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猛
(黑龍江科技大學(xué),黑龍江 哈爾濱 150022)
李商隱詩歌研究在上世紀(jì)80年代后,呈現(xiàn)全面縱深發(fā)展趨勢。新世紀(jì)以來,考據(jù)、箋注研究傾向減弱,哲學(xué)、心理學(xué)、美學(xué)、文藝技巧與史學(xué)結(jié)合類研究漸盛,詠史、政治、無題、類同無題的分類更受關(guān)注。在無題詩情感研究上,從色彩、時間、空間等視角漸次展開。意象(心象、形象)逐漸成為新視角,其對詞的影響漸被重視。
“詞之特質(zhì),在乎取資于精美之事物,而造成要眇之意境。義山之詩,已極近于詞者,蓋中國詩發(fā)展之趨勢,至晚唐之時,應(yīng)產(chǎn)生一種細美幽約之作,故李義山以詩表現(xiàn)之,溫庭筠則以詞表現(xiàn)之。體裁雖異,意味相同,蓋有不知其然而然者。長短句之詞體,對于表達此種幽美細約之意境尤為適宜,歷五代、北宋,日臻發(fā)達,此種意境遂幾為詞體所專有。義山詩與詞體意脈相通之一點,研治中國文學(xué)史者亦不可不致意也。”[1]
繆鉞之言點明李商隱詩與詞關(guān)系相通之脈絡(luò)。自上世紀(jì)70年代以來,晏幾道詞的研究內(nèi)容涉及思想內(nèi)容、題材、體制、藝術(shù)特色、地位以及個別詞解析,20世紀(jì)以來許多研究者著作中,單篇或單章涉及較多。意象研究中,袁行霈認為:“意象可以分為五大類:自然界的,如天文、地理、動物、植物等;社會生活的,如戰(zhàn)爭、游宦、漁獵、婚喪等;人類自身的,如四肢、五官、臟腑、心理等;人的創(chuàng)造物,如建筑、器物、服飾、城市等;人的虛構(gòu)物,如神仙、鬼怪、靈異、冥界等?!盵2]李商隱無題詩和晏幾道小令詞皆有各類意象書寫,其中“人類自身的”和“人的創(chuàng)造物”以及“人的虛構(gòu)物”融合中存在大量女性形象。
李商隱詩中女性形象呈現(xiàn)由心靈所感映射現(xiàn)實世界,到心靈所感附加回憶,再到完全因心靈所感而生的過程;晏幾道令詞中女性則呈現(xiàn)由現(xiàn)實形象到情感追憶,再到心靈所感附加回憶形成形象的過程。
物象和心靈“雙加”,心緒、心象便投射于物象上,難免令人共情。
從廣義而言,李商隱無題詩計89首①目依據(jù)劉學(xué)鍇《李商隱詩歌集解》(全五冊,中華書局,2004年版)統(tǒng)計,無題詩歌共計89首。其中,一是題目標(biāo)明《無題》者20首,七律8首:“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來是空言去絕蹤”“颯颯東風(fēng)細雨來”“何處哀箏隨急管”“相見時難別也難”“鳳尾香羅薄幾重”“重幃深下莫愁堂”“萬里風(fēng)波一葉舟”;七絕7首:“聞道閶門萼綠華”“紫府仙人號寶燈”“長眉畫了繡簾開”“壽陽公主嫁時妝”“白道縈回入暮霞”“待得郎來月已低”“戶外重陰黯不開”;五律4首:“照梁初有情”“含情春畹晚”“幽人不倦賞”(也做失題)“近知名阿侯”;樂府一首:“八歲偷照鏡”。二是以開始2字(或三四字)為題者45首,七律12首:《錦瑟》《一片》《潭州》《二月二日》《碧城三首》《玉山》《促漏》《流鶯》《昨日》《井絡(luò)》等;七絕15首:《一片》《日射》《人欲》《華清宮》(華清恩幸古無倫)《咸陽》《夢澤》《為有》《明神》《青陵臺》《瑤池》《相思》《龍池》《殘花》《??汀贰稏|南》;五律5首:《如有》《自喜》《石城》《洞庭魚》《高松》;五絕2首:《巴江柳》《滯雨》;五言排律、小律、和古詩六首:《搖落》《商於》《碧瓦》《春鳳》《鏡檻》《垂柳》,另有7首《柳》(二首)、《李花》《景陽井》《梓潼望長卿山至巴西復(fù)懷譙秀》《即日》《日高》,雖非取首二字為題,但情況類似,應(yīng)列入無題詩內(nèi)。