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擁軍
十九大報告指出:“經過長期努力,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了新時代,這是我國發(fā)展新的歷史方位。”“新時代”同三個“意味著”的世界歷史背景和五個“是”的時代特征聯系在一起,具有豐富的內涵。對“新時代”內涵的深刻理解對于建構“新政治經濟學批判”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不了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的特點,所謂“建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就是一句空話。
十九大報告關于“新時代”的判斷意味深長:首先,“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偉大飛躍”要求實現思維方式的偉大變革。古語說“乍富不知新受用,乍貧難改舊家風”,如果缺乏方位感,仍然用貧窮時代的思維方式看待“富起來”乃至“強起來”的時代,就會犯下保守主義的錯誤。其次,“科學社會主義在二十一世紀的中國煥發(fā)出強大生機活力,在世界上高高舉起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要求我們理直氣壯地堅持社會主義道路和共產主義方向,充滿信心地投入新時代的偉大斗爭。再次,“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理論、制度、文化不斷發(fā)展,拓展了發(fā)展中國家走向現代化的途徑,給世界上那些既希望加快發(fā)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獨立性的國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選擇,為解決人類問題貢獻了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這表明人類新文明已經在東方露出了魚肚白,我們必須勇敢地承擔起自己的國際責任,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建構和新文明的創(chuàng)立作出自己應有的貢獻。
十九大報告用五個“是”闡發(fā)了新時代的時代特征。其中,第一個“是”和第五個“是”表明了新時代的時間和空間方位,第二至四個“是”則是對民族復興中國夢的進一步發(fā)展。首先,“承前啟后、繼往開來、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繼續(xù)奪取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表明歷史條件已經發(fā)生了變化,新時代必須有新舉措。其次,“我國日益走近世界舞臺中央、不斷為人類作出更大貢獻的時代”,表明中國已經成功地走出天下史,融入世界史,天下的“中央之國”被邊緣化后,正在化為人類新文明的中央之國。再次,“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進而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全國各族人民團結奮斗、不斷創(chuàng)造美好生活、逐步實現全體人民共同富?!?,“全體中華兒女勠力同心、奮力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表明“國家富強”“人民幸?!薄懊褡逭衽d”的中國夢內涵更加豐富,它正在成為全世界的世界夢、全人類的人類夢的有機組成部分。
三個“意味著”和五個“是”表明了“新時代”的“新”不僅是對于經濟來說的,而且是對于政治、文化、社會、生態(tài)的整體來說的;不僅是對于中華民族來說的,而且是對于整個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對于整個人類文明來說的。筆者認為,在馬克思社會形態(tài)理論的意義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的特點可以概括為三個方面:
首先,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逐漸走向結束的階段。按照當初的設想,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目標是“生產力達到中等發(fā)達國家水平”,時間節(jié)點是“21世紀中葉”。但是以美元計,中國目前已經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人均GPD、人均可支配收入均已進入“中等發(fā)達國家”“中等收入國家”的前50%;如果以購買力平價計算,中國的經濟總量2015年就已經躍居世界第一。單純從經濟指標來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目標實際上已經實現。下一步是爭取到2020年收入翻番并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然后再用兩個“十五年”到“21世紀中葉”成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富強”不僅意味著在經濟上成為世界第一大經濟體,從而生產力由“中等發(fā)達國家”水平進入“發(fā)達國家”水平,而且意味著“民主、文明、和諧、美麗”,意味著“全面小康”變?yōu)椤叭姘l(fā)展”。這表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正在逐漸走向結束。這是十九大之前習近平在“7·26”講話中談到的“我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不斷變化的特點”中最突出的特點。
