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地行紀(jì)

柳宗宣

“漢陽江雨昔曾過，歲月驚心感逝波。”每過漢陽月湖橋，從車窗望一眼漢江，漢水在這里變窄，河船交錯，袁中郎《懷龍湖》的詩句就蹦跳出來。

四百年前，他們弟兄三人從公安坐船，繞行長江，在漢陽琴斷口，入漢江，過蔡甸，經(jīng)灄水，轉(zhuǎn)入麻城，一直走水路。他們要去探望李贄。其時的李贄隱于麻城城郊南三十余里的龍湖山中，初借居龍湖寺（無念和尚的道場），后在湖的北面建立芝佛院，在此隱居讀書著文，開門授徒。

不僧不俗的李贄，這位有著實(shí)踐精神和平民色彩的思想家，被世俗保守勢力目為“異端妖人”。而袁氏三兄弟對其頂禮備至，是他的入室弟子。在公安柞林他們見過李贄。當(dāng)時李贄游于郢中。經(jīng)焦閎介紹，他們做過長談。第二年，兄弟仨再次乘船專程訪李贄，在龍湖盤桓三月。三月不盡興，李贄和中郎依依不舍，還送其到武昌，一起游黃鶴樓、九峰山。萬歷二十一年，中郎與友人專程去麻城訪李贄，在龍湖芝佛院逗留多日。

三袁三見李贄，其意義非凡。李贄夸老大宗道“穩(wěn)實(shí)”（宗道人性敦厚，為二弟辟了道路）；老二宏道“英特”，以為宏道是繼承他事業(yè)的“英靈男子”。與他們聲息相通的湯顯祖，以為李贄“都將舌上青蓮子，摘與公安袁六休”。

中郎弟袁小修在《中郎行狀》中披露了李贄對三袁的影響：“中郎既見李贄，始知一向掇拾陳言，株守陳俗見不可，讓其死于古人語下，一段精光不得披露?！焙屠钯椥牡呐鲎?、精神的融通，生出電光，確立了他對個性的體認(rèn)，找到了他作為寫作者自我意識的核心，他的一段精光從因襲古人衣冠中給剝離出來。行吾心之所事，來充實(shí)他的性命之學(xué)，才有后來三袁在文學(xué)上的主張（獨(dú)抒性靈，不拘格套）。

在《懷龍湖》詩中，中郎把李贄比作老子，有非凡的本性，為其無人賞識而傷感，更為李贄不容于世人，被驅(qū)逐、芝佛寺遭焚毀而憤慨?！俺C首云霄時一望，別山長是郁嵯峨?！敝欣稍谠姷哪┚涿枋隽穗x開龍湖后對李贄的追思。在他的辭章和心目中，李贄的棲隱事跡和反抗流俗的形象如同置身于其中的山巒蒼郁巍峨。

2012年初夏，我去尋訪法眼寺明一法師，在寺中停留多日后，然后驅(qū)車尋訪李贄的龍湖遺跡，頗有感嘆。那里一片破敗，無法想見袁宗道《龍湖》游記所述的情景。我驅(qū)車離開時，也停在那里望了望遠(yuǎn)山，層層疊疊波浪般的山崗涌向遠(yuǎn)處的高山。這是中郎看見過的山嶺，一瞬間感應(yīng)到袁中郎在郁郁巍峨的山地所寄托的情感還留存在這里。

根據(jù)麻城閻家河鎮(zhèn)李贄大道歪斜的路標(biāo)，打聽了好幾個路人，按照他們揮手指示的方向?qū)ふ引埡Ｔ咤e過方向，又調(diào)頭，繞行密集的兩層民宅（幾百年前這里肯定是山野荒坡），到達(dá)廟公村。我向一群在門口打著麻將的村民打聽，其中一個用手指示龍湖寺就在后面。從長滿草叢的小道進(jìn)入，停留在幾幢幾乎毀棄的房子前，實(shí)在找不到袁宗道描述的情景，無法復(fù)原，想象不頂用。

在公安三袁的眼中，這里曾是“萬山瀑流，雷奔而下，激而為潭，潭深十余丈，望之深淵”的龍?zhí)逗Ｄ峭怀龅墓质揍旧辖ㄓ泻虡恰Ｌ赌蠟辇埡?，潭北為芝佛院。芝佛院倚山臨水，上下兩層，下院為李贄講學(xué)處，院內(nèi)存有李贄準(zhǔn)備百年后的藏骨塔。在此遠(yuǎn)眺，可觀“諸山森然屏列，不知幾萬重”。

