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宏觀比較歷史分析到微觀比較歷史分析
——拓展中國革命史研究的一點思考

應 星

一、宏觀比較歷史分析的源起及變異

比較方法是社會學的一種基本工具。社會學的主要創(chuàng)始人之一涂爾干甚至認為比較社會學就是社會學本身，而非社會學的分支學科[1]〔法〕迪爾凱姆（涂爾干）：《社會學方法的準則》，狄玉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年版。。由于社會學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奠基時期與歷史研究有著緊密的關聯(lián)，所以，比較社會學的方法也廣泛用于比較歷史的分析。無論是托克維爾，還是馬克思，都對資本主義政治和經濟的歷史形態(tài)進行了深入的比較。經典社會學理論大師中運用比較方法最典型的當數(shù)韋伯，其一生的基本思考線索就是對世界諸文明史的比較研究。值得注意的是，韋伯的博士論文研究的是中世紀的貿易公司史，博士畢業(yè)后隨即研究羅馬帝國農業(yè)制度史，這表明他在史學上有極高的造詣[2]〔德〕瑪麗安妮·韋伯：《馬克斯·韋伯》，閻克文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33-135頁。。盡管韋伯后來逐漸轉向社會學領域的開拓，但他的問題意識始終充滿了各種復雜的張力，他對社會的因果關系、歷史的偶然性有著極為獨特的理解。

韋伯思想在20世紀初經帕森斯之手傳入美國及英語世界后，開始產生世界性影響，但同時也發(fā)生了令人遺憾的變異。帕森斯對韋伯思想進行了“去歷史化”的改造，韋伯對現(xiàn)代性問題的復雜理解也被化約為工具理性色彩更重的現(xiàn)代化問題。在帕森斯式結構功能主義理論中，歷史問題喪失了重要性，變成了現(xiàn)實的一個注腳[1]Zaret,“From Weber to Parsons and Schutz:the Eclipse of History in Modern Social Theory”,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85(1980),pp.1180-1201.。比較方法仍是社會學基本的研究方法，但比較歷史已經完全被邊緣化了。比如，我們在功能主義的代表人物之一斯梅爾塞的《社會科學的比較方法》中，就看不到對比較歷史的專門探討，即使是在談到韋伯時，他強調的也是韋伯所用的“間接差異法”和“理想類型”[2]〔美〕斯梅爾塞：《社會科學的比較方法》，王宏周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2年版。。

20世紀60年代中葉以后，美國社會學思想發(fā)生了激進化的轉向，結構功能主義遭到了猛烈的批判。在這個背景下，一些社會學家試圖重新把歷史的視野帶回來。他們關心的仍然是現(xiàn)代化問題，但不再像帕森斯那樣把美國模式當作“終結歷史”的唯一的現(xiàn)代化道路，而是將研究焦點放在各國不同的現(xiàn)代化道路的比較上。這種分析路數(shù)的開創(chuàng)者是1966年出版《專制與民主的社會起源》的摩爾[3]〔美〕巴林頓·摩爾：《專制與民主的社會起源》，王茁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版。。摩爾的這本名著開啟了對以國別為基礎的革命及現(xiàn)代化道路的研究。摩爾不同時期兩位杰出的學生蒂利和斯考切波把宏觀比較歷史分析進一步推向高峰[4]Tilly,The Formation of National States in Western Europe,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5.〔美〕斯考切波：《國家與社會革命:對法國、俄國和中國的比較分析》，何俊志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需要注意的是，這些學者自稱他們做的是“比較歷史分析”（comparative historical analysis），而非“宏觀比較歷史分析”。但是，他們的研究都是針對現(xiàn)代社會變革和政治轉型的宏大歷史問題（諸如社會革命的發(fā)生、資本主義的誕生、資本主義的階級結構等等）的因果關系探尋，正如蒂利一本著作——《大結構，大過程，大比較》的書名所昭示的[5]]Tilly,Big Structures,Large Processes,Huge Comparisons,New York:Russel Sage Foundation Publications,1984.。為了與我后文的說法區(qū)分開來，我將他們的這種分析方法稱為“宏觀比較歷史分析”。宏觀比較歷史分析，一方面強調使用“過程追蹤方法”，重視事件、時機分析，另一方面又通過“強調比較研究的方法，他們也熱切地參與了社會學試圖證明自己作為科學的熱潮”[6]〔美〕休厄爾：《歷史的邏輯：社會理論與社會轉型》，朱聯(lián)璧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77頁。，因此，其比較方法與歷史方法對這些學者來說是同等重要的。