其次,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是向社會主義中級階段過渡的階段。鄧小平當初之所以說中國的社會主義實際上“不夠格”①,是由于生產力水平太落后。按照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設想,共產主義是資本主義的自我否定,生產力水平比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高,而1956年底中國進入社會主義社會的時候卻連“中等發(fā)達國家水平”都沒有達到。這就意味著,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并不是作為共產主義第一階段的社會主義社會(因為那個階段的生產力水平高于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而是通往那個階段的一條道路,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如果把共產主義第一階段稱為社會主義高級階段(生產力水平高于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而把中國從進入社會主義社會到生產力達到中等發(fā)達國家水平的階段稱為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那么,中國從中等發(fā)達國家水平到發(fā)達國家水平和向共產主義第一階段過渡的階段,可以稱為“社會主義中級階段”。目前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在超出“初級階段”之后,將要進入的就是這樣一個階段。它表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還要跟發(fā)達國家的資本主義共存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中國具備進入社會主義高級階段的條件從而表現出相對于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的比較優(yōu)勢為止。到那時,才能實現社會主義對于資本主義的和平演變,從而開辟通往共產主義高級階段的道路,然后與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一起共同進入作為共產主義第一階段的社會主義高級階段;此前只能是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共存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時期,對于中國來說,也就是“社會主義中級階段”,這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第一個階段即“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之后的第二個階段。這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的第二個特點。
很多人糾結于“新時代”到底是個“大時代”概念(如革命的時代、建設的時代、改革開放的時代,或和平與發(fā)展的時代等等)還是個“小時代”概念(僅僅限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后半段),就是由于僅僅把視野局限于國內,沒有注意到三個“意味著”的世界歷史背景和第五個“是”的世界歷史意義。一旦抓住了三個“意味著”和五個“是”所表明的特征,就可以看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雖然開端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后半段,但它的終端并沒有確定;它既是一個“小時代”概念,也是一個“大時代”概念的開端環(huán)節(jié)。
再次,“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是人類新經濟、新文明誕生的階段。在1825年英國爆發(fā)第一次過剩經濟危機之前,人類一直處于短缺經濟時代,人類的全部文明包括經濟制度、政治制度、社會制度、文化制度,都是為了解決短缺問題而建立的,由此導致對經濟增長的崇拜和迷信。在短缺經濟條件下,“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因此只能屬于“經濟的社會形態(tài)”,即廣義的“市民社會”。相形之下由生產力的高度發(fā)展導致的相對過剩問題是1825年以后人類歷史上新出現的問題,只有馬克思恩格斯創(chuàng)立的科學社會主義才能解決這樣的新問題。馬克思認為:“亞細亞的、古希臘羅馬的、封建的和現代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可以看作是經濟的社會形態(tài)演進的幾個時代?!?,在資產階級社會的胎胞里發(fā)展的生產力,同時又創(chuàng)造著解決這種對抗的物質條件,因此人類社會的史前時期就以這種社會形態(tài)而告終?!