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情話

伍晶玲

“父親”這個詞，想來對每個人都不陌生，但是對我而言，他曾切切實實的陌生過。

我很小的時候，因為生存，父親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外出務工，那時的我小到還不會叫“爸爸”，所以對于他從我身邊離開的事實，我無從感知。

我和他就這樣隔著山南水北，沒有WiFi、沒有QQ、也沒有微信，甚至連個老年機都沒有。極少的相見讓我對這個一回來就想一把抱住我的男人感到恐慌。我開始不解，不解他為何來去都匆匆。我對他的歸來會期盼興奮好久，對他的離去更多的表現(xiàn)出一副無動于衷的神情。我不會和他說一聲“再見”，因為我怕這一聲“再見”說出口后，會暴露出麻木表情下那份戀戀不舍的悲傷?？稍俨簧嵋仓荒芤荒暌淮?，望著那輛里面有他的白色卻沾滿塵土的班車從家門前疾馳而過，最后消失在我朦朧的淚眼里。

時光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教人成長，我到了該上學的年紀。那年八月，父親特意把年假提前休掉趕回來，接我去他身邊讀書，那一年，他不是年底回來讓我有點兒措手不及，小小的心底總浮動著一些不安。果然，那天夜里，隔著房門，我聽見父親與祖母商討著要帶走我，這個消息讓從未失眠的我有了人生中第一次的思考，想著想著，不知不覺淚水已經(jīng)浸透了枕巾，但我不敢出聲，只怕驚醒了旁邊的阿母。這一切大概皆是我對照顧了自己六年的祖母的不舍，以及這六年與父親隔著心墻成長所致吧！我暗暗告訴自己，我不會讓阿母孤獨在家。第二天清晨，我坐在家門前那棵陪我長大的柿子樹旁，看著阿母在堂內(nèi)忙過來忙過去，收了一大包干貨給父親帶去他所務工的城市，里面也有我的衣物。

車來了，當阿母牽著我的手走到車門前，含淚囑咐我要我聽爸爸的話，再將我送上車時，她是那樣不舍，我也如此。車一如往常地會停五分鐘。坐在這輛白色卻沾滿塵土，曾帶走我無數(shù)牽掛與帶給我數(shù)次欣喜的車上，怨恨的種子已經(jīng)悄悄種下。最終，我掙脫開父親那雙未曾溫暖過我的大手，跳下車，撲到阿母的懷中，擦拭她眼角的淚水，告訴父親：“我不要走?！备赣H沒有勉強我，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對我選擇的尊重。

車開走了，車上也有父親，但那次我沒哭，心中只是執(zhí)著地說：“我戰(zhàn)勝了這個陌生卻讓我留戀的男人?！蹦谴我院蠛荛L的一段時間，我對他是否回家不再有期盼，因為那次他讓我對他下了一個想要拆散我與最親的人的判決。年幼無知的歲月里，我就是這樣對我父親存著偏見。

當成長敲開心窗，思緒跳出自己的一方小天地，想要觀望外面的世界，當我不再是成天滿足于吃睡，開始對外界的一切進行思考，當小學的語文課本里寫來寫去都是父母與孩子歡聚的點滴美好，當左鄰右居的同齡人都有父母寵愛而倍感驕傲時，怨恨的種子開始發(fā)芽，以自己都恐懼的速度瘋長起來。離別的日子鑄成一棵讓我悲傷的心樹，不知多少個黑夜，因為多少委屈，我悄然落淚。因為父親不在身邊，我是個被定義的“留守兒童”，是這個世界不被寵愛的孩子。這樣的字眼即便成長時極少從別人口中聽到，但它也真的不知多少次敲擊著我的心靈，一次次化成滾燙的熱淚，在冰冷的寒夜里劃過雙頰。我的心開始分裂，再分化成兩個我：一個對你愛得深切，一個對你恨之入骨。然而，我對你更多的恨，也只是一個未長大的孩子對一份父愛如烈火般渴望卻不可得的失落。而那時的你總認為我還小，不會和我談及你的心緒。可你終歸忘了，沒有傘的孩子只能努力奔跑，沒有你的庇護，我只能快些成長，看起來比別人更自立自強。那時最大的愿望是想你可以從他人口中得知，我是一個優(yōu)秀的孩子，讓你知道錯失我的成長是你最大的損失。我就是那么的想讓你后悔，想要你愛我。

就是這樣在跌跌撞撞中成長，我成了一個不善言辯的人。我已經(jīng)忘了給你寫的第一封信是何年何月了，可我卻記得寄給你的一封信是何時。初一那一年，隨著年齡的增長，心智的成熟，我開始體諒你，開始明白你的付出，懂得你的辛苦。那一年，我從你的字里行間知道，十幾年來我也一直是你心頭掛念的人。曾經(jīng)那輛白色沾有塵土的班車也承載著你的牽掛，你的哀愁。無數(shù)個漆黑的夜里，我也走進過你的夢中，讓你不愿醒來。我每一厘米的長高都被你關(guān)注，每一次感冒都讓你掛心，每一張獎狀都讓你欣慰，每一次對你的怨恨，你也都寬容。那一年，你讓我翻開你的心事本，同樣也把我和你的關(guān)系翻開了個新篇章。

現(xiàn)在，我已路過童年時代，那些曾對你有過的傲慢與偏見早已流逝在時光之中。反之，已快成人的我開始變得對你更加依賴。因為越長大就越不想長大，因為我知道長大了便要一個人去面對生活，風雨自己擋，苦難自己扛。我也真的不知道如果哪一天我不能事事都依靠你時，是否還能像現(xiàn)在這般逍遙自在地生活?，F(xiàn)在的你總會開著玩笑說自己老后，晚景是會怎樣的寂寞與凄涼，但父親你可知道當你因為我而背井離鄉(xiāng)，常年奔波，只為給我更好的生活時，當你把我放在你心中，成為你永不疲倦的動力時，當我一天天地長大，走過那些偏見與怨恨的年歲時，當我知道你深愛我時，我的心就放進了你這個大太陽，閃閃發(fā)亮，人生路上讓我也不必要借誰的光。從出生起，你便一直在用心伴我成長，我又怎會讓你老無所依？我也同樣的愛你，你伴我長大，我陪你變老。這是我與你一生的情話，此生不變的承諾。

夜已深了，放下筆，欣賞窗外那一輪潔白的明月，此時，我正想你，想你抱起年幼的我時厚實的雙臂，想你那雙極少溫暖過我的大手，想你想我時眉間的心語。

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