擒王,先把他鎮(zhèn)住,剩下那胖子和那粉面佳人,耗子尾巴,能有多大膿水?想著便一個箭步向乾隆沖了過去。可是在乾隆的身前,是一張擺滿酒菜的四仙桌子,有礙他的把式。于是,他身子一聳,來了個旱地拔蔥,然后是鷂子翻身,一下子翻到乾隆的身后,企圖來個背后生擒??汕≡缬刑岱?,心想,這小小把戲有什么新鮮的。也并非乾隆自傲,他作為大清的一代帝王,祖祖輩輩武功不凡,康熙武館、雍正劍俠,都是幫助他們穩(wěn)固王位的精師勁旅,對付眼前這幾個長短不齊的家丁,還不是手到擒來?因此,當那家丁聳到自己的身后時,他不需轉身,一個勾腳掛在那家丁的后腳跟上,使這小子防不勝防地摔了個倒仰叉。倒在地上的魏龍,雖然沒有傷著,心里卻犯起了嘀咕:這是哪一路功夫,身手這般快?于是,他又來個鯉魚打挺,直立起來,想打個回手,不料乾隆早已把身子轉了過來,還不等那家丁出手,那條右臂就被乾隆揪住,順勢一扭,接著是背后一腳,踹倒在地,大臂登時脫了臼。
那個叫馬虎的人,是個矮胖子,算不得虎背熊腰,但也并不白給。他這小個子可能是因為心眼太多給墜住了,他見那瘦老頭身手不凡,連領班也不是他的對手,不能不有所準備。心想,我先對付那胖的,他大腹便便,一身肥肉,行動不便,踹上一腳,怕是也能把他給踹漏了。
豈知那傅恒也并非草包,雖說看上去是個一臉書生氣的翰林院大學士,其實卻是文武雙全,盡人皆知。準噶爾、回部、大小金川之戰(zhàn),都是由他率領八旗精兵蕩平的。正是因為戰(zhàn)績不凡,功勛卓著,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這矮小子在傅恒面前可真稱得上是一個大草包,還沒等把自己的招數使出來,三拳兩腳就被傅恒打翻在地,好在傷勢不重,斷了三根肋骨,丟了兩顆門牙。
通常情況下,兩個家丁會支撐起來,再打上幾個回合,但此時遇上了高手,心想,再打下去怕是要體無完膚,何不裝作無能,也好躲過這場災難,于是趴在地上,嗷嗷亂叫。
第三個家丁見勢不妙,哪還敢虎嘴拔牙?乘機躲在舫艙側門的后頭,一聲不響。這時,立在一邊的張衙內見兩個家丁被打翻在地,早嚇出了一身冷汗。他左顧右盼地尋找沒有挨揍的名叫王角的家丁,卻不知他鉆到哪里去了。此時,他更加心里沒底,兩腿篩糠,倒退著,向舫艙側門移動,企圖鞋底抹油,借機溜走。
瑩妃子午妹早已看清那個沒敢上陣的家丁躲在舫側門的后面,心想,他定然是個怕死鬼,暫且饒過他,但是,可不能讓那花花公子占了便宜?,撳游缑蒙谖鋵W世家,男女皆習文練武,子午妹進宮后,又和乾隆習武,人稱“粉黛青俠”,不是誰都惹得起的。此時,她哪肯容那地痞無賴如此欺人。這位平時看上去溫文爾雅的閨門繡女,到了需要出手的時候,可決不手軟。眼下,她見那衙內欲要逃走,哪肯作罷,見眼前的四仙桌攔住了去路,又擔心那家伙跑掉,于是情急之下,一腳將四仙桌踢翻,徑直奔張衙內沖了過去。她上去一腳,便蹬在張衙內的胸口上。這個狐假虎威的衙內被瑩妃子午妹的這一腳踹了個仰面朝天。也真是個寸勁兒,那衙內的后腰一下子墊在了舫門檻子上。張衙內先天不足,生來就是個水蛇腰,經這一墊,頓時身子一挺,加之后腦觸地,戳去了一塊腦皮,他連叫幾聲,然后便有氣無力地只顧呻吟了。
這時,瑩妃子午妹一腳把舫側門踢開,令那膽小鬼出來,舉拳欲打。這時,乾隆在一邊喊道:“慢!先莫要教訓于他,便宜了他也有用處?!比缓笾钢羌叶≌f,“算你走運!以后莫要狗仗人勢,快些把你的主子和同伙拖走,回去好好做人!”
趴在地上的兩個家丁一聽這話,也顧不得傷痛,呲牙咧嘴地從地上爬起來,然后又撲通跪在地上,連叩幾個響頭,感恩戴德地說:“謝老爺饒命!”
這幾個家丁連滾帶爬地把張衙內拖到艙外的那只板艇上。
一直在舫后把舵撐竿的船公鄭二伯早已聽見舫廳內出了亂子,幾次想沖進舫廳,看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是,作為舫子上的船老大,按照規(guī)矩,沒有主人的傳喚,是不能入內的。此時他卻再也忍不住了,便抱著一只木槳,從后廳來到前廳。這時,他見幾個家伙正在往舫門外拖人,方知這場干戈已經平息。他看看眼前落花流水的場面,再看看俞真真,已驚得臉色蒼白,急忙過去問道:“真真,嚇壞了吧?”
“二伯,不要擔心,那衙內沒有得逞?!庇嵴嬲嬗嗉挛聪⒌卣f。
乾隆和瑩妃子午妹及傅恒急忙走過來問候秦淮女。
驚魂未定的秦淮女忙道:“不要緊,只是從來也沒見過這等場面。多謝三位客官為貧女解圍。想不到客官們竟是這般武藝高強!”
鄭二伯對俞真真道:“真真,怎么不喚我進來?急死我了?!?/p>
俞真真道:“沒有喚二伯,是怕您老年歲大了,吃了那打手的虧?!?/p>
“這些惡棍,不得好死!”鄭二伯氣憤地罵道。
乾隆道:“大家都壓壓驚,我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闭f完,四處看了看,說道,“你們看,這次打斗損失了不少物件?!?/p>
四仙桌散了架子,艙壁下的一個條幾也被打翻,有一尊瓷佛打碎在案子上。乾隆上前拾起一塊碎片看了看,惋惜地說:“這佛像也遭了劫難?!?/p>
秦淮女走過去說:“無妨,這是玉山寺瓷佛的仿制品,是作為陳列的,不是請來供奉的?!?/p>
此外,還有那古箏臺,被那衙內擠翻,折了兩條箏弦,沒有傷其骨架。再就是有兩只蠟臺,也翻在案上,流了許多蠟油,大理石案面被燭火燒了一處,留下一塊黑跡。
乾隆把那只蠟臺扶了起來,把熄滅了的半支蠟燭又插在蠟簽上,然后低頭瞧了瞧,那打手帶來的兩盞燈籠,已被踏得粉碎。
眾人七手八腳地把箏臺和踢倒的椅子扶了起來,瑩妃子午妹和秦淮女把那散了架子的四仙桌抬到舫壁下頭。乾隆摸起一把笤帚,清掃地上的垃圾,傅恒也這一把那一把地拾掇著。這對乾隆來說,是有生以來不曾干過的活計。
秦淮女見客官們幫助打掃廳堂,又搶笤帚又搶氈布,忙道:“讓客官干這些活計,真是貧女的罪過了,這怎生使得!”說罷對乾隆言道,“這一場角斗,可把客官們累壞了,腹內怕是早已饑了,請坐下來歇息一下,我去重新弄些吃的來……”
乾隆攔住道:“歌家的那一桌美餐,已讓我們酒足飯飽,適才如不活動一下,此時還不會這般地輕松?!?/p>
秦淮女笑道:“客官真是豁達無比,好像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你都不放在眼里?!倍?,又深感內疚地說,“客官們拔刀相助,懲治了那江寧衙內,為貧女解脫了危難,不知該怎樣報答這解圍之恩……”說完,眼里已流下淚來。
傅恒一旁道:“歌家不知呀,我家老爺,鐵肩擔道義,憂天下人之憂……”
不等傅恒說完,乾隆攔道:“你說得未免離譜了點?!?/p>
這時,岸上忽然傳來五更梆子的響聲,不由得讓乾隆感覺驚訝,于是走到舫壁下,掀起舷窗櫳簾,向外細看了幾眼,東方已見了魚肚白,心想:再不能久留了。于是轉回身來,對秦淮女和鄭二伯說:“一夜不安,你們也該歇息了。聽歌賞曲,促膝相談,又加上大打出手,真是打擾歌家了?!?/p>
“哪里。”秦淮女說,“不是打擾了我,而是打擾了客官。若不是客官相助,那歹徒說不定今夜會做出什么惡事來?!闭f著激動地又流出了兩行熱淚,說道,“我與客官彼此間,雖無交情,今朝相見,卻很是投緣,但愿他日還能相逢……”
乾隆接道:“山不轉水轉,他日定有相逢之時。不過,適才懲治了那歹徒,不知日后會給你帶來怎樣的麻煩。倘若有什么人再來尋釁,你們就告到官府衙門去?!?/p>
秦淮女聽了,長嘆一聲,說道:“南京的官府衙門,不是給百姓撐腰做主的,那衙內就是知府大人張槐的少爺,哪里會告得贏?”
乾隆道:“那就告到巡撫大人那里,再不行,就進京告御狀……”
秦淮女感激涕零地說:“多謝客官的指點,貧女記在心上了。”
這時,乾隆轉頭對瑩妃子午妹道:“拿些銀子給她。”
秦淮女急忙攔住,說道:“客官拔刀相助,深恩難報,已羞愧難當了,怎好再收客官的銀子!”
“還是要收的?!鼻≌f,“你們賣歌唱曲之人,不比我們經商者銀子來得那么容易?!?/p>
這時,瑩妃子午妹從囊中抓出兩把銀子,放在條幾上。乾隆看了看,似乎嫌少,又對瑩妃子午妹道:“再拿一些給她。”
瑩妃子午妹又連抓了兩把,放在條幾上。秦淮女一再阻攔,也無濟于事。乾隆看了看銀囊,似乎覺得里面剩得不多了,于是道:“統(tǒng)統(tǒng)拿給她好了!”
于是瑩妃子午妹提著銀囊的底端,一股腦兒地把囊內的所有銀子都傾在條幾上。這時,乾隆看了看那堆銀子,然后又看看銀囊,對瑩妃子午妹說:“把這銀囊也給她好了,正好盛這銀子?!?/p>
瑩妃子午妹隨手把銀囊放在那堆銀子的旁邊。這時,秦淮女已被驚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了?,撳游缑靡娗鼗磁泽@不已,忙道:“既然我家老爺誠意留這銀子和銀囊,就請歌家莫要多慮了?!?/p>
秦淮女道:“客官如此破費,貧女實在受之有愧……”
“不必謙讓了,我們也該上岸了?!鼻≌f,“他日相見,還要聽歌,那時,便一塊銀子也不賞了,這些一定要收下?!?/p>
秦淮女出于無奈,只好留下那銀子和銀囊,但他忽然想起,忘記向客官詢問家鄉(xiāng)住處、姓甚名誰了,于是打了個扦,趕忙說道:“恕貧女冒昧,請客官留下尊姓大名、家鄉(xiāng)住址,亦好讓貧女日后登門報恩……”
乾隆皇帝在歷次微服出行中,像這種詢問姓名住址之事,已經歷過多次。無非是用事前商議好的假名姓、假住址,胡亂地搪塞過去,一走了之。傅恒此時插言道:“我家老爺姓吳名實,字仁野,乃河北虎嶺人氏……”然后指著瑩妃子午妹道:“這是我家老爺的夫人,姓南宮,字午妹。至于我嘛,姓傅,名愛卿,乃我家老爺門下的家奴。不過,我家老爺行商在外,四海為家,十年九不歸。怕是你登門也找不到人呢?!?/p>
傅恒的這番話,是暗示秦淮女莫登門報恩,這個姓名住址皆是胡編亂造,且莫受騙上當。
秦淮女讓船公鄭二伯把舫子攏在岸邊,把三位客官送到岸上。送君千里,終有一別,作揖、打扦,揮手道別,乾隆三人轉眼不見了蹤影。
送走了三位客官,秦淮女二番回到舫廳,又與鄭二伯拾掇了一陣子。這時,她看見條幾上的那堆銀子和銀囊,心想,都說商人愛財如命,可這三位客官竟如此仗義疏財,好像那銀子是大風刮來的。她伸手拾起那銀囊,仔細一看,不由一陣吃驚。只見那銀囊乃明黃大緞為地,囊面上皆是金絲銀縷,描龍繡鳳,滿掛珠璣,好不璀璨奪目。她看罷多時,忽然想起之前好像在哪一部典籍中看到過相關的記載,說明黃大緞這種顏色,乃天子專用之色,即便是皇親國戚,也不可以使用明黃。秦淮女想:莫非這銀囊就是宮中之物?可是,這國寶又怎么會落到那富商的手中?更使她百思不解的是,那自稱富商的客官,哪里像個經商之人,從談吐中看得出他們都是滿腹經綸,博學多識。從適才那場打斗上看,又都武藝高強,可謂文武雙全。世上竟有這等能人,浪跡天涯,做什么生意?莫非那三位客官就是傳說中的江湖俠客、武林高手?這御用之物,會不會是他們從皇宮或寢陵之中盜出來的?
一個疑團接著一個疑團,她恨不得一下子見到眾姐妹,把舫子上發(fā)生的事情告訴她們,再請她們幫忙分析一下,這條銀囊會不會招來什么禍端??捎忠幌霑簳r還不能告訴她們,假如真的告訴了她們,豈不又要讓她們?yōu)槲覔@受怕?想到這,她把銀子裝進了銀囊,然后轉身對鄭二伯說:“二伯,天就要亮了,今日不出舫,我回到河房去,你把舫子撐遠些,拋了錨,好好睡上一大覺吧,昨夜發(fā)生的事暫且不要對姐妹們說,待我想好了再告訴她們?!?/p>
“知道了”,二伯說,“先讓我送你回河房,我回來再睡……”
“不必了”,真真說,“天大亮了,街上已有人走了,不害怕?!?/p>
“不,還是送你吧,艙里有那么多銀子,不要都放到一處,把這些銀子帶回河房好了。”
真真把銀子和銀囊用個布袋盛了起來,由鄭二伯護著回了河房。
第六章
慈安宮 告御狀 皇后走險
皇太后 下懿旨 夜找乾隆
在乾隆三人微服出巡行于秦淮河畔之時,行宮里卻發(fā)生了讓他始料不及的事,這還要從這次伴駕南巡的皇后烏喇那拉氏說起。
烏喇那拉氏十年前由貴人冊封為嫻妃,受寵于皇太后鈕祜祿氏?;侍笳J為她為人賢淑,知情達理,而且孝順,于是敦促皇上冊封為皇后。
可是,乾隆卻認為嫻妃是個孤陋寡聞、人云亦云的庸才,除了那副俊俏模樣,也沒有什么值得夸耀之處。但是,因為太后中意,自己不敢違拗,便違心地冊封了,并且使其統(tǒng)攝六宮政事。
盡管皇后百般地順從,但仍不稱皇上的心,不消說什么情分和云雨恩澤,平時也極少相見,這使皇后日益地悲觀,愈發(fā)地牢騷滿腹了。尤其對剛剛冊封的瑩妃子午妹,她產生了妒嫉之心,曾暗自地發(fā)泄:“禁宮大內,似如樊籠,守這清寡,倒不如死了干凈?!边@話雖然是說在背后,但可見皇后是何等苦惱了。
這一次皇上啟駕南巡,一路雖然是鳳輦相隨,但她這個皇后依然得不到皇上的親近。皇太后為了撮合皇上與皇后的感情,說了許許多多規(guī)勸的話,但是,皇上還是轉不過彎來。每當皇后晨昏兩次給皇上請安,皇上總是板著那副冷冰冰的面孔敷衍她:“回去歇息吧。”于是,她只好心灰意冷地退了出去。 屢受冷遇的皇后,愈發(fā)覺得二人之間的感情無法挽救。她預想到,這樣下去,到了子午妹取代她的那一天,自己豈不是要被打入冷宮?
