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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居

      2018-04-12 09:21:06魏燁
      西湖 2018年4期
      關鍵詞:張超故居小孩

      魏燁

      下午快三點半的時候,進來了幾個游客,具體講是一對夫妻攜兩個小男孩。夫妻倆看上去都在三十歲到四十歲之間,男方比女方稍老,但可能是因為長得比較粗糙(虎背熊腰毛發(fā)粗重),以及沒有化妝。相反女方則化了極為濃厚的妝,仿佛為了增厚那張極度削瘦的臉,而在外圍裹上了厚重的粉。這張臉讓張超想起他媽媽做的炸蝦,那些蝦的身上也裹滿了面粉,只要扔進油鍋就會炸出一身臃腫的金黃。兩名男孩肯定是雙胞胎,因為長相極度相似完全無法分辨。而且身高肯定在1.2米以下,因為他們的頭并沒有高過那條用于評判是否可以免票的黃色橫杠。而年紀則無從判斷,但張超估計他們還沒有上學,如果上過學,就會知道陸姓作家,并會因為繁重的背誦要求而心生抵觸,而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充滿好奇與期待。

      張超對兩個小孩感到緊張,從他過往的經(jīng)驗來看,兒童這一族群通常都具有高度的不可控性。事實也正如此。在下一輪參觀時間到來之前,游客也應該坐在張超所坐的位置上等待,夫妻兩人也做到了這一點,并且他們也對小孩作出了“坐好”的要求,但是沒坐一會,小孩就跳下座位跑開了,對此那對夫妻也沒有進一步的管束,因此張超不得不起身搶在小孩試圖跑上二樓之前把他們攔住,并帶回到原來的位置。張超對小孩說不要亂跑,他可以肯定這句話對小孩效用不大,實際上他是說給一旁的父母聽的,但是父母對此并沒有什么反應。所以在接下來的時間里他不得不守在小孩旁邊,以防他們再次跑掉。

      由于沒有午睡,以及天色昏暗(可能是霧霾),張超本來就情緒不佳。他很想到外面抽根煙,但又不放心眼前的小孩。本來他可以讓保安老李幫他看管,老李是這間辦公室里除他以外唯一的無事人員,其他同事都或真或假地坐在辦公桌前忙碌著。但老李在他之前已經(jīng)先行跑到外面抽煙去了。為此張超左右為難,倍感焦躁。

      很快參觀時間到了。沒有其他游客,所以張超就仿佛這個家庭的私人導游一般,帶領他們前往作家故居,掌管鑰匙的老李過來開了門,根據(jù)要求,老李作為安保人員也要全程陪同他們參觀,張超向來覺得這一點純屬多余,畢竟作家故居里沒有什么真正值錢的東西,難道還有賊會對書柜里的馬恩全集感興趣?

      進入故居以后,兩名小孩果然又跑了起來。雖然故居內部大部分已經(jīng)被警戒線所包圍,但這條又薄又細的塑料膠帶只對能夠準確理解“警戒”二字的人有警示作用,對于兒童而言它和一般的塑料膠帶毫無區(qū)別。而張超不得不在他們試圖低頭鉆進去或者把它掀起來的時候將他們制止,比如說用手擋住他們往前鉆的額頭,或者扯住他們背部的衣服。你們不能進去。張超對兒童們說,而兩個小孩則瞪大眼睛看著他。

      為什么呢?

      張超覺得跟兒童解釋文物保護是一件很難的事情。所以他懶得廢話。

      就是不能。

      這個過程里,小孩的父母沒有任何表示,似乎這兩名小孩跟他們毫無關系,或者說干脆就不是他們的孩子而是導游張超的。當張超緊張地注意著小孩動向時,夫妻倆則用張超無法識別的方言悠閑談論著其他事情。而本來應該和張超同一陣線的老李也沒有幫忙的意思,站在隊伍幾步之外低頭玩著手機。

      二樓是作家的臥室,而臥室與樓梯之間還隔著一間廁所。上樓的時候其中一個小男孩率先沖進了廁所,為了方便,我們將這個小孩稱之為小孩甲,另一位則是小孩乙。理所當然,小孩甲在進入廁所之后就被警戒線攔住了,當他試圖穿越警戒的時候尾隨其后的張超又拉住了他。即便如此小孩甲依然抑制不住對新發(fā)現(xiàn)的興奮。便便桶便便桶誒。他回頭跟張超說,仿佛他們都生活在一個馬桶匱乏的世界。與此同時,張超又聽到一聲相似的驚呼,從身后的門外傳來。

      大白床大白床誒。

      張超在心臟咯噔一下之后迅速轉身出門,沿走廊往前沖向作家的臥室。當他再次看見男孩乙的時候,后者已經(jīng)越過警戒線,半個身子已經(jīng)撲上了作家睡過的那張床。張超邁出一個兇險的弓步,一只手揪住男孩的衣服把他拉了下來。

      看好你們的小孩!

      張超終于忍不住吼了一聲,這句話沒有對夫妻倆產(chǎn)生明顯的效果,反倒讓已經(jīng)交回到他們手中的小孩乙嚇了一跳,后者頓時呆住并表現(xiàn)出就要大哭起來的前兆,使得夫妻倆不得不撫摸著他的頭哄他說乖乖乖,并把張超晾在了一邊。

      張超這時意識到的是,小孩還差一個,剛才在廁所里的小孩甲還沒出來,這讓他頓時感到一絲不祥,不得不快步又向廁所里走去。而當張超進門的時候,他看見的是小孩甲站到了那個作家用過的馬桶邊緣并已經(jīng)褪下褲子。接下來他要做的事情,將與幾十年前作家及其兒子在這里做的事情并無二致。

      與此同時張超也沖向了小孩甲,并揚起手掌扇向了那張粉嫩的臉。

      當那對夫妻循著響亮的耳光以及更為劇烈的啼哭回到廁所的時候,看到的是小孩甲貼在地上的身影,具體的姿勢很難描述,因為他好像失眠癥患者一樣翻來覆去,似乎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姿勢可以讓他更好地進入哭鬧狀態(tài)。唯一不變的動作,就是他用手捂住了一邊的臉,也就是剛剛承受張超痛擊的那一邊。

      而小孩的旁邊則是依然站立著的張超,從側面看去他正處在目瞪口呆的狀態(tài),其實并非如此。張超雖然沒有動作,但心卻蹦得歷害,更準確地說,混雜著腎上腺素的血液正在他體內湍流。這種近乎高潮的興奮讓張超陷入了一種嗑藥般短暫的眩暈里,以至于他也來不及收起赤紅的手掌。

      真正目瞪口呆的應該是那對父母,顯然眼前的情景信息量過于龐大,讓他們在接受的過程中像電腦卡了一下機。但卡完之后他們立刻就采取了措施,而且分工明確,毫不遲疑。作為母親的女方?jīng)_向了倒在地上的小孩甲,而且像老母雞那樣伸出了護犢的雙臂。而作為父親的男方則承擔了更重要的角色,他沖向了張超,揪住他的領子將他推至墻邊。撞上墻的一刻,張超仿佛可以感受到這幢年代久遠的建筑在戰(zhàn)栗。當然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在戰(zhàn)栗而產(chǎn)生的錯覺。

      你干了什么?憤怒的父親問,就像電影里那些剛被劫走妻女的憤怒英雄,一只胳膊抵住張超的脖子,把他整個人鎖死在墻上。在這個距離里張超頭一次看清了這位父親的長相,眼睛偏小,臉很圓,平頭,剃光的絡腮胡還有堅硬的茬殘余在臉廓上。張超的總體印象是,挺兇悍的,這終于讓他有些害怕。但沒等張超回答,剛剛被母親扶起來的小孩甲坐在地上發(fā)出了一聲悲鳴。

      爸爸他打我!