三是取詩篇中間或結(jié)尾若干字(多半為二字,間有一、三、四字)為題者16首,摘取首句若干字為題的11首:《西溪》二首、《曉起》《襪》《銀河吹笙》《天涯》《西亭》《白云夫舊居》《小桃園》《鈞天》《舊將軍》;摘取第三句若干字為題的3首:《嫦娥》《昨夜》《丹丘》;摘取第四句若干字為題的2首:《莫愁》《九日》。四是“漫成”8首:《漫成三首》《漫成五章》等。。其中刻畫女子形象詩作因內(nèi)容與手法精妙而深入人心。
李商隱詩中女子形象多清冷孤獨,據(jù)統(tǒng)計,直接出現(xiàn)32次②依據(jù)劉學(xué)鍇《李商隱詩歌集解》(全五冊,中華書局,2004年版)統(tǒng)計。,主要表現(xiàn)為五種情況:
一是移情。多用“比”的方式表述自身痛苦經(jīng)歷,如《無題》(八歲偷照鏡),以閨中少女類比早年懷才不遇、仕途失意文人境遇。《無題·二首》其一“長眉畫了繡簾開,碧玉行收白玉臺。為問翠釵釵上鳳,不知香頸為誰回”是詩人不為人知,難有所為心緒之表現(xiàn)。《無題·何處哀箏隨急管》“東家老女嫁不售,白日當(dāng)天三月半”表現(xiàn)士子出身的詩人遲暮不遇的慨嘆?!稛o題·鳳尾香羅薄幾重》《無題·重幃深下莫愁堂》受楚辭香草美人寫作手法影響,皆用移情,女子形象融入自身經(jīng)歷感受,李商隱相比其他文人,意緒感慨更為深切,人物形象更富悲劇之美。
二是回憶。主要感懷昔日女性知己,代表作當(dāng)屬《夜雨寄北》,“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表達作者對遠方妻子的思念。再如“憶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房中曲》),追憶與妻子王氏共同生活的美好時光,從中可見作者于長安任職時期王氏臥病經(jīng)歷。“偷桃竊藥事難兼,十二城中鎖彩蟾。應(yīng)共三英同夜賞,玉樓仍是水精簾”(《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以“偷桃竊藥”抒發(fā)對妻子的真摯感情。“帷飄白玉堂,簟卷碧牙床。楚女當(dāng)時意,蕭蕭發(fā)彩涼”(《細雨》)。在靜寂中思憶往昔初秋風(fēng)細雨中的情感經(jīng)歷?!翱v使有花兼有月,可堪無酒又無人”(《春日寄懷》),想起已是生死相隔的戀人,不禁悲戚感慨。此外,《贈歌妓二首》《妓席》《偶題二首》雖亦回憶曾交往的女子,但均為“至于南國妖姬,叢臺妙妓,雖有涉于篇什,實不接于風(fēng)流”(《上河?xùn)|公啟》)的超然心態(tài),多以感懷為主。
三是暗示。借女子形象言志,此類形象實為心象熔鑄,代表作《為有》,“無端嫁得金龜婿,辜負香衾事早朝”暗示處境難以言說;“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鸚鵡對紅薔薇”(《日射》),以寂寞院落中綠色鸚鵡、紅色薔薇,襯托女子深庭落寞,暗示內(nèi)心情感劇烈涌動;“賺得半年來,低扇遮黃子”(《宮中曲》),暗示因不得已與小人競爭而感慚愧?!暗X游峰饒舞蝶,豈知孤鳳憶離鸞。叁星自轉(zhuǎn)三山遠,紫府程遙碧落寬”(《當(dāng)句有對》),以“女冠”追求“叁星”無望之不幸暗示往日不能再現(xiàn),進而表現(xiàn)內(nèi)心世界的孤獨?!扒锏麩o端麗,寒花只暫香。多情真薄命,容易即回腸”(《屬疾》),以秋蝶、秋花比喻紅顏易老,暗示人生苦短,情真命薄。羅宗強認為:“他往往把濃烈的情思隱藏起來,用一些片斷的意象,把詩的情思和意境表述得朦朧倘恍?!盵3]