想到這,她更加感到前景暗淡,處境不妙,感傷之下,不由灑下幾滴清淚。今日,她感慨萬千,傷心至極,獨自一人坐在簡陋的坤寧宮里,哭了個夠。
天已黑了多時,她還坐在床邊抹淚。這時,外面的侍女隔著門簾問道:“娘娘,奴婢進去換支蠟燭?!?/p>
皇后抹了眼淚,看看案上的燭臺,蠟頭已經不高了,于是道:“不必進來了,桌子里有,我自己換上好了?!?/p>
她直呆呆地望著那燒得將要殆盡的蠟燭,不免更加傷感,暗想自己進得宮來,也不曾過上幾天舒心的日子,說不定哪一天,就會像那蠟燭一樣,流盡了淚,干成了灰。既然如此,倒不如像那蠟燭一樣,快些燃盡。
這時,那支蠟燭一下子熄滅了,室內變得一片漆黑。這黑暗的襲來,頓時使房間變得陰森恐怖,這令她毛骨悚然。她忽地站了起來,向門外喊道:“快拿蠟燭來!拿蠟燭來……”
候在外間的侍女聽見呼喚,急忙走了進來,燃起一支蠟燭,然后問道:“娘娘還有什么吩咐?”
“下去吧,聽我傳喚。”皇后說。
“是?!笔膛饝宦?,退了出去。
她望著那支新燃起的蠟燭,暗想,適才的那種心緒,豈不是萬念俱灰了么?我為什么要死?我為什么這樣怯懦?為什么這樣自卑?為什么這樣逆來順受?為什么這樣任人宰割?為什么一個統(tǒng)攝六宮政事的皇后,竟然連一個只會彈琴唱曲的子午妹也不如?
這時,她在地上走來走去,轉了幾個圈,不由產生了一個念頭,于是,從那櫥子里取出了一盒芒果蜜餞來,然后向外喊道:“讓四寶進來?!?/p>
不一會兒,小太監(jiān)四寶走了進來,立在一邊低頭回道:“四寶侍候娘娘……”
“四寶,你把這芒果蜜餞送到掖庭去,交給子午皇妃,就說娘娘怕皇妃閑得悶了,特送來蜜餞,聊表寸心,無須回謝?!?/p>
“是,娘娘?!彼膶毎衙垧T盒子接在手中,走出坤寧宮,直奔掖庭而去。
掖庭是皇妃居住的地方,即便是行宮沒有大內的氣派,但皇后的居所也稱坤寧宮,皇妃的居處也稱掖庭。瑩妃子午妹就下榻在行宮掖庭。宮監(jiān)四寶捧著一盒芒果蜜餞,來到掖庭。門外的太監(jiān)說:“皇妃請安回來,又被皇上召去了,不在掖庭。”
宮監(jiān)四寶說:“那就把這盒子留在這,待皇妃回來,就說娘娘怕皇妃閑得悶了,遣人送來芒果蜜餞 ,讓娘娘嘗嘗,聊表寸心,無須回謝?!?/p>
掖庭的小宮監(jiān)把蜜餞盒子收了下來,宮監(jiān)四寶轉身回到坤寧宮,稟報娘娘說:“皇妃不在掖庭,被皇上召見去了?!?/p>
“知道了”,皇后說,然后又問,“你沒問一問是幾時被皇上召的?”宮監(jiān)四寶道:“說是請安回來,又召見了, 想來天也不會黑……”
“下去吧”,皇后吩咐道??墒钱攲m監(jiān)四寶剛把身子轉過去,皇后又把他喊住,“等一等……”宮監(jiān)四寶復又轉過身來,皇后道,“你到庭外從那矮墻的花格子里望過去,看看傅大人的轎子是否還在廊下?”
宮監(jiān)四寶答應著,走出坤寧宮,來到庭外的墻下,從那矮墻的花格子里望過去,見傅恒的轎子正在廊下,急忙轉回坤寧宮回皇后的話,說傅大人的轎子還在廊下。
宮監(jiān)四寶幾次被吩咐下去,明眼人一想便知,皇后遣他為瑩妃子午妹送芒果蜜餞,無非是以此為由做個刺探,看瑩妃子午妹是否在掖庭?果然不出所料,又到皇上那里去了?;屎蟀迪?,都請了安,又召見什么?傅恒的大轎又在廊下,肯定不會是護駕出去做什么了。她一想到那個善于取寵于皇上的子午,此時此刻,說不定正與皇上耳鬢廝磨,嬌柔作態(tài)地獻媚,恨不得一下子飛到養(yǎng)心殿看個究竟。但是,皇家的君臣大禮,千秋萬代有增無減,不經皇上的召見,擅自步入養(yǎng)心殿,就會惹皇上生惱。
此時的皇后,心里一陣焦躁,坐也不安,立也不寧。她恨透了瑩妃子午妹,暗想,如果不是子午被冊封,或許皇上不會對我這般冷淡,心緒也不會這般壞。她無奈地走到鏡子前頭,看看自己的面容,愈發(fā)地憔悴了,眼窩也深陷了許多,不由顧影自憐地又一次落下幾行傷心的淚水,暗道:此時太后健在,尚可背靠大樹好乘涼,哪天太后要是沒了,子午就會更加得意,說不定皇上會立刻反目,或把自己貶為庶民,或打入冷宮,或隨便尋個罪名賜死。畢竟,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現在看來,與其俯首貼耳、任其攀折,倒不如在大風大浪之中,把自己淹沒,死也要死得壯觀些。她想,歷史上凡是有所作為的后妃,又有多少不是在同自己的對手反復較量中取得地位的,即便是被人千古唾罵的夏姬、呂后、趙飛燕,但也仍然是個勝利者。武則天如果沒有鐵腕的手段,有幾個腦袋也被割去了。而今,六宮政事的權柄還操在自己的手里,一旦把它失掉,變成了屈死之鬼,又有誰賦予半點同情呢?眼下,那子午就是我的眼中之釘、肉中之刺,小人得勢,尤為猖狂。在反復思考中,她仿佛悟出一種道理來:只有無所畏懼,才會一身輕松。一時間,她這位平時以賢淑而被稱道的皇后,突然一反常態(tài),變得無所顧及了。
“四寶,你進來!”皇后又向外喊道。
“奴才在?!睂m監(jiān)四寶復又進來聽命。
“你去養(yǎng)心殿,向那殿上的太監(jiān)傳我的話,說皇后請旨面見皇上?!?/p>
“是,娘娘?!睂m監(jiān)四寶答應著。但是,他遲疑地站在那里未動,心想,娘娘今天怎么了?說話沒好氣??墒牵噬弦巡辉陴B(yǎng)心殿,去了也是白去。
“還不快去,站在那里等什么?”皇后命令道。
“娘娘……”宮監(jiān)四寶向皇后面前走了兩步,輕聲稟道,“據奴才得到的消息,皇上不在養(yǎng)心殿……”
“在東暖閣?”皇后又問。
“娘娘可是忘記了?行宮沒設東暖閣?!睂m監(jiān)四寶說。
“啊,我怎么糊涂了?莫非在乾安宮?”
“娘娘,行宮里也沒設乾安宮,只有養(yǎng)心殿。”宮監(jiān)四寶說。
“那……到底在哪里?”皇后性急地問,“你知道什么消息嗎?快些說出來!”
“奴才不敢……”宮監(jiān)四寶膽怯地回道。
“好哇!你這個勢利的奴才,眼中也只有那一個主子!”說罷罵道,“你給我滾出去!”
宮監(jiān)四寶嚇暈了,急忙跪地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闭f完,左右打量一下,上前一步說,“回娘娘的話,據殿上的太監(jiān)說,皇上帶著子午皇妃,還有傅大人,從行宮后門微服而出了。”
“微服而出?”皇后驚詫地問,“你這消息可準確?”
“我是親耳聽那邊的太監(jiān)說的,絕不會錯。他們好不擔心呢!”說完,緊張地叩了個頭,乞求道,“娘娘,且莫聲張,傳到皇上的耳朵,泄露機密,奴才這腦袋就得搬家了!”
“你這狗崽子!膽子這么??!放心吧,不會連累于你。”皇后安撫地說,“起來,你現在去慈安宮,讓門外太監(jiān)傳我的話,說皇后請旨,給太后請安?!?/p>
“是,娘娘?!睂m監(jiān)四寶從地上爬起來,答應著,然后說道,“今晚皇后不是已經給太后和皇上請安了嗎?怎么又去請安?怕是太后早已歇息了吧?”
“掌嘴!”皇后急了。
宮監(jiān)四寶撲通跪在皇后的面前,邊掌嘴邊求饒地說:“皇后息怒!奴才該死!奴才該死!”皇后厲聲道:“算了!命你去,你就去!太后惱了,我頂著,也沒你的事!”
“遵娘娘旨?!睂m監(jiān)四寶自討無趣地從地上爬起來,急忙退出,直奔慈安宮。此時,皇后愈想愈不是滋味,氣得兩眼發(fā)直,暗罵:又是子午這小騷貨的主意!大內待膩了,在行宮里還要出去兜風!連我這皇后也不言語一聲。看我怎么收拾你!
宮監(jiān)四寶領了皇后的旨,一路小跑來到了慈安宮,請門口太監(jiān)傳皇后旨,說皇后要前來給老太后請安。
門口的太監(jiān)心里納悶兒,說道:“皇后不是早已請過安了么?怎么還請個沒完?再說皇太后已經歇息下了……”
“我看還是傳給太后的好,免得皇后怪罪。”宮監(jiān)四寶說。
門口太監(jiān)進去立即向太后請旨,說皇后要前來請安。
已經臥榻的皇太后聽了,甚感蹊蹺。深更半夜怎么又要請安?莫非有什么特殊的緣故?皇太后思索多時,坐起身來讓侍女把兩條明黃繡墊立在身子后面,然后把身子倚上去,問道:“皇后可是在外面等候?”
宮監(jiān)道:“皇后在坤寧宮候等太后懿旨?!?/p>
“那就讓皇后過來吧?!碧笳f。
宮監(jiān)四寶得到太后的懿旨,復又回坤寧宮稟報皇后?;屎笠娞笤收?,整理一下自己的頭飾,穿戴整齊地來到慈安宮面見太后。
進了慈安宮的皇后,見太后在榻上半坐半臥,有個侍女跪在榻旁,給太后捶腿,她急忙上前施禮:“太后吉祥?!?/p>
“免禮,坐下吧。”太后說。
皇后謝了坐,但沒有坐下,對那捶腿的侍女說:“去吧,讓我來侍奉太后?!?/p>
太后已猜出皇后主動要求給自己捶腿,意在讓那侍女回避。侍女下去了,太后道:“進宮的那一陣子,你總是幫我捶腿,你捶起腿來不輕不重,不緊不慢,非常舒服??赡阋咽且晃唤y(tǒng)攝六宮政事的皇后了,怎好還讓你給我捶腿啊?”
“太后在上,我常想,太后深恩難報,到什么時候我也該侍奉太后。”皇后一邊捶著一邊說:“住在大內,離萬壽宮也近,隨時都可以請旨聽從母后的吩咐和教誨。太后住在這行宮的慈安宮里,不如大內那么舒服,總是怕打擾您,但又怕您孤悶無趣,今晚復來請安,怕是耽擱太后歇息了?!?/p>
太后明知皇后是在繞圈子,但不想立馬點破。暗自想,說不定皇上心又不順了,使她受了委屈。便問道:“這兩天皇上是否召見于你?”皇后道:“皇上批閱奏章,定是很忙的?!?/p>
“可不”,太后說:“皇上一到南京,就忙個不休,除了請安,很少過來同我聊個天兒,有時我真會感到寂寞。你不來的話,我就睡下了。”說著,扯住皇后的手,說道,“多累呀,別捶了,歇會兒吧?!?/p>
“侍奉太后,從來不覺得累。巴不得給太后捶腿捶背,使我也借此活動活動筋骨?!?/p>
太后見皇后不往正題上說,想來她必有犯難之處不好開口,便說:“你該向皇上請旨稟報六宮政事了,也可以借此機會,和皇上說說知心話……”
“回太后,皇上自來到南京,日理萬機,夜里還要翻閱兵書戰(zhàn)策,寫詩作畫,十分勞累。我見皇上近日龍顏有些消瘦,心里甚是不安。”
“你該勸勸皇上,且莫過分操勞?!碧笳f完把后背向上抬了抬,說道:“皇上好鐵能捻幾個釘?有些事還是要放手交給臣子去辦。你也如此,六宮政事繁冗不堪,還要照料皇上,也不容易,那就揀主要的加以過問便是了?!?/p>
“回太后,照料皇上乃兒臣的本分,只是兒臣生得笨拙,又少禮節(jié),很難使皇上稱心如意。有時還惹皇上生氣?!碧蟮溃骸澳銈冎g,雖則有君臣之分,畢竟是朝夕相隨的夫妻,對皇上多加順從和體貼,就更能顯露出你的賢淑來?!?/p>
皇后深深地嘆了口氣,說道:“臣妾何嘗不想這樣,不過,近在皇上身邊,卻如山水相隔呀……”
皇太后聽了,暗自思量,這怕是說到正題上了,就此問道:“皇上去坤寧宮都說過什么?”
“啟稟太后,兒臣甚知皇上忙碌,不敢請旨面見。不瞞太后,鑾駕到了南京,怕是皇上還不知行宮的坤寧宮在哪一廂呢 ……”
“啊,是這樣?”皇太后一面觀察著皇后的神情,一面笑著說:“也許皇上還顧不上挨門走一走吧?”