      伴隨著一聲“你他媽”父親掄起了拳頭。沙鍋這么大的拳頭,光是看見就已經(jīng)讓張超覺得疼了,他甚至懷疑自己會被一拳砸到墻里去,就像動作片里那些老套的設計。由于慌亂張超掙扎了起來,但對于那只強硬的胳膊,張超的掙扎就像被人擒住脖子的鴨一樣無力。

      對于沒被一拳砸出腦花這件事情,張超應該感謝的是一直在后面被認為毫無作用的保安老李。在父親掄起拳頭的時候他終于趕上來攔住了他。

      有什么事情到外面說。

      別把東西弄壞了!

      在老李的力勸下,雙方才把場景從作家的廁所轉移到了外面。雙方沿著那條參觀路線往外走,因為道路過于狹窄,他們形成了奇特的次序。是這樣的,張超在前,父親緊隨其后,一只手揪著他領子以防他逃脫,而老李則站在父親后面確保他不會中途忍不住痛揍張超(或直接把他推下樓梯),老李后面則是對此不知所謂的小孩乙,依然笑容燦爛,小孩甲則苦著臉跟在他兄弟身后,后面是他母親把兩只撫慰的手搭在他肩膀上。

      越接近故居的大門張超也越緊張,顯然出了門以后大家都沒有破壞文物的顧忌了,這樣身后那個壯漢就可以為所欲為了,他幾乎可以感到那只揪著他領子的手已經(jīng)蠢蠢欲動,順著風從背后傳來的口臭就像野外那些吃肉從不漱口的野獸。他會不會揍自己呢?更關鍵的是到了那個時候,老李還會不會那樣盡心竭力把他攔?。?/p>

      一只腳邁出大門的瞬間,張超用力一掙,撒開腿跑了起來。

      起初張超覺得自己并不一定能夠跑贏那位父親。事實是,從體能及速度來看,那位外貌粗獷的父親要遠勝于張超,如果不是開頭反應不及,張超可能連這幾步距離都拉不開。爾后他們就憑借這點距離在弄堂里展開一場兇猛的追趕。當這場追趕延伸到里弄之外,張超的優(yōu)勢就顯現(xiàn)出來了。張超從小就在這里生活,畢業(yè)后又在這里工作,因此他熟悉這里的每一條巷弄,很快他就利用地形甩開了那位人生地不熟的父親。

      跑上公交之后,張超松了口氣,坐到了一張專供老弱病殘的椅子上,并瞬間又后悔起來。因為他意識到這么跑是徒勞的,雖然可以免受一場暴打,但并不能解決自己制造的麻煩。即便追不上自己,那位父親也可以回到管理處,攜同自己的妻子和子女向張超的領導投訴,這樣在領導的命令下他還是得回到那里與那家人面對面。如果他們足夠憤怒,可能還會報警,這樣張超要面對的就不只那一家子了,還有身著制服的警察,再嚴重一點的話可能還要面臨拘留,面臨訴訟,面臨牢獄之災。這主要取決于那個男孩甲的受傷程度,而這一點又取決于他當時下手有多重。自己到底下了多重手呢?張超已經(jīng)回憶不起來了,能夠記得的只是倒地的男孩以及亢奮的心跳。

      這讓張超更加感到后悔,為什么他非要打那個男孩呢。是的,即便當時的情況非常危急,男孩的尿液噴薄欲出,保護國家文物刻不容緩,他也可以采取其他手段,比如把男孩抱下來,或者拽下來,其效率都不比把他一巴掌扇下來要低。張超從來沒有打過別人耳光,他對耳光的認識除了影視劇以外,主要來源于他的父母,他還記得自己上中學的時候,偶爾會看見他爸抽他媽耳光而他媽又抽回去,這個次序反過來也成立,總之是雙方互抽耳光,那時他總是站在旁邊,試圖從他們的手速和留下的掌印判斷他們下手有多重。他曾懷疑過自己會不會終有一天也要抽自己老婆或者女朋友耳光,但迄今為止他也沒在自己女朋友身上實踐過。

      張超最為憂慮的是,在自己跑路之后,管理處里發(fā)生了什么。那對夫妻還在管理處里鬧嗎?他們有沒有趁勢喚來自己的同鄉(xiāng)并把管理處一并砸了?當然也有可能,他們已經(jīng)在自己領導和同事的安撫下坐了下來,開始協(xié)商這件事情的解決方案。這個假設也讓張超揪心,因為他并不在場,所以無法得悉方案的內容,也就無法判斷他的領導會不會做出丟卒保車的決策把自己給賣了。

      張超拿出了手機,他很想打個電話回去詢問現(xiàn)在的情況,當然不是打給他領導。張超的領導姓王,一般叫他王科長,但實際上只是一個副科。王科長在管理處已經(jīng)工作了逾十年,也就是說,他升到副科長至今已經(jīng)十年而絲毫沒有再往上爬的跡象。他就像一條屎橛被遺棄到一個干燥的地方,經(jīng)年累月如今已經(jīng)徹底硬掉了。張超現(xiàn)在最不想面對的除了那一家人,就是王科長。說不定王科長正是他當時撒腿跑掉而不是回到管理處的真正原因。

      張超想打給一個同事,也就是通訊錄里那個叫高晴的女人,和他同一年進入這里工作,在同事中和他的關系最為要好。張超和他的同事關系都不是很好,主要是張超不太想搭理這些看上去很沒前途的人,而他對高晴較有好感是因為高晴姿色尚可。如果不是礙于同事關系,張超早有追求高晴的打算。毫無疑問高晴現(xiàn)在還在管理處,也肯定了解目前的狀況,但讓張超猶豫的是,萬一高晴就在王科長旁邊,或者干脆她就坐在雙方會談的地方,電話一響就會毫不猶豫地舉手報告:張超打過來了。

      張超下了公交,循著老路向公寓的方向走去。這個過程里他一直盯著手機,是的,他對這條路的熟悉已經(jīng)達到可以不用看路的水平,憑借眼角的余光也就是那些焦點之外的模糊背景就可以判斷自己走到了哪里。他沒有撞到任何東西,順利地走到公寓門前,并開始摸鑰匙,這時他順便下了一個決心,給高晴發(fā)了一條短信:

      怎么樣了現(xiàn)在?