四是象征。黑格爾曾言:“象征一般是直接呈現(xiàn)于感性觀照的一種現(xiàn)成的外在事物,對這種外在事物并不直接就它本身而言,而是就它所暗示的一種較普遍的意義來看。因此,我們在象征里應(yīng)該分出兩個因素,第一是意義,其次是這意義的表現(xiàn)。”[4]象征即要引發(fā)聯(lián)想,李商隱詩歌最易引發(fā)無限想象。其筆下女性形象存在于“淚”“夜”和“破鏡”等象征意象組成的心境世界。“君恩如水向東流,得寵憂移失寵愁”(《宮辭》),以宮女從“得寵”到“失寵”的命運起落,象征晚唐士人陷于“黨爭”,悲嘆生命荒廢于無端爭斗?!皯敉庵仃庽霾婚_,含羞迎夜夏臨臺”(《無題二首》其二),女子夜登遙臺凝望遠方,象征面對惡劣政治環(huán)境中士子的無奈。“見我佯羞頻照影,不知身屬冶游郎”(《無題二首·其二》),以所托非人之女子形象象征士人心懷美好理想,卻苦于在黑暗政治現(xiàn)實中難有作為?!半m同錦步障,獨映細箜篌。鴛鴦可羨頭俱白,飛來飛去煙雨秋”(《代贈》),以詩中女子象征不慕榮華,重情重義的理想人格。
五是用典。借古人抒懷,表達作者對美好生命的珍視。李商隱詩中出現(xiàn)宓妃、嫦娥、楊貴妃、莫愁等女性人物45個③依據(jù)劉學(xué)鍇《李商隱詩歌集解》(全五冊,中華書局,2004年版)統(tǒng)計。,宓妃形象出現(xiàn)8次、西施6次。借女性神話及歷史人物眼觀萬物,心觀宇宙,可延伸自身情感?!版隙饝?yīng)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嫦娥應(yīng)斷腸”(《月夕》);“嫦娥衣薄不禁寒,蟾蜍夜艷秋河月”(《河內(nèi)詩二首》);“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霜月》)。多個“嫦娥”形象均展現(xiàn)詩人在回顧過往中滿懷失落、孤獨與惆悵?!皣L聞宓妃襪,渡水欲生塵。好借嫦娥著,清秋踏月輪”(《襪》);“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中的“宓妃”“神女”是對使命的擔(dān)當(dāng)、生命的審視;“神仙有分豈關(guān)情,八馬虛隨落日行。莫恨名姬中夜沒,君王猶自不長生”(《華岳下題王母廟》),用周穆王神話中名姬短命、君王亦不能免死之事,慨嘆生命短暫。如劉學(xué)鍇所謂“李商隱這類借物寄慨身世之作正是詩中有人、因物見我的典型。”[5]
李商隱詩歌在時間、空間和色彩運用上均有特色,在女性形象書寫中,注重內(nèi)外結(jié)合。
一是以女性外在典型特征及內(nèi)在神韻表現(xiàn)形象意義。《無題四首》其一(來是空言去絕蹤)、其二(颯颯東風(fēng)細雨來)、《無題二首》其一(重帷深下莫愁堂)、《無題》(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等雖無女性形貌正面描摹,然可感其神韻。而“眉細從他斂,腰輕莫自斜”(《謔柳》)、“為矜皇后舞,猶著羽衣人”(《越燕二首》其一)、“已悲節(jié)物同寒雁,忍委芳心與暮蟬”(《野菊》)、“花將人共笑”《高花》、“小苑華池爛熳通,后門前檻思無窮。宓妃腰細才勝露,趙后身輕欲倚風(fēng)。紅壁寂寥崖蜜盡,碧簾迢遞霧巢空。青陵粉蝶休離恨,長定相逢二月中”《蜂》、“后門前檻思無窮”“青陵粉蝶休離恨”等,皆以女子外在特征展現(xiàn)女性氣質(zhì)之美。
