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法則

甘典江

向野草致敬

一天去散步，在水泥縫隙之間，我發(fā)現(xiàn)了幾根倔強的狗尾草。這久違的野草，竟然又一次造訪了我。我就扯了出來，嗅聞不已，一直帶回家，插進了書架，任其搖曳。

妻子說，遍地都有，很賤的草。

我回答，是倒是。不過，直到今天，我和草才算得上是相互發(fā)現(xiàn)。

我住在學校，臥室的窗子，正對著操場。這一片天然草坪，為我洗心清肺養(yǎng)眼。讓我驚喜的，又全是雜草，一到漫長的暑期，草們更是自由地瘋長，我量了量，最長的超過十厘米。我還發(fā)現(xiàn)，有鳥雀在其中棲息?？上?，學生一來，草們就要承受蹂躪了。如此反復，草們并不退縮。據(jù)報道，西方一些國家已經(jīng)向人工草坪告別，讓野草野花和昆蟲鳥雀回家歸巢。野草的意義，是無與倫比的，可保持生物多樣性，恢復生態(tài)，美化城市，詩意人生。然而，學校很多同事，還是對這野草叢生的操場自慚形穢，恨不能馬上換成塑膠。我很耽心，真是那樣，我的世界將天缺一角。遺憾的是，盡管找來找去，我還是沒能在操場上結識一株狗尾草，倒是邂逅了張揚的三葉草和車前草。我以為，在雜草這個大家族，狗尾草可算是一根頂梁柱。我甚至有這樣一種沖動：是否，從別處引薦幾株來呢？

自從糧食作物出現(xiàn)以后，大地上的草木，就分成了兩類。用毛澤東的話來講，就是“田里長著兩種東西，一種叫糧食，一種叫雜草。雜草年年要鋤，一年要鋤幾次?！彪s草，就是野草，就是非人工栽培的“無用”的草木。成語“良莠不分”，可以為此佐證。“良”，即是有用的，好的；莠（音 yǒu），形聲。從艸，秀聲。惡草的通稱，常用以比喻惡人。

不過，最早，“莠”字的本義可沒有這么糟糕。《說文解字》：“莠，禾粟下?lián)P生莠。”按語：禾粟之穗，生而未成，墜地生莠。好像是說，“莠”與禾粟沾親帶故。禾是谷類的總稱，在古代，就是“粟”，也被叫成小米。那時，粟是神圣的，可以和犧牲品（祭品）一起用來上供。在《詩經(jīng)》中，“莠”字已經(jīng)出現(xiàn)：“無田甫田，維莠驕驕”，不過，意思已是雜草，此句大意為：不要去耕種大田，那里的雜草太茂盛（隱喻女子對男子的相思勞而無功，有勸誡之意）。

從此，“莠”字就被定義為雜草野草，專指代狗尾草了——因為這種草生命力極其強悍，隨地可見。它屬于一年生草本植物，穗有毛，很像谷子，當然更像一條狗尾巴，便叫成了“狗尾草”，也叫谷莠子。在傳統(tǒng)醫(yī)學中，這個世界，所有的草木，都是藥，都是寶，只要你會用。很多藥典都記載，狗尾草有清熱利濕消腫之功效，能祛風明目，解毒殺蟲。我聽妻子說，她們鄉(xiāng)下，牛馬羊都吃狗尾草（不喂豬），可當飼料。秋天把它們割除晾干，還是燃料，燒成的灰，又是肥料。有的農(nóng)夫還用它富含淀粉的草籽來釀酒，或填塞成枕頭，清香松軟，容易入眠。

當然，即使撇開這些世俗的用途，我以為，在廣袤的大地上，狗尾草至少可以撫慰游子的無邊鄉(xiāng)愁。

人類對于草木，功利心太重，并且只顧眼前。在整個自然界，沒有一種草木可以獨自生存。即使是農(nóng)作物，如果沒有雜草陪伴，也是岌岌可危的。數(shù)千年來，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雖然看似發(fā)展緩慢，但一直處于良性循環(huán)之中。而近百年以來，工業(yè)化進程雖然極大地推進了人類經(jīng)濟，卻使自然遭到了嚴重的損毀。比如，對待雜草昆蟲的認識和態(tài)度，只看到了它們之間的對抗，而忽略了它們之間的合作，必欲除之而后快，哀哉。