      然后是開門進門,和往常一樣洗手漱口,脫下那身導游的皮,張超坐到了沙發(fā)上,兩腿盤起,面對著擺在茶幾上的手機開始入定。高晴的回復比預料之中來得更慢一點,難道她遇到了什么不可抗力,或者已經(jīng)被那對夫妻砸暈并不可自理?張超的心跳始終都沒有平緩過。后來手機終于一震。

      屏幕上顯示的是王科長。

      張超想象的是王科劈頭蓋臉的一頓痛罵,就和他平時在辦公室訓斥那些遲到或早退的員工,十點才上班你也有臉遲到?四點半就下班你們還有臉早退?為了讓王科罵得更痛快一些,接通電話之后張超就默不作聲。沒有料到的是那邊的王科也沒有開口,因此兩人就在短暫的沉默中聆聽著對方此起彼伏的呼吸。最后張超還是先說:

      王科,您……

      你跑得倒是挺快啊。王科說。

      我……

      爛攤子丟給我們很痛快吧?

      不是,我……

      你覺得你能跑到哪去?

      不是,王科你聽我說,我……

      好了別廢話了,屁股我已經(jīng)幫你擦干凈了。王科說。這句話無論潛臺詞還是字面意思都讓張超一愣。

      我跟他們一家子商量好了。賠兩萬塊,然后你再和他道個歉,這件事情就算解決了。

      張超長吁了一口氣。謝謝王科謝謝王科,王科你真是,您真是……過于激動,張超又結巴了起來。

      你記住,明天取了錢,十點前到派出所來一趟,道歉,再簽一份調解協(xié)議……

      我取錢?張超有點反應不及。

      不然呢?難道還要我們給你募捐嗎?王科掛了電話。

      按照高晴的敘述,在張超跑掉之后,那位父親追了上去,而他的妻子帶倆兒子則坐到了管理處里,和保安老李從兩方面交替復述了事情的經(jīng)過,一方強調了自己兒子是怎樣被一耳光扇到地上以及耳光扇得有多重的事實,另一方則強調了自己是怎樣攔住了憤怒的父親以避免更大程度的損失。當時王科已經(jīng)來到樓下,他安慰了一下那個焦慮的母親,順便還拍了拍小孩甲的腦袋。但是他們還沒有進入正題,主要是還不確定,那位父親有沒有追上張超,如果追上了又把張超怎樣了,這些都將影響接下來的協(xié)商。這個時候王科也問清楚了,那位父親姓周,母親姓郭,名字則聽不太清,反正后面王科一直稱呼周先生和郭女士。

      周先生回來之后,氣氛一下子就緊張起來。顯然他追丟了張超,進門的時候臉上漲得紫青,眼睛雖小但也瞪得可怖,所有人都懷疑他會揍其他人以代替揍張超泄憤。不過他只是氣勢洶洶地走進來,然后一屁股坐到他兒子旁邊,盯著王科。

      告訴我你們那員工住在哪里?

      王科當然沒有這么快就把張超賣了。他首先檢討了一下,打小孩當然是不對的,這是我們工作人員的失職,也是我們管理上的疏忽。然后話鋒一轉。不過你也要理解我們的難處,文物保護工作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你也知道當時的情況,我們的工作人員也是迫不得已,如果讓小孩把尿撒到作家的馬桶上……

      撒上去又怎么了?馬桶不就是用來撒尿的嗎?我不懂你們文物保護那一套,就算那里不準撒尿,你們也不用打孩子吧?難道你們就不能把他拉下來抱下來,哪怕拽下來也行???扇耳光也是迫不得已嗎?難道只有扇耳光才能把尿扇回去嗎?

      扇耳光當然是不對的,這個我們承認,我們代替那位員工向您和您家人道歉,但是周先生您也請理解,我們的工作人員并不是有意扇你兒子耳光的,只是一時情急罷了。人難免會有沖動的時候,何況他下手也并不重,您看您兒子也沒什么問題不是嗎?

      這時在場所有人都看了一眼小孩甲。此時小孩甲已經(jīng)停止了哭鬧,雖然臉頰還有些許紅印,但由于兩邊臉上都有紅印,所以難以判斷這到底是一種血氣旺盛的紅還是被打出來的紅。對于眾人的注視小孩也沒有回應,只是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指。確實小孩沒有什么大礙,張超的耳光也沒有打出腦震蕩什么來。這或許令周先生感到失望。

      沒什么問題,什么叫沒什么問題,你還想出什么問題?難道我生個兒子是為了給你們打的嗎?周先生向前一步,指著王科,好像隨時準備朝他臉上戳去。

      別以為事情可以這樣算了。

      雙方僵持了一陣,后來又有游客出現(xiàn)在管理處門口。王科看著周先生,嘆了口氣,說我們上樓談吧。

      這就是高晴目睹的事情全經(jīng)過。之后那一家人和王科就去了他的辦公室,其余人等留在原地。樓上發(fā)生了什么他們一無所知。

      最后高晴還問了一句:你干嗎打他呢?

      他都要尿到作家頭上了,我能怎么辦?

      他父母不管嗎?

      他父母要管,還用我出手嗎?

      王科最后怎么說?

      賠兩萬塊。

      居然要兩萬。

      對兩萬,老王真他媽沒用,什么事都沒有也能被人割兩萬。

      誰讓你跑那么快呢。高晴說。

      張超叫了一份外賣,二十塊錢的鰻魚飯。五點半才送到,已經(jīng)涼了,打開繁復的包裝,鰻魚只有幾小塊,而且背面略微還有點焦,飯和配餐都少得可憐。張超坐在電腦桌前吃,越吃越覺得不值。是的鰻魚飯很不值,更不值的是那兩萬塊錢。

      首要的問題是,憑什么我要賠兩萬塊?正如高晴所說,小孩什么問題也沒有,這也就意味著不用送醫(yī)院,不用醫(yī)療費,那么張超賠這兩萬塊用處在哪?張超覺得,自己根本不用賠錢,當然道歉他是愿意的,畢竟道歉又不花錢,如果可以他愿意道兩萬個歉。但錢就是另一回事了,兩萬塊錢基本等同于他四個月的工資。他覺得他完全可以免除這兩萬,只要在協(xié)商的時候王科長多出點力。

      顯然王科長也不是不出力,只不過他的立場不同,換句話說他和張超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雖然兩人都希望事情趕緊解決,但是王科的首要任務不是保護張超,而是保護自己。在任副科長的十年里王科最害怕就是出差錯,仿佛任何一個差錯都會讓他升遷的過程變得更緩慢一些,所以王科在今天的問題上肯定是希望盡快私了,無論代價如何,總之必須把影響降至最低。沒錯,他肯定就是這么想的。張超咽下一塊嚼爛的鰻魚。媽的。