雹谙鄬^剩的消滅與階級的消滅是同一過程的兩個不同方面。恩格斯指出:階級的劃分“是以生產的不足為基礎的,它將被現代生產力的充分發(fā)展所消滅?!ㄟ^社會化生產,不僅可能保證一切社會成員有富足的和一天比一天充裕的物質生活,而且還可能保證他們的體力和智力獲得充分的自由的發(fā)展和運用……于是,人在一定意義上才最終地脫離了動物界,從動物的生存條件進入真正人的生存條件”③。馬克思口中從“經濟的社會形態(tài)”到“人類社會”或者恩格斯口中從“生產力的充分發(fā)展”到“一切社會成員的體力和智力獲得充分的自由的發(fā)展和運用”,都是指從短缺經濟到過剩經濟、由前共產主義社會到共產主義社會、從舊文明到新文明。1956年底進入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中國仍然處于短缺經濟階段,這就決定了它無法完全擺脫舊經濟、舊文明的種種特征。改革開放前的計劃經濟之所以失敗,恰恰由于計劃經濟只適用于過剩經濟時代。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從短缺走向過剩,在實踐上和理論上都經歷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2000年起,中國開始出現產品過剩,一時間,關于“過剩經濟”的討論成為熱門話題。第二階段,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這不僅緩解了過剩,而且促進了產能的大幅度擴張。于是“過剩經濟討論熱”成為明日黃花,討論“過剩經濟”的學者訕訕而退。第三階段,隨著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的到來,世界市場萎縮,中國進入產能過剩的時代,投資和出口均碰到天花板,不得不啟動“內需拉動”政策。到十八大召開時,內需也已基本飽和,于是“經濟新常態(tài)”成為時髦話題。從此以后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不再是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物質需要同落后的物質生產之間的矛盾,而是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與不平衡不充分發(fā)展之間的矛盾。用恩格斯的話說,新階段的問題已經不僅僅是“富足”和“充?!钡奈镔|生活,而且是“體力和智力的充分的自由的發(fā)展”的問題。這要求用“全面生產”代替片面的物質生產,以滿足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非物質需要。
總之,新經濟、新文明向馬克思主義學者提出了建構“新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要求。
習近平反復強調“革命理想高于天”,強調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共同理想與共產主義遠大理想結合起來。只有在這一語境中看待“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才能理解它的“新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特征。正如《資本論》一樣,“新政治經濟學批判”既不是單純的“哲學批判”,也不是原來意義上的“政治經濟學”;它本質上是對舊的政治經濟學的批判。這是因為,舊的政治經濟學是以短缺經濟作為時代前提的,而“政治經濟學批判”則是以過剩經濟作為自己的時代前提的。
人們曾經忽視《資本論》的“哲學批判”特征,長期把它視為舊的政治經濟學,因而錯誤地與“計劃經濟”聯系在一起;現在又有學者單純強調《資本論》的“哲學批判”特征,忘記了從“哲學批判”到“政治經濟學批判”是馬克思思想歷程的一次偉大飛躍?!顿Y本論》的副標題就是“政治經濟學批判”,它是從馬克思的哲學批判和意識形態(tài)批判發(fā)展來的,因此必須同時關注《資本論》的“批判”特征和“政治經濟學”特征。忽略“批判”特征,單純把《資本論》當作政治經濟學來解讀,就會導致對《資本論》的歷史特征的模糊理解;忽略這種批判的“政治經濟學”特征,回到馬克思已經超越的“哲學批判”立場上,則會抹殺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偉大飛躍和第二個科學發(fā)現即剩余價值理論,從而把揭示資本主義自我否定客觀規(guī)律的科學批判還原為對“資本邏輯”的道德批判。
基于以上誤解,人們曾經誤以為《資本論》不適用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后來又認為《資本論》只能用來批判和駕馭“資本邏輯”,渾然不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共同理想與共產主義遠大理想的內在聯系。眾所周知,《資本論》的剩余價值理論揭示了“利潤”本質上是“剩余價值”,因而“利潤率”必然以“剩余價值率”作為基礎。利潤率是資本的價格,資本供不應求利潤率就高,供求相抵利潤率就低,供過于求就沒有利潤。隨著經濟的發(fā)展,資本必然由供不應求轉到供過于求。這在現象層面上表現為平均利潤率螺旋式下降的規(guī)律。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就完整地經歷了從資本短缺到資本過剩的發(fā)展階段。