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魏文人五言詩生命意識書寫及其成因

李春霞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

漢末到魏晉之際是文人五言詩出現(xiàn)并逐漸走向成熟時期。縱觀這一時期的文人五言詩歌創(chuàng)作，文士對生命意識的書寫成為詩歌的重要主題。隨著具體政治文化背景的發(fā)展變化，詩歌在對這一主題的表現(xiàn)上無論是對生命本身性質(zhì)的認識，還是對生命價值的追求上都呈現(xiàn)出變化的趨勢。了解不同歷史階段五言詩中對生命意識書寫的具體變化情況，以及弄清楚變化背后的深層原因，有助于我們深入解讀其詩歌內(nèi)涵。

一、漢末文人對生命有限的焦慮與時局和仕宦問題交錯而生

由于東漢后期復雜的社會局面使得盛行于兩漢時期想要通過求仙、服食等手段實現(xiàn)長生的愿望，逐漸在人們的質(zhì)疑聲中而被拋棄。這一時期，形成于諸子時期的道家自然生命觀又重新開始抬頭。士人逐漸走出幻想長生的誤區(qū)，開始真切地面對生命本真的自然狀態(tài)。他們相信生命是一個自然衰亡的過程，并逐漸接受人的生命最終都會死亡這一事實。這種生命本真在漢末文人五言詩中有集中的體現(xiàn)。與兩漢前期文學創(chuàng)作相比，漢末文人對生命短暫性的焦慮感增強，詩歌中隨之出現(xiàn)大量描寫生命在時間軸線上僅為一瞬的緊迫感和焦慮感的內(nèi)容。秦嘉《贈婦詩三首》其一：“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盵1]186《驅(qū)車上東門》：“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1]332《青青陵上柏》：“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1]329《今日良宴會》：“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塵。”[1]330《回車駕言邁》：“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盵1]332漢末文人這種對生命短暫的盡情書寫在之后的文學中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對此論述道：“這種對生存死亡的重視、哀傷、對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嘆，從建安直到晉宋，從中下層直到皇家貴族，在相當一段時間中和空間內(nèi)彌漫開來，成為整個時代的典型音調(diào)?！盵2]85

生命自然衰變的過程是從古至今都存在著的事實，漢末社會的種種危機使得文士們對生命短暫的焦慮感增強，同時也使他們在感嘆生命一瞬的痛苦時對如何安置短暫的人生作出了與兩漢政局穩(wěn)定時期不同的選擇。他們一邊選擇縱欲享樂以消解面對生命短暫的痛苦，一邊又因無人援引、求仕無門而絕望痛苦?！度松粷M百》：“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盵1]333《青青陵上柏》：“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1]329《驅(qū)車上東門》：“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盵1]332《西北有高樓》：“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盵1]330《明月皎夜光》：“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盵1]330東漢文人在清醒于生命只是短暫的一瞬，并為之深深焦慮的同時，他們在安置自身生命的方式上選擇縱酒享樂也好，選擇沉浸在時命不遇、無人援引的痛苦也罷，實際上，這些都是漢末文人對自身生命在特殊歷史時期的獨特體驗。