龍湖早就不存在了。視線中僅余一條水溝，一塊大石頭似乎臨時擺放在那里。溝里黃沙被挖出，坑坑洼洼裸呈在那里（當(dāng)年龍?zhí)都绷髯兂闪诵希Ｆ碌厣戏N著莊稼，幾棵稀疏的小樹。李贄被逐時，芝佛院被燒，李贄避難于與此相隔百余里的法眼寺（無念和尚新辟的道場）。歲月推移，民眾為生存計，移河改道，耕田上山，這里的生態(tài)破壞殆盡。

在幾幢破敗的房子中，我看見了門楣上有“龍湖書院”幾個字。里面用紅紙條寫滿捐款修廟的村民的姓名，走路顫顫巍巍的老尼把我引入干涸溝中的石頭前。她不知李贄和無念和尚。含糊的本地口音聽不出她說些什么。我停在一塊大石上，想見李贄描述的釣魚臺所觀的“青樹紅閣，隱見其上”的情景；他的《石潭即事》的詩句：年來寂寞從人謾，只有疏狂一老身。藏書閣與三袁油燈下的論道與酬唱的情景，俱與時光消泯，歸之于無常。

當(dāng)我離開時，停在高處，張望層層起伏的山崗，念及宗道游記中影影綽綽的描述，有那么一點(diǎn)屏列在那里的意味，但不森然。西下的陽光照過來，為之抹上一片淡紅。

“矯首云霄時一望，別山長是郁嵯峨。”是的，中郎把他對李贄的感情融入他對龍湖寺四周包圍的山巒的瞻望之中。

我是一路打探路人，過麻城東、閻家河鎮(zhèn)、三河口，再轉(zhuǎn)入獅子山，尋法眼寺去的。在拙作《山地行紀(jì)》詩中曾描述過尋寺的實(shí)境與心境。山路陡峭，布滿草絲，路面塌陷，一些碎石頭停在路上，山行沒有回頭路。從車窗外掃一眼，萬丈懸崖。想見無念和尚著袈娑持杖走在布滿草絲與山石的路上，袁中郎也走在這條路上（他尋訪無念師，多次來到黃檗山中）；李贄也逃難奔于這路上（他在法眼寺避難多月，后經(jīng)友人護(hù)持北上）。

三袁兄弟訪龍?zhí)端?，無念和尚正欲離開此地，開辟黃檗山道場。他們遣人將無念師邀回，對談數(shù)日。無念師曾贈書中郎：貧道已事未明，向天涯覓寶藏，勞碌三十余年，今識悔少停，只合插鏝山居，以盡天年。

后來，無念禪師心愿落實(shí)：佛殿僧舍，粗可居住，佛聲浩浩，山答谷應(yīng)，四季有野菜黃荊可食。中郎聽聞樂之，愿與念公共住。這在他的《開黃檗山記》皆有激隋的陳述。中郎愿如無念法師一樣，避遠(yuǎn)狂禪，老實(shí)修行。他在《法眼寺記》中這樣寫道：“愿念公嚴(yán)立藩籬，與此清凈道侶老于此山……”言無忌憚之言，行無忌憚之行，口角圓滑，我慢貢高者，不許停此山一時一刻。庶幾兒孫相傳，法堂之草永不復(fù)生矣。”

幾百年后，我站在法眼寺大雄寶殿的圍欄旁，和明一法師言及李贄和三袁的交際。我說，我來晚了。法眼舊寺毀跡，只剩下那株白果樹，無視無念和尚眼中猿猩啼號伴著念經(jīng)聲聲。明一師說，袁中郎《法眼寺記》石碑當(dāng)時還在的，被民工毀棄做了地基，他們也不知袁中郎是什么人，此碑有何價值。

