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鵬舉
(遼寧中醫(yī)藥大學基礎醫(yī)學院內(nèi)經(jīng)教研室,沈陽 110032)
雖古今注解《素問》者眾,但終因其成書時代距今久遠,且屢經(jīng)傳抄刊刻,故學界對于書中語詞的訓釋仍多有未臻一致者。茲以《四氣調(diào)神大論》為例,擇取四則加以探究。
據(jù)篇中所載,春“逆之(筆者注:指養(yǎng)‘生’之道)則傷肝,夏為寒變”[1]9?!昂儭敝x,唐·王冰、明·吳昆皆未注釋,而其他注家的認識大致有三:一是隨文釋義,語焉不詳。如明·馬蒔注云:“寒變者,水來侮火,為寒所變也”[2]即是其例。二是釋作變?yōu)楹?、寒病之變。如明·張介賓云:“變熱為寒”[3],清·張志聰謂“變而為寒病”[4],清·高世栻言“寒病之變”[5]皆其例證;今人釋作“寒性病變”[6]亦是其例。三是釋作“夏月得病之總名”。清·喻昌云:“寒變者,夏月得病之總名。緣肝木弗榮,不能生心火,至夏當旺反衰,得食則飽悶,遇事則狐疑,下利奔迫,慘然不樂,甚者戰(zhàn)栗,如喪神守。[7]”或是最早提出這一主張的醫(yī)家。
從文例來看,“寒變”當為病名無疑,且其具體所指當是夏季常見病證。而以上解說或失于含混或于臨證無據(jù),疑皆非是。
考《素問》《靈樞》之中,含有“變”字的病證名詞尚有“變病”“嘔變”“變嘔”。若將此四者相聯(lián)系,或有助于考索“寒變”一語的含義,茲節(jié)錄其文于下。
《素問·臟氣法時論》:“心病者,胸中痛,脅支滿,脅下痛,膺背肩甲間痛,兩臂內(nèi)痛;虛則胸腹大,脅下與腰相引而痛。取其經(jīng),少陰太陽,舌下血者。其變病,刺郄中血者(筆者注:此文不見于《太素》殘存卷帙之中)。[1]54”
《素問·厥論》:“少陰厥逆,虛滿嘔變,下泄清[1]93(筆者注:《太素·卷第廿六·經(jīng)脈厥》[8]155有收錄)?!?/p>
《靈樞·五味論》:“酸走筋,多食之,令人癃;咸走血,多食之,令人渴;辛走氣,多食之,令人洞心;苦走骨,多食之,令人變嘔;甘走肉,多食之,令人悗心?!薄包S帝曰:苦走骨,多食之,令人變嘔,何也?少俞曰:苦入于胃,五谷之氣,皆不能勝苦,苦入下脘,三焦之道皆閉而不通,故變嘔。齒者,骨之所終也,故苦入而走骨,故入而復出,知其走骨也[9]145-146”(筆者注:皆又見于《太素·卷第二·調(diào)食》[10]57-58,61-62)。
自唐迄今,中國學者對“變病”“嘔變”“變嘔”的注釋雖堪稱繁夥,但僅有唐·楊上善、王冰兩人。在《太素》注語中楊上善或云:“食入還出,名曰變嘔”(卷二《調(diào)食》),或以“嘔吐”代“嘔變”(卷第廿六《經(jīng)脈厥》),而王冰注《素問》時則以“嘔變”代“變病”。將以上三處注釋相比照則不難看出,“變病”與“嘔變”“變嘔”皆指“嘔逆”,或曰“食入還出”,這說明“變”有嘔吐之義,而“嘔變”“變嘔”為同義復詞,含義無別。故“寒變”一詞自當以寒嘔解之,而其所指當即以嘔吐物清冷為主要表現(xiàn)的一類疾病。從臨床來看,夏季雖炎暑當令,但或正因暑熱難耐,故由過飲過食寒涼、久居陰涼之處導致的寒嘔極為常見。古醫(yī)家審證求因,將其歸因于春失養(yǎng)“生”之道所致的夏日陽氣不足,亦言之成理。