正是由于這一原因,習近平早在福建工作期間就提出:“《資本論》中所揭示的科學原理并未過時……越是發(fā)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越是要求我們必須深刻地去學習和掌握《資本論》。”④在擔任總書記之后,習近平又反復強調《資本論》的現實意義,比如在“5·17”講話中他指出:“有人說,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過時了,《資本論》過時了。這個說法是武斷的?!敝灰斫狻顿Y本論》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特征,就可以看到,《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篇談的就是市場經濟的一般特征,因而適用于一切形式的市場經濟,第二篇談到“貨幣轉化為資本”,這是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產生過程的邏輯描繪;《資本論》第三卷對“利潤率下降趨勢的規(guī)律”的研究,則是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走向滅亡的邏輯描繪。因而,《資本論》不僅闡發(fā)了資本的產生和自我擴張,而且闡發(fā)了它的自我否定和自我揚棄。這表明,“資本邏輯”既包含資本自我展開和自我擴張的邏輯,也包括自我否定和自我揚棄的邏輯。從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到社會主義中級階段,再到社會主義高級階段,正是通過“社會主義道路”,以實踐的方式體現了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之間的矛盾運動。正是在這一意義上,1984年10月《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通過之后,鄧小平說這個決定“寫出了一個政治經濟學的初稿,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和中國社會主義實踐相結合的政治經濟學”⑤。當前,隨著經濟新常態(tài)的到來,人們感覺到“錢越來越難賺”,這實際上是資本過剩導致利潤率下降的客觀狀況的主觀反映,它表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也必須向前發(fā)展。
從“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的三個特點來看,作為“新政治經濟學批判”,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階段的政治經濟學必須體現三個時代性特征:
一是生活必需品由“短缺”向“過剩”時代的轉折。凱恩斯認為,全部經濟學成立的前提是短缺,正是由于資源相對于人類需要的短缺,才要求經濟學研究如何以最少的投入獲得最大的產出。但是需要有兩種:一種他稱為“絕對需要”,即對生活必需品的需要,如每人每天必須攝入幾千卡路里的熱量,少了會營養(yǎng)不良,多了會營養(yǎng)過剩;另一種他稱為“相對需要”,不管鄰居過得多么好,我總想相對于鄰居過得更好,因此這表面上是一種物質需要,實際上是通過相互比較表現出來的社會需要,這種需要曾經被其他經濟學家稱為虛榮和炫耀的需要。凱恩斯認為,一旦絕對需要能夠獲得滿足,傳統(tǒng)經濟學就終結了,必須創(chuàng)建新的經濟學。⑥凱恩斯自己的宏觀經濟學仍然屬于傳統(tǒng)經濟學,這是因為20世紀30年代以前的過剩危機只是有效需求不足的危機,并不是絕對需要滿足之后的危機。凱恩斯認為,只要通過貨幣政策和財政政策解決社會總需求不足的問題,就可以拉動經濟繼續(xù)發(fā)展?!皠P恩斯革命”的后果,一方面是形成了福利國家,通過滿足絕對需要克服了傳統(tǒng)的相對過剩危機,另一方面是平均利潤率繼續(xù)下降,并且導致了嚴重的后遺癥:消費主義和滯脹。加爾布雷思批判了經濟學的“傳統(tǒng)智慧”,試圖創(chuàng)建“豐裕社會經濟學”。他認為,資本主義的消費社會和滯脹危機只是表明物質產品和私人產品的過剩,不表明精神產品和公共產品的過剩。因此,應當通過公共品投資和教育投資拉動經濟。⑦遺憾的是他的理論帶有明顯的民主社會主義色彩,不可能得到美國統(tǒng)治階級的青睞。美國資產階級寧愿采取導致兩極分化的新自由主義政策,也不愿繼續(xù)犧牲已經大大下降的平均利潤率。正在這時候,蘇東劇變和中國的改革開放為美國的過剩資本提供了出路。資本外流的結果是,中國和其他發(fā)展中國家的人民固然受到剝削,但美國的實體經濟也空心化了。中國用不到40年的時間走完了資本主義國家?guī)装倌甑慕洕缆?,現在也已經進入經濟發(fā)展的“新常態(tài)”。在使用價值生產中,這表現為生活必需品的過剩,也就是凱恩斯所說的“絕對需要”的滿足;在價值和剩余價值生產中,這表現為平均利潤率的降低和邊際利潤的消失,也就是“錢越來越難賺”。經濟新常態(tài)呼喚解決過剩問題的經濟學。這種經濟學與解決短缺問題的經濟學具有截然不同的性質,不可混淆。中國應當以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為根據,借鑒加爾布雷思的“豐裕社會經濟學”,實現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由短缺經濟學向過剩經濟學的理論創(chuàng)新,為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提供理論支撐。
