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海
站在精神病院的門口,我猶豫了。因為今天我不是來看望病人的,我是決定來住院的。別看小小的一道門,里面和外面是截然兩個不同的世界。
這件事情很曲折,我還是要一點一點仔細講給你們。
那天,剛從綿綿疊疊的山中旅游回家,一身風塵。手機卻響了起來,一看,是大學時的陳同學。相互加的有微信,電話久已不打,這般焦急地響起,想必是有事情,我就忙不迭地接了。
果然不出所料,他很為難地說這樣打擾我真是不好意思。我說都是老同學了,能辦的一定幫辦。有事你說話。他仍然說他也知道我為難。但是還是要告訴我。我說都是好同學有啥事直說,你再啰嗦我就掛電話了。他這才慢吞吞地說,你同桌小甜生病了,很嚴重的精神病。我說我知道啊,同學群里經(jīng)常見她語無倫次地發(fā)一些語音,發(fā)一些很奇怪的視頻,我還安慰過她呢。他說,昨天小甜給我打電話了,說你們當年的一些事情,她覺得很對不起你,想叫你給她打個電話解釋一下。我說我們當年沒有事情啊,她直接給我打過來就行了啊,還用轉這么大圈子。
陳同學說他也很為難,他也知道我為難,但是畢竟大家同學一場,四年的青春時光,友誼不是說斷就斷,一個女生,能說出心里最大的秘密,需要多大的勇氣啊。我說老陳你放心吧,我一會兒就給她打電話,問問是咋了。生病的人,最需要的是有人安慰。陳同學笑著說這就放心了,看來你也是一個重感情的人,同學們需要你這樣的同學。
掛斷電話后我猶豫了。我和小甜的同桌時光只有短短的一個月。對于四年時光,一個月屬于無足輕重,我能清晰地記得她是我的同桌,大抵是因為一個月的時間里,她總是主動去打開水,與后來的幾個霸氣女同桌反差很大。不過小甜這樣的行動,是博愛型的,不光是和我同桌時候這樣,她和每個人同桌的時候都是這樣。她還有一副微咧嘴就酒窩淺現(xiàn)的笑容,所以才有了小甜的雅稱。我深深地記得這個名字,卻不知道她的真實名稱是什么??梢娝皇歉≡谖业难劾?,并沒有走進我的心里。我不了解她,該怎么去安慰精神上受了重創(chuàng)的她呢。
正猶豫的時候,剛好劉美好的電話打了進來。她是我的霸氣女同桌之一,對我一向呼來喝去,和小甜有一段時間形影不離。她依舊用她美麗的聲音直截了當?shù)馗嬖V我說,王大海,你得給小甜打個電話。我也很直接地告訴她,劉美好,我不欠她啥吧。劉美好說,你沒有欠她的,她欠你的,她欠你一個道歉。你當年追求人家被拒絕,人家怕你心里放不下,想要道歉給你。我說我沒有追求過她也不需要道歉。劉美好說我也感覺是,不過你還是給她打個電話吧,她在病中。
這句話無疑就是命令。是啊,不管同桌多久都是同窗四年,我真的是不該猶豫的。還讓兩個同學打電話催我,簡真有種負罪的感覺。
我撥通了小甜的電話。電話響了一聲,立即就接通了,這樣的速度,相信電話一定剛好就在手中。我喂了一聲,她在電話那頭吃吃地笑了起來,然后說你來了。
成年男女間,相互的寒暄張口就來,那種客套話不用經(jīng)過大腦,直接滔滔而出。她也沒有同學們說的那樣精神不正常,除了偶爾有幾聲超出正常人規(guī)范的狂笑,真沒有覺出她的客套和我的客套有什么不一樣。也許人跟人之間就是這樣相互客套的吧,突破了客套,就是精神病了。我有點替她抱不平了。愉快地客套了幾分鐘后,感覺該客套的都客套了,我說有事情要忙了,她也依舊溫婉地說再會,我如釋重負地掛斷了電話。
