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青瑜
在西方敘事影響下,理論界提出了一個新概念:中國故事。中國故事不是中國人講的故事,也不是講中國人的故事,就叫中國故事。中國故事發(fā)展幾千年,自有它內(nèi)在的特點,區(qū)別于西方敘事。
中國故事不但包括戲劇,小說,還有神話和傳說。而中國故事概念的提出,主要是針對受西方敘事體系下的小說而言的,小說又分通俗小說和純文學小說。
什么叫小說,為什么小說需要敘述故事?
“小說”的最初所指意并不是指文學作品之一的小說。它作為一個名詞最早見于《莊子》:“飾小說以干縣令”,原意是指與大道相對的小道之術,如孔、墨、楊各家皆被莊子統(tǒng)歸于“小說”??苫氖?,在中國小說的發(fā)展史上莊子卻被尊為了“小說”的鼻祖,這并不是說莊子之道成了小道,而是一改前轍,用敘事的方法在講述大道。正如老子《道德經(jīng)》二十一章中所說,“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大概正是老子的這句話,催生了《莊子》這部用敘事曲線說道的絕世佳作,不但改寫了中國哲學的方法論,也變相地開啟了中國的小說先河,所以直到今天,現(xiàn)實主義小說表義的方式仍是莊子式的,通過事象、景象、形象、氣象等等,讓鄙視小道的莊子一直被視為“小說”的鼻祖。
事實上莊子小說鼻祖的身份并沒有得到歷史的普遍認同,在中國文學史上小說的起源一直沒有定位,除了莊子說,魯訊還認為小說屬于“神話傳說”慢慢演進而成的:“則正事歸為史。逸史即變?yōu)樾≌f了”。而更多的解釋應該“稗官”采集小說,相當于周代的“行人”之于“采詩”,只是地位卻遠遠不及詩歌,其地位一直是“街談巷語,道聽途說之所造”,是“閶里小知者之所及”,是“君子弗為”的“芻蕘狂夫之議”,是為“正史”所排斥的“逸史”,在中國文學中的地位一直猶如鄉(xiāng)村野姑,明清時期還游走在中國文學的邊緣,沒有真正登進“中國古典文論”的大雅之堂,所以文人寫了小說,一般不敢署名,害怕淪為“芻蕘”。
古人對小說之態(tài)度,就像眼下小說家鄙夷故事一樣。小說到底是不是小道?故事在小說中的作用是不是真的該受鄙夷?
如果細讀《莊子》,你會發(fā)現(xiàn)莊子說的“小說”與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所說的:“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并不是同一個所指。且不管莊子的“小說”是指何意,單說《莊子》一書的“小說”方法論,和當下小說敘事法大致相同,也就是以講故事的方式曲線傳道。而班固所說的“小說”,只是類似于史官的直接記事……后來兩種手法被小說家雜揉合流,變成了現(xiàn)在的小說。從實錄記事到對“道聽途說”挑選并再造,也就是后來魯迅所說的“選材要嚴,開掘要深”。挑選和開掘的目的都是為了讓“小說”“大”起來。換句話說,決定小說是大還是小,就在于所挑所掘所營造的“事”們。
所敘之事的含金量、隱喻性、比興力曲線傳道的大小,按照中國詩學的說法,應該叫象外之象,滋味說,神韻說,境界說……等,體味它們的方式都是通過“事”曲品到的。這也是鐘嶸之所以提出“滋味說”的原因,朱熹之所以重申“滋味說”的原因,都是為了重申和強調(diào)藝術的本質(zhì)特點:曲線表義。從而我們可以看出,從遠古時期的神話傳說到章回小說,再到話本、筆記體小說和元曲,其傳道方式都是莊子式的。曲線的“小說”,也可能正是由于它曲線妙傳的表義方式,才有了“詩無定詁”的審美過程。所以兩千多年來,小說看似“街談巷語,道聽途說之所造”,中間都有一個以“選”為“造”的過程,也就是魯迅所說的:“選材要嚴,開掘要深”的營造過程,從而讓話本、筆記體小說、話說、章回小說……從道聽途說慢慢變成了小中見大的藝術,正如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捎^的內(nèi)容不僅僅是小中見大,也是可小可大的,可大可小的關鍵則在于作者的“選”事功夫。
事,也叫事象,從《河洛圖》、中國文字學、八卦學和易經(jīng)……一直到民國四大家,象在中國文化中的存在價值,都是為了磨生相蕩生出無窮之義,隨后得義忘象。所以“象”在中國古典文論里,在中國古典哲學里,一直都是一個骨髓級的重要概念,說明古人在遠古時期已經(jīng)悟出了道不能直說,需借象曲傳,從術數(shù)到文字,從卦符到藝術,象都是我們認知世界、認知自己、認知藝術的一個根兒。
也正是這個原因,興起了中國古代詩人借物抒情和比興手法的運用,興起了當下隱喻學的研究。因為“象”借得好不好,直接關乎著道的爆發(fā)力度,直接關乎著逸神妙能的四個審美層次。比如“一片冰心在玉壺”,作者為何不借銅壺、鐵壺、紫砂壺?原因就是這些壺與作者要表達的意象之間構(gòu)不成以實求虛的功能。作者在營造的過程中,便通過篩選,選了一把玉壺,原因就是玉和竹、梅等物象一樣,在中國文化里有特殊的喻義,象征著君子、正義和高潔。正是因為玉壺借得好,與整個中國文化之間產(chǎn)生了摩蕩相生的生義力度……從而我們可以看出,凡是歸于藝術門下的,其表義手段多是曲求于象,來以實求虛,以虛推實的。
由于小說是一個誕生比較晚的文體,它從民間故事、神話傳說、話本以及莊子神話中吸收營養(yǎng),通過相當長的時期才孕育成熟的。因為長篇話本篇幅較大,為講述方便,實行分卷分目,每節(jié)標明題目、順序,這是小說最早的“分回”形式。后來經(jīng)長期演變完善,至明末,章回小說的體例正式形成。這個時期創(chuàng)作的小說,用工整的偶句(也有用單句的)作回目,概括一個段落的基本內(nèi)容,到了明清至近代,長篇小說普遍采用章回體的形式。也就是說,清朝以前的小說都非常好看,皆是以實為主、虛實結(jié)合,用事象、景象、人物形象聯(lián)合推動主題意向的多維度呈現(xiàn),在每一章的寫作中,不但注重推動高潮的出現(xiàn),結(jié)束時還要結(jié)一個死扣,圍繞著人物命運,采用“賣關子”、“吊胃口”等手法將情節(jié)致于死地,寫上“且聽下回分解”的字樣,在下一章里尋求后生——這屬于顯性的章回體。其發(fā)展史是相當漫長的過程,受中國傳統(tǒng)“話說”的形式的影響,在清朝以前,中國的小說多是以章回體的形式出現(xiàn),每一章都有一個高潮和一個死結(jié),等待下一章“解扣兒”和“再發(fā)展”,這種古老的小說技法極具有中國特色。從神話傳說到民間故事,再從話說到章回體,“解扣兒”和“再發(fā)展”的目的從追求“吊味口”到“趣味”雙求,讓中國故事越走越成熟,象里象外能品到的滋味越來越厚,境界越來越廣。比如一本《紅樓夢》從清朝品到今天,仍有很多品不完的大道,于是就成就了紅學研究會和一群紅學專家。也就是說,小說之小道看似和術數(shù)之大道存在著巨大差異,其實它們的說道傳道方式是一脈相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