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師道”的跌宕命運

姜浩峰

“師道尊嚴”，這是不是一個很土的詞？是不是很久沒聽到過了？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師道”“師徒”等等概念，似乎正在離我們遠去。

什么？“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句話會讓“90后”“00后”很尷尬哦。他們會說，從初中開始，老師就教育稱，當代的師生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建立在尊重、愛護、平等、民主基礎(chǔ)上的。許多“老古董”概念，真的沒有必要拿出來了……

即使位處師長地位的人，也不免認為師道尊嚴到了該改變的時候。國家教育咨詢委員會委員、中國高等教育學會會長瞿振元教授已年過七旬。他認為，對 “95后”大學生來說，無論是管理還是教學以至師生間的相處模式，都面臨著極大的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師生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這個時代。

回顧中國數(shù)千年文明，凡是師生關(guān)系傳為佳話者，確實又有著一些相同點，甚至包含了師生間的尊重、愛護、平等、民主。這些看似很潮流的東西，其實早萌芽于古代。

師道尊嚴，確實該變。只是，該保留什么，該丟棄什么，又該如何把握呢？

中山大學教授黎紅雷稱，傳續(xù)文化，從個人的層面來看，就要重視學習；從社會來看，自然就要敬重作為文化傳續(xù)者的老師，畢竟老師是讀書學習的指導(dǎo)者與引路人；從國家的層面來看，就要重視教育。

延續(xù)兩千多年的師道

中國古代，明清時期，許多人家客堂里要擺放一個牌位——上書“天地君親師”。

將老師的地位與天、地、國君、父母雙親并為一談，可見當年人們將老師的地位設(shè)置之高。敬天法祖、孝親順長、忠君愛國、尊師重教，成為了中國人長期以來基本的價值觀。

到了近代，沒了皇帝，這牌位仍然存在，只不過換了一個字——從“天地君親師”變?yōu)椤疤斓貒H師”。沒了皇帝，但國家還在——只不過從君主制變作了共和國，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親還是那個親，師還是那個師。

回看天地君親師思想的由來，早在先秦時期就已產(chǎn)生。

《荀子·禮論》中有這樣一段話：“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焉生？無祖先，焉出？無君師，焉治？”

在荀子看來：沒有天地，就沒有生命；沒有祖先，就沒有人類的繁衍；沒有國君和師長，國家就無法治理。

自秦至漢，及至后世很長一段時間，“天地君親師”的概念逐步強化。據(jù)考證，東漢時期，在《太平經(jīng)》中最早出現(xiàn)了形式整齊的“天地君父師”的說法。北宋初期，“天地君親師”的表達方式已經(jīng)正式出現(xiàn)。明朝后期，民間更是開始大肆崇奉“天地君親師”。清朝雍正初年，第一次以帝王和國家的名義，確定“天地君親師”的次序。從此，“天地君親師”就成為風行全國的祭祀對象。尊崇“天地君親師”達到鼎盛。

仔細拆看“天地君親師”概念——祭天地源于自然崇拜。中國古代以天為至高神，主宰一切，以地配天，化育萬物，祭天地有順服天意，感謝造化之意。祭君王源于君權(quán)神授觀念。祭祖祭親源于原始的祖先崇拜。這祭師長，又是從何而來呢？

黎紅雷認為，中國人傳統(tǒng)的“尊師”概念，應(yīng)該與“重道”相提并論。恰如韓愈在《師說》中說的：“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yè)解惑也。”

“‘尊師重道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尊師與‘重道，二者之間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黎紅雷表示，“在韓愈看來，人不是生下來就有知識的，誰能沒有疑惑？而只有在老師的幫助下才能解決疑惑、獲得知識、懂得道理。因此，為了自己的成長，就必須尊重老師。韓愈特別指出，尊重老師的意義不僅僅是尊重老師本人，更是要尊重老師所傳授的道理。在我之前出生的人，他懂得的道理本來就比我早，我跟從他，自然要拜他為師；在我之后出生的人，他懂得的道理如果也比我早，我也跟從他學習，也把他當作老師，我學習的是道理，哪里管他的年齡比我大還是比我小呢？因此，不論地位顯貴還是地位低下，不論年長年少，道理存在的地方，就是老師存在的地方。這就是所謂‘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p>

