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博羅
妻夜半醒來,忽然偎在我的肩上嚶嚶哭泣起來。我大驚,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想要開亮壁燈,卻又被一雙溫柔的手制止了。黑暗中我們相擁了許久,后待情緒漸漸退潮,心兒平復如初,妻才喃喃地說:“我想老家了,想老家的河……和山。”我無語,只覺另一張淚濕的面頰呼出的氣息,幽幽的。“你不知道,我現(xiàn)在一看見那一幢幢越來越密的高樓,心頭有多堵!還有汽車,廢氣……”我說:“我們不是有公園,有湖水嗎?”妻子抱怨道:“我要的是自然流淌的水,活著的水,真水!”我聽罷內心一動,悠然長嘆一聲,起身披衣下床,去了書房。
書案上擺有一部小說,是非洲裔作家奧克利的《饑餓之路》,開篇即赫然寫著:“萬物伊始有條河,這河又變成一條路伸展到整個世界。由于這條路原本是條河,因此它總是那么饑渴?!?/p>
幾乎所有民族誕生的神話或傳說,都離不開一條充滿象征意蘊的浩浩大河。從古埃及、古印度、古希臘到古老的華夏文明,尼羅河、幼發(fā)拉底河、底格里斯河、恒河和亞馬孫河,以及泥河俱下的混濁黃河,那像人類苦難的淚腺一樣滾滾不絕的蒼蒼長河,是我們共同的母親,母親中的母親。正如美國黑人詩人休斯所唱:“我了解河流,我了解這河流和世界一樣古老,比人類血管中的血流還要古老,我的靈魂變得像河流一樣深沉?!?/p>
“我天生就是水命。”這是年逾古稀、滿頭霜發(fā)的老父從青年時代就一直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我想如果用在我的身上,也完全適合。
在我歷經四十余個春秋的生命中,有三條大河不僅寡母般生養(yǎng)滋育了我貧寒的少年和青年生活,還深刻地影響了我人生的信仰和對生活的觀念。“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大河日夜奔流,河水浩浩蕩蕩,仿佛千軍萬馬,嘶鳴鏗鏘,過千山萬壑,歷千難萬險,始得人海入洋。河的昂然氣概,河的凜然正氣,以及河的不屈不撓之精神,都幽靜無聲地暗暗注入了我的體內,月光般籠罩住我,幻化成我的血液。河與我合而為一,融為一體,這是真的!我的一米八。的大個兒有河的偉岸,我寬肩窄腰有河畔巖石的雄姿,我天生羊毛卷的頭發(fā)有波浪與漩渦的律韻,我爽朗的大笑和深邃靈活的眸子,有河的風采、河的遼遠開闊。我有時沉默也是河的仁厚無言;我有時憂傷亦是河的惆悵和哀愁。河水繞過大半個村莊流向遠方,兩岸的青山逶迤如青綠色的屏障目送著她一路遠去,過千溝萬坎直到匯入海洋。河像一條柔韌綿長的繩子,密密實實將自然萬物連綴成親人般的一體,任什么也不能將它們分開了。
我降生在一條名叫渾江的大河旁。那兒有個充滿水氣的地名——沙尖子,也就是沙洲的意思。據(jù)說那是個頗為繁華的水旱碼頭,有船由此入海捕魚,有商貨由此運抵遼東南各地。可惜我乳臭未干,剛剛降生這個廣袤世界不足兩歲,一顆碩大的腦袋尚未學會觀察與思索。但我確信,我童真稚嫩的眼瞳是瀏覽過兩岸的漁歌的,我月牙形的耳廓是承裝過那奔騰不息的水聲的。(據(jù)母親講,跟我年歲相仿的鄰居家的另一男孩,名字叫紅烈的,五歲時死于渾江的漩渦中,當然這是我家離開之后的悲慘之事了。我日后時常覺得那泓小小幽魂,和渤渤大江一道夜夜徜徉在我不安的夢中,仿佛一個巨大的黑影。)
