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親情鋪展的生命圖景

周家琴

認(rèn)識李春蓉是從她的文字開始的，兩年前讀過她的一些散文，也有過一些為數(shù)不多的寫作溝通交流，后來順理成章地見面。喜歡她的直率與沉穩(wěn)，也喜歡她的文雅美麗。今年盛夏一天的正午，收到她的非虛構(gòu)文集《血脈》，暗自吃了一驚，感覺阿壩作家群里又冉冉升起一顆新星。驚嘆之后是由衷的喜悅與祝福。

“家譜是系統(tǒng)記述某一姓氏家族成員之間血緣關(guān)系兼及其他方面情況的歷史圖籍，是一部具有厚重文化底蘊的大書?！泵恳粋€人都擁有一個小家庭，每一個家庭的背后都有一個大大的家族。這個家族猶如一片森林，在不斷生息發(fā)展壯大的過程中，一茬茬古木老去了，一批批新木長起來，歲月荏苒，空間輪轉(zhuǎn)，許多茂林修竹都漸次湮沒在生命的長河中，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淡忘，最終化作一縷青煙，消失在記憶中。為了不被湮沒，不被忘卻，記錄家譜是唯一可以讓血脈清晰的印證。作家李春蓉的《血脈》就是以此方式把李氏家族的脈絡(luò)理順，非虛構(gòu)的再現(xiàn)這個家族的歷史故事。這個過程的梳理，估計耗費了作者不少的時間和精力，包括資料查詢、歷史考證、精心記錄等等。寫作工程量非常浩大，作者的辛苦付出對于李氏家族來說是意義非凡，值得褒贊的。用作者的話說：“這是一部血脈相連、魂魄相依的基因脈絡(luò)，這是一篇保家衛(wèi)國、舍我其誰的戰(zhàn)斗歷程，這是一篇大愛盈胸、休戚與共的親情詩篇。縱觀家族歷史，述說著生命的來源和去處，記載著血脈中永久的記憶，是一首從未消失的詩，是一曲永不停止的音樂，是在歷史的長廊中奏響在這片大地上的回聲，是揮之不去的烙印，是心靈深處和祖先靈魂的對話。”但是，我作為外來人，我分明看見的就是作者用恒久彌堅的親情線鋪展的一幅跌宕壯闊的生命圖景。

這是一部血脈相連、魂魄相依的基因脈絡(luò)。在這本近20萬字的非虛構(gòu)文集《血脈》里，作者從“戎邊路”“耕讀傳家”兩個方面開始記敘。分成羅依李氏宗譜及祖宗李通、李氏祖墳及祖宗李旺、李興茂李氏家族的驕傲、李氏家族的遷徙路線、我的太爺、我的爺爺奶奶們、李維槐爺爺和趙悟根、趙玄根奶奶和追憶流年八個章節(jié)的內(nèi)容。從這個家族的遷徙之路到最終的安居樂業(yè)，李氏家族豐富冗長而又命運多舛的生活歷史，始終像一面旗幟高擎在作者的手中，激勵著后輩發(fā)奮圖強、砥礪前行。

作者在《血脈》第一部分寫李氏家族的戎邊道路及李氏族人的遷徙定居歷程。在這個整理記敘的過程中，作者不是簡單的記錄和講述，而是融合了濃厚的親情以及對先人的敬重。當(dāng)作者初見石雞壩宗譜時，摸著那個裝有李氏600多年歷史的黑色鏤空花紋的木頭匣子時，她感覺是摸著先人的手，感受著他們的故事，感受著他們的人生，感受著時間的遠(yuǎn)去，感受著人生的短暫。