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即使在兩漢早期統(tǒng)治階級上層彌漫著方士服食的求仙思想，顯示出非理性的生命本體追求時，也有一部分清醒的文人在感嘆生命的短暫。他們在不遇之時也會發(fā)出種種感喟，如董仲舒的《士不遇賦》，司馬遷的《感士不遇賦》，東方朔的《答客難》以及張衡的《歸田賦》等。但相對于漢末文人五言詩的生命書寫來看，兩漢早期文士盡管也時有生命短暫的感慨，但態(tài)度往往是平靜的，甚至可以說是平淡的。兩漢盛世的穩(wěn)定政局給了他們生命價值實現(xiàn)的信心，這就使得他們即使在遭遇挫折之時，也仍然相信可以在其他方面或采取其他方式實現(xiàn)自身的生命價值。因此，對于生命有限性的憂慮表現(xiàn)得較為平淡。而東漢后期皇權失御，外戚與宦官交相弄權，綱紀混亂，大量復私仇現(xiàn)象使得社會局面更加動蕩不安。施用于兩漢的察舉征辟人才選舉制度也由于皇權失御逐漸被士族豪門把控而成為他們營私逐利的工具。士族大家在把控皇權的同時，進一步染指國家的吏選系統(tǒng)，以此來經(jīng)營和擴大他們的黨羽隊伍。因此，在漢末特殊的政治環(huán)境之下，能夠?qū)崿F(xiàn)進身之階的不是貴胄的門生就是他們的故吏，門第寒素者只能望仕途之門而卻步，徒生出一聲聲無奈的嘆息。如王符在其《潛夫論·貢質(zhì)》中對當時的吏選失衡批評道：“是以舉世多黨而用私，竟比質(zhì)而行趨華。貢士者，非復依其質(zhì)干，準其材行也。直虛造空美，掃地洞說?！盵3]東漢后期的取士政策成為權門謀私的工具，取士的內(nèi)容也流于虛空浮華。這就極大地減少了中下層文人求仕成功的機會，進而使得他們想要通過仕宦來實現(xiàn)自身生命價值的理想也成為泡影。種種人生的不如意加重了文人自身對生命短暫、世事無常的焦慮感。他們反觀自身，發(fā)現(xiàn)美好生命倏忽凋零，那種因生命短暫的緊迫感自然就成為他們詩歌吟詠的主題。文士們在焦慮生命光陰白駒過隙的同時，詩歌中也充滿著無人援引、求仕無門的無奈感慨。又由于受到漢末權貴生活奢華之風的浸染了士人的精神風貌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漢末貴族追求奢華生活，炫富、爭豪現(xiàn)象屢見不鮮。比如《后漢書·梁冀傳》載梁冀與其妻孫壽竟富之事，傳文曰：“冀乃大起第舍，而壽亦對街為宅，殫極土木，互相夸竟。堂寢者有陰陽奧室，連房洞戶。柱壁雕鏤，加以銅漆；窗牗皆有綺疏青瑣，圖以云氣仙靈。臺閣周通，更相臨望；飛梁石蹬，陵跨水道。金玉珠璣，異方珍怪，充積臧室。遠致汗血名馬……”[4]同時又由于兩次黨錮之禍的血淋淋的教訓，黨人或遭到終身罷黜，或被追殺，還有不少黨人在黨錮事件中被滅族。士人們感到時局已非一己之力可以扭轉(zhuǎn)，于是就在縱酒任情的宴飲中麻痹自己，并以此來消解生命的種種痛苦意識。

二、建安文人生命覺醒與儒家倫理生命價值的高揚

魯迅于1927年在中山大學演講時曾言：“曹丕的一個時代可說是‘文學自覺的時代’或如近代所說，是為藝術而藝術的一派。”[5]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也論述到曹魏時代文的自覺與人的覺醒問題，并認為文的自覺和人的覺醒主題同是魏晉的產(chǎn)物[2]85-97。文學自覺源于人的覺醒，而人的覺醒首先是對生命本質(zhì)狀態(tài)的理性認識以及對生命價值的熱烈追求。對于生命本質(zhì)狀態(tài)的理性認識在這里主要是指建安文人已經(jīng)相對普遍的認識并接受人終有一死的事實，這較之兩漢時期從統(tǒng)治階級上層到普通士人對神仙方士的荒誕熱衷，并妄圖以尋仙求藥的方式實現(xiàn)生命永生的非理性認識顯然要進步得多。建安文士在生命價值的追求上，主要突出地表現(xiàn)在建安士人對儒家倫理生命價值的主動追求上，即對儒家“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生命價值的認同上。在儒家的“三不朽”中，建安文士又表現(xiàn)出對“立功”不朽的別樣熱情。

對生命本質(zhì)狀態(tài)的理性認識，使得建安文人首先懷疑兩漢時期方士的荒誕求仙行為。如曹植《贈白馬王彪》：“虛無求列仙，松子久吾欺。變故在斯須，百年誰能持。”[1]454曹丕的《折楊柳行》：“王喬假虛辭，赤松垂空言。達人識真?zhèn)危薹蚝猛齻??！盵1]394在質(zhì)疑生命能夠長生的基礎上進而表現(xiàn)出“年歲有時而盡”的對生命本質(zhì)狀態(tài)的理性認識，如劉禎《詩》：“天地無期竟，民生甚局促。為稱百年壽，誰能應此錄。低昂悠忽去，烱若風中燭?！盵1]373徐干《室思詩》：“人生一世間，忽若暮春草。時不可再得，何為自愁惱?！盵1]376-377阮瑀《七哀詩》：“丁年難再遇，富貴不重來。良時忽一過，身體為土灰?！盵1]380曹植《野田黃雀行》：“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盛年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生存華屋處，零落歸山丘。先民誰不死，知命復何憂。”[1]425他們都共同認識到生命的本真狀態(tài)是一個自然生長并會逐漸消亡的過程，人的生命在時間軸線上終會一死的概念已經(jīng)普遍被人們所接受。漢末文人五言詩在對生命意識的書寫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對方士求仙行為的質(zhì)疑以及對生命本真狀態(tài)的認識，建安文人與之相較，不僅把詩歌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這種生命終會一死的意識抒發(fā)得更為清晰，表現(xiàn)得更為普遍。與此同時，面對漢末動亂，百姓大量死亡的現(xiàn)實，建安文人在詩歌中也大量表現(xiàn)出對生命凋零的博大同情感。曹操的《蒿里行》：“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盵1]347王粲的《七哀詩》：“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盵1]365這些作品表現(xiàn)了建安士人在感受生命短暫的基礎上對黎民蒼生的人道主義關懷。