      吃完飯之后把飯盒一扔,張超就躺在沙發(fā)上,沉浸于飯氣縈繞的睡意里,在睡過去之前他刷了一會微博,隨后他看到了如下的內容:

      #作家故居員工打小孩# 下午作家故居有工作人員動手打人。打的是小孩,據(jù)說是小孩想往作家的馬桶里撒尿,然后不知道是解說員還是保安什么的就抽了他一耳光。抽得好像很重,小孩的父母剛剛還在管理處鬧,目前狀況還不清楚。BTW:現(xiàn)在的熊孩子已經(jīng)熊到作家頭上去了。

      微博來自名為“滬news”的營銷號,注明內容皆為粉絲投稿,誰是那個投稿的粉絲?應該不會是王科長,畢竟此人連微博都沒有。那一家人也不太可能,畢竟他們已經(jīng)和王科長達成了協(xié)議,兩萬塊錢既是賠償也是封口費。在場的其他同事嫌疑也不大,雖然他們毫無疑問當時就有發(fā)微博騙轉發(fā)和粉絲的沖動,但王科肯定跟他們交待過,此事不宜聲張。當然也不排除個別同事利用微博的匿名性陽奉陰違。除此之外,周邊那些鄰居街坊路人也都有嫌疑??傊聦嵕褪撬麄儧]有遮住這件事情,而且經(jīng)過多個營銷號的轉載,張超已經(jīng)弄不清楚這條微博的源頭在哪里了。

      此時微博已經(jīng)在轉載中變成了無數(shù)條。其中最熱門的一條來自一個名為“大申新鮮事”的營銷號,轉發(fā)量已經(jīng)破千,評論數(shù)則更多,另外還有三百多個不明所以的贊。張超猶豫片刻,點開了微博下方的評論。他已經(jīng)準備好接受如潮的謾罵了。

      但是微博的評論比張超想象中要復雜。換句話說,網(wǎng)民們并沒有就此事形成統(tǒng)一意見,并一致地留言批評張超的行為。事實上直接指向張超的評論很少,大部分人都在就此一事件抒發(fā)自己的觀點,大致可以歸為以下幾類:

      一、指責工作人員態(tài)度粗暴的。不是單指張超,而是從張超出發(fā),大面積地指責那些在國家旅游景點及文物保護單位的工作人員,主要是回顧自己之前旅游和參觀時受到的無禮對待,進而表示這些工作人員素質低下,而且仗勢欺人。這一類人對張超的做法均持反對意見。

      二、指責兒童缺乏管教的。他們對當時的場景進行分析,認為兒童及其父母也有很大責任,兒童缺乏管教,而父母也管教不嚴。他們用了網(wǎng)絡上非常流行的一詞:熊孩子,并從自身經(jīng)驗出發(fā),總結了熊孩子這一群體的破壞力及不可控性,并對當時的情況表示理解,認為張超此舉情有可原。

      三、闡述文物保護工作困境的。這一類人主要由文物保護相關學科的人構成,包括微博上那些文史哲學科出身的知名人士,他們從這一事件出發(fā)分析了中國在文物保護方面的不足與困難,并列舉了發(fā)生在其他人文景點的類似事件,尤其是最近相當熱門的在博物館拍照。這一群人及其粉絲認為目前中國游客文物保護意識不強,而文物保護單位在保護上的力度也不足(拉個警戒線算什么事)。張超此舉也是迫不得已。

      四、替作家故居感到惋惜的。主要是資深文藝青年以及作家的粉絲,他們覺得這件事情反映的首要問題是,整個國家對作家先生缺乏必要的敬意。他們瘋狂轉發(fā)“一個沒有英雄的民族是可悲的奴隸之邦,一個有英雄而不知尊重的民族則是不可救藥的生物之群”。配上一個蠟燭的表情。這群人對張超的態(tài)度是曖昧的?;蛘哒f他們也不太關心張超。

      五、對兒童保護現(xiàn)狀感到憂慮的。針對上面大量的“熊孩子”言論,一些家長及兒童保護相關人士感到十分擔心。他們表示如今網(wǎng)絡對于兒童的這種惡劣言論十分地不正常,可能正是促成張超伸出那只“罪惡和殘暴”的手的原因之一。

      六、反對外地人的。雖然微博并沒有明確指出那對夫妻是哪里人,但是他們認為肯定是外地人,因為外地人不僅占據(jù)了本地空間,而且經(jīng)常破壞本地環(huán)境。他們再次翻出了那些外地兒童在本地地鐵大小便的案例,認為解決之道就是把他們趕出去。

      不再贅述。總之網(wǎng)民們對于這件事情形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而且兩種意見的人數(shù)大體相同,也就是說,有約一半的網(wǎng)民批評張超的粗暴舉動,也有約一半的網(wǎng)民支持張超的所作所為。而且隨時間推移,參與討論的人數(shù)也越來越多,支持者反對者的比率也隨之起伏不斷。那天晚上張超沒干別的,就躺在沙發(fā)上手捧筆記本,不停地刷著微博,觀看事情的發(fā)展。他感到無論如何,自己都快要出名了。

      大概九點的時候,張超的手機又響了起來。來電是一個陌生號碼。

      請問您是張超先生嗎?

      是的,您是?

      您好張先生,我是新聞記者,想就下午發(fā)生在你們單位的事情對您做一個采訪,不知道您現(xiàn)在是否方便?

      張超愣了一下。

      抱歉我現(xiàn)在很忙,不想接受任何采訪。

      噢是這樣的,真是不好意思,不過我剛剛和你們王科長聊過,他說有些事情還是直接采訪你本人為好,但是如果您實在不方便的話……

      等一下。張超說。

      然后是雙向的沉默。

      沒什么,您不用緊張,對于事情經(jīng)過我已經(jīng)有一定了解了,就是想找您聊一聊。

      好吧,你聊。

      你做這份工作多久了?

      三年多,快四年了。

      是怎么找到這份工作的呢?

      就是應聘唄,旅游局,然后就被分配到這里。

      以前在哪個學校上學?

      東部師大。

      好學校啊。學的是什么專業(yè)?

      歷史。

      對歷史感興趣?

      張超對歷史確實有點興趣,這種興趣除了八卦野史以外,主要來自他高中歷史經(jīng)常拿高分。當然這種興趣還不足以讓他作出報考歷史專業(yè)這么勇猛的決定。事實是,歷史是他高考的第五個志愿,再下面則是哲學。最終他淪落到歷史系,只能歸功于調劑。

      算是吧。不感興趣我也不會填這個志愿不是嗎。

      為什么選擇導游工作呢?