二、歷史學對比較方法的慎用

與社會學家對比較方法的垂青相較，很多歷史學家對比較方法一直抱著相當謹慎的態(tài)度，有些史家甚至根本拒絕比較方法。這是因為歷史學所關注的往往是特殊的、唯一的、不可重復的、具有復雜因果關聯(lián)或偶然性的東西，是梁啟超所謂的“歷史不共相”。有些史家因此斷言“史學不宜歸納，而要貫通”[7]桑兵：《治學的門徑與取法——晚清民國研究的史料與史學》，〔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版，第59-64頁。。

即使是同樣使用比較，歷史學與社會學也表現(xiàn)出相當?shù)牟町?。首先，在空間的處理上，史家研究的范圍更小，而社會學家往往更關心文明或國家的整體性。其次，在時間的處理上，史家研究的時段劃分更細，精確性要求更高，而社會學家研究的時間跨度更大。再次，在概念的使用上，史家更傾向于使用當時的語言，而社會學家更多使用理論概念。前者可稱之為“概念的發(fā)現(xiàn)”，后者可稱之為“概念的發(fā)明或援用”。最后，史家更強調復雜的歷史背景，強調多重的因果關聯(lián)，而社會學家更強調某一兩個因素對歷史的決定性作用[8]〔德〕哈特穆特·凱博：《歷史比較研究導論》，趙進中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75-90頁。。我們以海外研究近代中國民眾運動的兩本名著來舉例。周錫瑞的《義和團運動的起源》和裴宜理的《華北的叛亂者與革命者》盡管在問題意識上有不少相似之處，也都在書中用到了比較方法，但在時間、空間和概念的處理上都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差別[1]〔美〕周錫瑞：《義和團運動的起源》，張俊義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美〕裴宜理：《華北的叛亂者與革命者》，池子華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而這種差別與作者的學術背景直接相關：周錫瑞的研究更多體現(xiàn)出歷史學的素養(yǎng)，而裴宜理的研究則更多體現(xiàn)出政治學、社會學的訓練。

我們還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歷史學與社會學對比較研究的不同態(tài)度。陳寅恪在研究佛經對中國學術的影響時曾總結了佛經比較研究的兩種基本方法：“夫‘格義’之比較，乃以內典與外書相配擬。‘合本’之比較，乃以同本異譯之經典相參校。其所用之方法似同，而其結果迥異。故一則成為傅會中西之學說，如心無義即其一例。后世所有融通儒釋之理論，皆其支流演變之余也。一則與今日語言學者之比較研究法暗合，如明代員珂之楞伽經會譯者，可稱獨得‘合本’之遺意，大藏此方撰述中罕見之作也?！盵2]陳寅?。骸吨ы葘W說考》，《金明館叢稿初編》，〔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185頁。陳寅恪在同一時期的另一篇文章中對比較語言學的精義作了更深入的闡發(fā)：“故欲詳知確證一種語言之特殊現(xiàn)相及其性質如何，非綜合分析，互相比較，以研究之，不能為功。而所與互相比較者，又必須屬于同系中大同小異之語言。蓋不如此，則不獨不能確定，且常錯認其特性之所在，而成一非驢非馬，穿鑿附會之混沌怪物。因同系之語言，必先假定其同出一源，以演繹遞變隔離分化之關系，乃各自成為大同而小異之言語。故分析之，綜合之，于縱貫之方面，剖別其源流，于橫通方面，比較其差異?！w此種比較研究方法，必須具有歷史演變及系統(tǒng)異同之觀念。否則古今中外，人天龍鬼，無一不可取以相與比較。荷馬可比屈原，孔子可比歌德，穿鑿附會，怪誕百出，莫可追詰，更無所謂研究之可言矣?！盵3]陳寅?。骸杜c劉叔雅論國文試題書》，《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251-252頁。陳寅恪雖然并不完全否定格義式的比較，但他顯然非常警惕這種比較研究可能帶來的穿鑿附會之弊，更倡導合本式的“具有歷史演變及系統(tǒng)異同之觀念”的比較。格義比較與合本比較之別，猶如美國比較文學中流行的平行比較與歐洲比較文學中流行的影響比較之別[4]桑兵：《治學的門徑與取法——晚清民國研究的史料與史學》，第154-155頁。，也正如社會學和歷史學對比較的不同偏好。

