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記得后來是怎么回到床上的,第二天醒來,我頭疼欲裂,爸爸指著我眼睛驚訝道:“昨晚睡得不好?怎么成了熊貓眼?是不是做了噩夢?”
做夢?是的,一定是做夢,昨晚我沒有偷看小人們喝湯,一定是在夢里看見的。我稍稍松了口氣,卻在穿鞋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的拖鞋洞洞里別住了一片青草葉子。
我臨睡前洗過的拖鞋,我確定上面沒有什么草葉子,那我——我沒有做夢,昨晚我真的跟著小人族的歌聲去了土窯。
怎么辦?
“快起來,今天要點火了,老陶選定的時辰快到了?!卑职执呶遥霸趺纯迒蕚€臉?這幾天拍素材,沒空帶你玩,等窯燒起來,咱就到處玩玩?!?/p>
我強打精神,心里不斷安慰自己,也許那傳說不一定準呢,還沒燒呢,誰說成品就一定不好?再說他們已經(jīng)把湯喝了,老陶煮的湯那么好,他們不會喝過就不認了吧?就算窯神不保佑,老陶燒窯幾十年,一定也會燒得很好的,一定好的……吧?
磨磨蹭蹭到了窯口,村里不少人已經(jīng)聚在這里了。紅松木已經(jīng)在窯邊整齊擺好,有一個和老陶差不多年歲的老人在唱燒窯歌。
燒窯歌,說是歌謠,還不如說是吆喝,拖著長調的吆喝。要知道,我聽過不少的吆喝,在鄉(xiāng)下農(nóng)村的春天,輾轉于村子間賣小雞小鴨的小販,會將一句“賣小雞唻 ——好小雞咯——”吆喝得婉轉悠長。這一曲《燒窯歌》似乎也有異曲同工之妙?!昂猛梁貌襁稀酶G好神呦——開窯有喜呦——”在這長長的反復的調子中,老陶封窯了。
熊熊的火燒起來了。
我心神不定,遲遲不敢靠近老陶。要不要告訴他偷看的事呢?
周圍的人都在討論,這是村里最后一爐窯了,神情不無惋惜。以前的碗陶村,幾十戶人家,家家有龍窯,方圓幾百里,誰家生活能離了碗陶村的陶器?可是如今,村里的青壯年都打工去了,很多人家搬了家。留下的老年人也漸漸做不動了。現(xiàn)在家家戶戶都喜歡用塑料和玻璃制品,又輕便又漂亮又便宜,這費了無數(shù)手工、時間、木柴的陶器,哪里還有存在的必要呢?
“……自然落灰釉……金木水火土的藝術……無法預測的美……”我聽見爸爸激動的辯駁聲夾雜在里面,他在為這即將無人傳承的老手藝扼腕嘆息。
我挪到老陶身邊,他不停地往火膛室添柴,紅松木的火焰柔長、溫順,在火膛里熱烈舞蹈。我盯著那火焰,話在嘴邊滾了無數(shù)遍,就是吐不出口。
“烤著熱吧?站遠點看,孩子?!?/p>
“不熱,陶爺爺,昨晚……”我遞過一塊松木,囁嚅著。
“昨晚的湯就剩了湯底,一定是窯神喝掉了,他們會保佑這一爐的?!崩咸赵捓锏南惨獠匾膊夭蛔?。
我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投柴.觀測火勢、控制溫度……三天三夜,除了實在困倦,找了村里的楊爺爺、孫爺爺幫忙看了幾回之外,老陶所有的精力都投在了燒窯上。這樣的少眠少休,我和爸爸都看得驚心。七十多歲的身體怎么受得了?
“習慣了,我撐得住。再說這是我最后一爐,我得燒好??!”老陶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復雜,有不舍,也有豁達之下的無奈。
停止投柴的那天,老陶用濕軟的泥土封好爐口,接下來就是等待爐火冷卻的時間了。
這幾天,爸爸跟拍老陶燒窯,完全忘記他要陪我玩的承諾。我跟著村里的小伙伴到處跑,幾乎曬成一個黑猴子。
樂不思蜀的時候,我也會想起那次“偷看”,心里惴惴不安。這種不安從封窯的那天開始,變得越來越強烈了。
我不再跟著小伙伴們到處瘋跑。在等待的幾天里,我和爸爸跟著老陶,無數(shù)次聽到窯內(nèi)傳來陶器冷卻時窸窸窣窣的聲響,甚至是陶器因破裂而掉到地上的咣當聲,每次那細微的聲響傳來,我的心頭就隨之一顫。
我盼著開窯的那一刻趕緊到來,好結束這種緊張與折磨;又希望那一刻晚一點來臨,因為我怕那晚的“偷看”真的得罪了窯神,讓老陶最后的作品留下敗筆,讓爸爸最后的拍攝成了泡影。
4
開窯的頭天晚上,我和大黑月下散步,經(jīng)過土窯的時候,我似乎聽到幾句細細的低語在蟲鳴中傳來。
“沒有后悔過嗎?”