在某種意義上，人類明天的希望，也許，就在于對農(nóng)業(yè)的重新認識，是繼續(xù)認定以消費為目的的現(xiàn)代模式呢，還是回歸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或者走現(xiàn)代生態(tài)農(nóng)業(yè)。日本的福岡正信，用他的理念和實踐，作了一次示范，他在專著《一根稻草的革命》中，如下表述：農(nóng)業(yè)應該取法中國老子的無為哲學，采取不耕作、不施化肥、不用化學物質的方式。人對自然只能是有限生存，而絕不可無限索取。在敬畏的心態(tài)之下， “我以為，農(nóng)業(yè)是為侍奉神，接近神而存在的，它的本質也就在此。之所以這樣講，是因為神便是自然，而自然就是神。”

西方有句諺語：“如果你讀懂了一朵小花，你就接近了上帝?！蔽蚁敕抡者@個格式，另造一句：“如果我讀懂了一根狗尾草，我就會接近神?！?/p>

我佩服海明威的文學成就，卻不認可他那征服一切的態(tài)度。因為，人是有限度的，而且必須承認有限度，否則，人就會膨脹自大到主宰一切的境地。相反，人對自身的限制反而會使人類正視自己，有可能走出困境。

也許，大自然自會平衡一切：屬于草的，歸草；屬于人的，歸人。

在這鋼筋水泥的叢林，我每天都在突圍。只要發(fā)現(xiàn)一株桀驁不馴的野草，我都會停下腳步，向它行注目禮。

讀 杉

人類并不是孤獨的存在，無數(shù)的草木在和人類一起繁衍。在某種意義上，人類不過是在和草木相依為命而已。

在黔東南的草木軍團之中，杉木，憑借自身的王者之風，奪取了統(tǒng)治權，成為了領軍之樹。這，既是杉木本身的智慧顯現(xiàn)，又是大地義不容辭的選擇。

杉， 形聲。從木從彡（shān或sh?。暌嗦??！搬辍睘椤叭钡淖冃?，意為“多”?！澳尽迸c“彡”聯(lián)合起來表示“一種具有多針葉的樹”。這是一種常綠喬木，樹干高達二三十米，筆直，絕無故作姿態(tài)的扭捏盤曲，生長速度奇快，十年即可成材。在侗鄉(xiāng)，有“十八杉”的說法：女孩出生，父母即為其栽植一片杉樹，十八年后，待女兒出嫁，就砍伐作為陪資。當然，杉樹的壽命，長達千年。世界上體型最龐大的樹，是美國巨杉。

苗鄉(xiāng)侗寨修木房，多半修成吊腳樓，下層圈養(yǎng)牲畜，堆放柴火器具等物，上層住人，通風隔濕氣，又防蟲蛇野獸。我讀小學那兩年，寄宿在劍河縣南加鎮(zhèn)外婆家，住在高高的吊腳木樓，扶著美人靠，可以望見浩浩蕩蕩的清水江，以及對岸翠綠的杉樹林。不時地，成群白鶴從江邊礁石升騰，隱入那片蒼翠之色。江面上，有成串的木排。男人們上山砍伐杉木，用葛藤綁扎成排，順水進入湖南沅江，到洞庭湖，最后的終點是長江口。我舅舅就是一個放排好手，十多年的水上生涯，被人叫成了排夫佬。他自豪地告訴我，放了幾十萬根木頭，政府表彰他為勞動模范，發(fā)了一個上海產(chǎn)的搪瓷茶缸。木材調運緊張之時，人手不夠，竟然有一些膽大的女子也報名下水，轟動一時，家鄉(xiāng)畫家楊抱林據(jù)此作成兩幅《千里逐浪》，被國內數(shù)十家報刊登載，其中一幅，被我游說捐給了母校天柱民族中學鳳山藝術陳列室。

木樓美觀好住，刷的是清香的桐油，夏秋之際，可以直接躺在地板上睡覺。當然，木樓也易燃，每隔幾年，這南加鎮(zhèn)就要遭遇一場火災，吞噬一空。幸好，山上有的是杉樹，又可以砍伐重造。