二是生產目的由“創(chuàng)造利潤”向“滿足需要”時代的轉折。在新時代,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主要矛盾已經由“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轉變?yōu)椤叭嗣袢找嬖鲩L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fā)展之間的矛盾”。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早期,“創(chuàng)造利潤”的生產方式有助于提高資本的生產效率,從而促進物質生產力的發(fā)展,所以有其必然性。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以后,人民群眾的物質需要同落后的物質生產之間的矛盾初步得到了解決,但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文化需要”當下已經表現為政治、文化、社會、生態(tài)需要,卻仍然供給不足,因而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主要矛盾的狀況已經發(fā)生了改變。需要結構的變化必然帶來經濟結構的變化。這可以通過三個環(huán)節(jié)加以說明:第一步是農、輕、重的經濟結構的變化。恩格爾系數反映了物質生產內部結構的這種變化。這個系數表明的是食品支出占全部家庭支出的比例。比例越大,說明經濟發(fā)展水平越低,比例越小,說明經濟發(fā)展水平越高,恩格爾系數的變化要求經濟結構由食品生產轉向服裝生產,由農業(yè)轉向輕工業(yè),然后轉向房地產業(yè)、重工業(yè)。第二步是第二產業(yè)向第三產業(yè)的轉化。如同恩格爾系數一樣,第二產業(yè)占全部產業(yè)的比重也有一個比例,這個比例也在下降,它說明產業(yè)結構需要向第三產業(yè)轉型。第三步是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它不僅包括科技創(chuàng)新帶來的新產業(yè)部門,而且包括滿足政治、文化、社會、生態(tài)需要的非產業(yè)部門。政治、文化、社會、生態(tài)需要的滿足方式同物質需要的滿足方式不同,單純的物質生產不能為它們提供有效供給。西方出現的“非物質生產”表明,當今時代已經進入由片面的物質生產向馬克思所說的“全面生產”過渡的時期。同物質生產不同,全面生產的成敗絕大多數不能以“創(chuàng)造利潤”的指標衡量,而必須以“滿足需要”的指標衡量?!靶抡谓洕鷮W批判”必須反映這種變化。
三是經濟發(fā)展衡量尺度由單純的經濟指標向社會人文發(fā)展指標的轉折。物質需要絕大多數可以通過貨幣或資本加以衡量,但政治、文化、社會、生態(tài)需要的滿足方式同物質需要的滿足方式不同,它們有的可以用貨幣標準加以衡量,但絕大多數難以量化為貨幣指標。所有不能貨幣化的指標都超越了市場經濟的價值生產,還原為作為非價值生產的使用價值生產,甚至超越有用性,由產業(yè)部門進入“事業(yè)”部門。這不僅說明,單純以利潤作為衡量標準的經濟指標已經過時,需要補充非利潤指標;而且說明,甚至連“文化產業(yè)”的概念都已經不足以反映“全面生產”的指標,因而傳統(tǒng)的“企業(yè)單位”和“事業(yè)單位”的劃分正在過時。聯合國建立了人文發(fā)展指數,把經濟指標之外的人均壽命和受教育程度等納入衡量指標,這是一種寶貴的嘗試,因為人的健康和生命、受教育程度等等的確不能用金錢衡量。所謂“人命關天”,更不要說友誼、愛情、親情和民主、自由、平等等非經濟、非物質指標了。
中國的“全面小康社會建設”需要新的政治經濟學指標,“人民群眾對幸福美好生活的向往”呼喚新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理論。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政治經濟學的建構必須適應新的需要,回應新的呼喚。
正如中國的哲學家們沒有意識到社會主義初級階段正在走向終結,從而應當超越對“資本邏輯”的批判,走向對“全面發(fā)展和自由發(fā)展”的建構一樣,中國絕大多數經濟學家都沒有意識到“傳統(tǒng)經濟學已經終結”的事實,總想把新時代的經濟甚至社會問題納入已經過時的經濟學框架。這就難怪,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先是被哲學家和經濟學家們混同于供給學派的理論,在澄清后又被經濟學家們局限于強調“創(chuàng)新”的熊彼特理論,這連馬云和劉強東的水平都沒有達到,企業(yè)家們至少還認識到,智能時代的到來會使機器人和人工智能占據多數傳統(tǒng)的工作崗位從而導致大規(guī)模的失業(yè)現象,而哲學家和經濟學家卻還在滿足于討論“經濟增長放緩的意義”以及“如何在新的條件下實現經濟增長”。
正如樹不能長到天上去、人不能長成大象一樣,傳統(tǒng)意義上的“經濟”也不可能一直增長下去。中國經濟已經由高速增長過渡到中高速增長時期,今后還會進入低速增長時期,最終人類經濟將進入所謂的“平衡經濟”時代,以質的發(fā)展代替量的增長。這是客觀規(guī)律,任何人、任何政黨、任何國家都無法改變。新政治經濟學批判必須適應時代條件的變化,把研究目標由單純的經濟增長變成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tài)的全面發(fā)展。
根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政治經濟學的特征,在建構新政治經濟學批判時應當注意三點:
一是超越所謂“資源有限,欲望無窮”的經濟學基本假設,采納需要層次和需要結構理論作為經濟學基本假設。很多人認為科學社會主義關于共產主義的理論不可能實現,理由是科學社會主義強調“生產力高度發(fā)達,能滿足所有人的需要”,而“資源有限,欲望無窮”是經濟學的基本假設,這一假設不可能被違背。與此相反,圣雄甘地指出:地球上的資源足以滿足人類的需要,但不足以滿足人類的貪婪。以人類當前的生產能力,糧食足夠吃、衣服足夠穿、房子足夠住,之所以每年還有人餓死、凍死,是由于市場經濟只為“需求”(Demand)生產,不為需要(Needs)生產,而為貨幣生產和為滿足需要生產是兩種不同的生產方式。資本主義是利潤至上主義的生產方式,為了利潤的持續(xù)增長必須在窮人和富人之間人為制造“需求差異”,即凱恩斯所說的“相對需要”,從而導致發(fā)達國家的“消費社會”現象和發(fā)展中國家的赤貧現象并存。由絕對需要決定的剛性需求是有限的,而由相對需要決定的彈性需求是無限的。問題是在拜金主義影響下,彈性需求會刺激人的貪婪心,把有限的需要變成無限的欲望。需要有其層次和結構,在每一層次上,需要都是有限的,獲得滿足后會導致更高一級需要的顯現?!坝麩o限”意味著低級需要的自我復制和高級需要的自我抑制。這是一種病態(tài),是資本自我增殖的人格化表現。它的必然結果是人的片面發(fā)展和畸形發(fā)展,因而與社會主義制度的要求是相悖的。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早期,在短缺經濟條件下,這種社會病態(tài)難以醫(yī)治,因為那時候物質需要還支配著更高級的需要,政治需要、文化需要、社會需要、生態(tài)需要還處于一種潛在的狀態(tài),但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在物質需要有可能得到滿足的條件下,我們應當深入研究需要的層次和結構,特別是馬克思和恩格斯關于人的自然需要、社會需要與精神需要的理論,應當成為新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基本假設。至于馬斯洛的需要層次論,即人的需要分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與愛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實現和自我超越的需要的理論,也應當作為新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借鑒,因為它證明了每個層次的健康需要的有限性,證明了所謂“無窮的欲望”是一種病態(tài)。只有通過考察需要層次和結構的變化才能反映經濟社會的進步程度。目前中國出現的許多問題,如身體狀況的“三高”,是營養(yǎng)過剩導致的;如精神方面的抑郁癥等“富貴病”,則是社會產品和精神產品的供給不足導致的。
二是揚棄以短缺經濟為前提、以利潤至上主義為衡量標準的物質生產經濟學,建構超越物質生產和“非物質生產”分野的“全面生產”理論。加爾布雷思的“新社會主義”經濟學本來可以超越凱恩斯經濟學,解決滯脹問題,但由于它有損于統(tǒng)治階級利益而遭到抵制;相反,盡管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對于整個社會來說是一種倒退,但它反映了資產階級的利益,因而受到青睞。新自由主義經濟學至少有三大缺陷:第一,它陷入了薩繆爾森所說的“合成的謬誤”,看不到整體不等于而是大于或小于部分之總和,誤以為微觀經濟學的結論在宏觀層面也適用,其結果必然是導致宏觀經濟的崩潰。第二,新自由主義經濟學不僅缺乏宏觀視野,而且缺乏歷史視野。它對市場作用的過度強調和對“供給創(chuàng)造自己的需求”的迷信體現了典型的短缺經濟學思維,因而屬于已經逝去的時代。第三,新自由主義經濟學未能區(qū)分價值生產和使用價值生產,把利潤生產即剩余價值生產同效用生產即使用價值生產混淆起來。效用生產或使用價值生產是為了滿足凱恩斯所說的絕對需要,而利潤生產或剩余價值生產是為了滿足賺錢的需要即凱恩斯所說的相對需要。新自由主義以研究“有限資源的配置”自詡,給人的印象是研究使用價值生產的資源配置,實際上關心的卻是提高利潤率的資源配置。正如大衛(wèi)·哈維在《新自由主義簡史》中所說的那樣,只要冷靜客觀地審視一下,就可以看到新自由主義所開的藥方無一應驗。不幸的是,中國當前的主流經濟學界盛行的恰恰是新自由主義經濟學,而且經濟學家們熱衷于放大新自由主義的三大缺陷,作為自己正面的政策主張。如所謂“國有企業(yè)沒有效率”,表明新自由主義者是以利潤率而不是以使用價值的生產效率、更不是以“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作為衡量標準的。他們心目中的唯一標準就是“賺錢”,即讓私人獲取利潤,這同馬克思的觀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指出:對于社會主義者來說,貧困和財富具有與舊經濟學完全不同的含義:“富有的人和人的豐富的需要代替了國民經濟學上的富有和貧困。富有的人同時就是需要有人的生命表現的完整性的人,在這樣的人的身上,他自己的實現作為內在的必然性、作為需要而存在”;因此,“不僅人的富有,而且人的貧困,——在社會主義的前提下——同樣具有人的因而是社會的意義。貧困是被動的紐帶,它使人感覺到自己需要的最大財富是他人?!雹嗫梢?,馬克思不僅在人的自我實現(“他自己的實現”)的意義上,而且在人的社會需要的滿足(“自己需要的最大財富是他人”)的意義上討論窮和富的問題。單就物質財富的生產、流通和分配、消費來說,《資本論》不僅在第三卷研究了剩余價值的分配所導致的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的經濟后果,而且在第一卷一開篇就區(qū)分了使用價值生產和價值生產,在第二卷研究了使用價值補償和價值補償。在馬克思看來,價值生產只是與“需求”相關,使用價值生產才與“需要”相關。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認為在未來共產主義社會的“自由人聯合體”中,甚至物質生產也要被超越,滿足社會需要和精神需要的非物質生產、全面生產必將成為核心議題。目前,發(fā)達國家已經出現了所謂“非物質生產”,這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階段的全面小康社會建設一樣,都呼喚超越物質生產和非物質生產的“全面生產”理論。