二是以伴隨女性形象的精神活動展現(xiàn)獨特形象內(nèi)涵。李詩中“夢”75次、“淚”45次、“魂魄”27次,另有“鳳”45次、“鶯”18次。④依據(jù)劉學(xué)鍇《李商隱詩歌集解》(全五冊,中華書局,2004年版)統(tǒng)計。(唐)王昌齡《詩格》中言“詩有三格:一曰生思,二曰感思,三曰取思。生思一: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力疲智竭,放安神思,心偶照境,率然而生。感思二:尋味前言,吟諷古制,感而生思。取思三: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會于物,因心而得?!盵6]典型有“鳥應(yīng)悲蜀帝,蟬是怨齊王”(《韓翃舍人即事》,“莫將越客千絲網(wǎng),網(wǎng)得西施別贈人”(《寄成都高苗二從事》),“鳥言成諜訴,多是恨彤幨”(《異俗二首》其一),“花須柳眼各無賴,紫蝶黃蜂俱有情”(《二月二日》),“去應(yīng)逢阿母,來莫害王孫”(《越燕二首》)其一均如此。此外,《柳枝五首》《燕臺四首》《河內(nèi)詩二首》等詩中此類情況更常見。如“錦鱗與繡羽,水陸有傷殘”“雄龍雌鳳杳何許,絮亂絲繁天亦迷”“石城景物類黃泉,夜半行郎空柘彈”“金魚鎖斷紅桂春,古時塵滿鴛鴦茵”“凍壁霜華交隱起,芳根中斷香心死”“后溪暗起鯉魚風(fēng),船旗閃斷芙蓉干”“低樓小徑城南道,猶自金鞍對芳草”等亦同,在精神活動中展現(xiàn)女子風(fēng)貌,引發(fā)讀者無限感慨。
清代學(xué)者毛先舒《填詞名解》中,58字以內(nèi)為小令,就此而言,晏幾道260首詞中有小令223首,占《小山詞》的86%⑤依據(jù)唐圭璋《全宋詞》(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221-258頁統(tǒng)計。。其中描寫刻畫了眾多女子形象,從表現(xiàn)內(nèi)容、手法和情感三方面均可見其對李商隱詩歌的接受情況。
李商隱詩中女性形象多未實指,而是泛化描寫某一類型人物特征,借以烘托特定情感,人與事僅作為表情達意的手段,作者無意于人物是否存在,事件是否真實,主要側(cè)重生活情趣對精神世界的感染與熏陶,以及個人在精神世界的解脫。
晏幾道令詞女性形象在類型上相對簡單,多為李商隱詩歌類型中第二類及少量第三類,即記憶中女子形象,且主要是歌女?!缎∩皆~》著重刻畫“蓮、鴻、顰、云”四位歌女形象。從《小山詞序》中可知,四位歌女是晏幾道往昔詩酒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自然不可避免以此抒寫悲歡離合之事。一是抒發(fā)相思懷念之情,二是尋找精神寄托。詞作反復(fù)描摹刻畫幾位具體人物,不見于李商隱無題詩,亦不見晏幾道之前詞人作品,是為晏詞之獨創(chuàng)。言及小蓮,詞作如“梅蕊新妝桂葉眉,小蓮風(fēng)韻出瑤池。云隨綠水歌聲轉(zhuǎn),雪繞紅綃舞袖垂”(《鷓鴣天》),“小蓮未解論心素,狂似鈿箏弦底柱。臉邊霞散酒初醒,眉上月殘人欲去”(《木蘭花》),“時候草綠花紅。斜陽外、遠水溶溶。渾似阿蓮雙枕畔,畫屏中”(《愁倚欄令》),“柳下笙歌庭院,花間姊妹秋千。記得春樓事,寫向紅窗夜月前。憑誰寄小蓮”(《破陣子》)。各詞均細致描繪小蓮?fù)饷搀w態(tài)、歌聲舞姿。言及小顰的詞作有“小顰若解愁春暮。一笑留春春也住”(《木蘭花》),“小顰微笑盡妖嬈,淺注輕勻長淡凈。手挼梅蕊尋香徑。正是佳期期未定。春來還為個般愁,瘦損宮腰羅帶剩”(《玉樓春》),“記得小顰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臨江仙》)。言及小云的詞作不多,如“床上銀屏幾點山,鴨爐香過瑣窗寒”“小云雙枕恨春閑”(《浣溪沙》),“說與小云新恨、也低眉”(《虞美人》),一些詞中出現(xiàn)“朝云”“歸云”,或暗指小云,如“若是朝云,宜作今宵夢里人”(《采桑子》),“此次歡續(xù),乞求歌罷,借取歸云畫堂宿”(《六么令》)。直接刻畫小鴻的只有一首“年年衣袖年年淚,總為今朝意。問誰同是憶花人,賺得小鴻眉黛,也低顰”(《虞美人》)。意在回憶過往經(jīng)歷,抒發(fā)內(nèi)心惆悵。
