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真趣 憑翻筆底氣韻

讀潤生先生畫冊，能感覺畫家對自然山水的觀察有自己的審美見解。中國山水畫家歷來有將自然山水擬人化的傳統(tǒng)，畫論中多有“應物傳神”“窮理盡性”的論述?！皯铩奔词敲璁嬍挛铮F理則是事物的特殊性，古代畫家強調(diào)繪畫要表現(xiàn)精神，而所謂“傳神”則是要用筆墨的氣韻來表現(xiàn)的。潤生十四歲習蕊，師承劉知白先生，劉先生乃蘇州畫家顧彥平的入室弟子，知白先生山水功力極深，深得米氏云山畫法之髓，而潤生先從其師學藝，自然懂得氣韻傳神的道理。凡貴州的山水畫家，對貴州高原獨特的山水都十分喜愛，多有描摹。貴州千峰矗立，直上云霄，立而魁梧如見異人，臥而披姿似見駭豹，隨四時而異，春雨一日而穎抽萬株，夏云掩而形詭千變，秋日凈挺其巍姿，冬雪峰利如劈斧，可謂“江山如畫”。這便對畫家提出要求，不僅將真山真水畫像，而要畫出特有的高原山峰的氣韻。六朝宗炳育：“身所盤桓，目所綢繆。以形寫形，以色貌色?！眱H這還不夠，同一時期的王微說：“以明神降之，此畫之情也?！奔从眯撵`去感悟去俯仰自然之境，以獲得一種有節(jié)律變化的畫面空間，將自己的“情感與趣味融入畫面之中”。如董其昌所說：“遠山一起一伏則有勢，疏枝或高或下則有情，此畫之訣也?！焙沃^有勢？何謂有情？潤生有自己的感悟。他的畫筆著力表現(xiàn)山林變化，而這些變化是因為季節(jié)時令或風涌雨過給山林帶來的變化，這些變化也給畫家?guī)砘蛳不虮那楦杏绊懀瑢⑶楦凶⑷朐谧髌分?，這樣的作品，必然使觀畫者受到感染。畫家具有 “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的功夫。讀畫者便能得到“山水真意，欲辯忘言”的體悟，這便是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妙趣所在，也是歷代文人畫追求“象外之象”的旨趣所在。孫聯(lián)奎在《詩晶臆說》中云：“人畫山水亭屋，未畫山水中人，然知亭屋中必有主人也，是謂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闭侵袊鴤鹘y(tǒng)的這種與道認同的藝術(shù)審美觀，孕育了不少的中國山水畫家，潤生自然也不在其外。在他的作品中，我們讀出了許多“不是向無邊空間作無限制的追求，而是‘留得無邊在’，低徊之，玩味之”（宗白華語）的意境。潤生畫作中，常作大片林木，綠色掩映中有兩三排石屋、木屋，兩三個身著民族服飾的婦女，標題常有“欲雨”“雨過”的點題或暗示，如果我們靜讀其畫，便會投身于畫面之中，與畫中人同行、同觀、同游，便會有所感；感受到山林之中大雨欲來的風云變幻?！队赀^秋濃》的火紅畫面，渲染著秋的璀燦，如韓愈《山石》詩的意境再現(xiàn)：“山紅澗碧紛爛熳，時見松櫪皆十圍，當流赤足踏澗石，水聲激激風生農(nóng)，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靰”。畫境與韓詩描寫的驚人相似，畫中那些飛鳥流螢，搖動不止的紅葉與石板山路、石板農(nóng)舍所構(gòu)成的是一種音樂的節(jié)律，淙淙的流泉寓意著生命的歡歌。這既是唐詩的意境，又是貴州富有民族特色的山村。再看另一幅《悠悠清涼處》，如柳宗元《漁翁》詩意：“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欵乃一聲山水綠?；乜刺祀H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能入畫的詩，并不一定都是好詩，但畫出詩意的畫，一定是好畫。另一位唐代詩人沈佺期在《范山入畫山水歌》中寫道：“山崢嶸，水泓澄，漫漫汗汗一筆耕，一草一木棲神明，忽如空中有物，物中有聲，復如遠道望鄉(xiāng)客，夢繞山川身不行?！彼埔粭l注釋，我們不妨借來解讀畫作，便理解中國山水畫意境的重要了。唐朝的詩人們開創(chuàng)了一片云蒸霞蔚的天空，讓我們后人在豐富的想象中精神的遨游得到極大的滿足，畫家的追求，同樣可以汲取唐詩的精華。石濤《題畫山水》云：“丘壑自然之理，筆墨遇景逢源。以意藏鋒轉(zhuǎn)折，收來解趣無邊?！辈粌H道出畫家創(chuàng)作中所蘊含的哲理，同時又為我們理解畫作的思想性、藝術(shù)性提供了依據(jù)。