三、宏觀比較歷史分析與實證史學：“聾子的對話”

在20世紀以前，并無嚴格的學科劃分，理論大師對重要問題的思考都不受學科界限的影響。20世紀初，學科專業(yè)化程度大大強化，社會學與歷史學漸行漸遠。而隨著法國年鑒學派的興起，社會學與歷史學重新開始了對話。但因為對各自學科邊界的堅守，這種對話顯得異乎尋常地吃力，布羅代爾甚至將此稱為“聾子的對話”[5]〔法〕布羅代爾：《論歷史》，劉北成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雖然今天史學常常自覺不自覺在使用社會學的一些概念和方法，社會學也開始將宏觀比較歷史分析納入主流，但這種對話的困難局面并沒有得到根本的改善。

一方面，宏觀比較歷史分析不僅在進化論色彩、西方中心論偏向以及可比性問題上屢受質疑[6]〔英〕伯克：《歷史學與社會理論》，姚朋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1-32頁。，而且，其在社會學中所標榜的時間感也遭到嚴厲批評。宏觀比較歷史分析在研究中暴露出來的對時間的不敏感、在敘事上的裂痕、在理論解釋上的空疏，不僅歷史學家不買賬，就連一些歷史社會學家也難以認同[7]Burawoy,“Two Methods in Search of Science:Skocpol versus Trosky”,Theory and Society,18（1989）,pp.765-769.〔美〕休厄爾：《歷史的邏輯：社會理論與社會轉型》，第85-92頁。趙鼎新：《從美國實用主義社會科學到中國特色社會科學》，〔北京〕《社會學研究》2018年第1期。。從實證史學的眼光來看，時間感不僅不是宏觀比較歷史分析的長項，恰恰是其短板；而其在比較方法上的運用也多有穿鑿附會之嫌。

另一方面，隨著學術的專業(yè)化分工和科際界限的強化，隨著實證史學占據(jù)史學研究的主流位置及微觀史取向的倡導，隨著史料的不斷涌現(xiàn)及史料利用的便捷化，史學研究的碎片化趨勢日益明顯。實證史學和微觀史學固然敏感于對時間的理解，但這種理解往往因為學養(yǎng)和視野的不足而顯得零碎不堪。他們常常不屑于做格義研究和平行研究，就連合本研究和影響研究也少見精品。我們在社會學質性研究中常常批評說：千村萬戶式的個案研究加總起來并不足以認識中國。從微觀研究通向宏觀理解，需要在研究個案的復雜性上多加反思，悉心體會，仔細比對[1]應星：《“田野工作的想象力”：在科學與藝術之間》，〔上?！场渡鐣?018年第2期；應星：《草根動員與農民群體利益的表達機制——四個個案的比較研究》，〔北京〕《社會學研究》2007年第2期。。然而，今天老一代的實證史學家常常埋首在史料中，醉心于微觀事實真相的還原，無心他顧。年輕一代的史學從業(yè)者雖然對包括社會學在內的社會科學多有涉獵，但常常止步于瀏覽或對社會科學新名詞的生硬搬用，缺乏對社會學經典作品的精讀細品。