“太后,莫怪兒臣語直,那掖庭怕是一日三顧的,哪里還想起我這不才的皇后來?”
皇太后聽了此言,不免感到刺耳,并且十分吃驚。因為皇后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大告皇上的御狀??磥磉@一次南行并沒有如自己想象的那樣,通過在巡幸中的接觸,使皇上與皇后的不睦有所緩和,反倒更加生分了。皇太后沉吟了一下,安慰地說:“適才的話你是否說得過重了?皇上是個男子,不免粗心,你還要主動地親近于他,猜疑過多,隔閡愈深啊!”
皇后接道:“太后的菩薩之心,天知地鑒,還不是為了皇上和兒臣的感情著想,可是,冷遇的滋味,比打在面上的巴掌還要難忍。”
說到這里,皇后不由一陣心酸,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流了下來。太后緊緊地握了握她的手說:“別哭了,愁悶會加劇衰老。你要學會做事,皇上不去坤寧宮,也不召見,你就把六宮政事揀重要的寫個折子,送給皇上,他總不會連朝政和后宮之事也一概不管吧?皇上一旦召見了你,豈不就得到與皇上說話的機會了?趁此機會,你說些貼心的話兒,緩和一下僵局?!?/p>
皇后傷心地說:“唉,這些辦法,我都試過,主意不知想了多少?;噬险f,一切六宮政事,都來問我,要你這皇后作甚?”說著又流起淚來。
太后急忙抽出一塊帕子,為皇后拭淚,并安慰道:“你先安靜一下,明日待我去見皇上,說說他的不是?!?/p>
皇后抽噎地說:“讓太后這般操心,兒臣心里不安,再說,皇上會不會生疑,說我告了御狀……”
“別那么疑心,也別那么懦弱,還是剛強些。你們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想皇上也會有回心轉意之日?!被侍髶u了搖皇后的手,問道,“你和子午處得怎么樣?”
皇后道:“太后,恕臣妾直言,在大內,六宮粉黛,除了子午一人,還有誰能討得皇上的歡心?”
“照你這么說,皇上是六宮粉黛,寵愛一身了?”太后接著說,“我看,也不盡然吧,子午有些才華,在皇上讀文閱卷時,幫著查找典籍,她也是個幫手,因而不免同皇上多有接觸??勺游绠吘故莻€剛剛冊封的妃子,即便有什么不當之處,她是個妃子,豈敢小瞧于你?細微之事,且莫與她一般見識,身為皇后,你該大度一些才是……”
皇太后的話,雖是苦口婆心,但聽話聽音,皇太后在勸慰之中,也包含著某種責備。在她看來,皇上是太后的骨肉,人世間哪個做娘的不護短?做兒媳的再好,還不是外姓之人。 千般孝敬,一處不到,便是一身不是了。至于太后對于子午的看法,還不是看皇上寵愛于她,便是愛屋及烏,有什么毛病也都視而不見了。此時,她暗自思量,往日里總是前怕狼后怕虎,顧及這又顧及那,今夜在太后面前參了子午,也捎帶了皇上,真可算是孤注一擲了,也說不定什么時候禍起蕭墻,惹出事來。可既然這樣做了,就一不做二不休,是殺是剮由他去,何不借此時機,把要說的話都倒出來,任憑太后去理論。于是說道:“太后是希望我同子午處得融洽些,兒臣心里也是明白的。不過,子午伴君日短,同太后接觸也有限,怕是太后一時還不能了解她的心術。別看子午年輕,卻很老道,只是不露聲色,有些事不僅避著我,也背著太后,兒臣是怕皇上耳軟,過分偏聽偏信,甚至讓皇上言聽計從,日子久了,怕是連太后也未必放在眼里……”
皇太后聽了一皺眉頭,用奇異的眼光看了看皇后,疑惑地問:“言聽計從?這話從何說起?”
“恕兒臣冒昧,敢在太后面前直諫子午,可我是替皇上著想啊!往日里兒臣怕母后聽了生氣,有些事不敢直言面奏母后,心想平平安安過一生,也就是一種福分了??墒?,對有些事親眼看見或親耳聽見了,我作為中宮皇后如果不稟報太后,又怕犯了瀆職和欺瞞太后之罪……”
太后聽了,著急地說:“有何難言之隱,還不快快說來,何必吞吞吐吐,讓我著急……”
“啟稟太后,今夜兒臣冒天下之大不韙,斗膽讓宮監(jiān)替兒臣前來請旨問安,擾了太后的歇息,此事是兒臣在百般猶豫之下,才決定稟奏太后的。事情就發(fā)生在今晚給皇上請安之后……”
“請安之后……怎么樣了?”皇太后忽地直起了身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太后,此事如被皇上知曉,說我在太后面前參了本,兒臣實在吃罪不起呀……”
“怕什么呀!只要是伸張正義,據理而言,皇上也會服氣的,再說有我在,誰敢奈何于你?你就快快說出來!我會替你保密,也會處理妥貼的。”
“太后既然這樣說了,兒臣也就安心了。”皇后說著,又向太后挨近一點,然后說,“皇上此次南巡,駐蹕南京,已經三日了,不論是到寺院題寫匾額,還是留下刻碑御筆,每到一處都是子午伴駕,形影不離。這在皇子后妃、隨鑾臣子、乃至宮監(jiān)侍衛(wèi)中,不乏議論……”
“都有哪些議論?”皇太后急切地問。
“言說子午本出身于后宮樂班,是個風塵女子,獵奇好勝,終日以玩賞為樂事,以至嬌嗔地要求皇上同她微服出行,或入酒肆茶棚,或當街觀看江湖賣藝,只要子午高興,皇上便聽之任之。臣妾早有所聞,南京這個所在,并非安寧之所,白日里竟有歹人攔路打劫,哄搶市商,圖財害命。夜里更不用說,非偷即盜,搶男霸女,奸污殺人,把個南京變得陰森恐怖。適才聽一宮監(jiān)透露,皇上為了給子午解悶開心,還邀了傅大人一道從行宮后門走出, 連貼身侍衛(wèi)都不帶,兒臣聽了甚是忐忑不安……”
“???”太后大為震驚地問道:“你這消息可準確?”
“回太后,此乃殿上宮監(jiān)親口所說,然后傳給宮監(jiān)四寶的,量他們也不敢無中生有,曲解皇上。”皇后鄭重地說。
“這怎么讓人放心啊!”太后驚恐不安地說,然后抬身就要下地,也顧不得喚那侍女,讓皇后侍奉著把衣裳穿好。這時,皇后心驚膽戰(zhàn)地說:“請恕兒臣多言,讓太后不安,請?zhí)蟊V亍?/p>
皇太后哪里還顧得這些勸慰,兩手顫抖著,撐起榻邊的龍頭御拐,連聲音也變得異常了:“來人!傳我懿旨,到養(yǎng)心殿、掖庭和傅大人的住處,看他們在做什么?”
宮監(jiān)們領了太后懿旨,立即到養(yǎng)心殿、掖庭和傅恒的住處詢問,殿上和門口的太監(jiān)誰敢隱瞞太后,便如實說出皇上與瑩妃還有傅大人微服而出了。
這時,太后想,幸虧皇后及時請旨面見,不然還真不知皇上會做出這種令人擔心的事來。
“唉!”太后嘆息地說:“已是五十開外的人了,還這般讓人不放心,倘若真出了什么岔子,這還了得!”
皇后見太后急得整個身子都在顫抖,緊緊地扶住太后說:“太后且莫如此不安,皇上受天之佑,福星高照,定會無恙的。萬望太后安心?!?/p>
太后道:“你先回坤寧宮去吧,不要擔心皇上,也不要聲張,好在有子午和傅大人跟著,我還放點心。我立刻下旨,馬上尋找皇上的去處?;噬匣貋硖热粝蚰銌柤按耸?,你便來個一問三不知,也好免去皇上與你的口舌,一切由我來安排?!?/p>
皇后遵太后懿旨,回了坤寧宮。皇太后立即傳下懿旨,當即派遣數十名行宮侍衛(wèi)和宮監(jiān),各持武器,潛入南京大街小巷、餐館茶棚、湖亭水榭、寺院廟宇,四處尋找皇上。
第七章
露馬腳 乾隆帝 行宮暴怒
查線索 杖宮監(jiān) 大顯皇威
且說烏喇那拉氏在太后面前告了皇上和瑩妃子午妹的御狀,驚動太后當即發(fā)下懿旨,在行宮中只留了幾個侍衛(wèi)和宮監(jiān),剩下的便撒開人馬四處尋找皇上??墒?,誰能想到皇上會到那煙花柳地的秦淮河上去兜風,直到天明時分,才在秦淮河的河坎上,遇上了皇上。
第一眼看到乾隆三人的是總管太監(jiān)姚祿,他一夜奔跑,加之內心緊張,弄得呼呼直喘,大汗淋漓。他見了皇上,又驚又喜,但是,地處南京街頭,一切君臣大禮也只好免掉,他走至近前,低聲說道:“皇上,太后下旨,整整尋了一夜呀!”
“糟了!”乾隆暗道,“最怕太后知道,結果還是知道了?!?/p>
總管太監(jiān)姚祿指了指落在前頭的兩乘四人抬的轎子低聲說:“請皇上和皇妃入輦?!?/p>
乾隆與瑩妃子午妹合乘第一頂轎子,傅恒與總管姚祿鉆進了第二頂轎子。在驅往行宮的路上,乾隆坐在轎子里對瑩妃子午妹悄聲道:“母后下了懿旨,連夜地追尋,這事鬧大了。”
瑩妃子午妹道:“那就只有負荊請罪了?!?/p>
乾隆雖然已是五十開外的老人,但在母后面前,依然如孩童時期那樣地敬仰和尊重,盡量不惹母后生氣。倘若有了什么過失,他還是會像孩子那樣擔驚受怕。他曾經說過,“孩子怕娘,天經地義。”此刻,他只顧怕娘了,還顧不得思考這事是怎么傳到母后那里的。
回到行宮,他沒讓瑩妃子午妹和傅恒回到住處去,憂心忡忡地對瑩妃子午妹說:“惹下禍了,同朕一道去見母后吧。”
瑩妃子午妹道:“對,切莫讓母后找到養(yǎng)心殿來?!?/p>
傅恒一旁道:“皇上,也讓微臣陪皇上和皇妃一道去請罪吧?!?/p>
“也好”,乾隆說,“都是朕連累了你們。”
“皇上”,傅恒道,“歷次皇上微服出行都是帶上便裝侍衛(wèi),這一次,真的有些冒險了。太后所擔心的恐怕就是安全……”
“對”,乾隆說,“錯就錯在這一處了。向太后請罪,定要言明這個錯處。”
“還有”,瑩妃子午妹道,“首先該是請安于母后?!?/p>
“對,對!你們看,我都糊涂了,主次也顛倒了?!?/p>
說罷君臣三人,徒步奔慈安宮而去。
皇太后得知皇上安全回了行宮,便放下心來。但她沒想到皇上會這么快就前來面見。
怒氣未消,余悸未息的皇太后,正坐在榻上唉聲嘆氣,這時,就聽外面喊道:“皇上駕到,請旨面見太后。”
“請進來吧?!碧筲筲蟛豢斓卣f道。
入了慈安宮,皇上的心情就十分地緊張,過門檻的時候,皇上的腳抬得過低,被那門檻絆了一跤,若不是跟隨一旁的瑩妃子午妹手疾眼快,說不定會跌壞哪一處。皇上望望太后的臉,便一下子跪在地上,說道:“母后在上,皇兒給母后叩安并向母后請罪……”
“兒臣給母后跪安,兒臣不孝,讓太后操心,望乞母后從重發(fā)落?!爆撳游缑霉蛟诨噬系纳砗?。
“卑職參見太后,并給太后請安。卑職瀆職,懇請?zhí)髧捞??!备岛愎蛳抡f道。
皇太后一夜未眠,加之又氣又急,呼吸也顯得不那么均勻。她向皇上那里看了看,半天才說道:“你是皇上,我是千歲,哪里有萬歲請罪于千歲的道理”,太后把話住了一下,又慢慢說道,“做皇上的,唯我獨尊,本來就是可以為所欲為的嘛!”
“母后息怒”,皇上求饒地說,“皇兒無知,未得到太后懿準,不以安全為重,擅離行宮,夜不歸宿,讓母后放心不下……”
瑩妃子午妹不敢正眼去看太后,伏地道:“兒臣無知,失勸皇上,有違母后懿旨,且望太后饒過皇上,責臣不孝之罪。”
傅恒也亦步亦趨地說:“皇太后息怒,是卑職失諫,瀆職有罪……”
皇太后聽了,慢聲細語地說:“看起來,你們君臣都是頭腦清醒的,何以無知?又何以有罪?只怕是我過于多管閑事了吧?”