鐘嶸《詩品》曰；“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詩要講氣韻，中國山水畫同樣要講氣韻，中國傳統(tǒng)的“氣”論，有豐富的內(nèi)涵與本質(zhì)特征，它是一種深層的審美觀。它浸潤在整個宇宙的各個領(lǐng)域，既呈隱態(tài)，又呈顯態(tài)。氣由無形入于有形，由有形復歸于無形，乃不形之形，形之不形，如老子所言“玄而又玄”，這就不難理解畫家們常將物象變形，以求其畫的氣韻了。因為氣的審美是可以“俯仰宇宙，游心太玄”的，這種理念賦予藝術(shù)家高度的自由?？梢浴坝涡挠谖铩保ɡ献诱Z），畫家們可以將一種物象畫得千姿百態(tài)。我們在潤生的畫作中，常看到一些構(gòu)圖相同，卻趣理相異的作品，比如《山環(huán)水抱有人家》與《雨過秋濃》；《江清有漁》與《侗鄉(xiāng)秋暖》；《巫山行舟》與《回聲》等，這些作品不是簡單的自我復印，而是畫家對藝術(shù)的理解和探索中必然留下的一串連貫的腳印。細讀比較這組組作品，能夠發(fā)現(xiàn)畫家在不同時間觀察同一景物的構(gòu)圖中景象取舍的區(qū)別，極騰挪變化之能，通過畫家的視覺，我們看到某些景象被隱去，某些景象呈顯態(tài)而被突出表現(xiàn)，同樹而枝異，同是一枝而葉異，這種凝空靜觀后的取舍，是畫家審美情趣的延伸和力圖對自然界同一景物變化的細微之處作科學準確的把握，我曾見過畫家之師劉知白先生對同一云山的云氣變化作了十幾幅小畫，猶如日記體例的記錄。這對畫家是功力的磨礪，是畫家對描繪物象做到傳神表現(xiàn)的精微要求?！洞鬁熳觽鳌酚浭瘽吸S山在茫茫云海中觀始信峰，居住一月之久，見“奇松怪石，千變?nèi)f殊，如鬼神不可端倪，狂喜大叫，而畫以益進”。由此可見，中國山水畫家對氣與形的重要性是何等重視，不可端倪的千變?nèi)f殊，也要探視究竟，掌握在自己心中。

潤生之師知白先生幾十年學米芾，深得米氏云山技法，對米氏父子輕墨淡嵐、平淡天真的雅趣把握得十分準確。顯然潤生亦受知白師的影響。在他的山水作品中，結(jié)合貴州高原的自然景象，將山林幽壑中的煙云變幻，霧靄涌動，用濕墨暈染，米氏橫點表現(xiàn)朦朧山意，意境皆出。在《山橫雨色卷浮云》《靜谷有聲》等作品中皆有“米點”運用，表現(xiàn)得自適其意，將米氏的、石濤的筆法融合在一起，不露痕跡。米氏父子乃宋代大家，有宋一代畫家及元、明、清后諸家都極為尊崇唐人韻味。王石谷在《清暉畫跋》中說：“以元人筆意，運宋人丘壑，而澤以唐人氣韻，乃為大成。”唐詩如一壇中華民族享用不盡的老窖，雋永濃醇，成為后代詩人、畫家、書家等藝術(shù)家取韻的源頭，不是沒有道理的。在潤生的作品中，我們便追溯出他舍形而悅影的唐人遺韻，可謂“俱似大道，妙契同塵”。

潤生作品多在大山中布以屋宇橋梁等以示幽谷之中的生氣。清代畫家秦祖永《桐陰畫訣》中所言：“山水中橋梁斷不可少，地之絕處藉此通途，可以引入入勝，又為通幅氣脈所關(guān)，最為畫中妙用?！睗櫳剿髌分卸鄻蛄何萦睿韧ó嬛畾饷}，又添不少詩意。這也正是他畫作受人喜愛的原因之一。他作品中的樹木、屋宇多有變形，顯出夸張的筆趣，這顯然是畫家對形象的一種哲學思考，是追求氣韻的必然結(jié)果。這種形象如清董棨在《養(yǎng)素居畫學鉤深》中所云：“不可求之于形象之中，而當求之于形象之外”的有個性的形象；粗壯的樹枝、樹干包裹了房宇樓臺，這種形象是畫家從雜亂的自然景象中綜合整理出的象外之象，是挖掘自然美中蘊含的生命的哲理。表達了共同和諧的生命相互依存、發(fā)展的大自然的規(guī)律。方薰在談到氣韻時說：“氣韻生動為第一義，然必以氣為主，氣盛則縱橫揮灑，機無滯礙，其間韻自生動矣?！睔馀c韻的關(guān)系，在潤生的畫作中被縱橫揮灑，青枝綠葉的自然氣脈傳達出浩浩蕩蕩、跳躍不息的生命的律動。他的許多作品都在描繪雨景、風景。天低云厚、雨水傾刻而至的貴州高原獨有的復雜氣候的表征，大雨欲來而風云先行，畫面中臨風的枝葉，隨風飄動，亂中見齊、亂而有序，這有如《禮記·大武》中“萬舞翼翼、彰聞于天”的威武之儀。體現(xiàn)出“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的陽剛風骨，這與美學理論家所言的“觀念越高，含的美越多”的觀點不謀而合，也正是董其昌所言“疏枝或高或下則有情”。潤生通過個性化的筆觸，表現(xiàn)出蘊含在心中的情感，這種筆勢使水墨顯得蒼勁而不干澀，有時逸筆草草卻得真正意境。他的作品既有濃墨潑灑出的瞬息萬變的自然煙云，又有精心描繪的木屋、石垣。動幻之間顯出生命的意趣，在畫家筆下，情感移注在山水之中，分享山水的體驗、享受遠山紅霞披身的快樂、枝條臨風抖擻的喜悅、屋宇居于萬叢綠蔭的幽靜，人的生命和宇宙自然生命互為震蕩回環(huán)，直讓觀者體會到“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的詩情。

潤生先生已經(jīng)退休，但在繪畫的事業(yè)上卻仍孜孜不倦地探索著，藝術(shù)真是“催人山店雨，前路是高橋”。我們期待著在潤生的奚囊中日后能展現(xiàn)出令世人驚訝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