此外,《小山詞》中還描寫“碧玉”“阿茸”“玉簫”“念奴”“小瓊”等人,可見,晏幾道在無法改變悲劇命運的殘酷現(xiàn)實中,將自身情感匯聚指向每個親身經(jīng)歷又充滿幻想的具體情境,使情感對象化,因?qū)嵱兴腹识鴿庥粽鎿?,因刻意寄托故而對象多樣化?/p>
晏幾道描摹女性形象,多注重精細刻畫其姿容、服飾、器物,尋求感官效果,此普泛化、類型化描寫手段后來成為婉約詞派的習(xí)用范式。晏幾道亦描繪人物容貌、體態(tài),在神態(tài)、色調(diào)調(diào)配及情境點染上,均與前人不同,這種相異性表現(xiàn)為常用“色彩”的語言刻畫女性或當(dāng)時環(huán)境。劉熙載言“詞之為色,色香味宜無所不具。以色論之,有借色,有真色。借色每為俗情所艷,不知必將借色洗去,而后真色見也”[7]“紅葉黃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思遠人》);“紅綃學(xué)舞腰肢軟,旋織舞衣宮樣染??棾稍仆庋阈行?,染作江南春水淺”(《玉樓春》),“紅箋小字……人面不知何處,綠波依舊東流”(《清平樂》)。在此類抒寫往昔“戀人”的詞,無論是深切懷念歌兒舞女,還是代指過往生活,其中客體形象皆因色彩語言的運用變得真摯鮮明。
與李商隱相比,晏幾道較注重人物的刻畫與雕琢,不乏通篇全方位描摹人物容貌、神態(tài)、動作、心境的詞作,筆觸細膩,客體形象更完整。如《木蘭花》詞:
阿茸十五腰肢好,天與懷春風(fēng)味早,畫眉勻臉不知愁,殢酒熏香偏稱小。東城楊柳西城草,月會花期如意少。思量心事薄輕云,綠鏡臺前還自笑。[8]
全詞刻畫妙齡少女阿茸,細致描繪其令人贊嘆的姿容,情竇初開的心事,天真活潑的性格,筆觸靈活細膩,人物血肉豐滿。晏詞多有描摹神態(tài)動作之筆,從而凸顯人物獨特性格氣質(zhì)與內(nèi)心世界?!皽O水帶青潮,水上朱欄小渡橋。橋上女兒雙笑靨,妖嬈。倚著欄桿弄柳條。”此《南鄉(xiāng)子》可見天真無邪,無憂無慮;“小蕊受春風(fēng)。日日宮花花樹中。恰向柳綿撩亂處,相逢。笑靨旁邊心字濃。歸路草茸茸。家在秦樓更近東。醒去醉來無限事,誰同。說著西池滿面紅?!贝耸住赌相l(xiāng)子》表現(xiàn)春心繚亂,露出嬌羞笑靨;“日日雙眉斗畫長。行云飛絮共輕狂。不將心嫁冶游郎。濺酒滴殘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一春彈淚說凄涼?!币皇住朵较场吩谘b飾之美、歌舞之美中襯托女子內(nèi)心堅貞與凄涼,在巨大反差中勾畫完整形象。
晏幾道很多令詞通過刻畫神態(tài)動作表現(xiàn)相思之情,“一分殘酒霞,兩點愁蛾暈。羅幕夜猶寒,玉枕春先困。心情剪彩慵,時節(jié)燒燈盡。見少別離多,還有人堪恨”(《生查子》),“今日最相思,記得攀條話別離。共說春來春去事,多時。一點愁心入翠眉”(《南鄉(xiāng)子》),“何處別時難,玉指偷將粉淚彈。記得來時樓上燭,初殘。待得清霜滿畫闌”(《南鄉(xiāng)子》),“念奴初唱離亭宴。會作離聲勾別怨。當(dāng)時垂淚憶西樓,濕盡羅衣歌未遍”(《木蘭花》),不似晏殊筆下女性的悠閑淡雅、溫庭筠描寫貴族女性的蒼白空虛,也不似柳永的纖艷俚俗,而是富有獨特個性與情韻。