這樣我三歲時,有幸遇見我生命中的第二條大河,遼寧丹東市與寬甸縣交界的艾河。那河在我印象中既兇險又安詳,既豐美又貧瘠,它是我啟蒙于生活的恩師。它也是我發(fā)育、成長的滋補品,精神上的靠依。
從咿呀學語到趔趄學步,再到懵懂記事,仿佛一條柳根子魚,總是離不開長滿巨型巖石和多彩河卵石的沙岸。河的北岸是一片亂墳崗和黑松林,父親的水文站就設在那兒。而我們則住在只有十余戶人家的河的南岸,中間是一座日本人修建的灰色水泥大橋。橋面極窄,兩車相錯時往往要有一車退讓,方能順利通過。
我是在父親的脊背上學會游泳的。每年夏天,父親會強行將我扔進碎玉一樣清澈的河水里,我驚呼,亂叫,嚇得面孔蒼白,甚至連灌幾口渾水,但我的游泳技能卻一天比一天強。背上被炎熱的陽光曬脫的皮尚未長全,我已如野鴨子一樣撲通撲通鳧水了。有一次,我和鄰居家的狗剩子一塊去河邊嬉戲,狗剩子只會幾下狗刨,游不多遠。為了捉弄一下他,我假裝說那兒的水很淺,剛沒脖,說時我在水中穩(wěn)穩(wěn)立住不動,像真的立在地上—樣,狗剩子信以為真,笨拙地游向河心,到那兒一探底,身子立馬沉了下去,“救命!”眼看狗剩在水中一躥一躥地掙扎,我也嚇傻了眼,幸虧不遠處的下游河水真的淺了下來,狗剩才濕淋淋爬上岸。這件事,我一直沒敢告訴任何人。
艾河水急魚厚,什么白漂子啦,鯽瓜子啦,沙咕嚕子啦,鲇魚鱔魚草魚蟲蟲黑魚秋生子啦等,尤其花鯽子,味道異常鮮美,只是刺兒又尖又硬,吃時需十分小心才是。此外,艾河里還盛產河蟹。每只足有飯碗大,鉗上生著密密的黑毛。每年秋季,高粱一冒紅,父親的水文站的同事就開始上山割藤條,編一種胳臂粗的纜繩,然后遍插香蒿和高粱穗,并用木樁固定住橫跨過河水。待到夜幕降臨之后,三人一組,劃著小舢板,手持大抄撈,借著長節(jié)手電筒的照射,沿那浮在水中的藤條一寸寸搜尋過去,但見饞嘴的河蟹爬滿纜繩,伸手一抓,不待那廝張牙舞爪反應過來,早已丟進船艙中的水桶里。
這樣到了日出時分,往往能捉一水缸肥肥的河蟹。每當下夜班的父親用水桶提著嘩啦啦響并吐著泡泡的河蟹回家時,母親早已升起灶火,半鍋河蟹一會兒就煮出了香味。那種香氣真是誘人哪,幾十年后我仿佛還能真切地聞到哩。
平日里我家也下網打魚。網是鄰人老康扔下的舊網,破了幾個大洞,父親和我每到黃昏時分,劃著小舢板去下網。那時彩霞滿天,魚兒不時跳出水面,畫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落日像個烤熟的地瓜,卡在遠處黑黢黢的山凹里。第二天早晨,霧氣彌漫中,我倆再去起網,仿佛天賜一般,本是破舊的網卻總是掛滿了魚。老康是個小氣鬼,見了這般情形,又跟父親索要回了那張舊網。
盛夏到來時,河畔來了對打魚的父女(他們好像候鳥,每年這個季節(jié)都來這兒小住一段)。父親長著小羊胡,面孔熏黑,女兒身材靈巧,像條鬼機靈的狗魚,他們捕魚的工具既非絲網,亦不像本地人那樣善用炸藥炸魚,而是挾了幾只碧眼長頸的魚鷹。我們鄰居的幾個小伙伴被那嗄嘎啞叫的家伙鎮(zhèn)住了。我們都喜歡圍前圍后看個究竟。也嘗試像打魚老漢那樣拋擲一些小魚和蝦米喂它們。當滿載而歸的打魚人扛著船篙,篙上依次排列著六只尖喙魚鷹晃晃悠悠走進鄰居張老五家的院子時,我們肯定也會屁顛屁顛跟到那兒,繼續(xù)逗弄不斷屙些青白稀屎的魚鷹,直到遭受打魚女孩的高聲訓斥。
