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雪
一次遵章辦事的出入境邊檢,因地理位置的經緯度不同,發(fā)生了奇妙的化學反應。在別國屬正常,在東南亞就出了新聞。以2016年一位中國母親因拒給10元小費,遭到越南芽莊邊檢人員暴力對待,并扣留了其孩子護照事件為例,兩年時間,中國游客過境越南每10個人中有7人都會被索要小費,不給的后果,輕則通關受阻、言語攻擊,重則電棍伺候,關小黑屋。聽上去匪夷所思的電影劇情,背后真相是越南作為強制小費重災區(qū),將中國游客視為待宰的“肥肉”,已然是不成文的規(guī)定。
如果說,越南扮演著旅游利益鏈條中“黑臉”的角色,那么毫不夸張地說,整個東南亞的小費議題,隨手一拎便能說道一二。在柬埔寨,海關邊檢時暗示收一人一美元“買路錢”;在泰國,落地簽窗口,游客給蓋章人員10元小費,明碼交易,只為快速通關;在印尼努拉萊國際機場,安檢LED屏上寫著“請給小費”的中文,第一次將小費潛規(guī)則擺上了臺面。東南亞公職人員在“我?guī)湍悖銕臀摇钡乃季S支持下,“十元小費”成為了他們掌握最熟稔的中文詞匯。
這項“特殊待遇”,因費用在多數人承受范圍之內,似乎很少人去追根究底,也不愿非此即彼地分個清楚。關于通關小費是隱性合法化還是文化約定俗成?國民對此觀點不一,有人美其名曰“入鄉(xiāng)隨俗”,有人憤而詬病“索賄使然”……
通關小費是“小費”嗎?
根據中國旅游研究院、國家旅游總局提供的數據顯示, 2018年國人最愛的TOP10旅游目的地中,東南亞七個國家擠進前十,中國臺灣和韓國,華麗“失寵”。即便有大數據的青睞,卻也掩蓋不了美中不足的頑疾——通關小費。
錦江旅游銷售張悅(化名)告訴《新民周刊》:“許多中國游客選擇東南亞旅游,主要因為劃算,海關小費一般才10塊20塊不多,很多人都會給。”游客的默認和導游的助推,讓越來越多群體對通關小費的合理性、合法性隱性默認,人們糾結的不再是“給與不給”的問題,而是“給多給少”的問題。有網絡爆料,某知名旅游網站公開售賣“印尼通關小費”,在具體介紹中,還清楚列出“通關小費”一欄,費用為50元。在中國人固化思維的推波助瀾下,通關小費,儼然成為了不寫進法律,也依然能堅挺存在的現象級常態(tài)。
通關,是進出口海關關境的規(guī)定手續(xù),全球公民的公共行為;小費,是你情我愿的服務謝意,是約定俗成的文化行為。一個政府公職,一個服務行業(yè);一個無償奉獻,一個工資報酬。通關與小費,兩個詞語放在一起,本就有違初衷。在華東師范大學經濟與管理學部黨寧副教授看來,全世界所有邊檢海關,理論上都不需要給所謂的“小費”,因為通關小費并非真正意義上的表達謝意及對服務肯定的小費,而是變相索賄。在東南亞索賄的形式除了錢,還有物,“花式索賄”屢見不鮮。在飛豬旅行、螞蜂窩、攜程等旅游App上,眾多網友分享了自己的經歷。北京姑娘小魚,在越南出境時被工作人員無端扣下背包,指明要她包上的玩偶;更奇葩的是,在旅游旺季,小費見風長高達100美元,如果討價還價,還可降至100萬-50萬越南盾之間(約合300元-150元人民幣)。作為國家公職人員,為何公然挑戰(zhàn)律法威嚴,理所應當地褻瀆公職,“明示暗示”之間到底是內部瀆職還是外部縱容,我們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精通18種小費語言,故意卡你的護照,按外貌量身定制”,以上任何一種行為,放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是被嚴令禁止的。
對于通關小費,這個現代意義上的“買路錢”,東南亞政府并非熟視無睹,2015年6月,越南政府發(fā)布的相關規(guī)章條文顯示:“對出境人員行李進行檢查,必須在掌握行李中攜帶有法律規(guī)定禁止出口、暫停出口或限制出口商品信息時方可實施。并且嚴禁勒索旅客的行為,違者調換工作崗位并按規(guī)定處理?!边@份看起來鏗鏘有力的規(guī)定,實際上并未起到實質效用,東南亞官方出面后兩年時間,在國內,通關小費沖突事件仍屢上新聞頭條,并未有杜絕跡象。