      這個問題其實挺簡單,畢業(yè)那年張超投了一大堆的公司,也報考了公務員,甚至還跨專業(yè)考了金融的研究生,不過上述嘗試均沒有任何結果,唯一通過的只有兩個,一個是旅游局有事業(yè)編制的導游,一個則是一家不知名廣告公司的文案,張超毫不猶豫選擇了前者。隨后他就被分配到了作家故居。

      有趣唄,整天都待在景點里……

      那你喜歡這位作家嗎?

      如果硬要排一個最不喜歡的作家榜的話,這位作家當之無愧名列第一。應該說,張超本來就對他那種敘述風格和筆調不太感冒,接了這份活以后,他幾乎天天都和這作家泡在一起,不僅要了解作家的歷史,還要背下故居里每一件物品的來歷,因此惡感度在幾年里暴增至頂點。

      挺喜歡的,他的小說、散文什么的,我都讀過。

      你對你現(xiàn)在的工作滿意嗎?

      這個問題無疑戳到張超痛點了。他很想反問記者,讓你每天都待在一幢上世紀的老房子里,接待三教九流的觀光客,并向他們重復已經(jīng)重復千萬遍的東西,而且只能拿一份在本地勉強糊口的薪水,升遷或調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僅有的事業(yè)編制保障又面臨著國家改革的風險,你會滿意嗎?

      挺好的,挺好的……沒什么不滿意。

      那你身邊的人對你的工作滿意嗎?家里人,還有,女朋友?

      張超的父母和其他親戚都對他這份穩(wěn)定但沒什么前途的工作抱有一種奇特的認同態(tài)度,雖然公務員可能更好,但反正這里也有編制,差別不大。至于女朋友,張超壓根沒有。

      不滿意,因為賺不了多少錢。

      好吧,最后一個問題,可能您會有些反感,但我還是希望您坦誠相告。

      您為什么要打那個小孩。

      張超依然不清楚自己為什么非要打那個小孩,但他現(xiàn)在隱約知道應該怎樣回答了。

      我并不是想要打那個小孩,只是……你知道,文物這種東西本來就是很脆弱的,而且很多情況下,對于文物的損壞是無法修復的,我在這里做了三年多了,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那些東西在我工作期間遭到損壞,哪怕它只是一個馬桶。

      我知道我動手打人是不對的,但是請你原諒,在那種情況下我實在不知道應該怎樣克制自己的情緒。

      那個晚上張超基本沒怎么睡。八點左右他在脹痛中醒來,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手機打開微博。但是沒等他打開昨天的頁面,他就看到了另一條新聞:

      作家故居工作人員為救文物誤傷游客

      本報訊(記者張浙,實習生趙志光) 昨日下午,作家故居一名兒童游客試圖往故居內部的馬桶撒尿,被故居工作人員及時制止。由于工作人員動作過猛,被兒童家長誤會因而引發(fā)爭執(zhí)。目前雙方已在協(xié)商后達成諒解。

      故居工作人員小張(化名)是東部師大畢業(yè)的歷史系學生,畢業(yè)后不顧家人反對毅然應聘了故居導游的工作,如今在故居已經(jīng)工作快四年。小張告訴記者,自己一直對歷史文物很感興趣,也很喜歡這位作家,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文物遭到破壞。對于自己在保護文物過程中的過激行為,小張深表歉意。

      故居管理處主任王喜登也表示,雖然工作人員的動作有些激烈,但保護文物的初衷是正確的。也正是因為對于文物的高度重視,才會“一時情急”。

      另外當事人兒童的家長也對工作人員的做法表示理解。

      張超的第一反應就是打開新聞下方的評論,這一次,網(wǎng)民的評論普遍正面了起來。他們都認為張超的做法可以理解,不僅可以理解,還應當鼓勵。

      “如果三十年前的文物保護能這么盡職,我都能看到老北京的城墻了?!币晃幻麨椤爸腥A公民”的網(wǎng)友如是說。

      甚至還有母校的師弟或師妹在下方留言,說這是我們前幾屆的學長,叫張超。

      只有少數(shù)網(wǎng)友在下面質疑新聞的真實性,什么叫動作過猛?有多猛?為什么只字不提打人的現(xiàn)場,協(xié)商后諒解又是怎么個諒解法。他們懷疑新聞主觀偏袒故居方面,不過這些懷疑并沒有激起波浪。

      當張超再一次打開之前微博的投票頁,形勢已經(jīng)發(fā)生了明顯變化,支持張超的人數(shù)開始超過反對者,達到了百分之七十一點五。張超站起身,整個人從睡意中振奮了起來。

      張超從ATM機里取了兩萬塊錢。取完錢張超在附近的便利店隨便買了兩個包子,邊吃邊坐上通往派出所的公交。十點前的道路比他想象中要堵一些,到達派出所基本上已經(jīng)要過十點。靠近大門時他看見一只石獅子旁邊站著王科長,王科的表情也比預想的要平靜一些,只是看了一眼張超,說走吧就轉身往里面走。

      但是張超拉住了王科。

      我覺得沒必要賠兩萬塊。

      什么意思?

      我們又沒做錯什么,是吧。孩子也沒什么事,憑什么要出兩萬塊錢?

      王科轉過身,按住張超的肩膀。

      趕緊把錢給了,把協(xié)議簽了,讓事情解決,別他媽再生事端。

      能生什么事端???不是,他們能把我們怎樣,大不了讓派出所作個裁決,看看是誰的錯?

      王科瞪了一眼張超。

      你的工作還想要嗎?

      一家人只有丈夫到了,也就是昨天那位周先生,坐在等候專用的茶幾上,看見王科的時候周先生還點了一下頭,仿佛兩人經(jīng)歷一夜已經(jīng)變成故交。隨后他看見躲在王科身后的張超,張超無法判斷他的表情,或者就沒有表情。

      沒有設想中的談判桌,雙方在茶幾前坐下,茶幾是一個長方形,周先生坐在寬的那邊,而張超和王科則坐在長的一邊,周先生對面坐了一個民警,和王科應該認識,還特地沏起了茶水。畫面搞得就像老朋友間談天。

      協(xié)議已經(jīng)擬好了。和昨天說的一樣,張超賠償兩萬并道歉,而且完全是以個人名義,也就是說絲毫不涉及他們管理處及上面的旅游局。周先生接受賠償和道歉后就不再追究張超責任。按照法律規(guī)定,調解協(xié)議一旦生效,雙方也就不再擁有上訴的權利。

      張超執(zhí)筆在紙面上盤旋了一陣,最終在王科的監(jiān)視下,潦草地把自己畫了上去。接下來就是履行協(xié)議的時間。首先是道歉。張超扭頭望了周先生一眼,后者靠坐在沙發(fā)椅上,雙手抱胸,漠然地回望著張超。當然張超相信,這種漠然底下肯定隱含了不少得意。張超坐在原位朝周先生鞠了一躬,因為他雙手合十,所以看上去更像是在拜佛什么的。顯然周先生也意識到了這點,因此挑了挑眉。

      對不起。張超說。

      好了,錢呢。周先生伸出了手。

      張超慢吞吞地摸向了自己外套內面的夾袋,用一個近乎掏心的艱難動作把裝在信封里的兩萬塊錢取出來,當然沒有像電影那樣攥著不放,而是遞到一半就往茶幾上一扔。周先生笑笑,伸手去取,這時張超說了一句話:

      兩萬塊錢真好賺啊。

      你說什么?