多少年之后我一直沒忘記打魚女兒那雙黑幽幽的大眼睛,我再也沒見過一位女孩的眼睛能比她還水靈清澈的,后來那女孩嫁給了張老五家的大兒子六石子一一個粗暴、蠢笨得賽似毛驢的鄉(xiāng)村漢子,我為此懊喪了好些天哩。
而當過海軍的帥小伙樹魁子的眼睛,卻在一次炸魚中成了兩個枯干的黑窟窿。這是當?shù)厝顺R姷谋瘎?!總有人被炸傷了手或眼睛,總有人狗改不了吃屎,這是人與魚之間的一場戰(zhàn)爭,仿佛鬼魂在暗中的慫恿,好多人為了嘗到那種鮮美的腥味兒,最終守著殘廢度過一生。
有人說那條河的兒很饞,每年都要搭幾條人命進去。的確,河水從上游悠緩而下,到了橋下游,忽地擰成一股兇悍的水繩,咆哮嘶叫,狂奔而去,有如一頭吼獅。有許多外地人到這兒游泳,因不了解水勢水情,活活被那激流和漩渦吞咽下去了。
有一年,一個當兵的人在這兒洗澡,就是被這股當?shù)厝朔Q之為“哨子口”的洶洶大水吞噬掉的。部隊和家屬來尋尸,尋了三天三夜沒見絲毫蹤跡。這時,遇到一位皓首老翁,指點他們將草席從上游順流放下,說是只要那草席在哪兒豎起,哪兒的水底便藏了淹死鬼的尸身。果然,眾目睽睽之下,草席忽忽悠悠順流而下,漂至哨子口水流最急處時,突地一點,詭異地直豎起來,有人下去,很快便摸到河底死死抱緊一塊巨石的死人。
夜里,我聽見有輛運尸馬車,轔轔自嶺上顛簸而下,我不由將頭扎進被子里,驚出一身冷汗。我是第一次洞見鬼魂的慘白面孔。
艾河畔給我留下最深刻念想的是在某個冷風長嘯的晚秋,一對城里來此偷情自殺的情侶和一條神奇的扁擔。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我和幾個小伙伴正在河灘上玩一種捉沙鱉的游戲時,忽聽得一陣嘈雜的叫喊聲,飛趕過去一看,水邊苞米地中間的土路上癱臥著一對渾身濕淋淋的狼狽男女,他們的袖口和褲腳都用白布條捆扎著,兩只手也緊緊纏綁在一起,村民李鐵匠正站在旁邊喘粗氣。大伙一問,才知那對男女剛剛是投河尋死的,本來兩人早已在附近的山洞躲了一夜,因看不到未來光明的日子,這才下決心去尋短見的。兩人牽手慢慢往河中心走,可是女人在河水浸脖時忽然后悔害怕起來,她一邊掙扎呼叫,一邊企圖拽脫纏在手腕上的白紗繩。恰巧這時上山砍柴的李鐵匠路過此地,慌忙奔到河邊,眼見二人即將陷入深水漩渦,情急之下用扁擔上的鐵鉤將這對偷情男女拉上岸。
在那樣一個禁欲年代,兩個已有家庭的人敢于茍且偷情,是要被掛破鞋游街的,很快有人通知城里單位的保衛(wèi)部門,來了一輛警車,將臉色蒼白、垂頭喪氣的一對人兒押走了。
詩人楊鍵在《運河》這首詩中曾這樣寫道:“我凝望著今天的河水,我的生命暗淡了,它好像正處在薄暮向夜晚轉換的時刻?!彼诹硪皇自姟堕L河》中又這樣寫道:“長河邊有一個兒子帶著他的老母和孩子,很多年前他就凝視著這條河上的蕭瑟。如今這蕭瑟已變成一盞燈了,無論走到哪里,都在他眼前閃爍?!?/p>
關于河的記憶太多太雜了,仿佛一個老年人的亂夢。鄉(xiāng)土、俚語、節(jié)令、風俗、死亡的凄涼的嗩吶聲……我像生長于河岸上的一棵河榆,經風淋雨地慢慢長大。我13歲那年的夏天,全家又搬遷到了岫巖、寬甸和鳳城三縣交界的地方一沙里寨鄉(xiāng)的大洋河邊。其實那兒又是個兩河交匯的險絕之地,大沙河把她全部的水注入大洋河中,使這條穿行在北國莽莽丘陵群中的河流陡然狂嘯,水勢強勁起來,一路向東,挾風帶電,絕塵而去,仿若一匹挨了鞭子的黑騾!
