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洵
一
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我們在科爾古琴山后來的路途,竟被一條河流阻隔。那是一條渾濁的河流。河道不是很寬,但水流又快又急。我不知道這條河從哪里來,我也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到這樣一條河流。我們正走著,它忽然就冒了出來。我事先沒有任何防備。我沒有任何防備時,一條河流忽然橫在了我的面前。
這是科爾古琴山深處的一條河。我在想,如果不是這條河的上游剛剛下過雨,這條河的河水應(yīng)該無比清澈,它的流速應(yīng)該很緩慢。那樣的話,也許我就可以下到水里。但現(xiàn)在不行,現(xiàn)在,我們只能在河床邊看著它奔涌向前。河床邊滾滿了被河水沖得溜光的小石頭,我們中間絕大多數(shù)人,都很喜歡奇石。這樣一來,就有不少人到河邊撿起了石頭。
河對面,在綠樹掩映的地方,似乎有一個村莊,我不太能確定,有一頭牛靜靜地站在河邊,也不知在想什么。只可惜,我們過不去。
石頭揀夠了,我們又一起上來。河岸邊有一棵老樹根,樹根挺大的,有一抱粗的樣子。它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沖到了這里,看到它。我忽然意識到,這條河在汛期的時候,水應(yīng)該挺大的,不然也不會將這么大的樹連根拔掉。這根老樹根,平時無人問津,現(xiàn)在它好像是專等我們來似的。它不知道等了多久,才把我們等來。它可能做夢也沒有想到,在這樣一個地方,會有這么一群人來到它身邊,在它面前說笑,或坐或站在它身上拍照。老樹根可能從來也沒有想到,在今年夏天的某一天,它會迎來這么輝煌的一天。我覺得,至少這一天,它是開心的。陽光照在它身上,我感覺它好像在笑。
玩夠了,鬧夠了,拍照也拍夠了,我們終究會走的。老樹根將繼續(xù)留在這里。它也許在等待下一撥人,也許在等待一場更大的洪水來將它帶走。如果它等不來那場洪水,它或許會在此慢慢地朽掉。沒有多少人會記得它,在這里,它只能選擇忍耐。它沉默著。我總覺得,它會經(jīng)常夢見從前的那場洪水,那個改變它命運的夜晚。現(xiàn)在,我們走了,它還將繼續(xù)在此沉睡。
我們身后,是一座石山,上面布滿了蜂窩一樣大大小小的窟窿,這是流水沖刷在它身上留下的痕跡。流水不停地沖刷著它,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年,它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在它身上,我看到了太多時間的痕跡,歲月的痕跡。在那么漫長的時間里,它默默地承受著雨水的沖刷,勁風(fēng)的剝蝕,它從來也沒有怨言。它任由雨水流過它的身體,勁風(fēng)吹過它的胸膛。它任由它們篡改著它,修飾著它。很多年了,只有一條河流陪著它。那是一條流經(jīng)它面前的河流,它也不知道它從哪里來。它可能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它一來,就匍匐在它的面前。很多時候,它是溫柔的,它流得不急不緩。它的水是清澈的,清澈得可以看見它身體里的小石頭。看見有那么多水草圍著它,有那么多野花默默為它開放。偶爾的,還能看到牛羊過來,在它那里輕輕地啜飲。流過它面前,又流走。它甚至有點羨慕它,畢竟它還可以到遠(yuǎn)方。而自己,只能永遠(yuǎn)守著這么個地方。但它又覺得慶幸,幸好,還有它陪著它。年復(fù)一年的,它陪著它。但是,它也看到過它的震怒。震怒的時候,它的臉整個都變色了。它忽然變得無比渾濁。它咆哮著,把兩邊的野草沖掉,把野花沖掉,把一抱粗的大樹連根撥起。它是真憤怒了。它憤怒起來可真可怕。這一切,它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這么多年過去了,它知道自己早已經(jīng)愛上了它。愛上了它的溫柔,也愛上了它的任性。這么多年過去了,它不知道它是否知道,它一直在默默地守護著它。
這是一座山和一條河的故事。山是科爾古琴山,河是流經(jīng)它身邊的一條河。
二