初冬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若不是去了一趟深山,我都忘記了天是藍的。世上的事情,真的是習慣就好了。
我給陳同學和劉美好分別回了一條微信,意思是已經(jīng)按照他們的囑咐打了電話,有種回復任務的感覺?;貜秃?,他們馬上回過來信息,意思是老同學辛苦了。我心里卻有種怪怪的感覺。
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生活平靜,喝自來水的日子,難見波瀾。晚上妻子下班后,我迫不及待地和她分享大山的雄偉給我?guī)淼捏@奇,中間穿插了這個小故事,她聽得微笑,下廚做了幾個精致的小菜,約定吃完飯后去父母家接回我們的女兒。
女兒已經(jīng)七歲了,開始上學了?,F(xiàn)在的小學生,比我當年讀高中都累,每天的接送和輔導作業(yè),要占去大量的時間。我出去旅游的這段時間,妻子不堪重負,就把孩子放在父母那里了。像我這樣的年紀,上有老下有小,日日有沉重的工作,能出去旅游半個月,肯定是要各方面的人員配合,替你負起生活。所以我在朋友圈里曬出大山的深與靜時候,點贊的人里,有很多發(fā)了流口水和流淚的圖標。
這些人中,還有妻子高麗麗。她也是想去的,因為工作和家務留在了家里,聽我分享這些事情,目光中的神往,讓我不敢再渲染,生怕會引出她酸溜溜的話語。而她偏要我再詳細給她說,那山中土家族神秘的習俗。我說跟我們差不多啊,現(xiàn)在哪里還有多大差異化的人群啊。她問那里的女孩子是不是很漂亮。我想了想,認真地說,是的,都很漂亮,但是我沒有仔細看,仔細看的話,一家能找到她們的種種不完美,比如斑或痣,比如狐臭或口臭。我的心里只想著家中最美麗的老婆,什么樣的女孩子都在視網(wǎng)膜前止步。
高麗麗甜蜜地笑了,正笑間,電話響了。
看看號碼,是小甜的。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通了。她在電話那邊先是吃吃地笑了起來。然后問,你想我嗎,我也好喜歡你,當年我不應該拒絕你。
我像觸電一樣巨顫,忙說,我正在家和你嫂子吃飯呢,吃完飯我們還要去接孩子,你有事情嗎?她卻毫不理會,仍然繼續(xù)說,當年畢業(yè)的時候,是不是你在我口袋里放了兩個戒指啊,那兩個戒指我一直留著呢。我說,我正吃飯呢,有什么事情的話,我一會兒打給你。說完就毫不猶豫地掛斷了電話。然后看了一眼高麗麗,她給我盛了一碗粥,問我要不要放糖。我一般在外面天數(shù)多了,總會覺得口干,回來吃飯的時候,都要加點糖的。
我說少加點吧,最近又發(fā)胖了。
正說著,電話又響了,一看又是那個號碼,我忙掛斷了。高麗麗沒有問我誰打過來,我的心已經(jīng)開始打鼓,忐忑不安地接過粥碗,剛喝了一口,電話又響了起來。我忙又掛斷。剛掛斷就又響起,我一陣怒火上來,快速拒接并將號碼拉入黑名單。一抬頭,高麗麗的眼睛正直視著我。溫柔而美麗的眼睛,汪汪一潭水般平靜,卻又深不見底深不可測。
一個女同學,得了神經(jīng)病。光打電話說些語無倫次的事情。
哪個女同學?