其實,關于“嘔變”“變嘔”即嘔吐之義,生活時代相當于清中葉的日人丹波元簡已有論及。其《素問識·卷五·厥論》“虛滿嘔變下泄清”一條,在摘錄吳昆、張志聰、高世栻三家論說之后,即以“簡按”的形式評價說:“佛典有變吐之語,知是嘔變變嘔乃嘔逆之謂。諸注恐強解。[11]209”其《靈樞識·卷五·五味論》“苦入于胃(止)知其走骨也”條亦有“簡按”云:“變嘔即嘔變。佛典有變吐之文,可以證焉。[12]”但令人遺憾的是,雖丹波先生已窺得“嘔變”“變嘔”義同“變吐”,但終未意識到此三者皆是同義連言,而“變”即嘔吐之義,故又斷言王冰以“嘔變”訓“變病”為“未允”[11]115,更未能準確地揭示“寒變”之義[11]6。
另引楊、王二氏關于“變病”“變嘔”“嘔變”的訓釋皆是隨文作解而未予強調(diào),似可說明“變”之嘔吐義在隋唐時期尚為人熟知?;蛟S正是因為人所熟知,故王氏于“寒變”未作訓釋。而楊氏則因未能識別其所據(jù)底本“夏為寒為變”衍一“為”字,遂隨文釋作“夏為傷寒熱病變也”(《太素·卷第二·順養(yǎng)》)[10]27。
要之,“變”有嘔吐之義,“寒變”猶言寒嘔,指的是嘔吐病癥中以嘔吐物清冷為主要表現(xiàn)者。
本篇有云:“陽氣者閉塞,地氣者冒明,云霧不精,則上應白露不下……白露不下,則菀藁不榮。[1]10”這里的兩處“白露”,在《太素·卷第二·順養(yǎng)》中皆作“甘露”。而楊氏注云:“言作‘曰露’者,恐后代字誤也。[10]33”今之學者多主張改從“甘露”[13]22,并有當據(jù)《素問》改楊注中的“曰”字為“白”之議[14]。
考《道德經(jīng)》中已有“天地相合,以降甘露”之語,而據(jù)本文語境,“白露”“甘露”“曰露”三者亦以作“甘露”文義最勝,因“曰”“白”僅一筆之異,據(jù)《素問》改“曰”為“白”亦近有據(jù),故問題似已得到圓滿解決。
但依愚見則仍有可議??急趟左w,“甘”字既有與“曰”形體相似甚或無別者(其中“一”畫,或近“ヽ”形,或與兩側筆畫不相聯(lián),然皆似“曰”字;前者于北魏神龜二年亦即公元519年的《元祐墓志》有其例,后者于東漢建武年間的秥蟬縣《平山神祠碑》中可見[15]),又可寫得與“白”字簡直無法區(qū)分(如東漢元初四年亦即公元117年的《祀三公山碑》、建寧元年亦即公元168年的《楊統(tǒng)碑》皆有其例[15])。而“曰”字亦可寫得近乎“白”形:北魏永安二年亦即公元529年《爾朱襲墓志》、北齊武平七年亦即公元576年《趙奉伯妻傅華墓志》中皆有其例[16])。據(jù)此,將“白”“曰”視為“甘”之別體俗字似更妥當,而“甘露”“曰露”“白露”三者雖寫法有別,但實為一詞,其中自以“甘露”為典正;進而可知,楊氏“言作‘曰露’者,恐后代字誤也”之論,實因其不知“曰”為“甘”之俗體而發(fā),而近來據(jù)《素問》以改楊注之議,其失則與楊氏略同。
既然可以確信“白露”即“甘露”,則其義自可解作“甘美的露水”。
“逆冬氣,則少陰(筆者注:當從沈祖綿說,校為‘太陰’)不藏,腎氣獨沉”句中,“獨沉”二字,宋臣新校正云:“《太素》作‘沉濁’”[1]11,而現(xiàn)存《太素》則作“濁沉”[10]36。