不得不疑惑,通關小費仍有“背后的故事”。根據相關統(tǒng)計數據,越南勞動者的平均月工資為380萬越南盾(約合181美元),在東南亞地區(qū)只高于老撾、柬埔寨和印尼。而越南公務員的最低月平均工資甚至僅為130萬越盾(約合62.5美元)。收入低,是否就能理直氣壯地索要“買路錢”?黨寧副教授認為:“收入低并不能作為褻瀆公職的借口,亦不可用文化習俗混淆視聽,搪塞而過?!焙jP作為國家的第一張名片,應以文明示人,而非逐利盤剝,堅決摒棄“我的地盤我做主”的山頭主義。而想徹底堵住這一頑疾的滋養(yǎng)入口,本質上還需從國民自身做起。
世界這么大,只盯中國人?據多篇媒體報道,東南亞海關人員較少向歐美國家游客開口索要小費。一方面,確實有部分中國人愿意通過賄賂得到“方便”,想盡快息事寧人,而歐美人遇到這種事情,往往是當即質問、立即報警并維權到底。久而久之,這種差異行為的刻板印象,無形中指引了海關人員“區(qū)別對待”。另一方面,乖乖交出“小費”的都是跟團游客,“盡快通關,不要耽誤時間給全團人找麻煩”或許是一個不能放上臺面的理由。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國旅工作人員表示,如果不聽導游安排交小費,一旦入境卡有點小問題,沒交錢的容易被扣留,甚至故意延長時間,導致全團人都很被動。在某些旅游模式的帶動下,中國游客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花錢買平安”的心態(tài),交小費其實是更加省事省力的做法。雖說人是趨利避害的動物,但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土地上,事事入鄉(xiāng)隨俗的后果是,助長了不正之風,無法做到真正明辨是非,也間接促使小費文化套上了“賄賂”的外殼。
小費文化,強制or自愿?
通關小費并不是小費,更談不上文化。真正的小費文化最早源于18世紀英國倫敦,當時酒店的飯桌中間擺著寫有:to insure prompt service(保證服務迅速)的碗。表示如果顧客將零錢放入碗中,將會得到招待人員快捷而周到的服務。真正的小費是服務業(yè)中顧客向服務人員表達謝意和尊重的一種形式,某種程度上小費的多少還代表著顧客對服務的滿意度。而小費文化,到底是強制還是自愿,一直是業(yè)界存有爭議的話題。
東南亞以泰國小費文化為例,服務制度全盤繼承了西方模式。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泰國曾是美國為首的盟軍補給站,很多外國士兵駐扎在此,并按照西方文化,給予服務人員不同額度的小費。而中國人初到東南亞,不太習慣支付小費,雖說沒有強制,但遵照習俗適當給服務人員小費是必須的。黨寧副教授說,東南亞服務人員基本工資很低,有時甚至為零,小費其實就是他們的勞動報酬。黨寧說,他出國時,對于不合法的海關小費,堅決嚴詞拒絕;但在酒店入住時,每天都不忘留下20泰銖給清潔人員整理房間。由于國與國之間的文化差異,中國人對小費什么時候給,該給多少不甚了解,導致東南亞服務生由被動接受到主動索要,近些年,強行搬行李,拒絕打掃房間等變味服務現象,也就不難解釋了。
在英法美系國家,付小費,不是一種制度,而是一種被眾人認可的習慣,雖沒被寫成文法律條例,卻有著成文法效力。根據美國學者相關研究,目前,美國有3 5個服務行業(yè)實行和支付小費,西班牙、加拿大、意大利、丹麥和瑞典分別有29個、25個、10個、10個和5個。雖然各國法律并無明確規(guī)定小費收取額,但受到各國保護,具有很強的約束力。因此,小費現象應該從文化角度來解釋, 而非經濟學角度?;始壹永毡揉]輪公司從2015年7月1日起增收從中國去美國的服務小費,由每人每晚12美元,增至14.25美元。在紐約餐館,沒有支付至少15 % 小費的顧客很可能會遭到侍者的辱罵。由此可見,小費不再是自愿行為,而是一種強制行為,給小費不再是你慷慨的明證,不過是你作為誠信公民的義務而已。當然,拒絕支付小費,可能會付出慘痛的代價。例如,在賓夕法尼亞州,曾有6名大學生外出就餐,因聲稱服務員的服務糟糕拒絕支付18%的小費而被商家報警,大學生被警察逮捕。