面對有限的生命長度以及時局動蕩、生命朝不保夕的生存現(xiàn)狀，如何讓有限的生命更有意義的問題就更加突兀地擺在士人面前。由于建安時期政治文化環(huán)境的變化，使得士人們在對自身的生命價值實現(xiàn)方式作出選擇時出現(xiàn)了比漢末文人更為復雜的現(xiàn)象。建安文人作出種種努力，想要把有限的生命渲染得更加濃墨重彩、更加酣暢淋漓。這正如錢志熙先生所論：“魏晉時代是士人個體生命意識覺醒的時期，在這個階段，對生命本體的認識重新回復到樸素自然的生命觀為主流的狀態(tài)，但同時迸發(fā)了激烈的生命短暫的情緒。于是文學中生命情緒的滲入，也達到了空前的濃度，它成了培生魏晉文學精神的一種酵素。魏晉時期，個體對短暫生命的超越，成為十分自覺的行為。”[6]建安士人在自覺選擇對有限生命超越的途徑上，不自覺地出現(xiàn)向儒家倫理生命價值觀靠近的傾向。

建安文人在對生命本真狀態(tài)理性認識的基礎上，在對生命價值的追求上，出現(xiàn)了與漢末文人不同的表現(xiàn)，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其一，在社會動蕩，生命朝不保夕的現(xiàn)實面前，士人想要以建立功業(yè)的方式來實現(xiàn)生命價值的熱情空前高漲。熱衷功業(yè)的曹植一邊在《與楊德祖書》中吟唱著自己“勠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yè)，流金石之功”[7]160的志向，一邊在詩歌作品《白馬篇》描繪了一位“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1]432-433的勇敢少年形象。陳琳在《詩》中也表現(xiàn)出時間有限、功業(yè)難成的焦慮感：“騁哉日月逝，年命將西傾。建功不及時，鐘鼎何所銘。”[1]368其二，由于文士們大多富有理想主義色彩，而在錯綜復雜的政治形勢面前往往顯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壯志難酬、功業(yè)落空的遺憾就成了他們在詩歌中的另一個表現(xiàn)內(nèi)容。功業(yè)難酬的吟唱也體現(xiàn)了士人對實現(xiàn)生命價值的執(zhí)著追求，但是細細品味起來總有一種慷慨悲壯之感。王粲的《從軍詩五首》其四：“我有素餐責，誠愧伐檀人。雖無鉛刀用，庶幾奮薄身?！盵1]362曹植的《雜詩七首》其五：“愿欲一輕濟，惜哉無方舟。閑居非吾志，甘心赴國憂?！盵1]457

建安文士在對生命本真狀態(tài)的理性認識基礎上，在對儒家倫理生命價值理想執(zhí)著追求同時存在的是文士們對其自身生命體驗的細膩感觸。相對于兩漢經(jīng)學一統(tǒng)的意識形態(tài)，建安時較為通脫的世風使得建安文學以更接近生命真實狀態(tài)的內(nèi)容來展示文士們的生命體驗。這一點主要表現(xiàn)在詩歌中大量公宴詩、相思送別、贈答詩的出現(xiàn)。劉禎《公宴詩》：“永日行游戲，歡樂猶未央。遺思在玄夜，相與復翱翔。輦車飛素蓋，從者盈路旁?！盵1]369阮瑀《公宴詩》：“上堂常娛樂，中外奉時珍，五味風雨集，杯酌若浮云?！盵1]380曹植的《公宴詩》：“公子敬愛客。終宴不知疲。清夜游西園，飛蓋相追隨?！盵1]449劉禎的《贈徐干》：“誰謂相去遠，隔此西掖垣。拘限情切禁，中情無由宣。思子沉心曲，長嘆不能言。”[1]370這些詩歌作品從另一個角度表現(xiàn)出建安文士們在有限的生命光陰前提下，展現(xiàn)出空前的熱情來擁抱生命。他們以濃墨重彩的形式，酣暢淋漓地抒發(fā)著自己生命的熱情、珍惜著朝不保夕的生命體驗。生命體驗形式更為多樣，生命意識展現(xiàn)得更為完整。