汽車裁開草原,幾乎沒有任何防備的,賽里木湖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那么一大片幽藍(lán)的湖水橫臥著,像在草原的中間安放了一塊巨大的藍(lán)色寶石,那寶石閃著光,充滿了魅惑??吹竭@么大一塊藍(lán)色的寶石,我想,沒有人不會停下來。
也沒有人會不動心。我當(dāng)時就是這樣,既急切地想靠近她,又怕我的莽撞沖撞了她。我甚至想,如果時間允許,我寧愿在遠(yuǎn)處靜靜地看著她。我生怕一走近,就會驚擾到她。在我的感覺中,她一直是沉睡著的。她的眼睛微微閉著,面容恬靜而幽美。她睡得那么沉靜,仿佛什么也不能把她驚醒。我久久地看著她,我甚至能聽到她均勻的呼吸聲。
她可能正在做著一個夢。她這個夢太長了。在夢中,她看到不少人正慢慢地朝她走來。他們迎著風(fēng),穿過遼闊的草原,一步步朝她走來。她看到遼闊無垠的草原上,開滿了各種顏色的花朵。紅的花,黃的花,紫的花,開得如火如荼。她只覺得它們說不出的美麗。她看到它們的美麗一直鋪展到她的身邊。她雖然睡著,但她依然能聞到一股濃郁的花香。這花香使她舒服。她忍不住嗅了一口,她又嗅了一口。
她繼續(xù)睡著。她在睡夢中看見,她頭頂湛藍(lán)的天空,那是比她的湖水還要湛藍(lán)許多的藍(lán)。她從來沒有見過那么藍(lán)。她想不通它怎么會那么藍(lán),藍(lán)得那么純粹,藍(lán)得那么干凈,藍(lán)得那么徹底。她看見一塊白云浮在那里。在此之前,它好像已經(jīng)在那里浮了很久。她看見明亮的陽光照著它。它那么潔白。那是一種它從來沒有見過的白,她想不通它怎么會那么白,白得那么純粹,白得那么干凈,白得那么徹底。
她看見遠(yuǎn)處的天山,頭頂著積雪。那雪是那么的白,她看見它們被陽光照亮的面孔。她覺得它們是那么的生動。生動而美麗。她又覺得它們是那么的高不可攀。它們是那么的孤傲。她能感覺到它們的孤獨。她恍惚覺得,它們的孤獨像她的湖水一樣深。她就那么定定地看著它們。很多時候,她都在想,怎么給它們安慰。
她看見山坡上凝凍如墨的塔松林。它們黑黝黝的身影,一片挨一片,緊密地團結(jié)在一起。她不知道它們怎么會那么團結(jié),似乎沒有什么能夠把它們分開。她看見它們正深情地望著自己,她才想起,她看到的雪山也是這樣。它們都在深情地望著自己。它們的目光熾熱而堅定,她不知道,它們這是怎么了。她忽然意識到,它們不知不覺,已經(jīng)看了她很多年。很多年過去了,它們依然這樣望著她。她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地方吸引了它們,讓它們這樣一直望著。它們似乎不知道疲憊。它們只是不停地望著她,望著。
她看見一個年青人,正朝她這邊看。她忽然發(fā)現(xiàn),他看她的眼神也是這樣。癡癡的。她不知道他這是怎么了。她想趕他走,他不但不走,反而朝她走過來。她不愿意了。她想用一個浪頭嚇嚇?biāo)?,讓他知難而退。她把波浪拍到他腳下。他嚇了一跳。她只是想跟他開個玩笑,沒想到,還真嚇著他了。她以為他怕了,卻怎么也沒有想到,等波浪退去,他又回來了。她沒有想到他這么固執(zhí)。這次,她決定給他個教訓(xùn),讓他永遠(yuǎn)記住她。
起風(fēng)了,她覺得這真是天賜良機。她沒有再猶豫。她忽然把一個大波浪帶到他面前,他被弄得措手不及。她看到他本來想往后退的,但是她沒有給他機會。她讓波浪濺起來,濺了他一頭一臉。他的身上也被打濕了,波浪還差點把他卷走。他害怕了。后來,他再也沒有敢到她身邊來。她看到他開始拍照。他不停地對著她按動快門。他拍了一張又一張。她不知道,他怎么就那么喜歡她。
她看到他去了月亮灣。那地方確實像一彎月亮,那也是她引以為豪的地方。她看到他剛走到那里,忽然來了一場雨。這雨來得太急了,他躲也躲不及。她看到他匆匆忙忙地跑到她身邊看了看。他看了又看,就跑走了。臨走之前,他又拍了一張照。她知道,他想把月亮灣帶走,但是,這是不可能的。
他走了不久,天就晴了。天晴的時候,她看到他正趟過一大片草地去看天鵝。她看見幾十只天鵝靜靜地浮在水上。它們好像已經(jīng)在那里浮了很久。潔白的天鵝,幽藍(lán)的湖水。她看到他站在湖邊久久地看著那些天鵝。他久久地看著那些天鵝。
后來,他就走了。她看到夕陽正一點一點抽去它的光線,遠(yuǎn)處的草原上,蒙古包靜靜地佇立著。她知道又一個黃昏來臨了。她忽然就醒了。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看到眼前,是一片深邃的藍(l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