      我說兩萬塊錢很好賺啊。

      周先生瞪了張超一眼,居然笑了。

      是挺好賺的。

      然后就把錢往兜里揣。這時他做了一個動作,就是伸出手,手指并攏,如果不是動作緩慢可能會被誤以為要劈死誰。事實是他要握手。王科雖然有點驚訝但還是禮貌地伸出了手。和王科握完手,他又把手伸向張超。張超也不好意思拒絕,只好把手伸出去,任由他將其握住,但并沒有他想象中的,像動作片里敵我雙方較勁一般的用力一握。周先生幾乎沒用什么力。

      再見。

      王科給張超放了今天的假,讓他回家好好休息,之后就開車往另一個方向去了。張超則登上了回家的公交,中間他收到高晴的一條短信。問他情況如何,張超說事情解決了,老王還放了我半天假。

      那就好。高晴說。

      但回到家一連上WiFi,張超就看見了一條新微博:

      記者在撒謊!那個工作人員叫張超,打了小孩一耳光,聽說打得非常重。小孩的父母都是外地人,沒什么文化,也不懂維權,收了兩萬塊錢醫(yī)藥費這事就過去了。故居方面還把他們哄到派出所簽了調解協(xié)議,這樣等于放棄了上訴的權利。

      發(fā)這條微博的用戶叫“海上居士”,沒什么粉絲,但后來這條微博被之前那個擁有大量粉絲的“滬news”發(fā)現(xiàn)了,并被截了圖,配上原來那條“假”新聞,發(fā)成長微博,引起了很多人的關注。

      雖然錢已經(jīng)賠了,協(xié)議也簽了,但張超還是預感到,事情繼續(xù)發(fā)展可能會對自己不利。他給“滬news”發(fā)了一條私信,說“海上居士”的微博內容并不屬實,小孩并沒有受傷,兩萬塊錢也不是醫(yī)藥費,只是為了表達自己的歉意,希望他們可以刪除這條長微博。

      你有證據(jù)嗎?那邊問。

      我是故居員工。

      不好意思,這你有證據(jù)嗎?

      你要什么證據(jù),誰會無聊到跳出來假冒故居員工?

      好吧,即便你是員工不假,但我憑什么相信你的話就不相信別人的呢?

      那些人又不在現(xiàn)場,他們知道什么?

      對不起,我們是一個中立的媒體賬號,我們的宗旨是全面地呈現(xiàn)各方言論,不帶偏頗。如果你想做一個澄清,可以自己發(fā)一條微博,我們會視情況把你說的話也收錄進來。我們不會隨便刪除任何一方的觀點。

      張超只好打了王科的電話,他想通過王科去和那家人溝通,商量一下能不能讓他們出面辟一下謠。王科的回答是他們不肯接他電話,直接把號碼丟給了張超。張超猶豫了很久最后還是打了。接電話的是個男聲:你找誰?應該是上午那位周先生。自我介紹之后對方就陷入了沉默。

      真的很不好意思,昨天的事,很抱歉……

      沒事,反正錢我也拿了,協(xié)議也簽了,按照協(xié)議上面說的,我們也算和解了。你不用再道歉了。

      對對對,您能理解就好,理解就好。

      還有事嗎?

      噢對這里還有個麻煩,可能要你出面,作一下證。你知道,現(xiàn)在網(wǎng)上在傳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好啊沒問題。

      那太好,太好了。

      多少錢?

      什么?

      你不是說我很能賺嗎,這次你打算讓我賺多少?

      誒別開玩笑了,這不是錢的事。

      這就是錢的事。對方掛掉了電話。

      張超把電話往地上一摔,頹倒在座位上。電腦屏幕上轉發(fā)的人數(shù)依然在增加。有媒體行業(yè)人士指責新聞造假的,有批評政府和媒體沆瀣一氣,也不乏攻擊張超個人的,還有攻擊張超的同時攻擊他學校的。而投票頁面里,反對人數(shù)飛速增加。張超再次打開和“滬news”的私信頁。

      立刻刪,你們不刪,我就告你們誹謗。我要讓你們微博整個都封掉!

      對方再沒有回復。直到中午,吃完外賣的張超回到電腦前,發(fā)現(xiàn)微博突然冒出數(shù)十條私信。難道他們良心發(fā)現(xiàn)或者害怕了?他打開了私信頁。第一條私信只有仨字:

      操你媽。

      在張超吃午飯的時間里,“滬news”又發(fā)了一條微博,當然不是收錄張超的言論,而是發(fā)了一長串的微博截圖。

      第一條微博來自2011年2月份:考研失利,看來我這輩子都只能在歷史里吃屎了。

      2011年4月份:是做廣告累死呢,還是當導游窮死呢?

      2011年5月份:作家老頭求求你放過我吧。

      2012年3月份:想辭職。

      2012年5月份:真受不了單位那個抽煙的死鬼保安了,他希望有一天把自己燒死在故居里面。陪作家去。

      2012年6月份:為什么要讓一群活人去守護一個死人的東西?

      ……

      上述微博均來自一個名叫“超長弓”的微博。該微博粉絲和關注數(shù)都不到一百,沒有頭像,第一條微博發(fā)自2010年。超長弓就是張超。張超發(fā)著抖,再一次給“滬news”發(fā)了一條私信:

      對不起,我知道自己錯了,但小孩真的沒什么事,我已經(jīng)向那家人道歉了,兩萬塊錢也都是我出的,求求你們放過我好嗎?

      對方依然沒有回復。在此期間,張超的手機又響了。

      小超啊。王科說。由于這個稱呼過于親昵且聞所未聞,反而讓張超嚇了一跳。

      主任……有事嗎?