皇太后的語氣聽起來溫和,實則字重千鈞,鏗鏘有力,而又咄咄逼人。但是皇太后想,自古以來,君臣有序,皇上畢竟是皇上,即便是母后功昭日月,皇上的尊嚴亦不可漠視。君臣三人這般地跪地請罪,如果有理五八,沒理四十地去責備,又成何體統(tǒng)?于是言道:“皇上,還不平身,跪在那里作甚?”然后對瑩妃子午妹和傅恒道,“你們都起來吧,推功攬過,也還要實事求是?!?/p>
“謝母后恩容?!被噬线殿^謝恩,站起身來。瑩妃子午妹和傅恒也叩頭謝恩,站了起來。
太后像是坐累了,把身子欠了欠,對瑩妃子午妹道:“子午,你是皇妃,雖然不能違拗圣意,但是,正言直語地相勸皇上,也是你的本分,何況皇上很是青睞于你?!?/p>
“是,母后。”瑩妃子午妹道,“此情母后早有教誨,只是兒臣不顧母后的警告,望母后嚴斥。”
“傅大人”,皇太后對傅恒道:“你是皇上的寵臣,是皇上這次巡幸江南特命的隨鑾大臣。在朝廷里,又被皇上委以重任,官拜刑、戶兩部尚書,又是翰林院大學士。知道大唐的魏徵吧?直諫之臣,無私無畏?!?/p>
“是,太后?!备岛愕?,“皇太后語重心長,微臣將銘記不忘。”
“昨夜之事,暫不必細論”,太后道,“我的話只是想用來說明君臣之間的關系,而不是說皇上做錯了什么事,讓臣子去委屈地承擔。皇上孤家寡人,唯我獨尊,你們做臣子的,有時也是進退兩難的。有時圣命難違,隨了,便跟著擔驚受怕;不隨,又是抗旨不遵?!闭f罷,又看了看皇上,說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看來是該尋找個時間,敘一敘家常了。”
“遵母后旨”,皇上道,“一切聽母后安排?!?/p>
“這事也不必過急,回到大內再說?!碧笳f,“關于昨夜之事,并非是因為沒有與我打個招呼,才說了剛才這些話?;噬弦埠茫甲右擦T,深入民間,觀風問俗,訪貧問苦,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本是無可非議的。但是,通宵達旦,徹夜不歸,皇上的安全,焉能不顧?這事就請皇上自己去思量好了。我以太后身份自居,有冒犯君顏之處,我也當自譴自責的?!?/p>
“皇兒不敢”,皇上回道:“母后所言甚是,此刻想起昨夜之事,也不免感到后怕了?!?/p>
“那就都歇息去吧?!碧蟮溃拔乙惨粫毫??!?/p>
君臣三人,當即謝恩,并叮囑太后,快些休息,頤養(yǎng)鳳體。
離開慈安宮,乾隆回到了養(yǎng)心殿,瑩妃子午妹回了掖庭,傅恒回了行宮下榻。可是,盡管是徹夜未眠,乾隆也仍然沒有睡意,自責之心,難以平復,想到昨夜的秦淮之行,甚覺缺少深思熟慮,讓母后跟著不安,好在母后還沒有追根問底??墒?,盡人皆知,秦淮河的名聲不佳,倘若真的傳揚出去,說皇上步入煙花柳巷,尋歡作樂,豈不有損皇威?想到子午和傅恒,也跟著大受委屈,心里也甚是不安。這時他想,秦淮聽歌之事,亦不可再瞞太后,還是要尋個時機原原本本地對太后說個清楚。這時,他忽地打了個哈欠,心想,無論如何也該睡上一覺了。于是,在侍女的侍奉下,先是洗了把臉,然后略吃幾塊宮點,便款衣而睡了。
回到掖庭的瑩妃子午妹,心里怎能安靜,暗想,雖然皇太后沒有當面追究,但遲早也會知曉。使她更加困惑的是,這消息是如何傳到太后耳中的?;噬想m然還沒提出追查泄密之事,可是,尋思過滋味來,倘若追查起來,說不定又會有哪個人吃罪不起。
回了府的傅恒,雖然臥下了,也是輾轉反側,心事重重。這事除了殿前和門口的太監(jiān)之外無人知曉,一旦皇上查問起來,紙里包不住火,怕是又有交待不了的。
坤寧宮里也不安寧。皇后從宮監(jiān)四寶口中得知皇上已回到了行宮,并立即帶著子午妹和傅恒到慈安宮請罪,但不知太后怎樣發(fā)落皇上、子午還有傅恒。令人擔憂的是,皇上會不會追查這消息是怎么傳到太后那里的。本來在皇上面前就不得寵,若是追查起來,得知我在太后面前參本,豈不又是一大罪狀,一旦東窗事發(fā),怕是等不到回鑾京師,就會被罷黜在南京這個鬼地方了。
皇后、瑩妃子午妹和傅恒不謀而合地想到了一處。其實,這事是誰都可以料到的,而且事情果真在這種預料之中發(fā)生了。
皇上一覺醒來,隔窗向外望了望,已是日上三竿了。他坐在榻上回味著醒來之前做的那場南柯之夢,夢境十分清晰——傅恒前來面奏,言道:南京城已是滿城風雨,說皇上巡幸南京,不問國家大事,而是走花街、串柳巷,并且在秦淮畫舫上與商女花天酒地、尋歡作樂、通宵達旦……
乾隆暗想:都說夢乃心頭之想,我怎么會想到這一處來?當然,一時還說不清那秦淮女是個商女還是個良女,但聽歌賞曲也算不得花天酒地吧?又何以這般地曲解,這般地謠言惑眾?
想到這里,他不由地暗笑自己,這無非是一場夢境,又何必如此認真?可是,他又想,假如不是一場夢境,真的就生了這種謠言,又該怎樣對待呢?一夜里撒開人馬,尋找皇上,也難得不走露風聲。昨夜之事,盡管縝密從事,不也傳到皇太后耳朵里了嗎?
也許是這南柯一夢對他有所啟迪,使他忽然想到,這個秘密是怎么傳到太后耳中的呢?他自言自語地說:“大清帝國安邦以來,時至今日,禁宮大內的官宦機制日益龐雜和擴大,僅宮監(jiān)機構,就不下一百二十余處。大小宮監(jiān)的人數,經過一番裁減,仍有兩千八百余人。吃飯剝麻,人多嘴雜,倘若每一個宮監(jiān)傳出一件機密要聞,紫禁城豈不就成了皇家奇聞丑事的策源地了?如再不嚴明宮規(guī)家法,這還得了?”
“來人吶!”乾隆從榻上起身下地,穿上了衣服。
“奴才在?!庇靶√O(jiān)急忙走了進來。
乾隆用嚴肅的目光瞧著小太監(jiān)問道:“昨夜,朕微服夜出,你在做什么?”
“奴才在養(yǎng)心殿,候等皇上?!毙√O(jiān)如實回稟道。
“可同別人有過接觸?”乾隆問道。
“回稟皇上,奴才不曾與任何人接觸。”小太監(jiān)回道。
“傳姚總管進來!”乾隆命令道。
“喳!”小太監(jiān)應聲而去。不多時,總管太監(jiān)姚祿進來面見皇上。
乾隆問道:“姚祿啊,朕昨夜微服出行之后,你在哪里?”
總管姚祿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抬頭看看皇上,心想,糟了!昨夜斗雞之事,定然有人參了本,不然皇上怎么會龍顏不悅,第一句便問我在哪里?我還是爭取主動,不打自招吧。于是回稟道:“皇上,奴才身為大內總管,在偏廂里斗雞……”
“斗雞……”乾隆道,“這事暫且不問,我問你,太后和皇后召見過你嗎?”
“沒有?!币Φ摰溃袄吓桓移鄄m圣上,只是斗雞……”
“那么,朕夜出之事,是什么人傳給太后的?”乾隆直截了當地問。
“呃……奴才真的不知?!币Φ撜f。
“這樣的事,你不知道,又有誰知道?”皇上的語氣愈發(fā)嚴厲了。
姚祿見勢不妙,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求饒說:“皇上息怒,奴才失職。待我查明何人所傳,定要嚴懲不??!”
“不,這件事朕要親口過問”,皇上道,“把昨夜守門的太監(jiān)喚來!”
“遵旨!”姚祿從地上爬起,片刻間將昨夜門口的宮監(jiān)麻柱子叫到面前來。麻柱子見皇上指名要見他,心里忐忑不安,急忙跪在地上叩道:“奴才麻柱子聽皇上和總管大人的吩咐……”
“昨夜天黑之后是你在門口值夜么?”皇上問道。
“嗯,是……是奴才守門?!甭橹踊氐?。
“朕夜出之事,你是否與別人傳過?”皇上直眼盯著麻柱子問道。
麻柱子聽了暗想:這事要壞。不過,除了說給四寶,再也沒傳給別人。四寶是自己的莫逆之交,他定然不會參我的本。說不定皇上用言語來詐我,于是急忙回道:“皇上,奴才嚴守此事,不曾傳給別人。”
“那么,你可知道有誰傳了此事?”皇上反問道。
“這……奴才不知……奴才真的不知?!甭橹邮缚诜裾J。
“這就奇了!”皇上龍目圓睜,心頭火起,把手往案上狠地一拍,“殿前的不知,門口的不知,總管不知,難道只有朕才知么?下去!”
麻柱子灰溜溜地退了出去了,總管姚祿還低頭站在那里。
“傳旨!”皇上憤怒地說,“殿前的、門口的、坤寧宮的、掖庭的、還有相府的,除了慈安宮之外,所有宮監(jiān)都前來聽旨!”
“是,皇上?!笨偣芤Φ搼曌叱?,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滾了下來。他邊走邊想:從來未見過皇上這般發(fā)怒,看來要有倒霉的。
這時的宮監(jiān)四寶,也邊走邊想:這事要麻煩!不過,他存著一種僥幸的心理——如果麻柱子死不認賬,這就是個無頭之案。法不責眾,皇上到底問誰去?還是一口咬定,死不承認。
不多時,行宮中的數十名宮監(jiān),各自惶惑不安地跪在養(yǎng)心殿門外的階下聽旨。
乾隆怒氣沖沖地走出了養(yǎng)心殿,命人搬了把龍椅,坐在上頭,然后看了看總管姚祿,命令地說:“喚杖刑的過來!”
大小太監(jiān)聽了仰頭看看坐在階上的皇上,都莫名其妙,心想,這是出了什么大事,把皇上氣得一臉鐵青?
大小宮監(jiān)惶恐萬分地你瞧我,我瞧你,說不清皇上要杖哪些人。
麻柱子距宮監(jiān)四寶只隔兩個人,他暗自向四寶送過一眼,示意定要頂住。四寶會意,微微點了點頭,急忙把頭低下去。
不一會兒,杖手們把刑具抱了過來,幾個杖手也不知緣故地看了看皇上那殺氣騰騰的面孔,等待著皇上下令。
“各杖四十!定要說出昨夜朕微服出行是誰泄的密?”
皇上終于下令了,語音是那么果斷無情!幾個杖手,甚感突然和意外,這一大群宮監(jiān),每人四十,至少要杖一個時辰。不由地愣在那里,眼睛直瞧著皇上。
“怎么?你們想抗旨不成?”皇上大怒道。
“奴才不敢!”杖手們齊聲道。
所有的宮監(jiān),這時也弄不清原委,心想:這不是有理五八、無理也四十么?
皇上爺監(jiān)杖,連總管太監(jiān)也不饒過,并且是各杖四十,刑可是夠重的了。不消說自乾隆登基以來,就是自大清開國以來,也不曾有過這種先例,這一次怕是把皇上氣昏了。在清宮里,杖具有兩種,都是竹子制成的。一種是筒式的“圓杖”,也叫杖棍;另一種是“杖板”,也叫條杖。杖刑的規(guī)矩是:先讓受杖者俯面朝下,把腹胯部位墊起來,使屁股盡量地隆起,然后杖打。每打一杖,要大聲念出數目來,直到杖得大喊大叫,并說出“饒命啊,饒命!奴才有罪、奴才該死,奴才再也不敢了”這類求饒的話。但是,不論怎樣求饒,也定要杖足主子要求的數目。杖畢,還要受杖者向主子叩頭謝恩。
這一次,受杖者達數十人之多,有四伙杖手施杖。當乾隆的一個“杖!”字一出口,杖棍、杖板,紛紛掄起。養(yǎng)心殿的階下,杖棍杖板的聲響與哭叫聲,連成一片……
第一伙杖手,先拿總管姚祿開刀,他是總頭目,自然要吃杖棍。這種杖棍比起杖板,受抽的面積更為集中,因此,也就格外地吃重。
從總管到大小宮監(jiān),杖了一輪,一個時辰就過去了??墒?,仍無人招認,也無人出來檢舉別人。乾隆更加怒不可遏,暴躁地呼道:“再杖……”
本來是“再杖四十”,但“四十”二字還沒出口,就聽有人喊道:“皇上饒命!”
乾隆一看,是坤寧宮的小太監(jiān)四寶,問道:“莫非就是你?”
宮監(jiān)四寶求饒道:“是……是麻柱子傳給我的……皇上饒命!”
麻柱子在疼痛難忍之際,聽四寶招認了,屎也屙在褲子里。但他暗想,再杖四十,這條小命也就交給皇上了。于是伏地招認:“是……是奴才傳的,皇上饒命!奴才再也不敢了……”
“招認的留下!別人退下去!”乾隆喝道。
吃了冤枉杖的,有的呻吟叫苦,有的捂著屁股喊娘,屁滾尿流地退了下去。
宮監(jiān)四寶和麻柱子原以為招認了,就不再杖打,想不到圣怒未息,這時乾隆問道:“是誰傳給太后的?”
伏地叫苦的麻柱子挺了挺大脖筋,側頭看看四寶。可四寶雖然屁股上劇痛難忍,但他想,若是把皇后交出去,回到坤寧宮怎么交待?于是咬著牙,伏在地上,一聲不響。
“再杖四十!”乾隆令道。
“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可是,令已經發(fā)下,不論招認與否,必須杖完。
宮監(jiān)四寶和麻柱子已經癱在地上,宮監(jiān)四寶終于招認是他傳給皇后的,至于是誰傳給太后的,杖死也不知。
“退下去!”乾隆命令道。
他們哪里還退得下去,屁股上已是血肉橫飛了。只好由那杖刑隊的人,把他們抬了下去。
乾隆為追查泄密之人,一怒之下,杖了包括總管太監(jiān)姚祿在內的數十名宮監(jiān),重責了麻柱子和宮監(jiān)四寶兩個泄密的小太監(jiān)。乾隆暗想:宮監(jiān)四寶已經招認,是他把微服夜出之事透露給皇后的。顯而易見,把此事稟報太后的人,除了皇后還能是別人嗎?他已料到皇后狀告太后的目的,不是沖著他這個皇上來的,而是由于子午的隨行,使她醋海生波,妒嫉在心。因為早在出鑾之前,她就曾說過子午有謀她皇后位置的野心。但是,微服夜出之事,是太后出來干預的,如果去追究皇后的責任,豈不要引起太后的多疑,認為是沖著她來的,這樣就會把事情弄得更加復雜,如果引起太后的煩惱,那便是有法請神而無法送神了。不過,乾隆認為,皇后的這種做法,無論如何也不能算是光明正大,而是一種不夠體面的小動作。但是,后妃之間的爭寵妒嫉,從古到今便是宮中尋常可見之事,不到實不可解之時,也只有睜只眼閉只眼地不予理會了。
第八章
自做繭 坤寧宮 殃及池魚
窮末路 泄私憤 皇后截發(fā)
卻說乾隆皇帝棍杖了大大小小的所有太監(jiān),心中也出了一口惡氣,也就打算就此罷休了。
可是,皇后并非像皇上這般曠達。她見宮監(jiān)四寶被杖得皮開肉綻,被人抬回了坤寧宮,暗想,皇上的這場暴怒,無非是沖我這皇后來的,再追查下去,狀告太后之事,也會真相大白的,這場蕭墻之禍,也就臨到自己的頭上了。
她見宮監(jiān)四寶傷勢嚴重,與其說那杖棍是打在宮監(jiān)四寶的身上,莫不如說是打在自己的身上。她想:城樓失火,殃及池魚,宮監(jiān)四寶挨的這頓屈打,還不是為了我的利益,我怎能坐視不管?于是,遣她那侍女去請行宮太醫(yī)。侍女回來稟報道:“太醫(yī)說,吃杖的人多達三十余人,不能挨門挨戶親手調治,捎些內用外敷的藥物,自行調治好了?!?/p>
“自行調治?”皇后極不高興地說,“都來自行調治,要他作甚?”說罷,氣得兩眼發(fā)直,說道,“真是人心叵測,世態(tài)炎涼啊!我這皇后不得寵,連太醫(yī)也不把我放在眼里?!闭f完,氣惱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對那侍女說,“你去把藥煎了,端給四寶服用。至于那外敷的藥,就讓他自己去敷好了。”
那侍女答應著,回到外間來,這時,就見門外走進個人來,那侍女吃了一驚,忙問:“你是什么人?竟敢闖到坤寧宮來?”