我就將班級微信群給她看,說,就這個,你看整天她都發(fā)點啥。她說真是可憐,咋神經(jīng)了。我說聽說是產(chǎn)后抑郁癥。高麗麗說,女人啊,最可憐。
我也是覺得她可憐,拉黑了電話,總有點做了虧心事的感覺。還好很快我們見到了孩子,她小嘴歡快地不停說些她們幼兒園的事情,這個小朋友跟她搶玩具了,那個小朋友這兩天成了她的好朋友給她帶好吃的了。孩子們的世界還是單純。好惡全憑心而來。不知道怎么。越長大越復雜,心被層層的包裝蓋起來后,不知道這樣是長大了還是變小了。
我本想著跟她好好解釋一下。第二天把她的電話拉出黑名單,打了一次沒有人接,我還猶豫著要不要打第二次的時候,陳同學的電話又來了。他倒是仔細,先問我忙不,然后嘆了一口氣,說小甜昨天哭著給他打電話了,說我不理她了。我說你們關系倒是不錯啊,為什么她會第一時間打給你呢?他便惱了,說沒想到我是這樣的人,就算是有精神病的人,說些不中聽的話,也不該拉黑她的電話啊。何況有精神病的,肯定是要說出些不中聽話,是同學應該幫助她,你怎么能拉黑她的電話。
然后他問我,她說什么不中聽的話了。我說沒有啊,那會兒家里有事情,她不停地打,我只好拉黑了,這會已經(jīng)取消拉黑了。可是她不接我的電話啊。他說,總算你雖然身材腐敗良心沒有變壞。
我感覺他的話里帶著一股怪怪的酸味。是的,畢業(yè)多年,陳同學做過很多職業(yè),賣過汽車賣過房子,自己卻無車無房,現(xiàn)在開始賣藥,反倒天天得吃上很多。大概跟誰說話都是這么樣的吧,不會是只針對我一個人的吧,我在心里替他辯解。其實他這樣的怪話,以前也經(jīng)常對我說,我并沒有覺得怎么樣,這會兒覺得很不受用,還是因為小甜的事情。
小甜的電話在我開會的時候又響了起來,我忙接通,小聲說:“我在開會呢。”
當時領導的聲音經(jīng)過麥克風在會場里威武飄蕩,在電話的那端,想必她也能聽到,但是她還是笑著說,我就跟你說一會話。我只好拿著電話去了外面。她便又開始說那子虛烏有的往事,我跟她說,我們是很好的同學,你應該了解我,我那個時候真的很窮,臉上整天帶著菜色,哪有錢去買戒指,那戒指不是我放的。她就嘿嘿一笑,開始跟我說她為什么得了這種病,因為她要拼命賺錢養(yǎng)家,她畢業(yè)后又學會了理發(fā),一個頭一個頭地幫別人洗干凈理整齊,一點一點地攢錢在市區(qū)買了大房子,可是生了孩子以后,又得管孩子又得工作去還房貸,她壓力好大,丈夫卻不在乎她,她就病倒了。
她說到動情處,我的眼眶也是一酸。她又說到我在她口袋里放了戒指,我只好又再說一遍不是我。她就又開始說她的病。那邊會開完了,她仍沒完沒了。手機發(fā)熱了,我說了幾次,我得工作了,她仍沒完沒了。眼看領導的白眼要扔過來,我只好掛斷電話。這次挺好,她沒有再打過來。
我開始想那兩個戒指的事情,是不是畢業(yè)的時候,她的口袋里真的有這兩個戒指呢?那會兒是誰放進去的?我忽然想起陳同學,他那時候是暗戀過小甜的。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總是厚著臉皮往她面前蹭的。
不過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再追問是不是他放的,似乎已嫌多余。
可是到了晚上,這個事情就公開了。小甜在同學群里公開發(fā)言指責我掛斷她的電話,說我忘恩負義,當年在我胃病纏身的時候,她是那般用心照顧我,畢業(yè)的時候,我厚著臉皮追求她,還在她的口袋里放了兩個戒指,她為了這兩個戒指等了我很多年,而我卻再也不去找她。
此語一出,滿群嘩然。指責我的聲音頓時在手機屏幕上連成一片,有含蓄的有直接的,有中肯的有尖銳的,有幾個字有很長一段的還有發(fā)圖片的,看得我腦袋一陣陣嗡嗡地響卻無力辯解。我怎么辯解,我去跟一個精神病吵架么?跟精神病去爭論,無論輸贏,我都是已經(jīng)是輸了。