明一法師讓我到不遠(yuǎn)處的息影塔休息讀經(jīng)打坐。我和耀學(xué)僧人于息影塔前念咒繞行。一到那里便被此森然肅穆的氣息所罩。無念法師圓寂后的真身即在塔中。菩提樹枝葉繁茂。山泉流淌聲可聞，夜間螢火閃滅于此。我在燭臺前讀《大明頂首愣言經(jīng)》，白日于大寺前樹下打坐，然后校讀無念禪師的《醒昏錄》，發(fā)現(xiàn)中郎為其寫過序文。又遇讀李贄的《龍湖圖贈無念上人》。燈影日光里，他們的事跡在這山河故地和我的心中演繹重現(xiàn)。

無念法師避遠(yuǎn)狂禪，老實(shí)修行。袁中郎跟從之，曾與無念師多次相晤論禪，用力于修持，以淡守之，以靜凝之，不再放縱習(xí)氣。在他的《論禪》中這樣寫道，以為禪有二種：狂禪（于本體偶有所入，便一切討現(xiàn)成去）；另一為不求悟入，唯向事上理會，以念佛習(xí)定為功課。中郎在修行上日益親近無念師，崇尚漸悟?qū)嵶C，對李贄早期的狂禪之風(fēng)有所避退。其深知道力不能勝業(yè)力，為魔所攝持。經(jīng)過從頓悟到漸修轉(zhuǎn)變，他最終選擇歸隱于家鄉(xiāng)的柳浪館，在此修持。漸悟禪道，漸悟自心，濁骨凡胎漸由脫化。他走的是從放逸到自律的修行之路。

我常在合卷或散步的空隙念及中郎。李贄早年與中郎的交往與思想上的碰撞，影響后者日后文章學(xué)的革新，形成了公安三袁的文學(xué)主張，在漢語散文史上書寫了精彩的一筆；那么無念師在他們生活中的出現(xiàn)，更新了其整個生活的形態(tài)，中郎與弟兄在他們的生活中開拓著各自的修習(xí)佛禪，將之引入詞語生活，在他們的日常與詩文里注入深味的禪意。

2014年秋日，我獨(dú)自在公安縣城斗湖堤閑逛。念及三袁的事跡，往南張望，想見中郎的柳浪湖，沒有去找尋的意思。你又能找尋到什么呢。大地更新異常，一切在加速地毀棄，況且時光久遠(yuǎn)。袁中郎生前好友蘇惟霖題寫的“袁中郎故里”的碑石，早已易位破損字跡漫漶，殘留在縣文化館的院內(nèi)。不用提中郎的別業(yè)（柳浪館），你只能從文字里尋跡，在詩行間去想象。

生死情切，欲持戒學(xué)。袁中郎興建柳浪湖，他親手經(jīng)營，在此度過了六年時光。城郊一塊洼地，約三百畝。萬歷二十八年，中郎從北京告假回鄉(xiāng)，在此絡(luò)以重堤，種柳萬株，建柳浪館。除了游歷，便是潛心讀書研究佛學(xué)，以他的行動回應(yīng)無念禪師對他的生活的影響。從《柳浪館雜詠》的組詩里，可觀詩人生活小景。他的幽靜與逸雅，他近半生的生活追求與人文實(shí)踐落實(shí)在柳浪湖里。

“古藤隨意拙，熟鳥任情啼。茭蒲分外長，漸與竹欄齊。”他打開窗戶正對著遠(yuǎn)處的湖水，和柳浪起伏的長堤，為了臨窗望見白鶴，他剪短了樹枝，免得白鶴藏匿。中郎在此題詩贈客，與僧人隔溪敘談。縱風(fēng)生水態(tài)，任月織波紋，莫遣鷗鳧去。

到他這里來的只有江鷗和野鴨子。柳浪館饒水饒煙，臨花臨柳，在此他創(chuàng)立凈社，與僧人朋友談經(jīng)吟詩，穿土鑿石蓋起僧廬，制作番唐佛像，閑來翻書學(xué)種瓜果菜蔬。他念佛吃齋斷了葷食，亦無復(fù)身外宦情。

袁小修寫有《柳浪湖記》（前有柳浪，后有簣篤，仿其二兄在家鄉(xiāng)造筼筜谷隱居修行，四周為節(jié)長竹高的筼筜所環(huán)繞）。

中郎自建柳浪館，是識得無念和尚后出于內(nèi)心的仿效行為，是他在吳縣辭縣令游歷山水的深化。那年他將為官的痛苦消解到吳越山水中，妻山侶石，放情極意，審美感情轉(zhuǎn)移到山水中。