在天柱老家，我們住的是木房，很陳舊了。父親說，這是祖父在解放前用四百塊大洋買下的。當時，祖父做小商販，靠一根扁擔兩個籮筐四處販貨養(yǎng)家糊口。房子住到1986年，父親要和滿叔分割，由他先選。結果，滿叔選了賣房子（木材）的三千塊錢（在當時，這是一筆巨款，最富的人不過是萬元戶），而父親則接手了土地。不過，兩千年后，滿叔又有些反悔，父親又把土地分給了他小半。當老房子被拆分為一堆木棟木板之時，奶奶顯得很難過，她在那根橫梁上東摸西找，摸出了幾枚銅錢。讓我感到奇怪的是，這么一堆黑黢黢的朽木朽板，怎么還有外地老板來購買呢？他們欣喜若狂，裝滿一大卡車，要運回江蘇。還說，你們貴州的杉木好啊，不同一般。我們那里也有杉木，不過，幾十年就壞了。你們這里的杉木，含油多，聞起來又香，幾十年過去，只是外面朽掉一些，里面的心子還是好的。

杉木經(jīng)濟的興旺，從清水江林業(yè)契約中可見一斑。在某一意義上，杉樹是“萬能之木”：造型奇特，呈寶塔形，多針葉，杉果燉豬肉，可治遺精；杉皮灰調雞蛋清，可治燙傷；杉根皮加白酒搗汁，可治關節(jié)炎和跌打損傷。

很多推崇楠木和樟木的人，一提到杉木，就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好像這種樹太濫太賤，材質輕，又不細密，無法打制名貴的器具，沒有什么收藏價值。這些，固然是事實，但只要調轉一下角度，就可以發(fā)現(xiàn)另外的秘密：長得快，是為了盡早成材；長得直，是為了充分利用；長得高，是為了多多吸收陽光雨露；木質輕，是為了便于加工和搬運；含油多，是為了滋養(yǎng)材質，使其難朽，還可以拒斥蟲害，親近人類——比如，侗族把鼓樓建成杉樹的寶塔形，就是對植物的仿生和禮贊。

作為一個山水畫作者，我發(fā)現(xiàn)，杉樹的造型太單一，每一棵都差不多，也就是說，杉樹缺乏個性，不像松柏那樣，每一株都個性強烈。所以，畫家無法為一棵杉樹寫生造像。2001年，我住在天柱師范教工宿舍，后窗是一座山坡，遠遠望去，坡上綴滿了杉樹。我突然悟出，作為個體的杉樹很單薄，無法描繪，然而，一旦它們團結成林，就能夠把一面面土坡一座座山嶺雕塑得生機勃勃。在這種意義上，杉樹不逞匹夫之勇，不賣弄不張揚個性，它們了解自己的優(yōu)劣，在殘酷的生存之中，以家族繁衍的方式，換取最大的生存空間。當然，也可以另換一種解釋：杉樹踐行的是“中庸之道”——不偏不倚，不變不易。從這里，似乎可以看出，杉樹追求的生態(tài)倫理與生存智慧，正在于這種隱忍與包容。積極的入世，先成就自己——成材，再利他——濟世。

依照這種思路，我不再糾纏于一棵杉樹，而是著眼于一片杉林，把它們處理成各種層次的筆墨符號，在天黑之前，終于成就一幅《門對青山圖》。

近年來，為了快速發(fā)展經(jīng)濟，人們急功近利，引進大量木材加工企業(yè)，不惜破壞青山綠水，大肆砍伐，在一些山坡，杉樹林像被剃頭一樣剃得精光，讓人痛心。杉樹長得再快，也快不過人們日夜瘋狂的貪婪。

與其這樣，可憐的杉樹，你們還不如慢些長。

迷失的飛蓬

“見面不如聞名”。這句話，我覺得用在某些人身上確實如此。但是，我更愿意用在一種草木的身上——飛蓬。

在書冊之中，最經(jīng)典的飛蓬意象，存在于《詩經(jīng)》和《全唐詩》間的一些篇章。似乎，李白特別喜歡運用，他一生都在奔命，馬不停蹄地與男人與女人告別，最有分手離別的體驗。如《詩經(jīng)·衛(wèi)風·伯兮》：“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北扔饕粋€因相思成疾的婦人，無心梳妝，頭發(fā)散亂得像蓬草一樣。又如李白的《魯郡東石門送杜甫》：“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薄哆€山別金門知己詩》：“一朝去金馬，飄落成飛蓬?！薄端陀讶恕罚骸按说匾粸閯e，孤蓬萬里征。” 真是寫盡離別之苦之愁。