晏幾道刻畫女性如此精細,皆因女性是其往昔生活重要組成部分,是作者自覺追憶與懷念對象,以尋求心靈撫慰,其筆下,“她們經(jīng)歷了最悲慘的‘流轉(zhuǎn)’以后,仍能保持其出污泥而不染的高尚品格”[9],晏幾道將自我審美意識加諸其上,使之愈加豐富與完美,卻越遠離真實,近似心靈情感的寄托?!叭说膶徝栏惺苤圆煌趧游镄缘母泄儆鋹偅谟谄渲邪杏^念、想象的成分在內(nèi)?!盵10]因命運相近,便以更深的同情和理解在性情、信仰與內(nèi)心世界刻畫中力求盡顯其美,此可謂晏幾道承李商隱情感與思想的別樣再現(xiàn)。
晏幾道與李商隱同樣注重心靈感應(yīng)與情感認同,區(qū)別在于晏詞將主觀感念化為自覺寄托,以平等心態(tài)較多展現(xiàn)“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共鳴。
首先表現(xiàn)在寄托相思的詞作上。如《臨江仙》: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顰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8]
開篇便已融入作者孤獨悲惋的情懷,夢境需借酒醉消解,然而酒醒后又見凄涼情境,而春恨旋即又來,即“舊情未了,又惹新愁”[11]。落花微雨、燕子雙飛反襯人的凄清孤寂,人物不現(xiàn)、事由不顯,幽恨卻先臨到,可見懷恨之長久、深切,個中緣由不得不說、不得不想,遂轉(zhuǎn)入往昔追憶。不忘其美麗裝束,陶醉于鶯歌妙舞,更懷念別時情境,所記之事一一列舉,更顯用情之深,用情之切。
其次,表現(xiàn)在同情歌兒舞女苦難生活的詞作上,如《浣溪沙》:
日日雙眉斗畫長。行云飛絮共輕狂。不將心嫁冶游郎。濺酒滴殘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一春彈淚說凄涼[8]。
該詞描寫一位風(fēng)塵女子的悲慘遭遇,其為生活所迫不得不在爭妍斗艷、強顏歡笑中痛苦掙扎,但仍心懷美好愿望并秉持操守。作者以同情、尊重、敬慕之心贊其堅強意志、美好品德。此類女子也是詞人自身寫照,以彼矛盾與痛苦,關(guān)照自我人生境遇。
再次,表現(xiàn)在寄予愛憐之情的詞作上。如“淥水帶青潮,水上朱欄小渡橋。橋上女兒雙笑靨,妖嬈。倚著欄桿弄柳條?!保ā赌相l(xiāng)子》)因詞人情感的自覺投入使詞中抒情形象更多帶有作者主觀情緒,投入愈多表現(xiàn)愈濃烈。
由三方面接受比較分析,可見女性形象書寫在李商隱和晏幾道筆下呈現(xiàn)出的不同風(fēng)貌。二人作品中女性已不再作為欣賞玩味的客觀對象,不僅注重感官上的刻畫描摹,更趨向深入發(fā)掘女性精神世界,以尊重、同情、平等心態(tài)展現(xiàn)女性內(nèi)心,此對婉約詞乃至詩歌發(fā)展而言均為一大進步。
李商隱命運多舛,九歲喪父后一直孤苦寒微。自述“浙水東西,半紀(jì)漂泊,某年方就傅,家難旋臻”“內(nèi)無強近,外乏因依”(《祭徐氏姊文》)后又無辜陷入“牛李黨爭”。平生體弱多病,“薄宦仍多病”(《寓興》“多病欣依有道邦”(《水齋》)等多處提到“病”,還伴“仍”“多”等字,多病之身易生哀憫悲傷,必然于心靈世界尋求情感慰藉,加之身處國運低迷晚唐時代,對風(fēng)雨飄搖的政治環(huán)境亦多懷無奈之感,于是便在“一生襟抱未曾開”中以“尋芳不覺醉流霞”“更持紅燭賞殘花”來做生命的調(diào)節(jié)。