而建館隱居，他索要閑適，想息交，忘我（不招殺身禍）方能住世。在濟(jì)世儒生之外他是個倜儻風(fēng)流的名士，以風(fēng)雅自命，戀戀煙嵐，如饑渴之于飲食。同時代的人他望之翩翩，若天際真人。

在給友人的尺牘里，他談及世間有四種人：有玩世，有出世，有諧世，有適世。他喜適世，以為世間第一等便宜事，真無可閑適者，向往天下不緊要人。他以為大丈夫當(dāng)獨(dú)往獨(dú)來，自舒其逸，豈可逐世啼笑，聽人穿鼻絡(luò)首。

和友人往縣城南六十里孟溪鎮(zhèn)外鎮(zhèn)孟溪村，訪三袁故里，他們在家鄉(xiāng)的遺跡令我頗有興致。我們驅(qū)車前行，到了鎮(zhèn)上路口，見其三袁石塑雕像。將車棄在旅店前，步行過混亂的小鎮(zhèn)，過巷子，突然望見碧綠田地，天地開闊起來，白鷗起落于開闊的坡地和崗地上。

崇禎年間，宗道、中道同得到御賜祭葬。他們的墳地和碑文還在，碑墓之間林夾道，形成一巷，當(dāng)?shù)厝朔Q碑巷。近丈余高的石碑已遭毀棄，無處可尋。

崗地起伏，湖堰相間。喬木千張的荷葉山，山下沼地漫延無際淤泥湖，西去二三里處有方堂寺，寺前有棵望出數(shù)里的高大銀杏樹，東去二三里則是一條可南通沅水澧水、北通長江的孟家溪，小修曾用“山之蒼蒼，水之晶晶”加以描繪。他說他家鄉(xiāng)“四周樹如鄧林，田園好畦，塘中既富菱芡，湖上復(fù)饒魚蝦”。這是他們在外的夢想之地，是我們楚地最具代表性的鄉(xiāng)村風(fēng)物。他們生在這里，死后也葬在這里。

好山好水好詩人。家鄉(xiāng)的美景人倫熏染了他們弟兄三人。早年，他們在家鄉(xiāng)結(jié)社，用詩文吟唱家鄉(xiāng)?！皻v盡繁華始愛貧，布袍芒履混村民?！敝蒙碛诖耍钸缎⌒薜脑娋?，“蕎花銀粟漲，楓葉火山明”。他用漢字保存他家鄉(xiāng)的美景、江漢平原的風(fēng)光。每讀小修倍感親切，紀(jì)事述情，往往逼真，其詩文記錄的皆為楚地風(fēng)物，如《午日沙市看龍舟》《夜泊沙市》《沙市水漲，時六月杪矣，居民猶競渡，口占》《荊門道上》《游石首繡林山記》《游洪山九峰山記》，詩文記錄他眼中那個年代的楚地山水自然。這個熱愛家鄉(xiāng)與生活的人啊，一生最大的行為藝術(shù)就是在長江的船行。

萬歷三十六年，中道率性在舟，時達(dá)六年，一舟破舊，復(fù)制一舟，為他的船取名為泛鳧，效仿楚人屈原?！皩⒎悍喝羲兄D，與波上下，偷以全吾軀。”他做得比屈原還逍遙，把自己交付于水，隨水流轉(zhuǎn)，終其性命。如他所說，他一入船即灑然有詩興。居家讀書字不入眼，在舟中，則沉酣研究，極其變化?；虬肽瓴蛔髟?，一入龍舟則詩思泉涌。

萬歷三十七年，春江水暖，三十九歲的中道，泛鳧從家鄉(xiāng)孟溪出發(fā)順長江而下，朝他向往的吳越逶迤行去（紀(jì)錄于他的傳世名著《游居柿錄》）。之前仿學(xué)家兄中郎在老家建筼筜谷而隱居，靜居數(shù)月，忽思出游，其勢有不可久居。家累逼迫，外緣應(yīng)酬，熟客打擾，了無一息之閑，加之因科舉未第而沮喪不樂，隱居于此而煩躁。