我那時早已是一面皮黝黑、體格健壯的鄉(xiāng)村少年,平日里割柴犁地,推碾磨米,樣樣精通。隨著待在河邊的時間越來越長,游泳的技術也日臻完美,不僅能手持重物踩水過河,還能反剪雙臂僅靠兩腿的力量鳧過白浪濤濤的大河。遇上河邊打魚炸魚的,隨便折一枝柳條,一猛子扎入河底,一袋煙工夫準能捉上一串鮮魚活蝦來。此外,因我的肺活量出眾,在與周圍小伙伴比試潛水時,我總是能戰(zhàn)無不勝名列前茅。這么說吧,只要我憋口氣,在河底順流潛出百八十米不費勁兒。
那一年洪水泛濫,河床被滔天濁流灌滿了槽,洪水不僅沖毀上游幾十個村莊市鎮(zhèn),還沖塌了兩座有名的水庫大壩。我和家人登上房頂勉強度過水聲恐怖的一夜,其間我?guī)状蜗碌奖凰酀M的屋子里,將棉被及沒被洇濕著的衣物抱上屋頂,母親怕有危險,堅決不許我再回激流中的危房撿拾東西了。
翌日清晨,父親去河邊測流。由于水勢兇猛,浪大漩多,水文站的測流船不敢使用,只好采取往水中扔浮標物測流速的老辦法。為了將秫秸扎成的浮標準確置于河中間,必須有人親自下水才行,但幾位老同事見那濁浪拍天的氣勢,早昏了頭,畏縮不前了。我自告奮勇要替父下水,但父親堅決不允,無奈之下我奪下浮標“嘭”地跳下懸崖,劈波斬浪沖向河心,父親嚇壞了,不顧翻船的危險,緊急擺舵也隨后前來接應,就這樣我們父子倆一前一后,在小山似的浪谷中顛簸,岸上的村民都指點圍觀,直到一個小時后,我才在下游數(shù)百米遠處的一個被洪水沖倒的大柳樹干那兒爬上岸。雖是盛夏,但洪水冰冷,再加上水中漂浮著的柴禾和樹木的撞擊,我的身上早已傷痕累累。當驚魂未定的父親趕上我并將我拉上大船后,狠狠地給了我—耳光,我當時雖仍有些不服氣,但渾身疲憊還是有點后怕。
我認定我也是水命。我的前世或許是一條河鯉或鱔魚。我喜歡水甚至超過了喜歡腳下那片厚土。我曾在一首詩中寫道:“我是河的兒子,我愿意在滔滔不絕的大河上守望一生?!边@是真的。河是我生命的另一種形式,河上的日出日落、月缺月盈充溢著我的夢想,我的喜怒哀樂。仿佛冥冥中的某種悠長的呼喚,我總是情不自禁奔向河邊,只要一望見那悠悠湯湯的大水,一望見水邊月牙形的細沙、卵石、蘆草和水鳥的翅膀,我就會心安了。
而河是有靈性的,河對我的恩賜總能讓我心存感激,恩謝不止。我常常在河邊巖石上孤坐,望著河水若有所思,即便我還不能將生命中的許多事情想透徹,但對清苦而悠長的生活已略有所悟。我開始畫畫和寫作,內心似乎在慢慢敞開,盛裝著星云霧電,河洲土地。而河畔那些祖祖輩輩脊梁上曬鹽、面朝黑土的鄉(xiāng)民們,則在我的視線里逐漸與褐色的河床融為一體了。
古洋河留給我最深刻的記憶還是那條大魚精。大概是被炮火炸昏了頭,那足有一丈長的魚怪一會兒肚皮朝上,躺在水光瀲滟的水面休憩;一會兒又勉強翻轉身,試圖向水深處的河汀中游擊。我和狗子、二驢子等幾個膽大妄為的少年跳進水中,將那魚怪奮力拖向河岸,又用木杠抬到水文站院里。天哪,長這么大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么大的魚哩。它花鰭硬甲,渾身猶如穿上一件古代武士的盔甲戰(zhàn)袍,而最奇特的則是它的巨大的嘴竟長在頜下。
那天簡直像過年一樣熱鬧,附近幾個村的鄉(xiāng)民扶老攜幼都來水文站看稀奇,人人都被這條龐然大物開了眼界。一個山羊胡須的紅顏老者捋著花白的胡須顫巍巍地說,這怕是河里的魚王吧?傷了魚王恐怕要遭報應哩!幾個婦女一聽,一齊跪下求隋,說要把魚王抬回村里寺廟供上,以求河神寬恕。父親們卻不信鬼神,早舉起斧頭一陣亂剁,將那大魚大卸八塊,分成小段。當?shù)陡锌车桨祷作[上時,火星電光如砍金石鋼板,魚血汩汩洇了一地。
那天黃昏,我看見落日如一殷紅的魚眼,炯炯貼于天邊。群山轟轟響應,滿天暮靄則凄艷如那魚怪之血,將一個少年的夢幻般的人生,烘托得絢爛壯麗,如詩如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