我真想從同學群里刪除退出??墒菍嵲跓o法按下那個鍵,如果按下了,就等于自動被孤立。同學感情不是說斷就斷,同學群不是說散就散,不管人在哪里,總得有些溫情在。所以我任憑指責刷屏,后來干脆不看同學群里的信息。反正我不說話,別人也拿我沒辦法,可以裝做沒看見。
可是第二天,手機接到一個陌生男人的電話。他誠懇地說想跟我談談,我說怎么了。他說他就是小甜的老公何一為,小甜尋死覓活,非要見見我,他希望我能去勸勸她。
我跟她沒什么的。我說。
他說他知道我跟她沒什么,可是現(xiàn)在她是病人,大家能幫忙都要幫忙,同窗情更不是一般的感情,得幫一下的。我說咱們都跨省了,一來一回最少得兩天,我這邊有孩子老婆有工作,出去一趟很不容易,而且就算我去了,又能幫得了她什么呢。我真的是很同情她,可是我又不是專業(yè)的醫(yī)生,去一趟又有什么用處呢。
他說她病成這樣了,對你念念不忘,總是有些原因的,你應該有些同情心的,來看看她,心病還需心藥醫(yī),說不定就能好起來了。
我說我真的好多事情。再說,我也是不是她的心病更成不了她的心藥,她的心病是生活壓力,你多掙些錢,多負擔些生活,才是減輕她壓力的最好辦法啊。
他說我求求你了,你是甜甜的同學,你了解她的過去,還了解她的現(xiàn)在,你連她的心病是什么都知道,更得來幫幫她了。
我說真去不了,誰綁著我我也去不了。我說著,毫不猶豫地掛斷了電話。心想,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憑什么指揮我做這做那??墒切√鸬恼煞?,顯然知道我們班里所有同學的聯(lián)系方式,我的電話在天黑之前,幾乎被同學們打爆,我不知道他們在從哪里得到的共識。都認為我應該去看看小甜。有的認為去確實不妥,不去更不妥。有的認為我應該放下手里的工作,去那里陪小甜一段日子。性子急的認為我應該馬上去,再不去都要對我爆粗口了。
我也急了,誰再打來電話,我就先問一句,你跟我一起去不?果然,很多人就閉了嘴。顧忌到小甜在同學群里,同學們就又拉了另外一個群,專一談談拯救小甜的問題,各種方案研究下來,大家一致認為,我應該去,我的提議也不可忽略,應該找個同學跟我一起去,然后大家推舉到陳同學,因為很多人注意到,小甜跟大家聯(lián)系的時候,陳同學起了很好的引線作用。這時候他說兩個人也嫌太少,一人為私二人為公,去三個人才是同學交情,然后大家又推舉了能言善辯的團支書劉同學。他倒是沒有推卻,因為雖然大家各自飄零多年,他認為當年班委的責任還在,二是因為他的家離小甜那里不足百里,是同學們里離她最近的地方。
劉同學說去小甜那里,火車下來還有一段汽車的路程,建議我自駕,這樣方便。我說開車技術不行啊,陳同學就說他可以,我只需要開著車去到他那里,余下的事情就不用管了。陳同學離我不足百里,這個建議顯然無法推托。劉美好還立刻在群里發(fā)了一個二百元紅包給我,紅包上寫著加油用。然后就又有同學發(fā)了二百元紅包給我,上面寫著就餐用,接著住宿用,買禮品用,上廁所用等好幾個紅包飛過來,點得我心里暖融融的,覺得就是刀山火山也得去這一趟了。
我跟高麗麗吞吞吐吐地說了這件事情,她的臉沉了下來,說你那同學們分明就是綁架啊,赤裸裸的道德綁架,他們?yōu)槭裁床蝗?,他們誰去,你也可以發(fā)個二百紅包,發(fā)四百都行,我都不攔著你。
我說不管怎么樣,都得去了,這是當代表啊,代表同學們?nèi)タ纯蠢贤瑢W。高麗麗冷笑一聲說,我看不是吧,難不成你真做了什么虧心事,去彌補過失的吧。
她說完后,沉思好久,又說,你們要真是有什么舊情的話,這會兒也該斷了。我說第一我們真的沒有什么舊情,第二真的有什么舊情的話,我也不會再丟了老婆孩子去娶一個神經(jīng)病吧,那得是多海枯石爛的感情,你看看現(xiàn)在這世道上有嗎?