由此可知，“尊師”的實質(zhì)在于“重道”，“重道”才是“尊師”的核心價值之所在。

韓愈的觀點，事實上發(fā)端于孔子。《論語·述而》中有一段話：“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边@段至今在中國家喻戶曉的話，道出了中國人千百年來對老師的真愛，實質(zhì)上是對真理的真愛，亦即對道的真愛。

黎紅雷認為，“道”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具有崇高的地位。其本義是道路，后逐漸擴展為方法、技藝、規(guī)律、事理、學說、道德等多種含義，合而言之，可用“道理”一詞來概括。中國古代所有學派都把“道”作為最高的學問，最終的追求目標。儒家更是將其作為老師和弟子之間精神傳承的紐帶?？鬃诱f：“朝聞道，夕死可矣?！睆倪@個意義上分析，“道”就是文化的象征，“傳道”就是對文化的傳續(xù)。“尊師重道的目的在于傳承和延續(xù)人類文化之精神、民族道統(tǒng)之精義，從而使其薪火相傳，經(jīng)久不墜，歷久彌新?！?黎紅雷說。

尋回遺落的優(yōu)秀傳統(tǒng)

盡管“道”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著崇高地位，盡管“師道尊嚴”曾經(jīng)是個幾乎神圣的詞匯，但自“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始，“師道尊嚴”一詞就屢屢受到一些人的批判。

北方工業(yè)大學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生導(dǎo)師王文革教授稱：“‘五四時期開始，人們批判‘師道尊嚴，似乎是因為它與傳統(tǒng)思想密切相關(guān)，屬于違背自由、壓抑人性、制約個性發(fā)展的東西，必須予以徹底清算。”

清末民初的中國人面臨的，是積弱不振的國勢和列強侵略瓜分的險境。救亡圖存之際，有人希望徹底拋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當年，新潮社成員毛子水就這么認為——國故，亦即中國古代的學術(shù)思想和歷史，從學術(shù)思想來說不僅比不上近代歐洲，還比不上希臘、羅馬。從歷史來說，“我們中國民族，從前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業(yè)；對于世界文明，沒有重大的貢獻；所以我們的歷史就不見得有什么重要。”胡適更言之，中國是百事不如人，藝術(shù)、法律、制度等等都落后于外國。

隨著新文化運動的狂飆激進，一度，傳統(tǒng)文化遭到極端污名化，從此之后，傳統(tǒng)文化就與“落后、愚昧、封閉”等一系列貶義詞畫上了等號，名聲臭不可聞。

王文革教授認為，人們批判“師道尊嚴”的同時，又大多誤解了這個詞的本義。王文革說：“這里似乎有一個誤區(qū)——就是在理解這個詞語的時候，人們并不是從理性上來認真弄清其含義后再展開批判，而是僅僅憑語感來展開批判：將‘尊嚴當作一個現(xiàn)代漢語中的詞，‘師道又是一個詞，而且又將‘師道當作‘老師來理解。于是，‘師道尊嚴的意思，就被錯誤地理解為要尊敬老師，而且要無時無刻不問緣由地非常地尊敬。這當然是不能接受的?！?/p>

王文革稱，“師道尊嚴”本來的說法，應(yīng)當是“師嚴道尊”，出自《禮記·學記》：“凡學之道，嚴師為難。師嚴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學。”歸根結(jié)蒂，“師道尊嚴”的本意，在于希望世人尊重知識，尊重道理。“因為老師是知識、道理的承載者、傳播者，如果人們連老師都不尊重，就更不用說去尊重老師所傳播的知識、道理了。師道尊嚴，我的理解，應(yīng)該是這個意思?！?王文革說。換言之，如果一個職業(yè)是老師的人，無法做到傳遞知識，不能夠擔任道理的承載者角色，甚至沒有為人師表者所該具有的德行，那么，確實也無法得到應(yīng)有的尊重。