      我……跟你轉達一下局里的意見,因為這次你的舉措不當,領導決定……跟你解除聘用合同。

      張超沒說話。

      我就是來告訴你一聲,希望你能夠諒解。

      張超依然沒說話。

      小超啊,我知道你肯定有意見,但這也是上面的決定。我?guī)湍銧幦∵^了,可是沒辦法。上面說早上已經(jīng)有人打了投訴電話,另外市政府那邊也施了壓力,說影響很壞。實在迫不得已……

      張超始終沒說話。用這邊的話說是“張超不響”,后面這種說法非常貼切,因為此刻張超就像一個啞掉的音箱一樣木著。

      誒,這個月工資會按時打到你卡上的。過幾天有空的時候你再來收拾一下東西吧。另外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我有東西要給你。

      好好保重。

      王科掛了電話。

      吃完外賣張超簡單洗漱了一下,關了電腦,整個人平躺到床上,擺出那種服食安眠藥等待死亡者一樣的安詳姿勢,睜開眼睛凝望天花板。剛才王科的陳詞還在他腦海里盤桓,可能是禿鷹圍繞尸體一圈一圈的那種盤旋,也有可能是廣場舞那種四面八方?jīng)坝慷恋幕祉?。總之張超覺得自己腦子快要炸了。

      一點多,張超再次從床上爬起來,穿上衣服出了門,乘上了去往故居的公交。今天太陽異常地熾烈,公交上悶出來的一身熱意在張超的皮膚上滑行,撩起一陣陣的刺癢,越往后張超越發(fā)焦躁難耐。

      下午三點左右,故居管理處看見張超從烈日底下跑進管理處大門的身影,因為換上了一身便服,大部分人還以為張超只是一名游客,還試圖示意他坐到門口的等候區(qū)等候,直到張超快要爬上樓梯他們才驚覺此人的身姿是如此熟悉。剛從廁所里出來就在樓梯附近的老李還伸出手想拉住他:

      你干嗎?

      不關你們的事,我找王科。

      王科不在。

      張超回眸一瞪,猛地一甩胳膊掙脫了老李的手,繼續(xù)沿樓梯往上跑。隨后他擰開了主任辦公室的門。

      老王呢?張超朝王科的助理一吼。這位助理姓蔡,是一個渾身書生氣的年輕男人,當然張超本人也相當書生氣,只不過面前的蔡助理書生氣要更濃郁一些,以至于有種一捏即碎的脆弱感。

      主任不在這里。

      我也不清楚,主任中午回來,剛剛又走了。

      我日!張超大吼了一聲。他很想像電影里那樣,一手擒住蔡助理的脖子把他按到辦公桌上逼問他那老王八蛋到底在哪里,但他懷疑自己有沒有力氣支撐這么大的一個動作,或者說,如果完成了這個動作,自己會不會釀出更大的禍來。

      張超往地上一跺腳。因為房屋老化,這個簡單的跺腳引起了連帶的震動,而蔡助理仿佛也跟隨房屋像一顆長釘子發(fā)出一陣戰(zhàn)栗。隨后張超又愣住了,既然王科不在,那他也沒有辦法,這里的剩余人員均沒有話語和人事權。

      要找人的話他只能到旅游局了。

      在張超轉身的時候,蔡助理叫住了他。

      等一下。

      主任說如果你來的話,把這個東西交給你。

      說完轉身到辦公桌前打開柜子,拿起一個鼓脹的紙信封交到了張超手里。雖然張超還是心存希望地打開了它,但結果和他預料的一樣,是一疊人民幣。他不用數(shù)也知道里面是多少錢,寫在信封上的數(shù)字不多不少,還是兩萬。

      就這些?張超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問。

      就這些。蔡助理安靜地望著張超。

      張超下樓的動作相較上樓要緩慢得多,甚至站在樓梯口前他還遲疑了一下,因為他想到了下樓之后即將朝他轉過來的那些臉,剛才因為跑得比較快那些臉就被甩在了視野以外,而一旦慢下來,那些臉又像水流立刻聚攏而來。它們讓張超感到一絲窒息。

      但是此樓只有一個出口,張超也不可能從窗戶跳下去。所以他步履沉重地踩著樓梯往下走,果不其然,當他的臉出現(xiàn)在一樓時,辦公桌前有幾張臉轉了一下,不過和他預想的不同,大家并沒有逗留太久,而是迅速又別過去。只有高晴的臉保持得更久一些。

      張超走到了自己的辦公桌前,他發(fā)現(xiàn)由于昨天跑得太急,自己的背包也沒有帶走,掛在桌邊的掛鉤上張開齒鏈間的一條細縫,仿佛知道有人就要把它喂飽。張超拿起背包放在桌上,把拉鏈拉到最大,開始收拾東西。沒有整理,基本上是拿到什么就往里面一扔。事實上桌子上屬于張超的東西也不多,而且,很多真正屬于張超的東西則保存在了電腦里,張超倒是希望可以把主機抱起來也往背包里一扔,但電腦是公家的。很快張超就收拾好了,他提了提背包,因為里面有一堆杯子餐具還有書籍一類的東西,所以很沉。

      太陽很曬,穿梭在那片老上海式的住宅區(qū)里張超感到后背掛了一個球。但不是那種沉重的鉛球,反而像氣球,吃飽了光線因而急劇膨脹起來,一點點地把張超往上吊,讓張超的每一步都顯得很飄,不知道哪一腳就會踩空而整個人飛到天上。

      張超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他甚至繞了遠路,多走了幾條小巷,絲毫沒有覺察到周圍的異樣。直到在一條小巷的中段張超停下來,扶著墻緩了口氣。也正因為這一緩,他才聽見在他背后雜沓的腳步聲?;仡^的時候張超看見了幾個身影,穿得灰撲撲的男人。他們在張超停步的同時也加快了自己上前的腳步。張超沒再多想,他深吸了一口氣,像當年在學校田徑場上測體能那樣,猛地往前方的空氣扎去。

      果不其然,背后那幾個男人也跟著跑了起來。顯然他們的目的是追上張超,目前來看,沒有記者會采取如此險峻的采訪方式,所以那群男人追上張超肯定不是為了讓他回答幾個問題。而張超本人也感到了一種遠勝于記者所能帶來的威脅,因此奔跑的動作也更為賣力。這條弄堂就快到尾了,張超已經(jīng)聽見了弄堂外部行人的喧鬧。

      在還差幾步的地方,張超感覺后背被一種力道向反方向扯去。與此同時張超也向原來的方向使出了最后一點力氣。然后是什么東西撕裂的聲音,張超感到自己從那股力道里面掙脫了,而且身體前所未有的輕盈。

      背包被扯掉了。

      兩萬塊錢還在包里。

      下一個瞬間,張超剎住了腳,做了一個近乎回馬槍的高難度動作,伸手去撿落在地上的背包,這個動作過于突然以至于那些追他的人都不由得和他一樣來了個急剎車,而等雙方都回過神來的時候,張超發(fā)現(xiàn)弄堂的前后都被人圍住了,那些人揩著臉上的汗,面無表情地朝位于中間的張超聚攏而來。

      張超最后一個動作是抱住頭,身體縮成一團。

      男人們把張超揍了一頓,基本上是用腳踢,他們圍成一圈,把那些解放牌膠鞋、山寨紐巴倫和劣質皮鞋的各個部位往張超身上招呼,從外面看就好像在跳某種少數(shù)民族集體舞,如果他們把手拉起來或者勾肩搭背,那就更像了。