她就沒有再說話,直到我開車上路,她仍然沒有跟我說一句話。我到陳同學那里后,告訴他我家有后院起火的征兆,他苦笑一聲說比我也好不到哪里。但是沒辦法,小甜總是打電話,他總不能眼看著人有病不管吧。我說那兩個戒指是你放的不,小甜一直誤會到我身上,他說不是他,他也不知道是誰。我說這兩個戒指會不會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他說應該不會吧,小甜雖然有些精神錯亂,但是大多數(shù)的話語還都是以存在的事實為根據(jù)的,這兩個戒指應該存在過。
那會是誰放的?我問。
他說不知道。我們見了劉同學,他說也真有可能是從沒有存在過這兩個戒指,也有可能是你們兩個其中的一個人放的,但是這會兒矢口否認了。我看了一眼陳同學,他也正懷疑地看著我。于是我們說,可能是她幻想出來的。劉同學就冷笑一聲,鄙視地看著我倆。
小甜的家還真是她說的那樣在城區(qū),離學校也很近,是當?shù)乇容^昂貴的學區(qū)房。有導航定位,找到倒也容易,房子裝修精致,但是小甜身形消瘦面容憔悴,僅著一身過時舊衣,腳上穿著雨靴,特像來這座房子里討飯的。哪能想得到,她就是為了這座房子一點點費盡心思的女主人。
小甜還認得我們,一個接一個地叫出了我們的名字,這讓她的老公很高興,說這是他這幾年最高興的一小會兒,他的妻子叫我們名字時候的神態(tài),分明就是個正常人。她的老公個子高大皮膚白皙,說話爽朗利索,怎么也想不出小甜控訴中什么也不干的懶惰樣子。到的時候,天色已晚,雖然城市的燈光掩蓋了夜的無奈無助,我們還是能準確知道,黑夜來了。
小甜的丈夫是個廚師。他走進廚房給我們烹調(diào)佳肴的時候,小甜就坐在客廳里陪我們,她吃吃地笑著看著我們,一刻也不停地吃吃地笑。劉同學說,何娟,你這些年真是辛苦了。
她說,何娟,何娟是誰?
是你啊,這是王大海,你不是找他有話說么。陳同學說。
一提起我的名字,她真的印象深刻,她說她這些年好想我們,好想我,她過得好苦好累,她留著那兩個戒指,不敢走遠不敢離開,怕我找來的時候她不在,她在本地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她給別人理發(fā),一點一點地攢錢,買了房子養(yǎng)了孩子。
那兩個戒指在哪里呢。
是啊,那兩個戒指呢。他們兩個也問。何娟就去口袋里翻,在臟兮兮的口袋里翻出兩個易拉罐的提環(huán)。
你們看,這就是那兩個戒指,我一直留著呢。她說。她的眼神空洞,明明是看著我的,我卻不知道她看向哪里,或者是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時空。那里有她純水一樣的愛戀。我不知道這場愛戀的男主人公是不是真是我。倒是陳同學,眼睛微紅了。
他老公端上一桌好菜,叫我們無論如何在這里多留一段時間。他說的是多留一段時間,其余我們并沒有在意話語里這個細微的不一樣??墒浅赃^飯后,他說出去一下,就再也沒有回來。是的,他晚上九點左右出去的,一直到天亮都沒有回來,我們打他電話,是關機,問何娟他去哪里了,何娟微瞇著眼睛說不知道。
然后她繼續(xù)給我們說,這些年她過得好苦好累。
等她睡熟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我們?nèi)齻€揉著疲憊的眼睛,站在他們的房子里無計可施。等到天大亮的時候,門開了,進來一個陌生人,見我們在房子里,很驚奇,問你們是誰。
我們是何娟的同學啊。
伺娟是誰?