中道為自己找出路，進(jìn)入依靠的舟中，以名山勝水洗浣俗腸，山水中參求其性命之道、生之佳趣。龍舟中，他拒絕了酒，這世俗享樂的源泉。在風(fēng)雨飄飄的蘆荻中，檢討自己：“敗我之德，傷我之生，害我學(xué)道者，萬萬必出于酒無疑也?！庇曛星寮牛傧阕x書，自抄詩書，感人世之無常，悲繁華之易歇。舟船為即為家，泛鳧船于春光中東行，到了南京后，訪大報恩寺，會道友，精求禪學(xué)。

他提醒自己，生死事大，不可忘乎所以丟掉生命的本意；恨自己學(xué)道不堅，不時不由自主地落入世情窠臼中。最后，他還是忘不了仕途功名，泛鳧船在京口調(diào)頭，放棄返楚，往北過揚(yáng)州，漕行入京，謀他的科舉去了。這是可理解的傳統(tǒng)文人的逆轉(zhuǎn)。他畢竟有過對生命的浪漫想象，生命意志所呈現(xiàn)出的親歷行為，他的泛鳧真實(shí)不虛，一直在我的想象中流轉(zhuǎn)于長江的日夜里。

秋日的江漢平原分外平坦開闊。

我把頭探出中巴車廂，觀望道路兩旁炸開的白花花的棉花田地。秋日熱烈，田地中的草叢被曬得萎靡?？諝饫锿赋鎏柨局嗣藁ú菽旧⒁莩龅慕购龤馕丁ｊ柟夂桶谆位蔚拿藁ㄗ屓穗p眼迷蒙。

時光交錯。這是你第幾次到公安了。你從北京回到南方，回到楚地家鄉(xiāng)一晃六年。你視線中的風(fēng)物親切又陌生。那日，從三袁家鄉(xiāng)離開，和友人小酌，酒意令思緒恍惚。想見三袁當(dāng)年走水路，全憑舟楫?，F(xiàn)在水路已停運(yùn)，通過公路運(yùn)行。你走訪三袁的家鄉(xiāng)，就像是尋訪楚地心靈相通的文友，如同他們幾百年前前往李贄居住的龍湖寺一樣。他們不是死者，他們的行蹤事跡就在你的心里，如同代人一樣親切不生疏。他們似乎還活在我們的楚地，你們相互感染，心境相通相融；他們的事跡左右著你對生活的選擇。他們沒有死，時間沒有流逝。中郎和中道還停歇在柳浪湖或簣篤谷。

在心里你對自己說，一切建筑都會毀掉，找不到它們的影子，被人刻意破壞或自行毀滅。你不得不以文字來保存。一切在加速毀棄，但我們的漢語還在，他們的生活在其中得以持存，這是抵抗時間流逝的最好方式，是我們在世的信靠。他們用古詩寫著現(xiàn)代情感，而你用現(xiàn)代詩傳達(dá)你們的呼求。袁中道詩中的白鷗還在你的眼前飛呀飛，你確信那是他熱愛的詩行中的那一只，并在你的尋訪的途中找到你。

山河改道，人事更迭。你從北方回到楚地，愛著這里的田野與河流。這里寫滿了我們熱愛的漢字。人事之外沒有時間。它停頓在這里。在家鄉(xiāng)平原，并不孤寂，你們就是一體。我們出走與歸來，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這里。

長江邊的公安縣城南六十里孟溪鎮(zhèn)孟溪村的三袁故居距離我的出生地，走水路只有六十余里。四百年前，袁中道乘他的木船過石首經(jīng)洞庭湖幾乎從我的老家邊上穿過。

八百里洞庭涵融了長江南北的湖泊。古時這里名云夢澤。我的家鄉(xiāng)就在返灣湖邊，為云夢澤之遺跡。我從北方回到家鄉(xiāng)的省城，準(zhǔn)備歸宿于此。

乙未年冬日，和親友在湖邊停下，觀望著無邊的返灣湖水，仿佛望見三袁的柳浪館和筼筜谷。

在異地漂流多年后，我回歸故鄉(xiāng)，重建了房屋，將在世的最后時光和老去的故鄉(xiāng)融合在一起。

光陰交錯。三袁弟兄，在楚地家鄉(xiāng)，我們相遇，你們重入夢來。歸故鄉(xiāng)，向死而生。明知家園終歸破殘無跡，卻在楚地建造自己的居所，試圖將它們留存在文字中。入故鄉(xiāng)，我讀懂了此俳句：這終老住居地，哦，雪五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