陳寅恪曾經批評史學“新派失之誣”“舊派失之滯”[2]卞僧慧：《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361頁。。這種批評在今天面對宏觀比較歷史分析和實證史學的對峙局面時也不失針對性。那么，我們是否有可能跨越這種二難的困境呢？

四、微觀比較歷史分析：重建社會學與歷史學的對話平臺

如前所述，宏觀比較歷史分析長于通過比較研究展現(xiàn)結構性的想象力，短于敘事的粗疏、時間感的缺失；而實證史學尤其是微觀史取向的實證史學長于細節(jié)的敘事、個案的挖掘、復雜性的展示，短于結構性的眼光。要搭建兩者有效對話的平臺，我們可以著力推進微觀比較歷史分析。關于“微觀比較歷史分析”，需要作幾點說明。

首先，這個概念不同于斯奈德所謂的“次國家的比較方法”[3]〔美〕斯奈德：《縮小規(guī)模：次國家的比較方法》，杜歡譯，高奇琦編《比較政治的研究方法》，〔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年版，第272-304頁。。后者是對宏觀比較歷史分析的技術改進版本，其把比較歷史分析的單位從國別降低到國別以下的單位，只是出于增加可觀察的數(shù)量、降低比較的可控性難度的考慮，但其基本分析的邏輯仍是結構性方法。而微觀比較歷史分析則是要把結構性分析方法與事件性分析方法真正融合在一起，以休厄爾所謂“事件性時間性（eventful temporality）”[4]〔美〕休厄爾：《歷史的邏輯：社會理論與社會轉型》，第93-95頁。的思維，打破社會學與史學的藩籬，同時贏得這兩個學科的認同和尊重。

其次，“微觀比較歷史分析”并非一個解釋性的概念，而是一個描述性的概念。它是針對“宏觀比較歷史分析”提出來的，主要用來勾勒早已存在、但易被忽略或淹沒在其他問題中的分析線索?！拔⒂^比較歷史分析”在中外的研究著述中早有諸多經典的范例。

我們先舉一個社會學的例子。蒂利的博士論文雖然是由摩爾指導的，但蒂利1958年在哈佛大學獲得社會學博士學位并于1964年出版他的博士論文《旺代省》時[5]Tilly,The Vende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4.，摩爾的《民主和專制的社會起源》尚未出版。因此，在蒂利一生眾多的著述中，他的第一本著作《旺代省》在學術上的價值是非常特別的。事實上，我們可以把該書當作微觀比較歷史分析的源起。蒂利通過系統(tǒng)比較法國舊省安茹（Anjou）境內兩個對法國大革命持截然相反態(tài)度的毗鄰地區(qū)，探究了法國大革命后期旺代的農民叛亂是如何發(fā)生的。雖然這本書在具體的分析上尚存在一些不太成熟的地方，但它卻采取配對比較的策略，將精細的歷史敘事與宏觀的態(tài)勢分析緊密結合在一起。蒂利在比較中對史料的運用及其解讀是符合史學傳統(tǒng)的，而其問題入手點又是典型的社會學式的：兩地城市化的程度和時間差異如何影響了政治主張和政治行動的差異。該書同時贏得了歷史學家和社會學家的稱道。著名歷史學家亨特就認為該書表明社會學家能夠在歷史檔案中進行嚴謹?shù)?、細致的研究，同時也能維持他們對于一般性問題的掌握[1]〔美〕亨特：《查爾斯·蒂利的集體行動理論》，斯考切波編《歷史社會學的視野與方法》，封積文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81-285頁。。但令人遺憾的是，蒂利自出版該書后就轉向宏觀比較歷史分析，《旺代省》所蘊藏的微觀比較歷史分析方法被他本人棄之不用。休厄爾批評蒂利在《旺代省》以后持續(xù)開展的對法國集體暴力的研究，既延續(xù)了《旺代省》中“沉迷于潛在主要進程的目的論視角，同時卻失去了它不完整卻不失為優(yōu)秀的事件性分析”[2]〔美〕休厄爾：《歷史的邏輯：社會理論與社會轉型》，第84頁。。今天，我們應該從蒂利手中將他始用之、終棄之的微觀比較歷史分析拯救出來。