那人道:“我是姚總管派來侍奉娘娘的替補太監(jiān)?!?/p>
侍女轉身進屋向皇后稟道:“姚總管派來一名替補太監(jiān),在外間等候?!?/p>
皇后道:“那就不必進來了,讓他去煎藥,再給四寶把外用藥敷了,然后再來見我。”
“是,娘娘?!笔膛畯陀只氐酵忾g。
皇后獨自一人坐在屋子里,思索著將要發(fā)生的一切。按照她的判斷,這一回不愁皇上不召見了,如果被召到養(yǎng)心殿,直截了當地問是你把微服夜出之事稟奏太后的么?豈不是會被問個瞠目結舌?難道還要抵賴說不是自己干的么?
不想倒好,愈想愈糟,她喉嚨里像塞了一團亂麻,堵塞不通。她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眼睛盯在地上,思考了多時,暗道:這一回可有看熱鬧的人了。那子午,愈發(fā)得寵,現在與皇上形影不離,愛得顛鸞倒鳳,如果乘人之危,把那枕風一吹,我這鳳冠霞帔就落到她的頭上了??墒?,她反復又想:怕又有何用?愈是委曲求全,就愈受人欺,何必這般懦弱無能呢!她暗暗鼓勵自己:別再謹小慎微了,一個人若把生死置之度外,一切都會變得無所畏懼。坐以待斃等候發(fā)落,還不如理直氣壯地吵鬧上門去,公開地承認皇上夜出之事,是自己稟報太后的,一切出于為皇上的安全考慮,并無歹意,總不該是個多大的罪過吧?倘若皇上認為這是賊人先告狀,甚至斥為居心不良,那就聽憑發(fā)落,大不了就是個顛倒是非,欺君罔上,是罰是廢,一概由它去吧!
“來人吶!”皇后喊道。
“奴婢在?!笔膛吡诉M來。
“喚那替補太監(jiān)進來!”皇后又道。
不一會兒,替補太監(jiān)走了進來,說道:“聽娘娘吩咐?!?/p>
皇后問道:“你在做什么?”
替補太監(jiān)道:“為四寶煎藥?!?/p>
“把火熄了,回來再煎。”皇后道,“你去養(yǎng)心殿請旨,說皇后求見皇上?!?/p>
“遵皇后旨?!碧嫜a太監(jiān)道,然后退了出去。
替補太監(jiān)走后,皇后走到菱花鏡前,對著鏡子整理一下自己的頭飾,又換了件衣服,心里琢磨著,見了皇上倘若子午在那里,該說些什么?不在那里又該說些什么?縱然如此,成敗在此一舉了。
這時,就聽門外喊道:“皇太后駕到……”
皇后聽罷,吃了一驚,暗道:太后怎么來了?
皇后顧不得多想什么,便急忙出去迎接。她接過太后手里的龍頭拐杖,遞給了侍女,由自己親手扶著太后來到屋間,然后道:“母后有何吩咐就喚我一聲好了,怎么親自前來……”
太后道:“今日的天氣,甚是晴朗,出來散個心,順便來看看你?!?/p>
“有勞母后圣駕,兒臣甚感不安。”皇后邊說邊請?zhí)舐渥?/p>
其實,皇太后來到坤寧宮,并非是因為天氣好出來散心,而是乾隆在鞭笞了宮監(jiān)之后,先到慈安宮把夜走秦淮、顧曲聽歌以及鞭撻衙內的事情如實地稟報了太后。乾隆也有一種心理,夜出之事,不是也泄露了么,還不如主動些好,免得日后走了風,落個欺瞞太后的罪名?;侍舐犃嘶噬现v述了秦淮聽歌和鞭撻衙內之事,自然也很生氣,但木已成舟,埋怨又有何用呢。但皇太后是個細心而又瞻前顧后的人,暗想,皇后本來就與皇上不睦,倘若以后知道了此事,便會落下口實,甚至認為她這做太后的也同皇上一樣瞞著自己,倒不如把話捅明的好。再說,皇后也不可能對此一無所知,多少正籍野史也都有對秦淮河的記載,又怎能瞞過她呢?弄不好,她會誤解了皇上和子午,也誤解了自己。
皇太后坐了下來,飲了幾口茶,先是說了些別的,然后自然地把話題引到皇上微服夜出的事情上來,說皇上夜走秦淮,觀風問俗,兼聽民怨,從一個名叫秦淮女的歌女口中聽到一些關于南京官府的腐敗之風,是頗有收獲的。她說,皇上高居廟堂,日子久了就會離百姓愈來愈遠,到繁華市井,僻街陋巷去走走,會耳目一新的。別看秦淮河是個商女賣笑之地,卻是南京城這個花花世界的縮影,官府之風,百姓的憂患,都在這里表現得淋漓盡致。一個被生計所迫,賣唱為生的秦淮女,竟有那么多的官宦豪強、公子闊少你爭我奪。就我來說,數十年生活在禁宮大內,不曾到秦淮河上走過一遭,還真不知那秦淮河也是丑中有美,美中有丑呢!
皇后聽了皇太后這滔滔不絕的演講,只是在一旁勉強地搭訕。可嘴里不說,心里暗想,世界上做娘的沒有一個不護孩子的,這分明是對皇上尋花問柳的一種巧辯,把個秦淮商女涂抹得那樣令人可憐,然而,還不是愈描愈黑。一個煙花柳地,有何風可觀,又有何俗可問?唱歌唱曲,賣笑賣身,還立什么貞節(jié)牌坊,怕是皇太后真的老糊涂了。再說那皇上,怕是洪福享得太多,也想尋個桃花扇底的風情,以此為樂。聽歌賞曲,無非是為皇上下窯子做個遮掩罷了。那乳臭未干的子午,也恬不知恥地進了煙花柳地,好不令人厭棄!看起來,我這堂堂的皇后,還不如一個小小的子午和秦淮河上的一個賣笑女更有吸引力。
此刻,若不是皇太后坐在身邊,她真想把一口唾液吐到地上,說一聲:“好不惡心!”
上述的這番話,都藏在皇后心里,在太后面前,吃了豹子膽,也不敢露出一字一句來。當皇太后問及她對自己的這番話有什么見解時,她言道:“母后之言,兒臣怎敢妄自評論,況且兒臣又未身臨其境,書上看的,也只是一知半解?;噬系男兄梗皂?,兒臣又怎敢胡亂挑剔。聽了母后之言,兒臣長了許多見識,多謝母后此番教誨……”
皇后的話還沒有說完,到養(yǎng)心殿請旨的替補太監(jiān)進來稟道:“回稟娘娘,皇上有旨,七日免見……”
皇后聽到“七日免見”四個字,頓時心里像被澆了瓢冷水,這不明擺著是皇上對自己的冷遇嗎?但皇太后在面前,只好先打發(fā)了小太監(jiān)說:“知道了,下去吧?!?/p>
皇太后聽了愕然道:“等等,怎么?皇后,你請旨求見皇上?”
“回母后的話”,皇后道,“自兒臣于慈安宮請安,聆聽了母后的教誨與指點,甚覺自己缺少殷勤主動,失了皇上的信寵,于是,想借著向皇上稟奏六宮政事之機,與皇上做一次傾心談吐,也不負母后的一番心意?!?/p>
此時,皇太后看了看那個傳旨的替補太監(jiān),忙問道:“皇上可在養(yǎng)心殿?”
“是,太后”,替補太監(jiān)說。
“他在做什么?”太后又問。
“回稟太后,皇上在與子午娘娘對奕……”
皇太后聽了皇上的“七日免見”,心想,這話是帶有三分火氣的,要不了七天,就要啟蹕回鑾了,實際上皇上無意召見皇后。看來,此番南巡,企圖增進他們之間和睦的這番心意,怕是全都白費了。有道是兒大不由娘,他是皇上,而且已是五旬開外之人,又怎能還像對待幾歲的孩子那樣去嘮嘮叨叨呢!看來,也就只有憑他自己去理會了。
皇太后打了個唉聲,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從侍女的手里接過龍頭拐杖,對皇后說:“也許皇上心情不好,沒有準你的請旨,也不要放在心上,待我抽暇對皇上說說你的愿望,我想人不進百言,木不進百斧,也許有那么一天會使他回心轉意的,他是皇上,也總該對你高看一眼的?!?/p>
“母后之心,天知地鑒,兒臣領會了?!被屎蠛鴾I說,“不過,種種跡象表明,皇上對我是恩斷義絕,無可挽救了……”
“怎么?”皇太后停住了腳步,吃驚地說,“皇后,你怎么說出這等話來?”
皇后流著淚說:“皇上火冒三丈,行宮的幾十個大小宮監(jiān),皆吃了板杖,而且是皇上親自監(jiān)杖,據宮監(jiān)四寶所言,是因為昨夜出行,宮監(jiān)泄密,大發(fā)雷霆的,這還不是殺雞給猴看,沖著我來的?!?/p>
“唉!”皇太后嘆了一聲,說道,“說也不聽,勸也不信,都那么任著性子,不能彼此忍讓。我自以為你是個賢淑的女子,一直護著你,現在看來,還是當初我做錯了事,讓你們湊在一起,是我罪該萬死呀!”
皇太后萬沒料到皇后能說出那些尖刻的言語,心里頭有傷心、有抱怨、也有指責。她不等皇后回話,撐著拐杖,在侍女的攙扶之下,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坤寧宮。
送太后走出門外的皇后,望了望太后的背影,心想:自入宮以來,還是第一次看到皇太后生這么大的氣。而今,惹了皇上不算,又得罪了太后。這一回怕是更要吃罪不起了。倘若太后這棵大樹也無陰涼可乘,皇宮大內豈能還有我烏喇那拉氏的立錐之地?
佇立在廊下的皇后,凝神多時,心亂如麻,甚覺自己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她帶著一種失望,甚至是絕望的心情回到屋間。委屈、怨恨、氣憤,一股腦兒地涌上心來,她發(fā)瘋似的,一頭扎在紅蓮帳的軟榻上,嚎啕大哭。
外間的侍女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急忙走了進來:“皇后……娘娘……你……你怎么了?”
皇后依然哭得那么傷心,侍女搖動著她的身子,她也不理。侍女手足無措地問:“娘娘是否身子不適?要不要去喚太醫(yī)?”
這時,皇后突然從榻上站了起來,對那侍女道:“好端端的,哪里生了什么病?哭一場,心里痛快!”說完又哈哈大笑起來。把個侍女嚇得渾身亂顫。
皇后大笑一場,戛然而止,低頭想了半天對侍女道:“找把剪刀來!”
“剪刀?”侍女愣怔地佇立在那里。
“聽見了嗎?”皇后大聲命令道。
“皇后,皇后……找剪刀做什么?”
“我的事,你也敢管?”皇后斥責道,“要你去拿,你就去拿,啰嗦什么?”
侍女見皇后情緒不對,以為是要尋什么短見。急忙跪在皇后的面前,哀求道,“皇后千歲,奴婢不敢……”
“好?。∧氵@小蹄子!”說罷,一下子把那侍女推倒在地上罵道,“你這奴才!連中宮懿旨你也敢抗?到底拿還是不拿?”
“皇后莫氣,待奴婢去拿?!笔膛畯牡厣吓榔饋恚叩揭蛔釆y鏡的前頭,拉開一個抽屜,取出剪刀,惶惑不安地走到皇后的面前。
皇后接過剪刀向那侍女命令道:“你出去吧!”
侍女驚恐萬狀地退了出去,悄悄地扒著門縫往里瞧,就見皇后用手摘下頭上的鳳冠霞帔,連同那頭飾,一股腦兒地摔在地上,然后操起剪刀,挽起頭上的青絲,扭了個勁兒,便用剪刀唰唰地剪了下來。這時,她似乎覺得剪得還不利索,又這一剪,那一剪地剪了起來,頓時一頭青絲所剩無幾。然后,她尋了一只沒有盛什么物件的錦盒,把頭發(fā)盛了進去,回身向門外喊道:“來人!”
那侍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進來,皇后斥道:“你來作甚?讓那替補宮監(jiān)進來!”
侍女復又退了下去,替補宮監(jiān)急忙走了進來,突然見皇后的頭上成了豹花禿,手里捧著一只錦盒,不由驚得呆若木雞。
“把這盒子送到養(yǎng)心殿,交給門外的太監(jiān),讓他轉給皇上。”
“遵皇后千歲旨。”替補宮監(jiān)膽戰(zhàn)心驚地從皇后手中接過錦盒,走出門去。
皇上在養(yǎng)心殿正與瑩妃子午妹對弈,定了個三局兩勝。此時已是戰(zhàn)過兩局,彼此各勝一盤。這第三盤,是決定勝負的關鍵一盤?,撳游缑玫呐P槽之馬,還有沉底一炮,逼進老帥的城池之下?;噬喜蛔〉負崦约旱念~頭,極力想尋求一個化險為夷的招數,但又無計可施。
瑩妃子午妹見皇上已無應急之法,便想緩解一下殘局,說道:“皇上,我這匹馬,跳得不是個好位置,準臣妾再緩上一步……”乾隆道:“落子為準,不得緩棋?!比缓笥终f,“子午,你是否見朕已四面楚歌,企圖讓我一招?”
“不,皇上”,瑩妃子午妹道,“我這城池,也已告急,臣妾是為自己尋求一種解脫的辦法,不求敢勝,但求議和……”
皇上哈哈大笑:“今日可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了!”
這時,殿上的宮監(jiān)手里捧著一只錦盒上前打躬:“皇上,這是中宮轉來的錦盒,獻給皇上……”
皇上側頭看了一眼,還以為像往常一樣,皇后有了什么心愛之物派人送來,讓自己賞玩。于是漫不經心地向那宮監(jiān)說:“放在那里好了?!闭f罷,又全神貫注地去與子午對奕。
這一盤棋,終于成了平局?;噬细吲d地說:“險些輸給了你。”瑩妃子午妹道:“皇上兵法純熟,總是運籌帷幄,力挽狂瀾,怎么會輸給臣妾。與皇上對弈,臣妾甘拜下風,望塵莫及……”
“好一個望塵莫及!”皇上心花怒放地說:“子午,有你在朕的身邊,什么樣的孤悶也不復存在了?!闭f著走到子午一邊,把子午攬在懷里,親昵地說,“回鑾之后,你協助朕習練著看一些奏章,還可以協助中宮做一些事。”
瑩妃子午妹嫵媚一笑,立起身來,說道:“皇上之器重,臣妾誠惶誠恐。不過,皇后還是皇上身邊的一個干練的賢內助,且請皇上多多親近于她,臣妾愿為皇上和皇后牽馬墜鐙?!闭f到這里,她忽然想起剛才之事,提醒地說,“皇上,適才宮監(jiān)送來的錦盒,說是獻給皇上的,里面定有什么使皇上開心之物,何不打開受用……”
“看,我倒把這事給忘了。”說著讓瑩妃子午妹捧了過來,親手將盒蓋子掀開。可是搭眼一看,使乾隆和瑩妃子午妹都大吃一驚!乾隆道:“她……她截了發(fā)?”
