蠶

徐建新

蠶

徐建新

一

一盆清水，兩根羽毛，幾片干枯的桑葉，為蠶的誕生舉行洗禮。

羽毛代表天，桑葉代表地，蠶從天而降，天地賦予它大任。

蠶是天地之物。既然選擇了日月，圓是蠶必然的定型。蠶積蓄著太陽的溫暖，月亮的溫柔，等待著釋放和纏綿的機(jī)會。

臘月十二是蠶的節(jié)日，蠶的洗禮。選擇了嚴(yán)寒，體驗(yàn)冬的酷烈，是蠶出給自己無法選擇的一道命題。

洗禮的盛典，如此弘大，吸天之精華，聚地之靈光。

蠶的誕生，豐富了地球的植被，成行成行的桑樹為蠶茂密。

蠶在江南錢山漾遺址前，許下一個諾言，要把自己這個渺不足道的圓，一圈一圈地擴(kuò)大，直到擴(kuò)大到一本用五千五百年時間寫成的書上。

幾乎與蠶誕生同時，誕生了一條綿長的崎嶇道路，從陸上披荊斬棘，從海上乘風(fēng)破浪，抵達(dá)遙遠(yuǎn)。

一切都從蠶這個小不點(diǎn)兒的圓開始，然后，如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越滾越遠(yuǎn)，一直到達(dá)遙遠(yuǎn)的西方。

這個時候的蠶，還在等待漫長而寒冷的冬季消退，在江南水鄉(xiāng)每一戶人家的通風(fēng)處，等待春暖花開，等待桑園茂密。

蠶，天蟲也。《詩·豳風(fēng)·七月》曰：“七月流火，八月萑葦。蠶月條桑，取彼斧戕斤，以伐遠(yuǎn)揚(yáng)，猗彼女桑?！?/p>

蠶從收蟻到齡蠶、老蠶、結(jié)繭四個階段，歷時二十八天。

蠶用短暫二十八天時間走完了自己的一生，成就了自己的事業(yè)。

蠶食桑而所吐者絲也，非桑也；蜂采花而所釀?wù)呙垡?，非花也?！按盒Q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毙Q，是李商隱的詩，是延續(xù)幾千年的華夏文明。

二

這個時候的蠶是襁褓中的嬰兒，不知道季節(jié)已經(jīng)變換。農(nóng)婦的慧眼，識得冰肌玉骨，稱呼蠶為寶寶，放在胸口，用心，用體熱，萌動蠶這懵懂的生靈。

清明廟會祭拜蠶種，俗稱“軋蠶花”。那是一個多么盛大的場面！在太湖南岸，大運(yùn)河畔，一座不到七十米高的含山，蠶農(nóng)蟻擁，尚未結(jié)婚的姑娘，把蠶種藏在胸口，于是，那姑娘有了一個好聽的名字：蠶花姑娘。

蠶花姑娘把蠶融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了，在太陽的光芒尚未抵達(dá)含山的早晨，蠶花姑娘帶著祈禱的心愿率先抵達(dá)。她要帶上蠶種去朝拜含山頂上的馬頭娘蠶神，口中喃喃地念著“蠶花廿四分”。那是蠶花姑娘對蠶的期盼，那是蠶花姑娘賦予蠶的希冀，希望蠶的到來為蠶農(nóng)們帶來的不僅僅是十二分的好運(yùn)，而是廿四分的收成。

朝拜蠶神后下來，還要吃蠶花飯，糯米飯、臘肉、咸魚、野菜、馬蘭頭、米酒，一共六樣，意為“種桑養(yǎng)蠶，六六大順”。

那天，前來軋蠶花的人熙熙攘攘，密如蠶房里的蠶。到含山吃蠶花飯從上午十時起一桌一桌吃下去。因好多人上山軋蠶花吃不到蠶花飯，當(dāng)?shù)匕傩諡榱私鉀Q這個矛盾，發(fā)明了三種可拎著上含山的蠶花飯，那就是清明粽子、青白繭圓和芽麥塔餅。

清明前夕，含山一帶的農(nóng)婦從房前屋后的箬葉墩中摘下肥大的箬葉，用糯米配以臘肉，或配以洗沙、紅棗、赤豆，裹成三角形的粽子。如臘肉粽子則四只為一串，洗沙、紅棗、赤豆粽六只為一串，以便區(qū)別葷素。上山軋蠶花者可拎著粽子當(dāng)中飯，孩子們則常常用竹子做一副粽子筷插著吃。