書中開篇就點明李氏一族系出江蘇南京，那是從63歲的李灶女保存的一本家譜書里尋覓到李氏家族的故事。從宗譜的記載內(nèi)容開始逐一呈現(xiàn)記敘，詳細(xì)寫了宗譜的內(nèi)容及家訓(xùn)，以及祖宗從金陵來甘肅戎邊的原因：受欽命鎮(zhèn)守鞏昌。時間可追溯到明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當(dāng)時的李通、李旺是九寨溝縣李氏家族在甘肅、四川的始祖。李通受命鎮(zhèn)守甘肅文州，族人們也紛紛遷往文州安居樂業(yè)，繁衍生息，世代居住下來。作者為了完成第一章“羅依李氏宗譜及祖宗李通”的完整記錄，也是不辭辛勞地出去收集相關(guān)資料。在收集整理中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遺失、信仰的缺失和歷史出現(xiàn)的斷層，作者都感到痛苦與困惑。

接下來寫李氏祖墳及祖宗李旺。李氏祖墳的地域稍顯寬泛了一些，在九寨溝縣郭元鄉(xiāng)與甘肅文縣石雞壩鄉(xiāng)這兩個相鄰的地理區(qū)域里，有個面積2.84畝叫“李家嘴子”的大土包，這里就是李家的祖墳之地，這塊風(fēng)水寶地距今已有600多年的歷史，這里確實讓李家人才輩出，出了李通、李旺這樣的武德將軍和千總。李家祖墳在“文化大革命”中也沒有逃脫被盜被毀的命運。接下來作者詳細(xì)記敘李氏宗族清明會章程和族規(guī)、祭祖亭、李旺墓碑記載、李旺“平松州定扶州官至千總”、朱園壩宗譜及李效武。最后寫到族人們遷離朱園壩來到文縣的石雞壩、南坪的郭元、羅依、刀口壩等地。這次李氏族人的大遷徙最終塵埃落定，人們得以永久居住下來。

《血脈》第二部分從“耕讀傳家”方面著手，細(xì)膩地記敘李氏家族與土地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是一個家族歷史的縮影，是對一個地方歷史的補充，更是一種對傳統(tǒng)文化的再現(xiàn)。所以我個人認(rèn)為《血脈》這本書不僅僅只是與作者李氏家族有關(guān)，其實對于九寨溝縣史志的文化研究也有一定的推進和補充作用。李氏家族從李家老祖宗李旺開始，迄今已有三十二代人，作者作為第三十二代人中有族譜擔(dān)當(dāng)意識的后人，找到一個合適的契機和節(jié)點立志要喚醒李氏家族那段沉睡了幾百年的歷史，掀開家族史上那些塵封的往事。

這部分最先寫李氏家族的驕傲和李氏家族的遷徙線路。

記敘愛國將領(lǐng)李興茂與2000名藏兵在松潘鎮(zhèn)總兵裕恒統(tǒng)率下，前往浙江寧波參加鴉片戰(zhàn)爭保家衛(wèi)國的故事。2000名藏兵最后都戰(zhàn)死沙場、為國捐軀，最后清政府只送回來一條辮子在故鄉(xiāng)安葬，稱“辮子墳”。不同的是李興茂的辮子埋在四川南坪刀口壩，其余藏族遠(yuǎn)征軍的辮子一并埋在了汶川三江。文字記敘雖然不多，但讀了這些文字后我的內(nèi)心被重重地撞擊了一下，為李興茂，更為2000名為國捐軀的藏兵。

作者李春蓉是李氏家族的后裔之一，今天她生活工作在四川南坪（今九寨溝縣）。說小一點的地址叫刀口壩或扶州城。民間流傳有“南坪不像川”的說法，主要是因為此地位于青甘川的交界處，生活著藏羌回漢等民族。南坪語言表現(xiàn)出的南腔北調(diào)，是民族雜居地和文化交融地的具體體現(xiàn)。李氏家族定居四川省九寨溝縣安樂鄉(xiāng)刀口壩的歷史大約有三百多年了。作者后面的文字記敘就和刀口壩李氏家族的人物故事緊密相連。據(jù)李氏最老的宗譜記載，李氏系出金陵（今江蘇南京）。因祖宗李通鎮(zhèn)守邊關(guān)鞏昌。后來李氏家族就從隴西大槐樹朱氏巷移民至甘肅文縣石雞壩鄉(xiāng)安昌河老電廠后面的李家嘴子。目前甘肅文縣有170戶李氏族人在此繁衍生息，到九寨溝生活的李氏后裔有215戶。