瑩妃子午妹望著盒子里的青絲,大惑不解地說:“皇上,近來你可是與皇后有過什么口角?”
乾隆把那盒子推在一邊,半天道:“朕,沒有追究她,她倒生起事來,難道我這當皇上的,諸事還都要到中宮去請旨不成?豈有此理!”
“皇上息怒”,瑩妃子午妹極力勸慰道:“也許其中有什么誤解,還請皇上冷靜,且莫失慎?!?/p>
這座富麗堂皇的行宮養(yǎng)心殿,適才還是歡聲笑語,春光融融,一下子變得滿目蕭然,空氣稀薄。眾人皆知,在大清帝國的宮規(guī)禮法中,截發(fā)剪辮子,是一大禁忌。乾隆氣憤地說:“這是中宮對朕的一個挑戰(zhàn),是可忍,孰不可忍!”
瑩妃子午妹撲通一聲跪在皇上面前:“皇上言重了,也許是秦淮聽歌之事,皇后有所聞知。都怪我當時沒有堅持勸皇上帶皇后一道出去,難免讓皇后思想不通?!?/p>
“朕與你們不是在母后面前負荊請罪了么?太后都有所寬恕,難道她這皇后還要……”
“皇上胸懷如海,且莫怪皇后。事后,也許皇后會悔之莫及的,請皇上原諒她吧。”
“子午,起來。”皇上道,“你又給她求情?你向來尊重皇后,凡事禮讓在前,她卻那么心胸狹窄?!闭f完,低頭想了想說,“這事與你無干,朕也不知該怎么處置,只好請?zhí)蟛么肓??!比缓笥终f,“子午,你且回到掖庭歇息,朕立即面奏母后。”瑩妃子午妹只好退出養(yǎng)心殿,回到掖庭去,皇上喚過太監(jiān),捧著那只錦盒到慈安宮去見太后。
皇太后看了皇后的截發(fā),甚感意外,連連打了兩個唉聲:“真是按下葫蘆浮起瓢,她又鬧起事來!”說著,不忍地把那盒子推在一邊,禁不住掉下幾滴眼淚,傷感地說:“我這心也操得夠多的了,我諸事不管了!”
皇上見母后傷心落淚,急忙勸道:“母后保重圣體,切莫傷感。”
太后說:“這一次皇上南巡,本是我的主意,唉,沒想到會適得其反!”
“母后,母后……都是皇兒讓母后操心?!鼻∫粫r不知怎樣才能使太后平靜。
太后道:“這事倒叫我怎么處置?”
“母后且莫犯難,既然皇后不念往日恩義,絕情之意,已是難以挽回……”
“怎么,你也說出這話來?”太后責道,“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們是一日反目,千日無情?!碧笸A送Uf,“倒也是清官難斷家務事,由你們自己酌處吧!以后我頤養(yǎng)天年了?!?/p>
皇上想了多時,然后說道:“依皇兒之見,現在勸解,亦難奏效,那就先遣人到坤寧宮安慰并勸解一下皇后,如果她執(zhí)意不聽,縱然她破罐子破摔,也沒有收拾不了的場面?!?/p>
說是不管,又豈能不管。太后搖了搖手,說道:“我看還是莫要操之過急,現在她怕是什么話也聽不進去了,要緊的是先讓她穩(wěn)定一下,慢慢地再做處理。行宮還不比宮內,聲揚出去,授萬民于笑柄,有礙你這皇上的尊嚴?!闭f到這,皇太后想出個主意來,說道,“要么就先遣人護送皇后回到京師,一切都在回鑾之后再議?!?/p>
皇上聽了,甚感是個應急的好措施,贊同地說:“遵母后懿旨?;蕛寒敿聪轮??!?/p>
“不,還是讓我和她談談,仁至義盡,不聽勸,那就是咎由自取了?!?/p>
“母后此言極是。”皇上說,“那就聽母后的消息?!?/p>
“好吧?!碧笳f:“你回到養(yǎng)心殿,讓宮監(jiān)把你案上的那部《明史》給我送來,我想看一看《后妃傳》?!?/p>
“是,母后?!被噬蠎T,走出慈安宮。
第九章
守前約 雞鳴寺 降香祈福
拜觀音 六姊妹 共結手帕
卻說秦淮女在天已大亮時,被船公鄭二伯送回河房之后,心中余悸未息,本想睡上一會兒,但哪里睡得著?她打開包裹,把一囊銀子交給了傭人王媽,請她好好地鎖在銀庫里,并叮囑家里不要離人。
王媽邊答應著邊接了過來,她看了看那如花似錦的銀囊,心想,我家小姐幾時又置了這條珠光閃閃的銀囊,她用手掂了掂那一囊沉甸甸的銀子,然后便小心地鎖進銀庫,回頭道:“小姐,你前幾日說,丙寅日要和姐妹們到雞鳴寺結拜……”
不等王媽說完,秦淮女便“哎呀”了一聲,說道:“我怎么把這件大事忘之腦后了?”
王媽說:“不是說午時正式結拜嗎?來得及!看樣子你好像一夜未睡,還是先吃口飯,再睡上一個時辰也不遲……”
“不行”,秦淮女說:“說好了的,辰時到小倩姐家集合,共進早餐,然后一道去古雞鳴寺?!?/p>
王媽想,對小姐來說,徹夜不眠早已是常事,于是道:“我去打些溫水來,快些梳洗好了,別誤了時辰。”說完便進了廚房。
這時,秦淮女想,要不要把夜里發(fā)生的事情告訴給眾姐妹?想來想去還是認為暫且不說的好,因為今天的結拜是眾姐妹渴望已久的一個心愿,除了到雞鳴寺焚香叩拜,回來還要在大姐夢云的大食舫上辦祝福宴,如果把昨夜的事情說了,會使眾姐妹都為我擔心,弄不好會影響結拜和祝福宴的氣氛。她心中暗想,一定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絲毫不要讓她們有所察覺。特別是小倩姐,是她把富商三人送到舫子上的,如果她聽說一夜之間在舫子上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她會懊悔莫及的。小倩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本就報恩無門,如果再為她添亂,那就更加使自己無地自容了。
說起秦淮女與蘇小倩的情誼,有著一段感人至深的故事。秦淮女原本姓俞,小名銀環(huán),河北樂亭人氏,七歲喪母,老爹俞海是個江湖藝人,在樂亭開一茶棚,以賣茶賣藝為生。銀環(huán)到了十三歲,老爹為她請了一位清客,教授她琴棋書畫。后來,父女雙雙賣藝,倒也能維持溫飽。再后來,因得罪了地痞無賴,砸了茶棚,迫使父女流落江湖,街頭賣藝。來到南京這一年,銀環(huán)已是十六歲的妙齡少女了,她隨著年過五旬的老爹在街頭撂地賣唱。
福不雙至,禍不單行,一次,父女倆當街賣藝,有個穿粉袍的豪門公子一旁聽唱,他見銀環(huán)姿容俊秀,歌藝絕倫,硬要銀環(huán)父女到他府邸去唱堂會,因父女不從,便把銀環(huán)父女打傷在地,并砸爛了琴弦。而這時又闖出個穿綠袍的花花公子,企圖以抱打不平為名,博得銀環(huán)父女的歡心,進而調戲銀環(huán),于是這兩個花花公子展開了搏斗,撕打得不可開交。這時,偏巧秦淮河上的賣歌女蘇小倩坐著一輛馬車去寺院燒香,路經這里,見一老者和一女孩被打傷在地,頓生惻隱之心,她見那兩個花花公子打成一團,乘慌亂之際,將銀環(huán)父女救出重圍,抱上馬車,回了自己的河房,并為其請醫(yī)治傷,百般調治,數日后銀環(huán)的傷痛得以痊愈,但那俞老爹原本就身帶重病,又遭慘打,未過半月就辭別陽世了。
銀環(huán)哭得死去活來,決心與老爹同去,永離這苦難人間。而蘇小倩見銀環(huán)有輕生之意,百般勸解,并傾囊相助,替銀環(huán)為老爹發(fā)了喪,并勸道:“父母給了自己一身骨肉,怎能隨意輕生,留有青山在還怕沒柴燒?”
好心善良的蘇小倩,原是秦淮河上頤香樓的一名歌女,因不忍老鴇虐待,贖身走出青樓,只身一人,賃了舫子,在秦淮河上賣唱。她對銀環(huán)說:“我只身一人,甚覺孤單,你就留在這里與我做個姐妹好了?!?/p>
銀環(huán)道:“這哪里使得,一是救命之恩,死難相報;二是您長我十歲有余,應以長者相稱?!?/p>
小倩百般不肯地說:“在秦淮河上,賣唱之人,彼此有的年歲甚為懸殊,亦是姊妹相稱?!便y環(huán)無奈,也只好依了她。
自銀環(huán)來到小倩的河房,小倩待她無微不至,每到清明時節(jié)或鬼祭之日,便帶她到老爹墳前化些紙錢,以寄托哀思。小倩怕銀環(huán)孤悶,教她學些新歌新曲,商討琴弦、古箏技法,與她一道吟詩對對,填詞作賦。令小倩萬分吃驚的是銀環(huán)天資聰慧,文思敏捷,歌喉甜潤無比,尤其是絲弦的功底甚厚,心想怎可埋沒了她這天才,于是同她商議同撐一舫,帶她在秦淮河上賣歌,做個賣唱不賣身的清閑歌手。想不到不過半年光景,她就引起了眾多聽客的青睞,收入了大量的歌銀。蘇小倩見此情景,又少許資助銀兩,幫她賃了一只華貴畫舫,取名“漓江村”,又雇了船公,讓她獨撐一舫,在河上賣歌,并為她起了個藝名──俞真真。不久,又幫她置了河房,雇了個五十歲的孀婆王媽,為之看家望門,照料起居,早晚打點些餐飯,讓真真省下時間,磨煉琴弦技藝。
多災多難、身世悲涼的俞真真,不負小倩姐的良苦用心,她自強自立,每日里除了應酬聽客,一有閑暇,或撫琴作歌,或精讀詩書,或習練繪畫,刻意求工,不厭其煩。不到兩年光景,她的詩才歌藝便名聲大振,使南京內外、江寧一帶的文人墨客、官宦豪強聞風而至。就此,雅士們奉俞真真以“秦淮女”之桂冠,使俞真真這位紅顏歌手,唱紅了江寧州府、秦淮上下,歌銀如同流水般地淌進秦淮女的畫舫。
人怕出名豬怕壯,薄命紅顏的秦淮女因才貌超群,理趣不凡,無因地招來禍端。令人發(fā)指的是那些有權有勢的官府老爺,如同饑鷹餓虎,謀求納秦淮女為妾;并有貴府豪門的浪蕩公子、地痞無賴各色人等,都盯上了她,致使秦淮女陷入險境之中,不能脫身自拔,這又使蘇小倩為之擔憂起來。
近日來,秦淮女就是因為這般緣故,歇舫謝客,以求得幾分安寧。但是,因為憂悶難遣,索性讓船公鄭二伯撐出舫子在河上散心,想不到彈了一支元曲,招來富商追舫,釀成這一畫舫事件,使她變得更加驚恐不安。但是,在風刀霜劍中度過十九個春秋的秦淮女,已變得頗有承受之能力了。
話又說回來,秦淮女在張衙內鬧舫之后,回到河房,忽然王媽提起今日是與眾姐妹結拜手帕之日,不免有些慌了,洗臉化妝,翻箱倒柜,找出了使自己滿意的服裝,選了一件清素的,然后向王媽叮囑一番,急忙向蘇小倩家走去。
說起秦淮六姐妹手帕結拜之事,也是蘇小倩發(fā)起的。在秦淮河上,這種義氣結拜,古往今來,相沿成習,不論在青樓女子之中,還是在撐舫賣藝的歌手之間,彼此間莫逆相交,經過義氣結拜,便成為手帕姐妹,就好比男人之間磕頭拜把子結成的香火兄弟一樣。
自俞真真在秦淮河上撐舫賣歌以來,結識了許多心地善良、同命相憐的好姐妹,彼此間,傾心談吐,患難與共,相處得有如親生姐妹一般。
在六姐妹中,年齡最大的便是陳夢云了。她三十三歲,是六姊妹中的老大姐。她十五歲被歹人拐賣青樓,二十八歲從良,做了秦淮河上一位叫方昆的食舫老板的續(xù)弦;行二,姓朱,名旦旦,小夢云一歲,她原是秦淮河桃葉渡一家名叫“寶華樓”的妓女,三十歲自己贖了身走出青樓,在秦淮河上撐舫賣歌,被稱為逍遙皇后;行三,蘇小倩,二十九歲,五年前是秦淮河“文香閣”的青樓女子,因與老鴇不睦,索性走出青樓,獨自賃了舫子,在河上只身賣歌;行四,姓柳名黛惠,二十三歲,幼年父母早逝,為南京城一個叫劉萬金的鹽商做丫環(huán),因不從主子的欺凌與侮辱,十五歲被賣入貢院附近一家叫做“秋香苑”的青樓做妓女,終于未能逃脫商女賣笑的命運。但黛惠自幼聰明伶俐,又容顏俊秀,得到老鴇的賞識,那老鴇不惜血本地為黛惠請先生聘名師,教授五經四書,學唐寅、習顏柳,苦練書畫技巧,并教授五音六律、琴弦技法。黛惠到了十八歲,就以才華名噪秦淮,壓倒群芳。當秦淮女唱紅秦淮之后,她便顯得遜色了。但她非但不妒忌秦淮女,反而登門求教,并與秦淮女結成知心好友;行五,秦淮女俞真真,年方十九,在六姊妹中是公認的佼佼者;行六,姓李名婉君,年方十八,她祖籍浙江丹陽,十五歲時因遭蝗蟲水患,舉家離散,流落南京,在街頭插草賣身,被秦淮河邊赫赫有名的“青梅閣”老鴇賽金花收為養(yǎng)女。婉君天生聰明伶俐,小模樣又十分俊秀,甚得那老鴇賽金花的喜歡。那老鴇當年也是秦淮河畔青樓一絕,頗有琴棋書畫功底,于是手把手地教授技藝,以待情竇初萌之日,成為青梅閣獨一無二的金粉花枝。女大十八變,婉君十六歲頭回接客,玉貌花顏,綽約多姿,回眸一笑如盈盈秋水,在秦淮河上的眾多青樓女子中,卓爾不群,有掃眉才子之稱,故不受假母虐待。平時,她常陪狎客賃舫秦淮,聽歌看景,與河上的歌女多有接觸,加之彼此有著相同的命運和遭遇,相處得格外親近,乃至成為姐妹們的金蘭契友。數日之前,秦淮六姐妹在蘇小倩家的一次集會中,請了一位算卦先生,選了丙辰這個黃道吉日,到古雞鳴寺降香祈福,結拜手帕。
當秦淮女到了小倩姐那里,其他姊妹們還都沒有到場。蘇小倩見了真真第一句話便問:“真真,昨夜幾時收的舫子?”