對此二字楊上善未予注釋,王冰僅訓“沉”為“沉伏”;同是根據(jù)新校正提供的信息,清·胡澍謂:“‘獨’與‘濁’古字通”“則‘獨沉’、‘沉濁’義得兩通”[17],而清·俞樾則謂“‘獨’當為‘濁’字之誤”,并云:“《太素》作‘沉濁’,其文雖到而字正作‘濁’,可據(jù)以訂正今本‘獨’字之誤”[18];今之學者有以“乃”訓“獨”者[13]24,似是據(jù)“獨”為正字而立論。由此種種不同認識,可知“獨濁”“沉濁”“濁沉”三者以何為是,所云何意,仍需探究。
考本段有“肝氣內(nèi)變”“肺氣焦?jié)M”(筆者注:《太素》‘滿’作‘漏’,誤,此不具論)之語,此“沉”正與“變”“滿”合韻,且今本《太素》正作“濁沉”,故可確信新校正所云“沉濁”當如俞氏所說為“濁沉”之誤倒。至于“獨”“濁”于義當取何者,則應以能夠闡明經(jīng)義為準。考“獨”本義為“單獨”,并由此引申出其他諸義,或因“獨”字諸義于此皆不甚合,故學者以“乃”訓之。然訓“獨”為“乃”,前人雖有其說,但已為今日學者所否定[19],且本書中亦未見類似用例,恐非愜當??肌墩f文》“水部”云:“沈(筆者注:即今“沉”字),陵上滈水也……一曰:濁黕也”,“黑部”云“黕,滓垢也”[20],可知“沉”有“濁”義,字亦作“黕”,“沉濁”為同義復詞,即滓垢、污濁、濁垢、污垢之義,用于此處可謂切當不移。“逆冬氣,則少陰(太陰)不藏,腎氣濁沉”,意謂冬季違逆閉藏之性,則腎氣失常,而腎屬水,其失常猶如水生污垢,故以“腎氣濁沉”為言甚是雅馴。由此可知,“濁”“獨”二字當以“濁”字為是,至于其間的關系,雖可如胡氏之言視為通借,但終不如俞氏指“獨”為誤字來得直接。
“夫病已成而后藥之,亂已成而后治之,譬猶渴而穿井,斗而鑄錐,不亦晚乎”[1]11中的“鑄錐”,學者據(jù)《太素》與元代讀書堂本等校為“鑄兵”,解作鑄造武器[13]24,本已屬確論無庸再辨。然近覽學者之文,稱“兵”“錐”形不相近,謂“錐”為“鍭”之形誤,指代兵器[21],知故略作數(shù)語以祛其疑。
考諸古籍“鑄錐”僅此一見(筆者注:引此文者除外),“鑄兵”則是古人熟語?!蹲髠鳌べ夜四辍芬延小盁o以鑄兵”的用例,而《晏子春秋·雜上二十》“譬之猶臨難而遽鑄兵,臨噎而遽掘井”之文,更說明《素問》“渴而穿井,斗而鑄兵”之喻甚有淵源。用“兵”字不但較“錐”“鏃”于義為切,且與“井”字葉韻,文氣殊勝。以上兩點恐怕是主張“錐”當作
“鍭”者亦無法回避的事實。至于說“兵”“錐”形不相近,致誤之因難解,不思“鍭”雖與“錐”形略近,卻與“兵”字形聲相去懸遠,若古醫(yī)經(jīng)本作“鍭”字,又為何會誤作“兵”?
古人云:“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庇蘼缥?,謬誤恐是難免。不當之處,尚祈教正。
參考文獻:
47個水功能區(qū)中,省級水功能區(qū)23個,蘇州市級水功能區(qū)14個,張家港市水功能區(qū)10個,其中列入省級、市級水功能區(qū)劃的河流納污能力執(zhí)行規(guī)定的指標值,其余的執(zhí)行《張家港市水資源綜合規(guī)劃》確定的納污能力指標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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