如果從“師嚴道尊”的角度去看問題，傳統(tǒng)儒家學問，甚或是明清時期流行一時的儒家的一個分支——程朱理學，只不過是學問之一種，道理之一類。事實上，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以降，新知識、新學問、新觀點等等，其傳入中國的過程，又有哪樣是缺了教師之功的呢？

當年，誕生了不少師生關(guān)系新論。比如著名的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先生，曾用“從游”來比喻大學中的師生關(guān)系。他說：“學校猶水也，師生猶魚也，其行動猶游泳也，大魚前導(dǎo)，小魚尾隨，是從游也?！卑凑彰焚O琦的觀點，在大學這片知識的海洋里，教師是導(dǎo)游者，引領(lǐng)學生搏擊風浪，學會本領(lǐng)；學生是從游者，亦步亦趨、緊緊相隨、慢慢長大。這是一種“從游”式的師生關(guān)系。

在“五四”運動開始之前，1916年與1917年相交之際，蔡元培獲得北大校長任命。正是隆冬季節(jié)，大雪紛飛，黃沙撲面。一輛四輪馬車駛進北京大學的校門，徐徐穿過校園內(nèi)的馬路，停了下來。這時，佇立著的兩排工友恭恭敬敬向馬車鞠躬致敬。未曾想，新校長竟然走下馬車，摘下禮帽，向工友們鞠躬回禮。中國古有禮賢下士的傳統(tǒng)，可堂堂中國最高學府的校長，竟然向“短衣幫”的工友們回禮——達到了禮賢下工友的份上，無疑是開風氣之先的。

“當年，我的祖父持人才教育救國的主張。教育是一個家族、一個民族興亡斷續(xù)的根本大事。教育昌隆，則家族興旺國家繁榮?！辈淘嗟膶O女蔡磊砢曾經(jīng)對《新民周刊》記者提及。正因為秉持著教育救國的理念，蔡元培在就職演說中，重點提到了“抱定宗旨、砥礪德行、敬愛師友”三條原則。禮賢下工友，無疑是認可了工友也是學校的一份子、是為教育工作做出貢獻的人。

在蔡元培到任北大之前，北大可以說已經(jīng)到了爛得不像樣的地步。

1898年開張的北大，當年是由清廷創(chuàng)立的京師大學堂。其因維新運動而起，本質(zhì)上是一所培養(yǎng)官員的學堂。那些學生多半不是為了做學問，而是為了“學而優(yōu)則仕”。據(jù)說有學生帶著聽差上課，聽差進屋屈膝打千兒，口呼“請大人上課”。民國初年，京城著名的八大胡同還流傳著“兩院一堂”的說法：光顧這花街柳巷的客人，多半來自“兩院一堂”，“兩院”是參議院、眾議院，“一堂”自然是指京師大學堂了。這樣一所大學堂，哪還有一分一毫的師道尊嚴，或者是師嚴道尊呢？等級制是有的，可對道理的追求，則看不出來有多少。

蔡元培對工友們的鞠躬回禮，這一行為，是對北大官氣的撥亂反正。他首先從自己做起。蔡磊砢稱，當年她祖父出于這樣的考量——將中華傳統(tǒng)文化與近代教育理念深度結(jié)合，從德、仁、誠等各方面塑造一代新人。

尋回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實則既是對傳統(tǒng)文化進行一番梳理，去蕪存菁有所揚棄。對于學問場里的禮教、嚴格的等級制等封建糟泊，自然要丟棄，可中國古代先賢對于道，對于真理的追求勁頭，今天的人們，無論作為前導(dǎo)大魚的教師，還是作為尾隨小魚的學生，難道不該更多借鑒學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