綜上，我們可以這樣說，建安文學生命意識的覺醒表現(xiàn)為三個方面，即士人對生命本質(zhì)狀態(tài)的理性認識、對儒家倫理生命價值的認同以及對生命真實狀態(tài)的種種體驗。究其原因，首先，主要是因為面對漢末政局崩潰后群雄逐鹿、百姓大量死亡的現(xiàn)實，士人對生命本質(zhì)屬性的認識更為真實。他們不再相信盛行于兩漢時期的方士求仙服食的長生之說，普遍接受了人終會一死的事實，如曹植在其《辯道論》中云：“夫神仙之書，道家之言，乃言傳說上為辰尾宿，歲星降下為東方朔?；茨贤醢舱D于淮南，而謂之獲道輕舉。鉤弋死于云陽，而為之尸逝柩空。其為虛妄，甚矣哉！”[7]181曹植又解釋了曹氏父子之所以召集眾多方士于麾下，大部分原因是為了不拘一格求賢的需要，而對于他們宣揚的長生之說是不信的。其文曰：“世有方士，吾王悉所招致，……本所以集之于魏國者，誠恐斯人之徒，挾奸宄以欺眾，行妖惡以惑民，故聚而禁之也。豈復欲觀神仙于瀛洲，求安期于海島，釋金輅而履云輿，棄六驥而羨飛龍哉？自家王與太子及余兄弟，咸以為調(diào)笑，不信之矣?！盵7]181曹植的論述不僅直觀地表現(xiàn)了曹氏父子對待方士的真實態(tài)度，同時也代表了建安士人對方士求仙長生的荒誕行為的否定。其次，建安士人對儒家倫理生命價值的熱衷以及多種生命體驗方式的出現(xiàn)主要是因為形成于兩漢的儒家一尊地位隨著漢代政權的坍塌而崩潰。儒家經(jīng)學對士人的禁錮隨著社會的動蕩而減弱，特別是受到曹操不拘一格求賢令的價值觀念的影響，使得建安文人一方面?zhèn)€性更為通脫、更能真誠地面對生命的各種真實體驗；另一方面也使得文士們更為注重才干、事功。而且，我們也可以說，建安文人在詩歌中流露出對生命本真狀態(tài)的體驗、對儒家倫理生命價值的追求以及以眾多方式來體驗生命狀態(tài)的種種行為正是構成了建安風骨審美內(nèi)涵的重要內(nèi)容。

三、正始文人的憂生之嗟與玄學生命價值追求的形成

正始是齊王曹芳的年號，開始于公元240年，結(jié)束于嘉平元年，即公元249年發(fā)生的高平陵之變。正始十年期間是曹魏政權大權旁落，權力中心由曹爽集團逐漸向司馬氏集團的過渡時期。較之于建安時期，由于政治環(huán)境及思想文化背景的急劇變化，文士們對生命意識的書寫又出現(xiàn)不同的表現(xiàn)內(nèi)容。文士的憂生之嗟更為明顯，這一點主要表現(xiàn)在正始文士阮籍和嵇康的身上。

