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郎
千年萬年
歌謠一樣吹拂的
是那巨翅鼓蕩的風(fēng)
大鵬已遠(yuǎn)去
傳說和聲影
模糊在那遙遠(yuǎn)的天際
······
這是我的一首小詩。
一首緬懷和贊美那消失的大鵬金翅鳥的小詩。
大鵬,這個世界上許多國家和民族都尊崇備至的神秘大鳥。雖然已經(jīng)消失在茫茫的大地,消失在浩浩天宇,消失在悠悠的時間長河,關(guān)于它的傳說卻不勝枚舉,生生不息。
莊子《逍遙游》中說:“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薄八畵羧Ю铮瑩环鰮u而上者九萬里?!薄敖^云氣,負(fù)青天,然后圖南”;《神異經(jīng)·中荒經(jīng)》里描述的大鳥“希有”,也與大鵬有相當(dāng)?shù)年P(guān)系:“昆侖之山有銅柱焉,其高入天,所謂‘天柱也,圍三千里,周圓如削。下有回屋,方百丈,仙人九府治之。上有大鳥,名曰希有,南向,張左翼覆東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處無羽,一萬九千里,西王母歲登翼上,會東王公也?!薄端?jīng)注》中說,“其鳥銘曰:有鳥希有,綠赤煌煌,不鳴不食,東覆東王公,西覆西王母,王母欲東,登之自通,陰陽相須,惟會益工。”此鳥有綠、紅雙色,不鳴叫也不進(jìn)食。僅僅背上小片沒羽毛的地方就有一萬九千里寬廣,可見它體形多么龐大。
在印度神話中,迦樓羅身長八千由旬,翼長四千由旬,以龍為食,能任意穿梭宇宙,為毗濕奴坐騎。
西方傳說的大鵬體形巨碩,羽呈白色,以象為食,力大無匹?!栋⒉_游記》《一千零一夜》等書籍中,都載有大鵬鳥的事,說鵬蛋周長有五十步,鵬鳥聚集的食物是大量的一口可吞入大象的蟒蛇;阿拉伯旅行家的日記中有“本以為那是座山,原來竟是只鵬鳥”的記錄;西方鵬鳥的來源也許可以追溯到古波斯神禽“峨姿”。該鳥歷經(jīng)天地生滅三大劫。鳥身犬首或人面之貌,兩翼伸展可遮蔽日月群星。古波斯神話中有株“知識樹”,結(jié)籽化為世間萬種草木,“峨姿”筑巢其上,每至果實成熟,將其搖下,播于大地山川;另外,猶太神話中的巨鳥“棲枝”、古埃及的“伯努”、阿拉伯的“安卡”、土耳其的“可克”、古希臘的“格利普”、俄羅斯的“諾加”以及北歐生命樹上的智慧古禽等,均可以是大鵬鳥的異名同質(zhì)。
我國的少數(shù)民族也有許多關(guān)于大鵬的傳說。納西族東巴神話中,大鵬稱為“休曲”,與獅、龍等作為護(hù)法神守護(hù)含依巴達(dá)神樹。在《鵬龍爭斗》傳說中,休曲制服了高傲的署神(納西族的龍神)。它還出現(xiàn)在東巴教的木牌畫與紙牌畫上;在滿族《多龍格格》神話中,一群黑色的大鵬給人類帶來災(zāi)難。弓箭神在神鵲的指引下,射殺大鵬,為民除害;云南白族地區(qū),古代大理人認(rèn)為是龍作怪而頻為水災(zāi),而龍唯獨只尊敬塔,畏懼大鵬,于是,建筑了著名的崇圣寺三塔,塔頂上各鑄有一支大鵬金翅鳥;藏族創(chuàng)世歌謠《斯巴形成歌》中有這么幾句:“最初斯巴形成時,天地混合在一起,分開天地是大鵬,……”而關(guān)于藏族遠(yuǎn)古象雄六大氏族“瓊”的起源,在典籍中也有如下記載:“報身化身慧明王,化作三鵬空中游,棲落象雄花園內(nèi),象雄人們大驚喜,從未見過此飛禽,老人稱其有角鵬。三鵬飛返天空時,爪地相觸暖流閩,黑白黃花四蛋生,每孵幼童叫瓊布?!逼溆喟姹敬簌i卵生人而為始祖的神話也在各個支系流傳??梢姶簌i和藏族的創(chuàng)世神話有莫大的關(guān)系。而苯教神話中,大鵬稱為“曲”,它與惡龍相斗,在《格薩爾王》也有出現(xiàn)。