相反,在許多亞洲國家,付小費從未真正流行起來。在日本,付小費被認為是一種侮辱,而在中國亦沒有付小費的習慣?!都t樓夢》里描寫賈母在大觀園里看戲,看到高興處,樂得大叫:“賞!”于是,丫鬟將大把銀子往戲臺上丟。這是中國歷史上付小費的最初記載。而追溯到現代,就變成了掃碼打賞的形式,位于上海五角場商圈的“很久以前”連鎖燒烤店,店員每月打賞多則五六百,少則僅幾十塊。因此,小費在亞洲國家,并不作報酬結算,只是促進員工的激勵手段罷了。
國與國之間的文化差異,從“小費”即可略見一斑。中國人是集體主義價值觀,重人情而非金錢,倡導群體意識,任何事情都以集體利益為重,吃飯AA 制很奇怪,朋友談錢傷感情;相反,西方文化價值觀是為自我滿足而奮斗的精神,等級和身份觀念單薄,比較傾向于用簡單直接的方式表達對他人服務的感謝。據康奈爾大學調查報告的作者之一邁克爾·林恩說,國民性格較外向、愛交際或易激動的國家,更傾向于付小費,且付得較多,以此來減輕不安心理。何為真小費,何為偽小費,通過對各國文化的深入剖析,便能分得明白,千萬警惕在文化混沌之中,變成不正之風的“幕后推手”,那就真的得不償失了。
出國入境遇索要通關小費怎么辦,一份調查問卷顯示,90%的中國游客都被索要過“通關小費”,其中67.46%表示先給了,再投訴,免得當時麻煩。僅有32.54%的游客表示不會給。結果表明,許多游客都處在“給了很憋屈,不給不安全”的境地徘徊。黨寧副教授認為,這個要分情況而定,通關小費,一定要說不,服務小費,可入鄉(xiāng)隨俗。駐印尼大使館則建議中國游客,如遇有人索要“小費”,應在不影響自身安全和現場秩序的前提下,據理力爭、嚴詞拒絕,通過合法手段理性維權。
徹底解決通關小費頑疾,破解之道需多措并舉。除了自身敢于有原則地說NO之外,應依托于國與國之間的外交力量。自去年12月以來,中國駐東南亞三家使館的集體“發(fā)聲”獲得輿論一致好評。中國駐柬大使館為幫助中國人順利入關,和加華銀行集團共同翻譯并設計的柬埔寨出入境卡及物品海關申報《中英文填寫對照表》,并已在2016年8月1日起,南航、東航、廈航、春秋航空、海航等赴柬航班上,統(tǒng)一發(fā)放。
《2017中國出境旅游大數據》顯示:旅游網站、手機App成為推動我國出境旅游的重要力量,以攜程網為例,2017年服務超過1500萬人次出境游客。隨著互聯(lián)網科技的迅猛發(fā)展,借力新媒體傳播的快車,植入宣傳片,創(chuàng)新開發(fā)主體產品,多途徑告知旅客“拒付通關小費”,覆蓋面廣、傳播力度大,不失為一種較好的嘗試。原國家旅游局綜合司副司長高舜禮曾撰文表示,新媒體用于旅游服務,最擅長的是在具體點上,要強化新媒體與實體服務的無縫對接。
另外,在消費理念和消費方式逐步升級的基礎上,國民風險預警意識逐步加強,出游前到靠譜的互聯(lián)網保險平臺購買一份保險,成了很多人的標配。北京大成律師事務所趙巖律師表示,網購旅游保險是否可以考慮在“拒付出入境通關小費”相關險種開發(fā)上做文章,加強由此造成的旅途延誤或財產人身傷害風險防范?如此一來中國旅客有了“護身符”,大概也更愿意義正辭嚴地抵制通關小費。
其實,真正意義上的小費,也并非一直給得那么順暢,在美國歷史上曾有一場反對小費的運動,反小費組織認為小費是“最惡劣的陋習”,因為它在一個極力打擊并意欲消除“階級導向社會”的國家里創(chuàng)造了一個貴族階級。思想家愛默生曾說:“有時,我也會屈服,給l美元小費。但是,這1美元非常邪惡,未來總有一天,我會鼓起勇氣不給小費?!弊骷荫R克·吐溫坐出租車拒絕給小費,《芝加哥先驅報》對此表示祝賀和敬佩。1916年,威廉-斯科特在他的著作, 《貪得無厭(The Itching Palm)》中認為,“一次服務支付兩次費用”的政策,本就違背“人人生而平等”的民主制度。
不管怎么樣,飽受爭議的小費制度最終還是保留了下來,今天,越來越多的國家,有著濃厚的小費文化。有人說,小費制度是一種自愿的慷慨,還有人說,小費制度是一種法定義務。小費“潛規(guī)則”你說是文化演變的產物,他說是未成文的法律,也未嘗不可。海關小費的索賄是詬病,服務謝意的小費是文化,給還是不給,給多給少,或許放在不同的時代,便會有不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