我們指著在沙發(fā)上熟睡的何娟,說就是她啊。
那個陌生人不再跟我們多說話,直接打了110。警察把我們?nèi)齻€和何娟一起帶到了派出所。這大概是安份守已的我們,生平第一次蹲局子吧。我們解釋了好久,警察和房主都無法相信我們是被騙了。還是劉同學眼尖,發(fā)現(xiàn)何娟的手腕上有個腕帶,是病人住院時候醫(yī)院發(fā)的那種。警察按上面的信息,找到了精神病醫(yī)院,醫(yī)生來了以后,說,這是我們的病人。整天以為自己有一間漂亮的大房子,有一個一直等著她的情人,有一個漂亮健康的兒子。
她沒有嗎?我問。
是的,她是生了孩子以后得了憂郁癥,沒有及時治療。后來丈夫不知道把孩子送到哪里了。我們好久沒有見到她的丈夫了,對了,你們是她的什么人,她已經(jīng)欠了好多住院費了,你們幫她繳了吧。
欠了多少???劉同學問。
也不多,也就六七萬吧。她老公以前一直來繳的,可能是最近沒錢了,一直都沒有來。
六七萬倒不是什么驚天的數(shù)目,我們高興的是,我們終于洗脫了莫名入室的嫌疑。警察和房主相信我們也是被騙的了。
我們要求警察查查何娟的丈夫是誰,去哪里了。我們總不能帶著一個精神病到處跑吧。警察查了以后,我們差點沒哭出來。
何娟的丈夫一個月前因車禍死亡,注銷了戶口。
我們?nèi)齻€這才明白,是落進了一個圈套里。可是這會兒能怎么辦呢?劉同學當場表示應該號召所有的同學動起來,捐款。可是他把消息發(fā)到群里以后,好長時間,竟然沒有一個人響應。我倒是能理解大家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家庭,吃穿住用過日子,都是過得緊巴巴的,幾百元不算什么,一猛地要拿出這么多錢來,并且后續(xù)還有好多事情,大家一時沉默也是對的。
果然,只是一時的沉默,美好同學第一個忍不住打破了沉默,說你們還是找找小甜的父母吧,要不然可怎么辦??墒侨撕CC?,我們又怎么知道她的父母在哪里,警察倒是同意幫我們找了??墒窍鹊米屛覀儼讶祟I走。醫(yī)院也同意接收,可是讓我們先把欠款付上,然后再交十萬的押金。
劉同學說他先回家籌錢,然后坐車走了。陳同學說,他也得回去籌錢,我說你們不能扔下我一個人在這里,我回去籌錢,你留在這里。陳同學說,她念念不忘的是你啊,你不能走。果然,何娟用空洞的眼睛看著,然后又開始說,我這些年好苦好累,我在等著你。
同學畢竟是同學,兩個人回去以后,還都回了電話,說家里單位里有這事那事,真的是來不了了,還一個人轉來了兩萬元錢。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商量好的,錢數(shù)一樣多,轉來的時間早晚也差不多。同學們也陸續(xù)開始給我轉錢過來,粗算一下,也有一萬多元。不過大家都仍然沉默,沒有人再說話,一向遇事非常活躍的同學群,此刻人聲寂寂,安靜得可怕。
我打電話給高麗麗借錢,她痛罵我一頓,然后哀嘆一聲說,就當你被綁架了,我是交贖金吧,這會兒家里有多少錢你也清楚,再多也拿不出來了。你把車賣了吧。然后打過來兩萬元錢。我交清了欠款,在當?shù)刭u了車,湊了幾萬元押金,把何娟送進了醫(yī)院。
醫(yī)院還留了我的電話號碼和身份證信息,以確保沒錢的時候能聯(lián)系到我。
我一路上一直暗自慶幸,我拉了兩個同伴,要是一個人單槍匹馬地過來,估計我這回就徹底窮了。可是以后怎么辦呢?我的心里很是不安。我回去以后不停地打電話詢問這邊的警察,然后警察終于有了消息,何娟的父母幾年前就都已經(jīng)去世了。
那她在世上就是個孤零零的人了。那個接待我們的男人是誰?