青白繭圓是用糯米、粳米粉對摻而做成繭子形狀的圓子，青圓子則用南瓜藤腌煮成的青色作顏料做成。做好的圓子分青白兩種堆放在紅漆木盤中，堆成山的形狀。青的代表稻麥豐收，白的代表蠶繭豐收。軋蠶花前一般先要吃幾個蠶圓，再上山祭蠶神，也可拎著上山后吃。

芽麥塔餅是以米粉、麥芽、棉絮頭草為原料，并做成含山塔的形狀放在蠶匾中，一般是軋蠶花回來后當(dāng)點(diǎn)心吃，或上山祭蠶神作供品。

蠶花飯中最有味道的是喝米酒，也叫蠶花酒。這種蠶花酒是蠶農(nóng)們春節(jié)前用糯米釀制而成，除上山祭蠶神時用作供品之外，主要是吃蠶花飯時用以招待客人，蠶花節(jié)一過，此酒也正好喝完。

男女老少仰天一飲，心中升騰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是屬于希望的那種幸福，是屬于幸福的那種希望。

一夫耕，一婦蠶，形成了從上古流傳至今的家庭格局。在這樣的家庭格局之下，在蠶花姑娘如此熾烈的關(guān)愛之下，蠶，積蓄著能量，當(dāng)量會勝過一顆原子彈。其實(shí)，蠶本身就是一粒極小極小的原子，在儲存威力無比的能量后，在萬物生長的季節(jié)，開始核變，開始釋放。

三

村前屋后的做絲花開始芬芳。蠶似乎聞到了野薔薇的花香，要打破那一個個禁錮蠶蟻求索的圓圈，它小心翼翼探出身子，烏黑烏黑的樣子，小到用肉眼看不到蠶的腿，蠶的眼睛。近乎丑陋的蠶，在遐想來到這個世界上的第一次美麗。

其實(shí)，這個時候的蠶還不能稱之為蠶。清朝咸豐時人沈練《廣蠶桑說》記載：“蠶子之初出者名蠶花，亦名蟻，又名烏?！比缥浵佉粯?，黑不溜秋的蠶，姑娘們關(guān)懷備至。蠶花姑娘在自己還沒有生下小孩之前，先養(yǎng)育了蠶。

她們把去刺去梗的薔薇燭燥研磨，其香無比，像黑夜里茫茫海面上指路的燈塔將蠶指引，聞到清香的蠶，僅用一個時辰，其殼脫盡，蟄者盡出。

蠶舒舒服服地躺在金漆木盤上，有鵝毛輕拂蠶寶寶嬌貴的身體，蠶享受著公主般的待遇。江南的初夏，常常是晴空朗朗，太陽照射下的田野，油菜花的黃，麥苗的青，桑葉的綠，為蠶呈現(xiàn)江南水鄉(xiāng)的五彩繽紛。

蠶聞得桑葉之香，臥伏金漆大盤之上，等待第一片桑葉的芳香。

放烏蟻的蠶筐，已經(jīng)用花紙糊飾，放一些舊書敗卷，可以辟邪。廢舊之物，也有新意。

蠶花姑娘輕手輕腳，小心翼翼，讓蠶感覺到了關(guān)懷備至，于是，在蠶幼小的心靈里布下了一顆善良的種子，等待日后美麗的綻放。

四

蠶婦們在蠶房里，把門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生怕有風(fēng)吹進(jìn)來，有什么聲音驚動了這些小小的生靈。把桑葉切成絲絲縷縷，生怕蠶寶寶小小的嘴巴咬不到桑葉。她們在飼蠶的時候，基本不說話，當(dāng)她們把切好的桑葉輕放在蠶寶寶身上的時候，就會聽到蠶寶寶吃桑葉的聲音，“沙沙沙，沙沙沙”，如一種美妙的音樂在蠶鄉(xiāng)吟唱，跟雨的聲音纏繞在一起，淅淅瀝瀝，叮叮咚咚，而雨夜綻放的梔子花是這音樂純潔的背景。

范成大在《晚春田園雜興》中寫道：“三旬蠶忌閉門中，鄰曲都無步往蹤。猶是曉晴風(fēng)露下，采桑時節(jié)暫相逢。”蠶時多禁忌，雖比戶不相往來。

蠶禁的風(fēng)俗由來已久，謂之關(guān)蠶房門。收蠶之日，即以紅紙書“育蠶”二字，或書“蠶月知禮”四字貼于門上，路過之人看到“蠶月知禮”四字，便會避而遠(yuǎn)之。但那實(shí)實(shí)在在需要忌諱的，是雨桑葉、霧桑葉、黃沙桑葉、氣水桑葉、霧霾桑葉等等。