我們再舉一個史學的例子。陳寅恪是一個雖然慎用比較，但同時又非常重視比較方法的史學大師。他在《書世說新語文學類鐘會撰四本論始畢條后》中，用社會群體比較的方式勾勒了中國中古政治演化的基本線索：“東漢中晚之世，其統(tǒng)治階級可分為兩類人群。一為內廷之閹臣。一為外廷之士大夫。閹官之出身大抵為非儒家之寒族，……主要之士大夫，其出身則大抵為地方豪族，或間以小族，則絕大多數(shù)則為儒家之信徒也?！粍t當東漢之季，其士大夫宗經義，而閹臣則尚文辭。士大夫貴仁孝，而閹臣則重智術。蓋淵源已異，其衍變所致，自大不相同也。魏為東漢內廷閹宦階級之代表，晉則外廷士大夫階級之代表。故魏、晉之興亡遞嬗乃東漢晚年兩統(tǒng)治階級之競爭勝敗問題?！盵3]陳寅?。骸稌勒f新語文學類鐘會撰四本論始畢條后》，《金明館叢稿初編》，第48頁。而在《崔浩與寇謙之》一文中，我們可以看到陳寅恪在這條基本比較線索下更精細的比較個案分析。他在文中既洞悉了“西晉一朝之亂亡，乃綜合儒家大族及法家寒族之劣點所造成者也”，又敏察了崔浩與寇謙之的關系實質在于：“浩之思想行為純自社會階級之點出發(fā)，其所以特重謙之者，以寇氏本為大族，不同于瑯琊孫氏。又謙之所清整之新道教中，種民禮度之義深合于儒家大族之傳統(tǒng)學說故也?！盵4]陳寅?。骸洞藓婆c寇謙之》，《金明館叢稿初編》，第146、157頁。陳寅恪在分析魏晉南北朝史時，將“社會階級”作為一個基本分析概念，將社會階級的對比分析作為基本的分析線索[5]萬繩楠：《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顯然，這種概念的使用及比較分析具有濃厚的社會學色彩，陳寅恪所用的“社會階級”概念與韋伯所用的“身份群體”（status group）概念頗為接近。不過，陳寅恪在具體撰述中并不直接引用社會學文獻，而是將得之社會學、比較語言學等各門西學的啟示內化在第一手史料的爬梳和探微中。他以深厚的學養(yǎng)、獨特的眼光和精細的分析，給我們展示了微觀比較歷史分析所可能達到的至高境界[6]田余慶正是在陳寅恪這兩篇文章的問題線索的指引下，于1974年發(fā)表了《曹魏之爭與世家大族》，揭開了他登臨治史高峰的序幕。參見田余慶：《秦漢魏晉史探微》，〔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本文當然不是要把陳寅恪的史學思想和方法都裝在微觀比較歷史分析的套子里，僅僅是從這個特有的角度對其博大精妙的思想世界窺探一二而已。

五、微觀比較歷史分析在中國革命史研究中的應用：初步的探索

既有的中國革命史研究雖然已經取得了很大的進步，但仍存在著宏觀史與微觀史、政治史與社會史的分割等問題[7]應星：《“把革命帶回來”：社會學新視野的拓展》，〔上海〕《社會》2016年第1期。。微觀比較歷史分析可以作為我們推進中國革命史研究的一個推手。近年來，作者以中共政治文化和政治支配結構的歷史淵源為基本問題，以江西早期中共組織及中央蘇區(qū)的組織形態(tài)的流變?yōu)槿胧贮c，以微觀比較歷史分析為基本方法，作了一些初步探索。