今天,在藏區(qū),尤其是在嘉絨藏族地區(qū),大鵬的形象和傳說依然無處不在。寺廟的高處,廣場的中央,住戶的門額,婦女頭上的金銀飾品,山坡上飄渺的歌謠,火塘邊娓娓的故事,無一不關(guān)涉莊嚴(yán)神秘的大鵬。甚至,它已經(jīng)登堂入室,融入了宗教,升華為圖騰。
那頭頂一對金角,手縛兩條綠龍,巨翅伸展,人面鳥身,視蟒蛇巨龍為草芥和玩物的大鵬金翅鳥。不由得讓人望而生畏,望而生敬。
世居青藏高原的藏族,關(guān)于藏人的起源有這樣個一傳說:遠(yuǎn)古的高原被大水所淹沒,大水退去后,草木逐漸繁盛,動物陸續(xù)出現(xiàn)。后來某天,棲息在山南乃東貢布日山上的猿猴同羅剎女結(jié)合,繁育出很多小猴。猴崽們食用各種野生谷物,天長日久,身上的毛漸漸變短,尾巴也逐漸退化,變得聰明伶俐起來,待到身上的毛脫光,尾巴消失,他們就變成了人。
這則傳說雖然神秘魔幻而又無比浪漫,但它和世界人類起源的觀點卻是異曲同工,也完全符合達(dá)爾文的進(jìn)化論。
然而,在信奉大鵬的嘉絨藏族地區(qū)傳說中,乃至更為古老的象雄時期的苯教論述中,卻有著截然不同的神秘觀點。那就是,世界之卵衍生了人類?!独适霞易迨贰分羞@樣說:“五行之精華形成一巨卵。表層形成白色圣巖,卵水形成白色湖泊,卵白繁衍六種生靈。卵黃又形成十八個卵,其中大小居中者,成為了一個白色的卵。卵黃再生出的十八個卵形成十八個人類大居住區(qū),其中一個白卵繁衍了土蕃?!庇衷?,遠(yuǎn)古時期,普賢菩薩為救助眾生,從自己的身體、語言和心里飛出三只大鵬金翅鳥,降落到象雄喀由地區(qū)美麗的花叢中。三只大鵬金翅鳥溫暖的爪子觸及地面后產(chǎn)下白色、黑色、黃色和雜色四個蛋,這四個蛋中走出四個俊美男孩,他們叫瓊帕脫拉巴、瓊色拉瓊、瓊帕查莫和牧瓊堅。后來,這四個俊美男孩都取得了不同的巨大成就。其中,深受象雄和西藏諸王崇敬的瓊帕查莫騎一只藍(lán)色的龍來到了多斯麻的嘉莫絨地區(qū),并娶當(dāng)?shù)亟^世美女拉姆當(dāng)?shù)槠?。生下容仲四子,成為嘉絨藏族瓊氏之祖。
直到如今,一代又一代的嘉絨藏族人始終堅信自己的祖先非同一般。他們深信,原初的嘉絨人并非胎生,他們的祖先是從巨卵中走出的天神之子,是翱翔宇宙的大鵬金翅鳥的后裔。
對這神秘的傳說或者另類的觀點,我是認(rèn)同的。當(dāng)然,不是從科學(xué)的角度,而是從文化和情感的角度。有史以來,一直處于遠(yuǎn)離唐蕃中央王權(quán)遙遠(yuǎn)邊地的嘉絨地區(qū),操持著獨特方言的嘉絨藏人,始終在傳說與現(xiàn)實的邊緣游離,沒有被正史所關(guān)注。這支處于冰心深處的特殊部族,一直以來,被外界所忽視,被正統(tǒng)所遺忘。他們身上流淌的遠(yuǎn)古的血脈,所承載的悠遠(yuǎn)文明,像是被封凍了,這個承載著獨特文明的部族,像那幽谷里兀自盛開的野百合,迷人的花朵和醉人的芬芳,只有曠野里那孤獨的風(fēng),默默的欣賞和品嘗。
無數(shù)個秋天豐收的夜晚,寨子的廣場上,微醺的嘉絨人圍著篝火,手拉手跳起了古老的歌莊舞。他們唱到:
呀!萱舞,大鵬歌莊舞。
大鵬鳥啊,你是我們心中的神鳥!
世上銀白佛塔,頂上大鵬圖案。
塔周園林成蔭,塔下鮮花簇?fù)怼?/p>
······
來人你從哪里來?
我從雍仲拉央來。
來吧,來吧,
從雍仲拉央來的人。
來到嘉絨呀來到嘉絨,
嘉絨之地真幸福。
來了,來了,
嘉絨之地真幸福!