蠶初生時有十二大忌：忌屋內(nèi)掃塵；忌煎傅灶魚肉；忌油火紙于蠶屋內(nèi)吹滅；忌側(cè)近舂搗及敲擊門、窗、槌、箔；忌屋內(nèi)哭泣及穢語；忌未滿月產(chǎn)婦作蠶娘；忌帶酒入房切葉飼蠶；忌一切煙薰；忌灶前熱湯潑灰；忌產(chǎn)婦入室及燒皮毛亂發(fā)；忌酒、醋、五辛、膻、腥、麝香等物；忌當(dāng)日近風(fēng)窗、西照日、正熱猛風(fēng)驟寒、正寒陡令過熱；忌不潔凈人入室及近臭穢氣。

這樣純潔的環(huán)境，怎能不培養(yǎng)出純潔的神靈？

而蠶吃的桑葉，則更加考究。因?yàn)樯Ｈ~為鮮貨，不可多采，恐其風(fēng)干而蠶不欲食；又不可少采，恐遇霧、雨、風(fēng)沙、霧霾，需要做好桑葉的儲備。如遇大雨，要將帶葉的桑條用繩系于屋檐下風(fēng)干水漬，或用扇子把雨水扇干。

白天給蠶吃的桑葉宜清晨采摘，夜間及明日清晨給蠶吃的桑葉，宜傍晚采摘。中午太陽正旺的時候，如果把帶有熱氣的桑葉采摘下來，蠶寶寶吃了就會得病，所以采摘桑葉也是十分講究。

蠶花姑娘傾于全部心血的關(guān)懷，讓蠶寶寶幼小的心靈感動不已?！吧成成?，沙沙沙”，那是蠶的詩歌，為蠶花姑娘抒情，為蠶花姑娘傾吐，為蠶花姑娘朗誦，為蠶花姑娘祈禱。

五

蠶，也需要休息，也需要睡覺。蠶睡覺不叫睡，叫眠。眠者，為眠頭；起者，為起娘。

蠶的一生只睡四次覺。不，應(yīng)該說蠶的一生就四次眠。初眠的蠶叫頭眠，次眠的蠶叫二眠，三眠的蠶叫輟火，四眠的蠶稱大眠。

蠶眠不是睡，是對往后前程的再三思考。

蠶眠也不是眠，是蠶的新陳代謝，蠶的脫胎換骨。

蠶卵孵出蟻蠶后，成為一齡蠶；蠶在頭眠后，第一次脫皮，成為二齡蠶；蠶在二眠后，第二次脫皮，成為三齡蠶；蠶在輟火后，第三次脫皮，成為四齡蠶；蠶在大眠后，第四次脫皮，成為五齡蠶。綿綿密密，急急忙忙，環(huán)環(huán)緊扣，步步為營，完成了蠶對自身的一次次蛻變。