“還早,午夜時分便收了?!闭嬲娉烈髁艘幌抡f道。
“那富商三人到底怎樣?”小倩問。
“文質彬彬,倒也和氣?!闭嬲嬲f。
“這就好”,小倩自安地說,“知人知面不知心,昨夜收了舫子,我還有些放心不下”,然后道,“我已備了早點,待姐妹們到齊了,隨便吃上一口,便去雞鳴寺降香結拜?!?/p>
真真生怕小倩姐看出她內心的不安,故意談笑風生,神情自若,于是道:“我和鄭二伯一道吃了早點,哪里還吃得下?”
小倩道:“前日我已經說過一道來吃,你偏是先吃了,你的那一份由誰幫你來吃?”真真道:“那就讓我裝在袖子里帶走好了,晚餐豈不也省了!”
“你倒會算細賬?!毙≠恍ρ源蛉さ卣f。
這時就聽外面有人喊道:“小倩姐,早餐可是預備好了?我和大姐是來趕嘴的!”
小倩和真真一聽便是六妹婉君的聲音,想來她和大姐夢云一道前來的,小倩在屋里面回道:“你們來遲了,早餐已經被我和真真吃光了……”
說著,小倩和真真走出門外,把大姐夢云和小妹婉君迎了進來。小倩笑道:“早點并沒有吃光,待二姐和四妹來了一道吃些,好去雞鳴寺……”
說曹操,曹操便到,旦旦和黛惠相繼推門走了進來,她倆見姐妹們都比自己早到了,紛紛致歉說:“讓眾姐妹久等了……”
小倩說:“不必致歉了,雖然是最后來到,也并未誤了時辰,就在吃祝福宴時自己罰酒三杯好了!”
黛惠聽了忙道:“不誤時辰也要罰?若是誤了時辰,該罰多少?”
旦旦說:“不誤時辰要罰,誤了時辰定然是不罰的,祝福宴時我最后到場……”
快嘴婉君搶著說道:“那就要飲一壇了!”
大姐夢云道:“這也太不公平了,讓真真說個公平話,該罰還是不該罰?”
真真滴水不漏,接道:“既然大姐認為不公平,肯定是不公平的,我怎好搶了大姐的話說?!?/p>
大姐夢云道:“真真,我是讓你做好人的,你偏不做,那我就自己來做了。我自以為我是公平的,既然有人說要罰,我說不罰也會得罪人的,那就少罰兩杯好了。”
小倩聽了急忙道:“大姐,你怎么和起稀泥來了,這哪里算公平?”
大姐夢云說:“我有言在先,自以為是公平的,既然有人認為不公平,可能就是不公平的了……”
旦旦趁機道:“從道理上說,不公平最該罰酒,大姐你說對不對?”
“對!”眾姐妹不約而同地說。
“看來我孤立無援了?那么,酒就我一個人喝好了?!贝蠼銐粼骑L趣地說。
姐妹們的幾句笑談,惹得大家笑個不止。這時小倩道:“依我看,大姐是否要吃罰酒,我們誰說了都不算,大家早就說好了,結拜后吃祝福宴由大姐來主持宴會,她權柄在手,要罰哪一位還不是自己說了算,她若是當眾宣布,主持人不吃罰酒,誰敢攔她?”
大姐夢云一旁道:“看來這酒只有我自罰自吃便是最公道不過了!”
由于姐妹們選了這良辰吉日結拜手帕,彼此甚為開心,一見面便妙趣橫生地戲鬧了一陣子,這時大姐夢云鄭重地說:“原定寅時出發(fā),午時結拜,是不是該動身了?”
小倩忙道:“我備了早點和蓮子粥,隨便吃些也誤不了時辰?!?/p>
說罷大家都吃了點心喝了粥,然后把準備好的黃香和供品裝在一只籃子里,準備上路。
大姐夢云道:“還是賃一輛馬車來?!?/p>
婉君出來說道:“大姐,這個差事,非我婉君莫屬了吧?”說著,便急忙跑出門外賃車去了。不多時,車子便停在了門前,眾姐妹先后坐上了四輪馬車。
按照六姐妹的排行次序,當然是前三位坐在正座上,后三位坐在背座上。秦淮女坐在馬車的背座上,如同坐在親人的懷間,掃卻了一切憂愁與煩惱,就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一樣,變得有說有笑。
馬脖上的串鈴,隨著馬車的行走,不住地叮當作響,節(jié)奏明快。人逢喜事精神爽,坐在車上的六姐妹,每個人總是把話拉到共同感興趣的話題上來。
這時,坐在背座中間的真真向幾位姐妹言道:“來到秦淮河上就聽說南京有‘一司二府’和‘留都三戶’,可是卻不知這些名詞的來歷,今日閑聊,不妨請眾姐妹指點……”
若想了解南京的風云變革,歷史掌故,當推大姐陳夢云了。說起年歲,雖不算老,但她是個老南京,比起其他姐妹,更加熟悉南京了。夢云并不推諉,侃侃而談地講起南京是怎么被稱為“留都”的。
“留都”二字,始于明朝。明初建都南京,后遷入北京,自此把南京稱為“留都”。所說的“三戶”,就是指江寧的三大衙門:江寧布政使司、江寧織造府和江寧府衙門。其中,江寧布政使司是朝廷設在江寧一帶的軍政權力機構,主全省之政事,并參與軍機,布政使官品高于江寧織造和江寧府知府。
江寧府是政權機構,掌有總領屬縣、宣布條教、興利除害、決訟檢奸、修廢利舉等權限。在府衙里,除了知府,還設有同知、通判、經歷、知事、照磨、司獄各種大小官職,也稱衙官。
至于江寧織造府,更不可小瞧,那是宮廷設在江寧的一個特殊的部門,設織造官,名義上是為皇家和王侯制造朝服、冠帶的監(jiān)管機構,但織造府織造的品階,多高于知府,是皇上派駐江寧一帶的心腹爪牙,其織造官多半是由皇親嫡系所充任。
說到“一司二府”,大姐夢云道:“了解了留都三戶,自然也就知道一司二府都是哪一家了?!敝v到這里,眾姐妹無不夸贊大姐夢云的學識淵博了。
這時,姐妹們話鋒一轉,說起南京的風光風物,歷史沿革,又把小倩推了出來,近而從朱雀橋講到烏衣巷,從朝天宮講到考試院,從紫金山的風光講到錢塘江的大潮,然后又扯到南朝四百八十寺,乃至正在奔赴的古雞鳴寺。二姐旦旦接道:“據說很早以前,雞鳴寺里還供奉著山神、土地還有城隍。山長草木,地生五谷,山神土地,主一方衣食,還有男婚女嫁等?!?/p>
旦旦的話使姐妹們聽了感到無比新鮮,婉君接道:“那城隍老爺到底管什么呀?”
“怕是管烽煙戰(zhàn)火的吧?”旦旦接著說,“不然,為什么一有爭戰(zhàn),老百姓就去拜城隍?”
“就別管它城隍不城隍了”,黛惠說,“今日降香結拜,也去拜拜土地祠,順便求個簽,看真真和婉君兩個小妹,幾時能動大婚……”
“對,對,這個主意好”,小倩借此發(fā)揮地說:“早些打發(fā)出去,也免得那些貓兒狗兒的公子哥,求之不得,輾轉反側!”
真真羞得低下了頭,婉君雖然也羞得一臉紅暈,但是,婉君的嘴可不饒人,拉了一下真真說道:“真真姐,姐姐們如此拿我倆開心,你怎么連反抗的精神也沒有?反倒把頭低了下去!”
真真道:“我想過了,你一定會沖鋒陷陣出來反抗的,我就等著取勝了!”
真真的話,把一車姐妹全逗笑了。
一路的歡聲笑語,不知不覺就到雞鳴寺了。馬車夫把車子停在雞鳴寺前面的一條土路旁邊說道:“各位小姐請下車。雞鳴寺的石級又高又陡,慢走才是。”
眾姐妹下了馬車,婉君是眾姐妹委托的小管家,由她統(tǒng)一付了車錢,然后相互地扯著手,登上那道天梯般的古寺石階。
攀到雞鳴寺第一道寺門的前頭,姐妹們彼此你瞧我、我瞧你,都大喘粗氣,并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這時,真真舉目觀看,只見在這青磚構造的寺門上首嵌有“古雞鳴寺”四個大字,字跡古樸蒼勁。在那四個字的上端,還有兩個海碗口大小的“敕建”二字,顯然雞鳴寺是帝王御批而建。
再向寺門兩側看去,一副八字楹聯,位列兩邊。上聯是:“大千世界”,下聯是:“不二法門”。
秦淮女正思索這副楹聯的含意,婉君一旁問道:“姐姐,你講講這副聯子是什么意思?”真真回道:“這是佛家語,姐姐才疏學淺,不敢胡亂解釋?!?/p>
“姐姐,你這女才子,倒謙遜起來了”,婉君說:“你若解釋不清,誰能解釋得好?”
“我是女才子?”真真笑道:“婉君,你且莫這般高抬,你年紀雖小,有名師指點,經多見廣,文思敏捷,對答如流,你才是個女才子呢!”
“姐姐”,婉君撒嬌地說,“我本來說的是實話,你倒反唇相譏了,向你討教,卻把我捧了起來?!闭f完,把小嘴撅得高高,說道,“都怨這副對聯,引出這多麻煩,這回呀,你不向我解釋這副對聯,祝福宴上我就不饒你!”
“看,蒙也要蒙出幾句來,不然我會吃罰酒的。”真真道,“那我就胡亂解釋一下,說錯了請你糾正。”然后言道,“我家老爺子在世的時候,說書講古,涉及到這八個字的佛家之語,說大千世界前面還有‘三千’,即小千,中千和大千,稱為‘三千大千世界’,說的是佛教化的世界,當人與人之間達到無彼此之分的境界,就是最高的境界了。但我說不清這是否就是菩薩悟出的那種佛界境地?!?/p>
婉君聽了點點頭說道:“南京也好,大清帝國也罷,上哪里去尋找這種不二法門的佛化境地呢?”
“是呀,對于佛家的事,我們幾乎是一無所知”,真真說,“茫茫人海,法門何在?無非是多做善事,少生邪念,也許這就算是尋到了那種法門了吧……”
真真與婉君正在議論這副楹聯時,大姐夢云轉過身來對眾姐妹說:“我們快些進去吧,趕會的人,愈發(fā)地多了,再過一會兒,會水泄不通的?!?/p>
眾姐妹聽了,急忙轉身走進雞鳴寺的頭道寺門。
古雞鳴寺,真是個不小的寺院,進了第一道門,并沒有佛殿,向前望去,是一片土坡,生長著稀疏的樹木和初萌的芳草。
大約辰時,趕會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地向遠處的寺院擁去。眾姐妹也擠在人群之中,奔向遠處雞鳴寺的建筑群。
來到近前,那參差錯落的殿堂,掩映在林木之間,殿堂里傳出僧人敲擊木魚、石磬和皮鼓的聲音,在那一座座高大的香爐里,蒸騰著香火煙氣。擺供的、焚香的、叩頭的,伴著和尚的誦經之聲,使整個雞鳴寺沸騰起來。
在這座古寺里,果然供奉著許多的大佛,有釋迦、彌勒、如來和觀音菩薩,也有山神、土地和城隍。
眾姐妹在大姐夢云的帶領下,可謂進門燒香、見佛叩頭,并一處一處地留下香銀。
觀音古剎,坐南朝北,一尊倒坐蓮花的彩繪觀音,手里捧著一只普渡眾生的圣水瓶。在觀音菩薩像的背面,是身著甲胄的護法神——韋馱的彩像。
在姐妹們的眼中,觀音是一位普渡眾生的女神,又有人說她是個男神。眾姐妹在前來降香之前,就已說定在觀音殿里結拜手帕?,F在便是六姐妹了卻這一心愿的時刻,姐妹們先是擺了許多供品,然后燒香叩頭,請和尚誦經祈福,大姐夢云讀了事先就準備好了的結拜誓言,姐妹們又相互交換了書有同心結語言的手帕,以作珍藏。姐妹們喜幸難抑之中,灑下了激動的淚水。此刻,彼此的心中,都覺得更加知心了……
走出觀音殿,已是正午時分。姐妹們走進一家寺外餐館,簡單吃了點午餐。飯后,旦旦提議說:“五妹真真還是第一次來這里祈福降香,不妨好好地逛一逛?!?/p>
大家聽了無不響應,于是,前拉后扯地向那最熱鬧的地方走去。
雞鳴寺一年一度的香火會,招來五行八作的人們到這里兜攬生意。有唱野臺子戲的,有競技表演的,有擺弄雜耍的,有撂地鋪攤賣蘿卜膏、大力丸的,還有抽帖算卦、講子平、看麻衣神相的,簡直是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這時,天將過午,六姐妹按預定的時刻下了山,如同來時一樣,賃了一輛四輪馬車,起車直奔桃葉渡的大食舫。
第十章
傷衙內 張知府 一籌莫展
馬絳桃 施伎倆 人比蛇毒
江寧衙內張君子平時在這江寧一帶是飛揚跋扈,為所欲為,昨天夜里怕是連做夢也沒有想到在秦淮女的舫子上,吃了這么大的苦頭,還多虧了那個滑頭的家丁王角躲在了舫門后頭,沒吃著乾隆一伙人的拳腳,使他能夠把他的衙內主子和兩個同伙拖到板艇上,逃回了家。
張君子的后腦海受了重創(chuàng),不住地嘔吐,又言語不清,加之斷了脊梁,挺不起腰桿子來,每當抬放他的人略有動作,他就要發(fā)出聲聲慘叫。知府張槐與他的夫人何氏見此情景,如同割了自己的心頭肉,哭得死去活來。知府張槐忙問那沒有受傷的家丁王角:“蠟釬,少爺是怎么被人打的,還不快快說來!”
王角道:“大少爺帶著我們三個小的,到秦淮女的舫子上聽歌賞曲,遇上了歹人,有個小女子一腳把大少爺踢翻,大少爺的水蛇腰恰好墊在秦淮女的舫門檻子上,給大少爺直了羅鍋……”
“混帳!”知府張槐罵道,“要你們這些廢物作甚?”
王角回道:“老爺不知,魏龍、馬虎也被那幾個暴徒給打得鼻青臉腫……”
“哪里的暴徒?”知府張槐急問道。
“老爺,說不清……”
“混帳!是你說不清還是我說不清?”