三是以完善聯合國人文發(fā)展指數為基礎,形成新的數量經濟學模型,打造新的宏觀經濟調控利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的經濟發(fā)展狀況不僅體現在量的方面,而且體現在質的方面,因此原有的量化指標不足以反映客觀實際。例如,以購買力平價計算和以美元計算,結果就相差巨大。再如,以發(fā)展速度看,發(fā)達國家的發(fā)展速度肯定比不上發(fā)展中國家。發(fā)展中國家和發(fā)達國家的經濟增長對比,就像小孩子和成年人身體發(fā)育的對比一樣:小孩子長得快,但到一定年齡,身體就不再進一步發(fā)育,吃得再多也沒用,只會變胖,導致“三高”等病癥。正是由于同樣的原因,所有發(fā)達國家的經濟增長速度都很低,人為地刺激經濟增長只會導致病態(tài)。這當然不是說,經濟就不再發(fā)展變化,正如成年人雖然不再長身體,但心理、精神仍在成長一樣,發(fā)達國家雖然物質生產將進入平衡狀態(tài),但從“全面生產”的角度看,更高級的需要凸顯出來以后,在社會產品和精神產品的供給等方面也要求有一個大的增長。中國的經濟新常態(tài)表明中國已經由量的增長轉換到質的提高階段。既然如此,就必須建立新的能體現經濟社會發(fā)展的指標體系。聯合國人文發(fā)展指數比純粹的經濟發(fā)展指標更能體現經濟社會的發(fā)展,但從“滿足需要”的角度看,這一指標仍未能全面反映各種需要,尤其是未能反映需要滿足的層次和結構,因而不能作為“全面生產”的衡量指標。考慮到有些指標用貨幣無法衡量,有的非物質生產甚至無法用經濟指標衡量,有必要組織編制新的衡量指標,為“全面生產”條件下的宏觀調控提供更好的服務。
習近平在主持起草的黨的十八大報告時首次提出,“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一項長期的艱巨的歷史任務,必須準備進行具有許多新的歷史特點的偉大斗爭”,在“7·26”講話中概括出四個“偉大”,即具有許多新的歷史特點的偉大斗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偉大事業(yè)、黨的建設新的偉大工程、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偉大夢想,把此前多次重要講話中提出的偉大斗爭、偉大工程、偉大事業(yè)這“三個偉大”,同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偉大夢想聯為一體。在十九大報告中,習近平不僅進一步概括了四個“偉大”之間的關系,而且提出了解決新時代中國社會主要矛盾的八個“明確”和十四個“堅持”。在這一背景下看待“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就會發(fā)現,新政治經濟學批判既要發(fā)揮它的“批判性”即偉大斗爭的一面,又要發(fā)揮它的“建設性”即偉大事業(yè)、偉大工程、偉大夢想的一面。這不僅對于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而且對于整個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史、對于全部人類文明都具有極為迫切的理論意義。脫離三個“意味著”和五個“是”的時代特點,無論是去研究《資本論》還是去討論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都不可能得到中肯的結論。
①參見《鄧小平文選》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25頁?!艾F在雖說我們也在搞社會主義,但事實上不夠格。只有到了下世紀中葉,達到了中等發(fā)達國家的水平,才能說真的搞了社會主義,才能理直氣壯地說社會主義優(yōu)于資本主義?!?/p>
②《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1~592頁。
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63~564頁。
④習近平:《對發(fā)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再認識》,《東南學術》2001年第4期。
⑤《鄧小平文選》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83頁。
⑥[英]約翰·梅納德·凱恩斯:《勸說集》,李井奎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11頁。
⑦[美]加爾布雷思:《豐裕社會》,徐世平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參見第十八、十九兩章。
⑧《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4~19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