“嗯,就當報答那些熱乎乎的湯吧……”
“那孩子也是無意的……”
“可是變成灰燼……”
“……土里來……總歸要回到土里去……”
“如果……再不會有那么好喝的湯了……”
誰在說話?我停下腳步細聽,周圍只有唧唧蟲鳴。我大著膽子一步一步挪近土窯,問了一句:“誰在那里?”
沒有應答,月光亮堂堂,地上一片銀霜,只有被吵醒的烏兒撲棱著翅膀飛過枝頭。
我似乎聽到了……湯?我在腦子里反復組織那些零散的話,難道是那些綠羽衣小人,他們沒有怪我!巨大的喜悅沖擊了我,幾天來累積的不安煙消云散,我心臟怦怦直跳,拔腿就往院子里跑。
“砰”地推開木門,我氣喘吁吁闖進去,差點被迎面倒洗腳水的老陶澆個一頭一臉。
“被狗追了?”爸爸開玩笑。
“他們不怪我……我聽到了……明天開窯一定有好運氣!”我顛三倒四地說。
爸爸只聽進去最后一句:“那還用說,一定有好窯變!”
老陶似乎沒聽到關于小人的話,笑說:“就看明天了。”
終于開窯了。陶器一件件拿出,誰也不知道下一件是什么樣子。老陶很淡定,因為這不過是他幾十年燒窯生涯中的普通一爐。我和爸爸又緊張又期待。
所有的陶器擺出來了,大多數(shù)帶著灰色或棕褐色的火燒火燎的痕跡,陶面上顆粒感十足,有的地方平滑,有的地方粗糙,像蒙著一層流淌的灰燼似的,閃著幽幽的光澤。更讓人驚異的是,還有金色、銀色的陶器,有一個陶煙囪,竟像抹上了絢爛晚霞。老陶呆呆地站著,好像這是他第一次燒窯。
“煙囪棲霞,秋日田野……有一只就是上天保佑了,這么好的窯變竟然有十幾只!奇跡啊……”爸爸語無倫次,最后失去了言語,他捧著一只金色陶碗,對著陽光旋轉觀看,恨不能眼睛都要長出手來撫摸它。
“燒窯幾十年,這是我燒過的最好看的一爐?!崩咸锗卣f。
我長舒一口氣,心中卸下了一塊大石。盡管破碎了不少,但顯然,幸存的這些就已經(jīng)把我們迷住了。我無法形容這些陶器的玄妙,它們并不精致秀美,但那些自然生成的圖案,那些隨意流淌的光澤,是土里的礦物質與柴火相遇后的碰撞,像炫彩的朝陽,像閃電與星光,像沉默的孔雀藍寶石,像暗夜閃爍的金與銀……
是那些小人們施的魔法嗎?
我拿起一只陶罐,對著太陽慢慢旋轉,那罐子的顏色于是變幻流轉,就像秋天剛剛收獲過的大地,棕色土地上還有玉米枯萎的秸稈,那自然流動的灰燼,好似山川河流,那火痕和烙印,又像夕陽下的云卷云舒。
一件柴燒,一個世界。質樸、渾厚、古拙、優(yōu)雅……爸爸說過的那些關于柴燒的形容詞,原來只是耳邊的一些詞,現(xiàn)在落到實處了。
我們離開碗陶村的前夜,老陶打了村里人家自釀的酒,與爸爸大醉一場。爸爸高興得哭了,老陶卻傷心得哭了。
老陶送了我們幾只陶碗。我們回程的路上,爸爸不時地拿出幾只碗把玩。他根本不記得喝醉后的事。老陶醉酒后大哭的樣子卻印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
我耳邊始終有幾句話在響:
“兒孫們有自己想做的事,不愿留在大山里,這家傳的手藝,要斷在我手里了?!笔抢咸兆砗筮吙捱呎f的話。
“變成灰燼……就當報答那些熱乎乎的湯吧……”是窯神小人族的低語。
“我喜歡玩泥巴,等我長大了,也像陶爺爺那樣,燒出好看的陶器……”村里和我一起玩的小伙伴似乎這樣說過。
頭一次在旅行后有了復雜的心事——類似沉重、悵惘、希望、期待夾雜的情緒堵成一團,沉甸甸地壓在我心里。
老陶的手藝真的就那樣斷了嗎?
以后,還能有人燒出那樣美的陶器嗎?
還能在那樣的夜晚慢慢燉出一鍋湯嗎?
我打開車窗,窗外的樹木飛馳閃過,風把一些聲音送到我的耳邊,似乎隱約有縹緲的歌聲——
來吧,來歇歇腳
(好啊,來歇歇腳)
來吧,來喝口湯
(好鮮美的丸子湯)
來吧,來烤個火
(最喜歡的就是爐火呀)
暖和了嗎
(暖和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