高麗麗心疼她的錢心疼我們的車,開始和我進行冷戰(zhàn)??匆娢业臅r候不說話,不看見我的時候,和別人喜笑顏開,女兒也說爸爸是個傻子,把自己的車都丟了。我的這段經(jīng)歷很快傳遍我的朋友圈,有同情的有夸獎的有表示不理解的,但是總之,看我的目光都是一樣,一種怪怪的異樣目光看我。好象我從那邊回來,換了一個人,我這個人有了精神病。
同學圈里開始還有幾聲安慰,隨后便無人提及此事。陳同學和劉同學更是發(fā)微信不回打電話不接,他們的存在只成了一個名字。我想起了那句經(jīng)典的詩:有的人活著,他已經(jīng)死了。
天已近冬,屋子道路飯菜和人都是冷冰冰的,我也得懶得多言語。我跟別人說什么啊,我的錢我的車我的同學,我自己愿意去的,我自己愿意掏的。
何娟的電話倒是一直打過來,問我什么時候還去啊,戒指她一直放著啊。我開始想,這個可憐的女人,手里的兩個易拉罐環(huán)是不是我們當年一起喝飲料的時候留下的啊。想到這里,我的心猛然一動。當年確實跟她一起喝過幾桶飲料的,她不會真的這么癡情的吧。難道,她今天的這般樣子,真的是因為我。
但是這一切都是無解了。我又去看她,當然,也是被醫(yī)院逼催著去再交錢。她吃吃地笑著,眼睛空洞地看著我。我問她,在世上還有什么親人,她說出了我的名字。我問她那天接待我們的男人是誰,她依舊吃吃地笑。我要離開的時候,她緊拉住了我的手。我本也決定再交一次錢后就換掉電話甚至搬家,也要甩掉這個麻煩的,可是我終究無法下這樣的決心。
我也是一個普通的工薪階層,也要養(yǎng)孩子養(yǎng)房子,這筆額外的巨大支出,很快就把我拖垮了。麗麗很生我的氣,我也不想拖累她和孩子,就離了婚。我在這個世上轉眼就一無所有,還被捆上了一個沉重的負擔。
而在這個時候,我在一次出差中,竟然見到了那個冒充何娟丈夫的男人。
那也是一個風光秀麗的小城市,我第一次來到那里,竟然遇到了他。他還真是一個廚師,那個時候,正在一個飯店門口和老板爭得面紅耳赤,因為老板少給了他一百元的工錢。我在旁邊靜靜地看著他用決死的態(tài)度爭到了那一百元錢,然后攔住欲走的他,說:“可以坐下來談談嗎?”
這么冷靜的聲音,當然不是一個精神病人的聲音。我從來也沒有認為我得了精神病,可是他卻驚慌地說,你從精神病院出來了。
就算是我吧。我說,你能告訴我你是誰嗎?我就是我啊。他說,有人花了三百元錢雇我去一個房間里做一頓飯,你也知道的,我是廚師啊,那就是我的工作啊,只不過他說你們是精神病,教了我一些臺詞而已。
雇你的人是誰?
何一為。
我的心瞬間崩潰,這不明顯是一次精心策劃的綁架嗎?用道德、感情,把我綁來,交了贖金也難以離開。我疲憊地去精神病院找到何娟,慢慢說給她聽。她這次竟然聽懂了,她吃吃地笑,眼睛空洞地看著我,說,只能這樣啊,不這樣,你不會來啊,你來吧,來我的地方吧。
我暴跳著出了醫(yī)院,同醫(yī)院里許多暴跳的人一樣的走法,一樣的笑容。我在大街上看著與我不一樣的許許多多的人,忽然想起來了,那兩個易拉罐拉環(huán)是我們畢業(yè)的時候,在學校門口超市喝了兩瓶可樂后,我惡作劇般把兩個拉環(huán)都放進了她的一件黃色衣服的口袋里。
我怎么會那么神經(jīng)病呢?再想想,那也是正常的舉動啊??墒菫槭裁茨敲炊嗄晡叶纪浟四?,那為什么我在這個時候又忽然記起了呢。我只能對著街上的人群說,我也是好意的啊,我去見了那個老同學。
回去后,我開始對同事對同學對能遇到的人喋喋不休地訴說,我很希望能得到他們的理解。我說我也是好意的啊,我去見了那個老同學。慢慢地大家都聽厭了,同學群我一說話,大家都不再言語。身邊的人更甚,我一走近,他們就四散逃離。
我很生氣,我又不是精神病。我就更想跟他們訴說,我一張嘴,就想說,我也是好意的啊,我去見了那個老同學。小甜,是的,這個時候我覺得何娟還是小甜,她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們互相訴說,各說各的,有的時候,還能把話題交叉到一起,互相安慰一下。我反現(xiàn)自己越來越盼望接到她的電話,在這個世上能溫暖我的,也就只有這個聲音了。
人海茫茫無人傾聽,也無人告訴我該去哪里找人傾聽,也許只有醫(yī)院里,才有許多準備聽我說話的人,是的,我感覺他們一直在等著我。這是我此刻站在醫(yī)院門口,內(nèi)心里極為焦灼的想法,親愛的們,你們替我想好了嗎?
當然,我也知道,我跨進去以后,也將綁架上所有愛我的人,包括已經(jīng)離婚的高麗麗和我的孩子。這讓我猶豫了很久,不管你們怎么非議,還是在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匆匆逃跑了。
責任編輯 袁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