其次，作者寫了太爺和爺爺奶奶們。

這個章節(jié)作者先寫皇清武信李瑞林和皇清例授李中堂兩位先人。因為資料難尋，作者僅能通過老輩人傳下的點滴故事，一頂官帽和一桿毛瑟槍的子彈作為線索。這樣的記敘有一定的局限性和空洞性。所以當(dāng)有人跟我談起讀小說《血脈》的感受怎么樣時，首先糾正把它稱之為小說是錯的。因為《血脈》里的文字記敘忠實于原始的史料記載、族譜記錄，是對一個家族過去歷史的再現(xiàn)和還原。對于作者這種非虛構(gòu)的記敘寫作方式，我是充滿敬畏的。我看到了作者在長期進行家族歷史的采訪收集中的極度艱辛與綿密心力，當(dāng)讀到作者的爺爺托夢讓她寫本家?guī)讉€爺爺?shù)墓适录?xì)節(jié)時，我感覺到了作者寫作過程中遇到的種種困惑與艱難。后面讀到中元節(jié)這天作者的父親也在夢里遇到爺爺托夢的玄幻細(xì)節(jié)時，我沒有震驚，我相信這是冥冥之中天地間最有禪意的神性安排?！凹易V是國史和地方志的補充，是一個家族的動態(tài)記錄，也是最可信的資料”。

在寫“我的爺爺奶奶們”這個章節(jié)時，作者首先對“會手”和“花頭伊人”兩個詞進行闡釋?！皶帧笔敲鞒瘯r期對“戰(zhàn)時為兵、閑時為民”多重身份男子的一種稱謂?！盎^伊人”是對女人的一種稱謂，伊人是出自《詩經(jīng)》的詩句“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作者在這里記錄了李氏十二條嚴(yán)格的家訓(xùn)，以及父親要求五個孫兒人人都要熟背并理解其深刻內(nèi)涵。由此可見李氏家族的管教之嚴(yán)。

作者寫大姑奶奶嫁到黑河草壩羅家的悲情故事時。大姑奶奶一家十四口人一夜之間慘遭土匪屠殺的遭遇簡直就是電影里的情節(jié)，作者并沒有深究慘案發(fā)生的原因，只是略微點明了和搶劫錢財有關(guān)，更多的秘密是無法考量無法揭秘的，只能留給歲月。接著寫滿腹經(jīng)綸通曉古今的大爺爺李正槐20歲患上膚差英年早逝的故事。再寫爺爺李玉槐和奶奶劉秀英。這個章節(jié)里還寫了上刀口壩二姑父的父親王家爺爺，王家爺爺是個會唱南坪曲子的民歌手。文章中寫到《火焰妹子——楊八姐》《馬五哥哥》等歌曲背后的故事，非常感人。南坪小調(diào)《采花》在今天可是家喻戶曉，南坪民歌、南坪小調(diào)和南坪琵琶彈唱更是大名遠(yuǎn)揚。作者以小說描寫的筆調(diào)寫了爺爺在土匪刀下逃生的經(jīng)歷。這里的記敘文學(xué)性稍強一些，故事性也明顯。這節(jié)里寫到了南坪和平解放，穿插了甲勿梁子賀龍帶兵打仗的故事。后來又寫到了“刀黨與馬幫”的關(guān)聯(lián)故事。作者非常詳細(xì)地寫了南坪馬幫的那段歷史，南坪很多地方都出產(chǎn)藥材——黨參，有非常強的地域性。但是只有刀口壩出產(chǎn)的黨參才叫“刀黨”，在南坪盛產(chǎn)的476種中藥材中，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野生資源。黨參要運往全國各地，首先從川西北高原上運輸出去，在那個交通運輸匱乏的年代只能靠馬匹運輸，所以就形成了一只“山間鈴響馬幫來”的馬幫隊伍。就南坪刀口壩出產(chǎn)的極品黨參，解放前成了北京、上海、香港、日本等地上流社會的首選保健品。當(dāng)然，那個時候黨參是全刀口壩人的主要經(jīng)濟收入，也是作者家的主要經(jīng)濟收入。作者在這個章節(jié)里花了不少的筆墨寫了關(guān)于黨參的中藥文化。