······
幸福美麗的嘉絨圣地,
祈求怙主解救我等眾。
大鵬金翅鳥之化身,
阿多嘎布大師前祈禱。
······
舞一只接著一只跳,歌一曲接著一曲唱。最后,疲憊的人們停下腳步,抬起頭,仰望深邃浩瀚的星空。他們試圖在茫茫夜空中找尋到祖先的身影和臉龐。然而,他們什么都沒有看到,淚眼里閃爍著的,只有那微弱的淡藍(lán)色星光。
大鵬金翅鳥飛走了。
消失在茫茫天際,消失在悠悠歷史長河,被時光灰燼的塵埃層層掩埋。一同被掩埋的,還有一個更為久遠(yuǎn)的文明,象雄文明。
如果時光回轉(zhuǎn)到三千多年前,絕大部分人都會認(rèn)為,那時的青藏高原是一片蒙昧的荒原。事實上,早在一代雄主松贊干布建立吐蕃王朝之前,象雄王國和以苯教為代表的象雄文明已經(jīng)在阿里地區(qū)存息了三千年多年。
三千年前,在巍峨的岡底斯山下,幽深廣大的瑪旁雍錯湖旁,一個叫辛繞米沃切的苯教圣僧,舉起了苯教的大旗,以苯教為骨架的象雄文明也由此冉冉升起,風(fēng)一樣四散開去。
很多時候,悠悠的歷史就真正如同一條長河,它從遙遠(yuǎn)的源頭出發(fā),沿途不斷匯入或大或小、顏色各異的支流。更令人驚訝的是,在某一特定的地段,它竟然從歷史的河床上消隱,變成了地下河,潛入地下不見了!但是,你不能說,這段河流就沒有存在過。
公元七世紀(jì),自一代雄主松贊干布滅掉象雄王朝起。尤其是有藏文記載的正史以來,遠(yuǎn)在拉薩以北和拉薩以東千里之外的阿里、嘉絨地區(qū),這些人口數(shù)量不少的部族,連同他們身上承載的象雄文明,漸漸淡出青藏高原的歷史舞臺,比他們所處的生息之地更邊遠(yuǎn),更邊緣了。
撥開歷史的迷霧,或許我們可以這樣判斷。今天,生息于遠(yuǎn)離西藏千里之外的嘉絨藏人,大致由這幾類人構(gòu)成。一類是生于斯長于斯的土著,他們最初居住在洞穴之中,以狩獵為生,以山中的動植物為食。后來,慢慢從事耕種,修建起房屋;一類是松贊干布滅象雄國之初,從象雄達(dá)若地區(qū)逃亡而來象雄人。這些自稱為“谷汝”的“遷徙者”,眼里略帶恐懼,一臉悲壯色彩的逃亡者。他們保存的不只是有限的肉身,更為重要的是,這些生命所承載的悠遠(yuǎn)的象雄文明;一類是松贊干布派到唐蕃交界處嘉莫察瓦絨的吐蕃軍隊,這些一路豪邁的“戍邊者”。這些一臉高傲冷峻的人,他們的使命就是消滅敵人的生命,盤查邊界嫌疑人員的交通往來,阻隔不同王朝之間的文明交流;還有一類是近兩百年來乾隆皇帝兩征大小金川后留下的駐軍。這些“征服者”化劍為犁,把目光從碉樓的廢墟轉(zhuǎn)向了肥沃的土地。
奇怪的是,不管是“逃亡者”、“戍邊者”還是“征服者”,在這個山高水長的地方,他們很快融入到一起。隨著時間推移,彼此之間不斷的融合,逐漸形成今天這支獨具魅力的部族。
我又想起了那些古老的歌莊歌謠,仿佛是先祖從遙遠(yuǎn)的神秘之地傳來的信訊?!段鞑厮囆g(shù)研究》中講過這樣一個事情:20世紀(jì)80年代中期,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一位編輯和北京舞蹈學(xué)院的老師到西藏阿里地區(qū)普蘭縣采錄當(dāng)?shù)氐拿窀韬透栉?。許多業(yè)內(nèi)人士聽后都覺得這些歌曲音樂與嘉絨地區(qū)的大鍋莊“達(dá)爾嘎”曲調(diào)相似。于是,他們將這些音樂帶到阿壩州金川縣,請善跳“達(dá)爾嘎”的老人們辨別。老人們聽后異口同聲地說,“這就是我們的‘達(dá)爾嘎呀,但是詞聽不清楚?!彼麄冞€問,“是不是馬爾康人跳的?”當(dāng)?shù)弥@些鍋莊是西藏阿里地區(qū)普蘭縣的人跳的時,老人們感到非常驚訝。
人們還發(fā)現(xiàn),西藏阿里地區(qū)普蘭縣不僅鍋莊和嘉絨地區(qū)相似,就連服飾也有很多相同之處。
普蘭,岡底斯神山,瑪旁雍錯圣湖所在地。也是象雄文明核心代表苯波教的發(fā)祥地。幾千上萬年過去了,在萬里之遙的東方嘉絨地區(qū),竟然又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影像,聽到了綿綿若存的回音。
不斷交融的歷史和生命的長河中,低下頭,看看流水去向何方。抬起眼,望望長天,或許就能看到大鵬金翅鳥依稀的影子。想起,我們來自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