作者通過研究江西中共黨團早期組織發(fā)展中兩個關鍵的制度環(huán)境——學校與地緣，展現(xiàn)了江西共產主義革命者所形成的最早的組織網絡。由此研究可以發(fā)現(xiàn)，中共早期組織的形成和發(fā)展一方面是嵌入在民國政治和教育格局中的，另一方面是嵌入在傳統(tǒng)社會關系中的。作者在這個研究中，對南昌第二中學的同心圓式的革命網絡與南昌第一師范學校的網格狀革命網絡進行了仔細的比較。

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中共在鄉(xiāng)村社會組織暴動時，其組織原則和組織能力面臨著嚴峻的挑戰(zhàn)。組織江西萬安暴動的領袖曾天宇，代表了中共早期地方領袖的一種基本類型，其領導萬安暴動過程中所暴露出的黨內組織矛盾也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作者通過對曾天宇的生活史與精神氣質的勾勒以及對萬安暴動過程的考察，揭示了中共早期組織形態(tài)中存在的三重張力：職位關系與個人因素之間的張力；組織紀律的有效性與地方領袖的自主性之間的張力；革命組織與傳統(tǒng)資源及地方利益之間的張力。在這個研究中，作者把曾天宇與萬安暴動的另一領導人張世熙進行了全面對照。

作者而后通過對土地革命時期江西吉安地區(qū)兩個革命根據(jù)地——東固根據(jù)地與延福根據(jù)地截然相反的組織形態(tài)的比較，分析了影響紅色地方武裝與根據(jù)地的組織形態(tài)差異的各種內外因素，并重新認識了“外地干部”和“本地干部”在中共早期黨史中的內涵。

作者接著又對江西境內的主力紅軍部隊的組織形態(tài)進行了研究。作者展示了朱毛紅四軍將前敵委員會確立為最高領導機構的曲折過程，由此過程一方面探究了民主集中制在中共軍隊與地方黨組織不同的體現(xiàn)形式和運作特點，另一方面分析了主力紅軍與從省委到特委的各級地方黨組織之間復雜的關系。而在這個研究中，作者是把彭德懷領導的紅五軍的組織形態(tài)作為與紅四軍進行對照的一個背景。

作者新近還對1930—1931年主力紅軍的整編過程進行了研究，提出主力紅軍的整編是在授權、理想、紀律、實力和人脈之間互動的結果。在這個研究中，作者是把中央蘇區(qū)的紅軍與其他兩個主要蘇區(qū)的紅軍的整編形態(tài)進行對比研究的，由此發(fā)現(xiàn)中央蘇區(qū)的紅軍整編受到朱毛紅軍的強烈輻射，毛澤東提出的“伴著發(fā)展”戰(zhàn)略思想是產生這種輻射力的一個重要源頭；鄂豫皖蘇區(qū)的紅軍整編幾乎同步地反映了中央的政策變遷；湘鄂西蘇區(qū)的紅軍整編則體現(xiàn)出一定的自主性。中共組織“集中領導、分散經營”的關系，在紅軍的整編實踐中初見端倪[1]應星：《學校、地域與中共早期組織網絡的形成——以北伐前的江西為例》，〔北京〕《社會學研究》2015年第1期；應星、李夏：《中共地方領袖、組織形態(tài)與鄉(xiāng)村社會——以曾天宇和江西萬安暴動為中心》，〔上?！场渡鐣?014年第5期；應星：《蘇區(qū)地方干部、紅色武裝與組織形態(tài)——東固根據(jù)地與延福根據(jù)地的對比研究》，〔廣州〕《開放時代》2015年第6期；應星：《紅四軍領導機構的演化與主力紅軍的組織形態(tài)》，〔南昌〕《蘇區(qū)研究》2016年第3期；應星：《1930—1931年紅軍整編的源起、規(guī)劃與實踐》，〔北京〕《近代史研究》2018年第2期。。

人們常說“史無定法”，拓展中國革命史的研究當然不限于微觀比較歷史分析方法。本文主要是應對史學同行的一個疑問：社會學者在進入革命史研究后在方法上可能帶來什么不同的東西。但必須承認，無論是本文對微觀比較歷史分析方法的思考，還是作者近年對這一方法在研究實踐中的運用，都遠未成熟，有待方家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