“啊不,是小的說不清。”
“你怎么沒受傷?!”知府張槐疑惑地問。
那王角卻也機靈,謊言道:“還不是老爺平日嚴加管教,學了幾招,免去了挨揍……”
知府張槐命令道:“站在那里作甚?還不快喚衙醫(yī)!”
“是,老爺。”王角應聲退了下去。
何氏夫人見兒子被打得這么慘,對張槐哭喊道:“老爺,還不快差人捉拿兇手,給兒子報仇……”
知府張槐道:“那暴徒會待在那里等你去捉?當下給兒子治傷要緊!”
張君子俯面趴在榻上,一會兒呻吟,一會兒囈語,有時像是要說什么,但又嘟囔不出。不多時,出去請衙醫(yī)的王角領著一位須發(fā)花白、老態(tài)龍鐘的衙醫(yī)慌張地走了進來。
那衙醫(yī)先是看了看面部的傷勢 ,問了問是否哪兒疼得厲害,但張君子卻不能言語,無奈只好診脈。其實,紅傷之癥,診脈是查不出究竟的,不過醫(yī)生總是要望、聞、問、切。當衙醫(yī)掀開張君子那袍子,用手指去觸摸脊柱和肋骨時,張君子又發(fā)出幾聲慘叫。經過衙醫(yī)的檢查,脊椎斷了兩節(jié),一節(jié)離位,一節(jié)觸進腹腔,再就是左側折了三根肋骨。至于其他部位的血腫和損傷,比起骨折是微不足道的。
那衙醫(yī)直言道:“大少爺的傷勢甚重,骨折的程度,隔著皮肉是難以看得真切的。如果剖開皮肉取出碎骨,恐骨髓嚴重受損。再說倘若皮肉不合,創(chuàng)面出現潰爛,經久不愈,將有性命之憂。因此,應急的治療手段是,推拿復位,再打石膏固定骨折部位,以防扭動。然后口服些紅藥、白藥、七厘散,再開幾劑湯藥,煎服而用。這樣,便可消腫止痛,舒筋活絡……”
知府張槐心里明白,這樣的重傷,就是華佗轉世、扁鵲重生,也難以手到病除,也只好依那衙醫(yī)了。張槐道:“你要悉心地給少爺調治,用最好的藥,治不好我拿你問罪!”
那衙醫(yī)焉敢怠慢,接著打了石膏床和簾子,開了外敷內用的方劑,妥貼處置,殷勤備至。同時也給兩個受傷的衙役做了處置。
可是,知府張槐和夫人何氏,眼睜睜地看著兒子痛苦呻吟,熱鍋螞蟻似的在地上轉來轉去,那何氏哭嚎著要求知府張槐緝拿兇犯,揚言出不了這口怨氣,就一頭撞死在江寧府衙門的門框上。張槐說:“我何嘗不心疼兒子,可是急又有何用?依我的判斷,這事件雖然發(fā)生在秦淮女的舫子上,其陰謀絕非是秦淮女所為,量她也沒有這個膽,其中緣故定是大有來頭,且莫輕看了它?!?/p>
何氏抽泣著說:“都說你久經世故,老謀深算,這回災難落在自己的頭上了,你卻亂了方寸??茨愕降啄懿荒茏阶词?,給兒子報仇。”
知府張槐一夜未合眼,反復思考,得出兩種結論:一是江寧府的公子哥兒之間,為占有秦淮女而爭風吃醋,蓄謀報復,毆斗致傷;再就是自己辦案之中,積下民怨,作案者不敢公開較量,便暗下手。除此之外就是有人為給秦淮女獻媚,收買了江湖俠客,充當打手,以保護秦淮女為名,討秦淮女的歡心,一箭雙雕地達到報復我這個對手的目的。
知府張槐這個人,平時詭黠狡詐,好暗算別人,因此,也時時怕別人暗算自己。他的臆斷愈發(fā)使他不安起來。尤其令他焦慮的是,乾隆皇帝此次巡幸江寧,竟然沒有通報江寧府,并且以江寧布政使司作為行宮,這是前所未有的。他忽然又想到三年以前,在了卻孫健吾的少爺孫乃方奸殺民女一案時,吃了孫健吾的賄賂,雖說是官官相護,但孫健吾比自己官高一品,小魚吃了大魚,孫健吾畢竟不會那么舒服,因此,會不會是他圖謀報復,拿自己兒子開刀,以報往日的一箭之仇?
大清早,知府張槐就早早爬了起來,他對何氏說:“皇上巡幸南京,已經過了兩日,仍不召見于我,這其中必有緣故;再說動用庫銀之事,布政使馬秉倫和織造孫健吾,可能有所察覺,說不定在皇上起鑾之前就早有密奏了。”
何氏埋怨地說:“我早就說,你已官居四品,朝中給的俸銀就足以使咱一家坐享清福了,何必動用庫銀修這宅子。再說,花孫健吾那贓錢,早晚是個隱患。其實,自你上任以來,你的下屬每年所送的禮銀就已經花不完了。有道是,贓官騎瘦馬,富貴不外露,而你卻貪心太大,就連孫健吾的銀子也敢吃,結果弄得自己黑天白日地提心吊膽,連我也跟你日夜不安?!?/p>
張槐急道:“別火上澆油了!事已至此,埋怨又有何用?再說我不過是往最壞處去想,那乾隆皇帝是個風流天子,出巡江寧也無非是吃喝玩樂,未必有那些閑工夫過問庫銀和孫家那樁人命案的事?!?/p>
張槐這個貪得無厭的知府,過去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在僥幸中安然無恙。因此,這種僥幸心理又使他變得心安起來。他對何氏說:“兒子受了重傷,性命攸關,我心急如焚,但皇上正在南京,在皇上回鑾之前,少爺被打這件事,萬不可聲張出去,一旦有借刀殺人者,故意以此制造事端,在皇上面前敗壞江寧府的名聲,或者傳出一場衙內風波,把火引到我張槐的身上來,豈不正中了他們的奸計?”
何氏聽了只好在心里叫苦,也不再吵嚷拿秦淮女問案的事了。
知府張槐決定采取謹慎之策,待皇上回鑾以后,再下手追查此案。于是他暗示家丁、傭人和衙醫(yī),不得把大少爺挨打之事聲揚出去。
張槐雖然一夜未眠,早晨起來,為不露聲色,強打著精神,袍帶整齊地在府衙里升堂辦案,處理公務,顯得極其從容與鎮(zhèn)定。
其實,與知府張槐的判斷恰恰相反,在張衙內受了乾隆三人的懲治之后,被那家丁用板艇拖到岸上時,消息已經走露出去了。就在那家丁拖著張衙內和兩個受傷的同伙上岸時,正趕上江寧布政使馬秉倫的公子馬天龍在河邊早讀,他見是張府的家丁往岸上拖人,急忙上前問道,“出了什么事?”
王角見是布政使馬老爺的公子馬天龍,忙道:“原來是馬大公子呀!我家少爺帶我弟兄三人到秦淮女的舫子上聽歌,被歹人給打傷了!”
“是么?”馬天龍吃驚地說,“哪里的蟊賊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把張大公子和知府大人的保鏢打成這個樣子?還不快些抬回府上,稟報知府大人,捉拿歹人問罪!”馬天龍的話,細細琢磨起來,帶有一種諷刺味道。他想,這衙內橫行霸道,也該嘗一嘗苦果是什么滋味了。
王角聽了,慌手慌腳地到街上租了一輛車子,便把張君子和兩個受傷的同伙折騰到車子上,拉回了知府官邸。
馬天龍在河邊讀了幾章《論語》,剛要回家,孫乃方從對面走了過來。孫乃方見是馬天龍,開玩笑地罵道:“你這龜孫就是有閑情逸致!”
馬天龍道:“我讀《論語》,總比你逛窯子好得多吧?”
兩個人一陣打諢,然后馬天龍把張君子在秦淮女舫子上挨揍一事,細述了一遍,孫乃方聽了興奮地說:“這癟三也有今日?”說完便轉身走開了。
馬天龍指著孫乃方的背影說:“你這阿狗,比那衙內也好不了多少!”說完夾著書本回家了。
馬天龍剛一進家門,偏巧遇上他的老子馬秉倫從房里走了出來,向馬天龍問道:“早讀了嗎?”
“讀過了”,馬天龍道,“還遇上了張君子……”
還沒等馬天龍學舌張君子被打之事,馬秉倫斥道 :“你少和那地痞混在一起!”
“老爹莫要生氣”,馬天龍說:“兒子哪里和他混在一起?我是說有好戲看了?!?/p>
“什么好戲?”馬秉倫問道。
“昨夜里張君子帶著家丁,到秦淮女的舫子上聽歌,不知被什么人打得落花流水,屁滾尿流,不省人事,那張君子怕是殘廢了,兩個家丁也傷勢慘重……”馬天龍說著。
“你是在哪里聽來的?”馬秉倫半信半疑地問。
馬天龍道:“在離夫子廟不遠的地方,我親眼所見,是那家丁親口對我講的,在秦淮女的舫子上……”
馬秉倫想想說:“這事你切莫胡亂到處去講,一時還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以免以訛傳訛。”
馬天龍說:“那張君子為非作歹,也該吃吃苦頭了!再說那知府張槐貪贓枉法,民怨聲聲,皇上正在南京,您為何不在皇上面前參他個死罪……”
“莫要胡言!”馬秉倫道,“人會是一參就死的?贓要有證,罪要有據,何況那張槐就是贓證俱在,也還要狡辯幾分的。你要好生地在府里讀書,莫要出去閑逛,也好免些嫌疑,知道了么?”
“知道了?!瘪R天龍答應著,然后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
布政使馬秉倫對張府之事何以如此謹而慎之,這不是沒有緣故的?;噬系侥暇┲八蛥⒘酥畯埢钡谋?,說他假造修堤、賑災的賬目,侵吞庫銀大約八十萬兩,并庇護了江寧織造孫健吾大少爺孫乃方的一樁人命案;二是慫恿衙內橫行霸道,欺壓江寧百姓。此時,他聽了兒子馬天龍講的張衙內被打之事,心中暗想,那張君子屢鬧秦淮女的舫子,這一次怕是遇上了路見不平者,懲治了他。如果這樣,便是那張衙內咎由自取,自餐苦果了。馬秉倫想,既然在皇上面前參了知府張槐的本,便一不做二不休,何不把張槐和那衙內勒索青樓商女、劫舟搗舫、榨取賣歌女銀兩之事也奏給皇上,摘了那贓官污吏的纓子,亦樹了江寧正氣。可是,馬秉倫卻不知在秦淮女的舫子上懲治江寧衙內的不是別人,正是乾隆皇帝。
秦淮女畫舫事件,乾隆皇帝本是路見不平,伸張正義,才懲治江寧衙內的,這也更加使乾隆皇帝對處置知府張槐痛下決心了。
話分兩頭,今天正是秦淮六姐妹結拜手帕的日子,這個時辰,姐妹們在雞鳴寺降香叩首,互換手帕。此時此刻,大姐陳夢云的丈夫方昆正在桃葉渡岸邊的大食舫里,為六姐妹準備祝福宴。
今日的菜單子不同往常,除了食舫上自行準備的幾道菜,還有姐妹們幾天前送來的金絲燕窩、鯊魚翅、猴頭蘑和北國田雞等。這些名貴佳肴,有些是需要提前配好佐料,加以浸泡方能烹制的。
陳夢云為辦好這桌祝福宴,對方昆千叮萬囑,并要他親自主灶,把菜肴做得有滋有味。為此,方昆精心烹制,大獻技藝。
正在方昆忙得不可開交之時,忽然有人叩舫,方昆讓一個小師傅到前廳看是何人叩舫。小師傅放下手里的刀勺,從廚房里走出來,開門一看是名翠樓的春紅,忙問道:“春紅你怎么來了?”春紅道:“樓里來了幾位南國的黃金老闊,要包上一桌上等酒宴,專門點了魚翅和南京板鴨?!?/p>
那小師傅聽了婉言謝絕說:“來得真不巧。今日是老板娘和秦淮姐妹到雞鳴寺結拜降香的日子,定在未時前后在舫子上擺宴祝福,方老板有話,今日一概不對外訂餐?!?/p>
春紅聽了,大失所望地說:“特意尋你這食舫,卻空走一遭?!闭f罷,轉身走出食舫,一溜煙地回到名翠樓,把訂餐不成之事,回報給老鴇馬絳桃。
馬絳桃聽了,氣惱地說:“喪氣!貪這么個鬼日子!”然后對春紅說,“這些黃金老闊,滿腰是銀子,可不能讓他們另尋去處。你馬上到金陵大餐館訂上一桌,千萬別忘了魚翅和南京板鴨?!?/p>
“女兒知道了。”春紅邊答應著,邊走出名翠樓。
馬絳桃放下手里的茶盞,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里一陣狐疑:聽孫乃方說,馬天龍親口所講,昨夜里張君子賃秦淮女的舫聽歌,被一伙來路不明的人打得鼻青眼腫,骨斷筋折。那張衙內在江寧府,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秦淮女豈能不知這是一場大禍?可是,她怎還有如此閑情,同幾個姐妹到雞鳴寺去結拜,還要辦什么祝福宴,這事未免蹊蹺。假如張君子遭打確有其事,說不定背后有什么靠山為秦淮女撐腰。除此之外,也許是馬天龍無中生有造出的謠言。
馬絳桃坐立不安地一次又一次朝窗外望去,急待著去江寧府探聽虛實的孫乃方快一些回來,亦好聽個準確消息??蓛蓚€時辰已經過去,還不見孫乃方的蹤影。
正在馬絳桃等得心急如焚的時候,孫乃方終于一步三搖地回到了名翠樓。
馬絳桃見了孫乃方,又是欣喜又帶埋怨地說:“快婿,你怎么這般時候才轉回來?”
孫乃方歉意地說,“實在對不起,讓岳娘等急了。不過,這事也不完全怪我。在回來的路上,走到丁字街口,碰上北街姚岱山,說巷子里面有伙牌局,硬是拉我去賭。”說完,洋洋得意地從袖筒抓出幾塊銀子來,“岳娘你瞧,小婿贏著了!”
“哎喲,我的快婿……”馬絳桃拉出個長長的腔調,說道,“這么一塊小銀子還在你孫大老爺眼里?”說完,把話一轉說,“岳娘我急等你的好消息呢!張君子遭打之事,到底是真是假?”
“我想沒錯!”孫乃方認真地說。
“你到底是否去了江寧府?”馬絳桃急切地問。
“岳娘這話問的,我孫老爺什么時候食過言?”
孫乃方興災樂禍地說:“那龜孫已經成了殘廢。那張槐老兒正一籌莫展,見我去了,好像得了救命稻草,企圖借刀殺人,巧使我們?yōu)樗麅鹤訄蟪稹?/p>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 陳增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