蠶吃吃眠眠，眠眠吃吃。吃飽了就眠，眠好了再吃。吃是能量的積蓄，眠是理性的思考。蠶在吃和眠的轉(zhuǎn)換中一天天進(jìn)化。

蠶吃桑葉的聲音，有馬蹄疾馳的韻律，于是馬蹄的印證，開始在蠶的肌膚顯現(xiàn)，仿佛是日后要穿越茶馬古道的暗示，仿佛為駝鈴的聲響作一次預(yù)演。

頭眠，三天，雪域的格?；ㄩ_始發(fā)芽；

二眠，二天，雪域的格?；ㄩ_始拔節(jié)；

輟火，三天，雪域的格?；ê?；

大眠，三天，雪域的格?；ㄩ_得正艷。

蠶吃吃眠眠，眠眠吃吃，吃一頓，長一分，眠一次，脫層衣。

俗話說，蠶花姑娘十八變。蠶在食與眠中，一邊覽食，一邊思考，終成大器，長得與蠶花姑娘一樣的溫柔，一樣的善良，一樣的美貌。

蠶寶寶，

脫衣裳，

脫一件，

變個樣，

脫了四件舊衣裳，

變成一個繭姑娘。

蠶寶寶在蠶鄉(xiāng)的兒歌中，在桑園小道的吟唱里，在江南的雨水中，在五月的陽光里，茁壯成長。

六

從頭眠到老蠶，短短的時日，仿佛經(jīng)歷了春夏秋冬四個季節(jié)。

經(jīng)過一次又一次的汲取營養(yǎng)。

經(jīng)過一次又一次的思索選擇。

蠶，終于成熟了。

蠶不再需要蠶匾那小小的舒坦，大地是蠶最終要走向大自然，蠶需要大地的寬廣，需要大地的厚實(shí)。

蠶知道，前面的路剛剛跨出了第一步，鵬程萬里裝在蠶寶寶千回百轉(zhuǎn)的思想里。蠶沒有翅膀，卻早有了飛越千山萬水的志向。

蠶，成熟了。一個個胴體，晶瑩如玉，玲瓏剔透。

七

這個時候，人們紛紛用稻草打成一條條柴龍。為了蠶的升華，讓蠶借用金色的東方龍開啟遙遙前程。

一切準(zhǔn)備就緒后，蠶開始上山，蠶開始出征。

一旦選擇了遠(yuǎn)方，就得義無反顧，勇往直前。

一旦選擇了奉獻(xiàn)，就得毫無保留，不留痕跡。

蠶將所有的想法，通過嘴巴噴涌出來。在上山之前，在出征之前，興奮不已的蠶，不吃不睡三天。一條條蠶，是一個個出征前的士兵。沒有指揮官，蠶自己就是指揮官，沒有出征前的號令、鼓動、演講，以及要達(dá)到的目的地，蠶就用嫩稚的身體，化柔軟為剛強(qiáng)，化弱小為強(qiáng)大。

沙場點(diǎn)兵，蠶，浩浩蕩蕩，一條又一條，蠶，在聚集能量，作徹底的噴發(fā)，每一條蠶，幾乎在同時，變換五百多次位置，吐出六萬多個曲折的絲圈，三千多米連綿不斷的衷腸。

蠶五百多次位置的變化，為絲綢之路開拓了五百個驛站。

蠶吐出六萬多個“8”字形絲圈，為絲綢之路準(zhǔn)備了八千里路云和月。

蠶的三千米衷腸，開啟絲綢之路歷史的源遠(yuǎn)流長。

春蠶到死絲方盡，絲不吐盡蠶不死。蠶不吐不快，一吐為快，一吐千萬里，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

八

蠶，不是作繭自縛，是破繭而出。

如釋重負(fù)的蠶，輕裝待飛，在吐盡芳菲后，在吐盡衷腸后，開始了飛翔的夢想。

突破，是蠶的轉(zhuǎn)折。破繭而出的蠶，是會飛翔的蛾，在含山上空盤旋，多想回頭看看來時的路，多想轉(zhuǎn)身看看前方的山。

蠶知道，自已的精力畢竟渺小，凡偉大的事業(yè)，需要一代接一代的不懈努力。

于是雄蠶蛾，在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培育下一代。

雄蠶蛾將自己畢生的精華，傳遞給雌蠶蛾后，筋疲力盡地倒在了雄偉事業(yè)的基石上。

雌蠶蛾，把雄蠶蛾給予的種子，悉心呵護(hù)，終于在那張潔白無瑕的蠶花紙上，為下一個輪回，傳宗接代。蛾產(chǎn)下蠶卵后，靜靜地死去。

九

蠶，是這千萬年歷史長河中的一滴水，是時光隧道中的一個亮點(diǎn)。這種往復(fù)，這種循環(huán)，是蠶新的重生，不知始與何時，不知止與何地。

終點(diǎn)又回到起點(diǎn)，前輩用死亡創(chuàng)造未來和新生。

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傳宗接代，是佛語中的輪回，是現(xiàn)代詞匯中的重啟，是樹木的年輪，是天地間風(fēng)的痕跡，水的光芒，日升月落的無限循環(huán)和纏綿的愛情。

蠶，又開始在蠶種那個小小的圓圈中圓滿，積蓄力量，播種希望。知道自己的前輩，前輩的前輩，應(yīng)該已經(jīng)越過千山萬水，應(yīng)該已經(jīng)跟茶馬古道融合在了一起，應(yīng)該聽到駝鈴的輕逸，看到沙漠的干旱，以及越過重重苦難后，看到羅馬人的喜悅、英國皇后的美麗和沙皇的憧憬。

蠶，將一個小小的圓，圓滿了世界。

蠶，將一根細(xì)細(xì)的絲，連接了文明。

一條又一條蠶，是大海中的一只又一只貝殼，是大漠中的一粒又一粒黃沙，是沉浸在河流中的一滴又一滴水，是鑲嵌在蒼穹中的一顆又一顆星。

蠶的纖細(xì)成就了蠶的粗壯，蠶的渺小成就了蠶的弘大，蠶的柔弱成就了蠶的堅強(qiáng)，蠶的短暫成就了蠶的永恒。蠶，用自己纖細(xì)的身材，渺小的身體，柔弱的皮膚，短暫的生命，用自己的卑微弱小建筑了一條閃閃發(fā)光的大道，用絲綢鋪就，用文明擔(dān)當(dāng)，在千萬年生生世世的輪回中，走向遠(yuǎn)方，走向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