晏幾道同樣幼時早孤,因“君龍疾廢臥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與兩家歌兒酒使,俱流轉(zhuǎn)于人間?!盵12]宋初百年承平,多有閑情逸致,晚唐綺靡文風(fēng)有所抬頭,但在外族威脅、內(nèi)部黨爭交織的社會環(huán)境中,詞人多有“人情卻似,飛絮悠揚,便逐春風(fēng)去”(《梁州令》)“雙星舊約年年在,笑盡人情改”(《虞美人·秋風(fēng)不似》)的慨嘆。
相近的生命感受使二人更愿接觸、關(guān)注女性,并形成“感傷的情懷”。需說明此感受一定程度上承接延續(xù)花間派,故晏詞中形象描寫并未跳脫花間文人定型化、規(guī)范化程式。在“整個北宋詞壇,紅粉佳人仍占據(jù)詞界‘半邊天’”的背景下[13],晏幾道詞作呈現(xiàn)出的社會心態(tài)、審美個性與情感內(nèi)涵已然超越前人。
張伯偉、曹虹在《李義山詩的心態(tài)》中指出,“細讀義山詩集,我們發(fā)現(xiàn),從開成元年(836)到大中元年(847),義山多以司馬相如自比;從大中元年到大中五年(851),義山多以宋玉自比;大中五年以后,義山則多以曹植自比?!盵14]清代厲鄂《宋詩紀(jì)事》之《侯鰭錄》四載“熙寧中,鄭俠上書,事作下獄,悉治平時往還交善者。晏幾道皆疑亦之誤在數(shù)中。俠家搜得晏幾道與俠詩云‘小白長紅又滿枝,筑毽場外獨支頤。春風(fēng)自是人間客,主張繁華得幾時’裕陵稱之,即命釋出?!盵15]從知人論世角度而言,二人經(jīng)歷體驗異中有同。
二人皆出身官僚家庭,皆經(jīng)歷家道中落后的清苦生活。均曾擔(dān)任微職,又在政治漩渦中沉淪。李商隱莫名卷入“牛李黨爭”,晏幾道因鄭俠一事無奈下獄。相似出身,曲折坎坷的仕宦道路,封建社會士子的時代共鳴,使二人在抒寫共同經(jīng)歷生命旅程的女性形象時,風(fēng)格得以相通。
李詩和晏詞中女子形象均為二作者的精心選擇,以悲劇之美呼喚人性真情,突出符號意義的縱深感,達到言有盡而義無窮的藝術(shù)效果。
在文學(xué)接受上,李商隱無題詩和晏幾道小令詞是見證女性形象書寫詩詞研究聯(lián)系的重要紐帶之一,為研究晚唐詩歌向宋詞過渡的文學(xué)風(fēng)格演變提供借鑒和參考。無題詩以“隱僻”著稱,多描寫內(nèi)心世界及細膩曲折的愛情心理。至今仍有很多問題有待挖掘,如從審美意象、手法運用等方面研究李商隱無題詩,通過審美意象界定、分類、特征、價值和聯(lián)系,分析深層情感體驗、審美情趣和多面特色,闡釋無題詩審美意象淵源及其對后世的影響。同時,為研究以晏詞為代表的宋初詞壇對晚唐詩歌的繼承性提供借鑒和參考。立足文學(xué)本位,從審美意象研究晏幾道令詞,研究意象表達及象征等手法運用,挖掘晏幾道令詞藝術(shù)特色,可發(fā)現(xiàn)其在宋詞發(fā)展進程中的地位,進而多角度了解宋代社會文化及士人心理。
在文化傳情上,李商隱詩歌和晏幾道令詞創(chuàng)作構(gòu)建了深情綿邈的藝術(shù)范式,二人筆下女子形象均透出或強或弱、或多或少、或濃或淡的憂慮與感傷,在“愁”與“恨”抒發(fā)上更是同出一轍。此類審美形象持續(xù)影響中國士人的價值觀念、生存方式、處世態(tài)度,推動中國詩詞文化發(fā)展,形成引人思索的文化景觀。
在接受反思上,“第一讀者的理解將在一代又一代的接受之鏈上被充實和豐富,一部作品的歷史意義就是在這過程中得以確定,它的審美價值也在這過程中得以證實?!盵16]李商隱與晏幾道是晚唐與宋初兩個時代的敏感發(fā)現(xiàn)者、孤獨前行者和真性引領(lǐng)者。二位作者諸多詩詞中的女子形象承載記錄著生命印記,是從其親身經(jīng)歷中提煉的對人世間悲歡離合的感受,展現(xiàn)了彼此人生路上不凡的傲骨與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