      這場舞蹈并沒有持續(xù)太久,因為有人從弄堂里走了出來,是一個挎菜籃的白發(fā)老太,第一個看見老太的人噓了一聲,其他人紛紛轉頭,確認之后就在一個人的帶頭下走出了弄堂,留下抱成團的張超以及背上斑斕的腳印。

      張超試著抬了抬胳膊。很痛,但還能動。又試著伸了伸腿。也沒問題,看來傷得不重,估計那群人也是受雇于人,下手沒有太狠。然后試著踩上地面,想用力把自己撐起來,這時一陣麻痹感從腳踝處傳上來,隨后則是撕裂般的巨痛。張超確認自己暫時爬不起來了。他第一反應是摸出手機。

      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手機連屏幕都不亮了。

      無意中拯救了張超的老太這時正好走到張超旁邊,雖然基本上繞開了張超的位置,但因為好奇并沒有繞得太遠,而且邊路過邊斜眼偷瞄張超。但她肯定沒有想到,這坨蜷縮在地像過路被汽車碾死的老鼠的東西,會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褲腳。

      麻煩你。張超說。你干什么?老太驚恐之余開始抽腿想擺脫張超。麻煩你幫個忙,我腳傷了。你放手,你放手。幫個忙,幫我走到路口,我自己打個出租。你放手,我?guī)筒涣四悖疫€有事。拜托了,幫個忙,我沒什么事,就是腳傷了。你這人怎么這樣呢,都跟你說了,放開,放開!老太拼命地蹬腿,而張超的手也越抓越緊。

      啪!老太一個踉蹌,一腳踩在了張超的臉上。

      下午快三點半的時候。李競坐在管理處的辦公室里,具體講是供游客歇腳的等候區(qū),那交叉成直角的坐椅已經(jīng)被各種各樣的屁股占滿,還有一些屁股懸空一直排到管理處門外。是一個旅游團,人數(shù)在二十人左右,即便分成三撥,每撥也有六七個人。旅游團以中老年人為主,其中不乏帶著小孩來的。

      看到小孩,李競立刻就想起那個因為打小孩被開除的同事張超。那天下午抱著背包從管理處走出去之后,張超就完全從他們視野里消失了。這個視野當然是抽象的視野,亦即他們所有的同事都和張超失去了聯(lián)系,再沒有他的消息。

      過去兩天里,張超的事情一直活躍在同事之間。起初有人替他感到惋惜,覺得他就是一時情緒失控。事實上他的情緒也可以理解,做一份不情愿的工作無異于整天和一個不喜歡的人同寢,必然會積壓一堆的情緒,雖然理論上講,不喜歡的人可以分手,不情愿的工作也可以跳槽,但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如果能輕松跳槽,大家現(xiàn)在也不會聚在這里。

      后來又有不同意見。對工作不滿是沒錯,大家都有不滿,那為什么我們不挨個上去打小孩耳光呢?張超這個耳光有某種必然性,也就是說,張超遲早都要犯這樣的錯誤,要么現(xiàn)在犯,要么以后犯,這個思路有點類似歷史唯物主義的說法,一個希特勒死了,千千萬萬個希特勒站起來,總之德國肯定會發(fā)動二戰(zhàn),正如張超也必然會打出那個耳光(或者其他暴力行為),因為張超生性如此。

      “你們看監(jiān)控了嗎?我懷疑他有暴力傾向?!币晃煌氯缡钦f。

      所謂監(jiān)控就是故居里的監(jiān)控。張超打人的畫面被監(jiān)控記錄了下來。那段監(jiān)控后來被故居交給了媒體,據(jù)說是上面領導的意思,王科不太同意,但也只能順從。電視臺重新報道了這次的新聞,但語氣已經(jīng)和之前的報紙有很大不同。他們不再為張超辯護,轉而表示,打耳光并非制止小孩的唯一方式。工作人員動作粗暴,應當承擔主要責任。報道還提到:受害人已獲得賠償,而該工作人員也已得到處理。

      最后電視臺播送了一小節(jié)監(jiān)控畫面。畫面里張超伸手抽了小孩甲一耳光,而打完耳光之后張超還揚著手停在原地,仿佛準備再次出擊。

      李競本人和張超不熟,他是去年才被分配到這里的,和張超差了兩屆,也沒和張超說過多少話。不過對于張超有暴力傾向一說,李競則持有不同意見。李競以前住在虹鎮(zhèn)老街,中學時經(jīng)常和人打架。他知道打架的那種感覺,那種打在人身上摻雜著恐懼的愉悅,以及片刻的大腦短路。他不清楚是不是人皆如此,或者是,他和張超一樣都有暴力傾向?

      參觀時間到了。李競帶著一撥七名旅客進了隔壁的作家故居。李競注意到七名旅客里有一個小孩,看樣子也是比較好動的那款,一進門就開始對周圍的文物指指點點,和媽媽說個不停,所謂媽媽則是旁邊的女子,看上去不到三十歲的樣子,施了很淡的粉,對于兒子的活潑母親臉上則露出不勝其擾的表情。沒有看到父親的存在。不過還好,母親的左手抓著兒子的手,抓得很緊,幾次兒子靠近警戒線的時候都被她抓了回來。走到樓梯口的時侯母親接了一個電話,就沒再搭理兒子,但手也依然沒有松懈。

      在二樓,小男孩也對作家的馬桶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興趣,立刻就貼到警戒線上往里面張望,李競一下子緊張起來,他想到的問題是,如果這時候男孩也鉆到馬桶邊上,他該怎么辦?當然這個問題也不難解決,把他拉開就可以了。反正不能動粗,絕對不能。李競咬了咬牙。但是這時他聽見了一串踩在木樓梯上飛快的腳步聲,循著聲音回頭,他看見一個男人正快步地跑上三樓。而男人的背影,那對削瘦的肩膀,因為長時間坐在電腦前而形成的習慣性駝背,直接就讓他想起了張超。

      李競緊張地看著那個男人。怎么辦?他當然沒有勇氣沖上去喝住他。他可以報警,但等到警察來了恐怕一切都來不及了。而且故居里還有這么多游客,如何疏散也是一個問題。李競不知所措起來,唯一能做的只有焦灼地吸氣呼氣。這時男人轉了個身。

      不是張超。

      當李競回頭的時候,他看見剛才的小男孩已經(jīng)跑到了馬桶前面,而那位母親則完全沉浸在和手機焦慮的對話中,臉朝著窗外,完全沒有注意到兒子的舉動。其他的參觀人員則聚集在了作家臥室那邊。眼前唯一能攔住小孩的又只剩下李競了。

      別動!李競已經(jīng)不知道該怎么和“小孩”這個神奇的種族溝通,現(xiàn)在關鍵是把他拉下來,當然更關鍵的是,不能動粗。絕對不能。李競默念了一遍。而在伸手抓向小孩的瞬間,他又聽見了清脆的一聲:

      啪!

      母親一巴掌摑上了男孩的臉。

      再動我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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