從此，飛蓬征蓬在我的心田落戶。我用想象日夜不停地梳理它們。反過來，它們也滋養(yǎng)了我的詩意。我們，神交了三十年。

這兩年，我開始用心關注植物，幸運的是，我的住處，有一個小花園，很少有人管理。這正合我意，因為我迷戀閑花野草。那里，還有一個小柴棚隸屬于我，存放著一些樹蔸和奇石。去年夏秋之際，我看到在水泥溝邊，從裂隙中，挺舉出幾枝細長的野花：根莖直立，高約五六十厘米，葉片呈窄披針鋸齒狀，小菊花造型，白色花瓣，黃色花心（秋后成熟變褐色），很是漂亮。當時，我還不清楚這就是著名的飛蓬，只是眼熟罷了。今天，我又去找，無影無蹤。它們是種子傳播，時機一到，應該會再一次回歸。到時候，我必須端著相機，好好地為它們寫生寫真。我還是有些擔心，一樓住著個退休老太，她只關心她的蔬菜，見到野花野草就除掉。幸好，她不是常年住，有時不知去向。

第二天，我去逛草藥街，從藥農(nóng)擺的地攤上，又見到了飛蓬，他們一般喊成“千里光”或“九里光”，我猜是因為這草的飛絮四處飄散的緣故。還叫成“九里明”、“眼明草”，當然是此草可治眼疾明目，另外，還被稱為“黃花枯草”。真有意思，我買了二兩干枯的，三元，好便宜。順便，也討要了一枝鮮活的。我感到奇異，昨天晚上強烈地思念此草，今天它就前來造訪了，這分明是修來的緣分。從此，我更是反對哪個再說“草木無情”了。

最近，我閱讀了大量的植物學及中草藥，終于知曉，這古詩中最經(jīng)典的意象符號，竟然就是狼尾蒿，寬泛一點說，它屬于雛菊家族，也就是我們平常早就見過的野生小菊花，根短淺易斷，秋季枯干后，由于體輕，種子變成花絮，遇風根斷，隨風而飄，遇土即活。不過，流行的一些說法還是不清晰準確，比如，有人把李白《南陵別兒童入京》“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中的“蓬蒿”，理解為“草野，等閑未仕之人”，也等同于“飛蓬”，我覺得似乎有些不妥，因為又有人說這個“蓬蒿”其實是蓬蒿菜，也就是茼蒿菜，并引證杜甫在顛沛流離之際，曾把此菜與臘肉和糯米粉混吃。

于此，我真切地感受到：語言的命名，對于萬物的意義，就是存在的意義。難怪哲學家海德格爾要說：“語言是存在的家”。換一種說法，不同的命名，其實也就是在不停地建構與消解。飛蓬與狼尾蒿，雖然指向同一對象，但卻分別屬于不同的美學范疇。再說得偏激一點：狼尾蒿廣泛存在于民間的旮旯角落，是中性客觀的事實，而飛蓬，好像是先民和唐朝詩人臆造出來的文化符號，有空間和時間的屬性。

當濕漉漉的紙質信箋變成了電報電話和電子短信之后，飛蓬的命運，也就急轉直下，流落到邊緣，淪為了悲劇，被劃定成無用的野草雜草，剝奪了傳情達意的功能及權利。古人總有一個死不悔改的習性：喜歡把情意情緒放大對應到適當?shù)牟菽旧先?，構成難舍難分的隱喻。其寫作的過程，就是一次次偉大的命名儀式和審美策劃。飛蓬，就是這樣接受了三千年的洗禮?，F(xiàn)在，這一儀式已被粗暴地中止，審美變成了羞辱。在這一意義上，漢語，也受到了一回遮蔽與篡改。從此，人與自然對話，也失卻了一個生動的媒介。

醫(yī)書說：飛蓬可以清熱利濕，散瘀消腫。

而我寧愿理解成——這張方子，安詳?shù)氖俏覀兓氖彽木窦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