“耕讀傳家”可謂是《血脈》一書的重點部分。寫一個家族的發(fā)展史，也就是寫一個家族在南坪刀口壩這個地方的生活史。生活是離不開土地的，所以作者在寫完刀口壩的經(jīng)濟藥材“刀黨”后，緊跟著就寫刀口壩種植的粟米（黃米）。作者用非常細(xì)膩的筆觸寫了粟米的種植過程以及粟米與臘肉同食的美味。當(dāng)然也寫了刀口壩的父母官楊承先與爺爺?shù)慕磺椤?/p>

接下來作者寫自己奶奶勤勞智慧，能干節(jié)儉的一生。寫花燈、寫龍燈、寫優(yōu)美動聽的南坪曲子、寫打春等等。這些都充盈著濃郁的九寨南坪鄉(xiāng)土文化，成為得以傳承和發(fā)揚至今的九寨溝縣民族文化的瑰寶。此外寫三爺爺?shù)膼矍橐约叭隣敔敱缓铀疀_走的故事；再寫四爺爺李朋槐和四奶奶楊香香；五爺爺李樹槐、六爺爺李林槐等。在作者的近代家族歷史里，每一位爺爺奶奶級別的老人都有各自豐富的人生故事，讀來都是那么的令人感動感嘆、讓人感傷感悟。

最后一章寫李維槐爺爺和趙悟根趙玄根奶奶。在作者收集整理記錄家族歷史人物的過程中，才發(fā)現(xiàn)每一個家族的背后都蘊藏著那么多的鮮為人知的故事，如果沒有作者立志寫《血脈》的目標(biāo)，那么李氏家族眾多親人的親情故事就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慢慢流失掉。

《血脈》的最后一部分寫追憶流年。這個部分與前面相比語言的記敘上有點不同。在這些小篇章里保留著作者最初的記憶。比如《門前的槐樹》《老房子槐樹桿的鹿角和城墻》《土火藥于嶺崗巖》《南坪牙魚》《殺年豬》《蒸饃》《吃年夜飯》等散文，都是今天的李氏家族在南坪生活的真實記錄，從這些文字里我們可以看到今天九寨溝縣的鄉(xiāng)村圖畫，看到鄉(xiāng)村里依舊過著這樣的日子，溫馨又樸實。作者后面在《我們的童年》里滿含深情地寫了童年的玩具，坐自行車的事兒，父親打獵的經(jīng)歷。其實讀到最后，很多篇目就是普通的小散文和紀(jì)實文學(xué)作品了，比如《奇人徐新仁》《我的外婆》《愛的奉獻》《今夜注定無眠》《扶州往事》等。

讀完《血脈》，掩卷閉目，我還沉浸在該書那些關(guān)于李氏家族的故事里，那些鮮活的人物、熟悉的地名還在頭腦里跳躍。一個清瘦美麗的女子懷抱琵琶坐在自家庭院里彈奏南坪曲子的剪影仿佛也在眼前定格。我也曾經(jīng)在南坪這個地方呆了近十年，我喜歡南坪悠久的歷史文化，我也喜歡作者筆下關(guān)于刀口壩和扶州的那些生死離散、愛恨情仇的平凡而極富生活底色的人間故事。

沒有哪一篇文章是盡善盡美的，一本書更不例外。在《血脈》這本記錄家族歷史記憶的書籍里，有些文字表達稍顯生硬和模糊，篇末最后有些篇目可以不必編排進這本家族記憶的書籍中。有部分記錄族人的歷史故事在力求還原“族譜”人物的真實性方面欠妥。比如：黑河草壩羅子成姑爺爺一家十四口人被殺的命案故事。原因有好幾處值得探討，匪徒到底是土匪？還是外地人？這種非史料性的推理用于記敘家族歷史故事，稍稍欠妥。

真誠祝福作家李春蓉以后越來越好，也期待今后讀到她更多的優(yōu)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