阮籍在正始期間的憂生之嘆，主要通過其八十二首《詠懷詩》表現(xiàn)出來，觀其內(nèi)容，主要有以下幾點。其一，對生命短促的焦慮?！对亼选菲渌模骸扒迓侗桓尢m，凝霜沾野草。朝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盵1]497《詠懷》其十八：“豈知窮達士，一死不再生。識彼桃李花，誰能久熒熒。”[1]500《詠懷》其三十二：“朝陽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盵1]503《詠懷》其三十三：“一日復一夕，一夕復一朝。顏色改平常，精神自損消?！猪汈чg，魂氣隨風飄。”[1]503在天道的永恒亙古面前，人的生命僅有白駒過隙般短暫。詩人面對生命短暫時的焦慮感，延續(xù)了漢末建安以來文人五言詩的詠嘆內(nèi)容。其二，對儒家倫理生命價值追求的否定。詩人在為生命一瞬而深感焦慮痛苦的同時，進而對之前建安時期高揚的儒家倫理生命價值追求展開了反思，詩人認為人在生命消逝之后，徒留功名對自己并無意義，進而最后得出否定功名，即否定儒家倫理生命價值追求的結(jié)論。《詠懷詩》第十五首：“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詩書。被褐懷珠玉，顏閔相與期。開軒臨四野，登高望所思。丘墓蔽山岡，萬代同一時。千秋萬歲后，榮名安所之。乃悟羨門子，噭噭令自嗤。”[1]499詩人由年少時對儒家倫理生命價值的認同，到成年后在人的生命終有一死的認識中轉(zhuǎn)變?yōu)閷θ寮夜γ麅r值追求的否定。這種思想在阮籍的其他詩歌中也時有表現(xiàn)，如《詠懷》其二十八：“系累名利場，駑駿同一辀。豈若遺耳目，升遐去殷憂?！盵1]502《詠懷》其三十：“征行安所如，背棄夸與名?？涿辉诩海高m中情?！盵1]502對儒家倫理生命價值的否定不僅在阮籍的詩歌中體現(xiàn)出來，與阮籍同時期的嵇康詩歌中也表現(xiàn)出相似的思想傾向，如嵇康的《答二郭詩三首》其三：“權智相傾奪，名位不可居。鸞鳳避罻羅，遠托昆侖墟。莊周悼靈龜，越稷畏王輿。至人存諸己，隱璞樂玄虛。功名何足殉，乃欲列簡書?！盵1]487其三，玄學自然生命價值觀的建立。正始士人在否定傳統(tǒng)儒家倫理生命價值觀的基礎上，逐步走向玄學自然生命價值觀。隨緣自適成了士人的處世方式。如阮籍的《詠懷》其十六：“羈旅無儔匹，俯仰懷哀傷。小人計其功，君子道其常”[1]500《詠懷》其二十八：“窮達自有常，得失又何求。豈效路上童，攜手共遨游?！盵1]502又如嵇康的《答二郭詩三首》其二：“但愿養(yǎng)性命，終己靡有他。良辰不我期，當年值紛華?？矂C趣世教，常恐嬰網(wǎng)羅……豈若翔區(qū)外，餐瓊漱朝霞。遺物棄鄙累，逍遙游太和?！盵1]487《與阮德如詩》：“澤雉窮野草，靈龜樂泥蟠。榮名穢人身，高位多災患。未若捐外累，肆志養(yǎng)浩然?！盵1]487在質(zhì)疑儒家功名生命價值觀念的思想引導下，正始士人開始轉(zhuǎn)而關注自己生命的自然狀態(tài)，他們開始以一種韜光養(yǎng)晦的姿態(tài)蟄伏起來，遠害避禍而全養(yǎng)性命。

正始文士生命意識書寫在內(nèi)容上出現(xiàn)新的變化，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首先，正始玄學思潮的抬頭。正始期間，由于曹爽權利中心人物何晏、王弼的提倡，玄學思想開始崛起，“以無為本”“以無為用”的觀念逐漸流行開來。但從何晏本身的仕宦經(jīng)歷來看，“無”只是手段、方式，玄學家只是要求仕進者放棄榮名虛利的思想意識，但不否定他們現(xiàn)實中對功業(yè)功名的追求行為。何晏在其《無名論》中云：“為民所譽，則有名者也；無譽，無名者也。若夫圣人，名無名，譽無譽，謂無名為道，無譽為大。則夫無名者，可以言有名矣；無譽者，可以言有譽矣。然與夫可譽可名者，豈同用哉？”[7]411何晏并不否定追求功名行為本身，只是否定了附加于行為之上的對名譽意識的認同與追求。因此，處“有”而體無“是”他們政治活動的追求和實現(xiàn)方式。這一點從玄學名家何晏在正始期間所做的一系列政治革新就可以很清楚地得到說明。但是，這種“無”的思想在文士中的實際影響卻比何晏等人的實際提倡要深遠的多。其次，又由于正始期間“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的政治環(huán)境的壓力，在名利對文人的戕害頻頻發(fā)生的前提下，他們逐漸認識到名利暗藏的危機，這就使得之前一些有濟世之志的士人開始采取韜光養(yǎng)晦的姿態(tài)，由入世逐漸向出世游離，進而最后放棄對儒家名利、功業(yè)的追求和實踐，完全回歸到道家自然無為的生命價值追求中去。因此，正始期間玄學自然無為的生命價值追求在文士中得到展現(xiàn)。

文學的主題是人學，自古至今，關乎生命意識的哲學思考與文學書寫都不曾停止過。漢魏時期是文人五言詩開始出現(xiàn)并逐步走向成熟的時期，文人五言詩中大量關于生命意識的書寫內(nèi)容不僅反映了他們對生命本真狀態(tài)的自覺思考，而且這種思考本身也折射出時代特征在文士創(chuàng)作中烙下的深深印痕。不同文化思潮背景之下對生命價值。他們獨特的生命體驗以及對生命價值的不同追求方式對漢魏之后的詩歌生命意識書寫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