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年回響 哀而不傷
——論方英文《群山絕響》

楚姜

終于讀完了方英文的長篇小說《群山絕響》，是見縫插針地讀完的，沒有占用工作時間。

一、記錄者：兒子

孔子在論語里說《關(guān)雎》這詩，哀而不傷，怨而不怒。這種品格，用來形容《群山絕響》再貼切不過。

《群山絕響》涉及的年代，差不多是1966—1976年這十年的時間，對于主人公元尚嬰來說，則是他的8～18歲。這十年，是中國社會動蕩不安的十年，發(fā)生過很多重大事件，無論是大人物還是小人物，很多人的命運，像風(fēng)中飛揚的落葉，被裹脅在時代的洪流中。只不過偉大的人物、重要的事件，有文字和圖片記錄在歷史中，而小人物在大時代的命運，一向缺乏記錄。

不被記得的人，在好萊塢電影《尋夢環(huán)游記》中，被稱為終極死亡，而被記得的人，則永遠在另一個世界存在著。

《群山絕響》正是一部記錄小人物命運的小說，這些小人物，生活在秦巴山區(qū)的一個小小的叫楚子川的地方，再多一點也就是寫了小小的叫漢叔的鎮(zhèn)子，甚至連縣城也沒有怎么提及。記錄著最底層的中國農(nóng)民的命運。我在閱讀這本書的時候，常常想起孫犁筆下的冀中平原上的那些小人物，汪曾祺筆下江南高郵的那些小人物。

寫一個荒誕不經(jīng)加悲慘饑餓的時代，可以怎么寫？《夾邊溝紀(jì)事》以寫實的筆觸寫知識分子的命運，讀到的是痛徹心扉。

孫犁、汪曾祺、王世襄和楊絳，他們寫的知識分子在“文革”中的命運，則更多的像是一場野營，總歸是有盼頭的，總歸是要回來的，所以他們的命運，是有人來托底的。他們的哀傷，也是帶著一層玫瑰色的。

而農(nóng)民呢，農(nóng)民自己即是底。于是我們能看到，《群山絕響》寫的那個叫楚子川的山溝，以元尚嬰一家為經(jīng)緯，牽連出眾多農(nóng)民的命運，他們幾乎真的就是如螻蟻一樣的命運，隨時可為齏粉。我邊讀邊想，中國的農(nóng)民，最底層的身份，最辛苦的勞作，最沒有保障的生活，他們是怎么活下來的？

必須說，寫農(nóng)民，沒有金邊，沒有光芒，真的不是那么好寫的。像路遙那樣在《平凡的世界》中讓一路開掛的農(nóng)家少年孫少平得到省長女兒的垂愛，真的是幻象得可以，難怪被批駁。

而在《群山絕響》里，沒有幻象，沒有開外掛，有的只是客觀的記錄。但在這種記錄里，我們反而可以看到農(nóng)村生活的真相。

這種真相即是在食物的饑餓與性欲的饑餓中，我們這個民族的大多數(shù)，自尋救贖、自得其樂、自成一體。故而，能夠生生不息。

農(nóng)民是怎樣上工掙工分的，農(nóng)民是怎樣干農(nóng)活的，農(nóng)民是怎樣休閑娛樂的（雖然除了性幻想和輕度肢體接觸并沒有什么娛樂）？關(guān)于1966—1976年這十年間，秦巴山區(qū)農(nóng)民的衣食住行，我們能在小說中看到非常細致的描繪。這種描繪，有別于大學(xué)教授們做的社會學(xué)的數(shù)據(jù)記錄，是生動形象的，具體到活生生的人身上的，顯然更有說服力。所以巴爾扎克說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

在饑餓的年代，饑餓有雙重表現(xiàn)：一是食物的饑餓，二是性欲的饑餓。這兩種饑餓，在50后60后作家的作品中，已經(jīng)讀過很多。《群山絕響》里的相關(guān)細節(jié)，只不過是再次得到印證。

關(guān)于性的饑餓，小說中寫得并不算多，麻隊長對駐隊干部的性幻想，恐怕只是一個農(nóng)民單純的幻想而已。而整個漢叔高中對于顧老師的性幻想，只能說，那個時代的娛樂太貧乏了，手淫，也需要找個出口而已吧。至于元尚嬰的初中同學(xué)馬廣玲，大概是元尚嬰的性啟蒙者角色，而高中同學(xué)蘇景蘭，則屬愛情啟蒙者角色了。似乎，這些都談不上是性的饑餓。是了，在一個少年的眼里，世界上美好的事情，比如聽敵臺、吃麻花、吃豆腐、讀書，好玩的事情那么多！性，大概是最不值得大書特書的了。

《群山絕響》并沒有什么光明的尾巴，而是在主人公元尚嬰失去郵遞員的工作后戛然而止，所有人的命運，也忽然中止了。于時間的長河中，于無邊的群山中，并不知道楚子川的那些人，他們最終去了哪里，但他們命運的走向，相信每個讀者自有答案。

那么，《群山絕響》的價值，應(yīng)該不在于寫出了深刻的人性，而是在于以無限悲憫之情，記錄了一個特定場景下的一群人在一個時代的無奈與蒼涼。

一個作家但凡有些良心，就應(yīng)該表達自己的真實內(nèi)心，再也不想回到那樣的年代。那個所謂的唯美的如歌的時代，如果你感覺不到痛，只是為之招魂，那么，你真是一個騙子。

一個作家但凡是個人類，就應(yīng)該說，今天中國鄉(xiāng)村的逐漸消亡，是時代和社會的整體進步。感謝文明的進程，讓我們所有的人，都可以自由地在自己的國家遷徙。

因為我們，不愿意再看到，為了吃一頓飽飯，在陌生人家里哭喪的少年元尚嬰和田信康；不愿意再看到，餓死的少女嫫姐，被狼要從棺木里掏出來吃尸骨；不愿意再看到，這個社會所有的資源，只集中在吃商品糧的人諸如公社干部、區(qū)委干部、縣委干部手里。

二、救贖者：母親

既然《群山絕響》有作者方英文對青少年時代的追憶，就不免讓人一再聯(lián)想，小說的主人公——少年元尚嬰，多少反映了方英文的少年時代，而小說中的母親游宛惠，則也是有著方英文對母親的無盡追憶之情了。

方英文能從一個農(nóng)家少年考取西安的大學(xué)，必定與母親的悉心教育培養(yǎng)有關(guān)。正如小說中的元尚嬰，作為一個農(nóng)家少年，關(guān)于他初中畢業(yè)后要不要繼續(xù)讀書，父親與爺爺顯得并不是那么堅決，而母親則是一錘定音，“好男兒志在四方，養(yǎng)個兒子一輩子窩在身邊晃來晃去，算是白養(yǎng)了兒子！”這番話，真叫一個鏗鏘有力，真叫一個巾幗不讓須眉！爺爺后來評價，“我們這個家，若是沒有宛惠，恐怕早都不是個家了！”這也是肺腑之言了。因為有了母親的這個拍板決定，這才有了接下來全書中非常精彩又非常動人并一氣呵成的元家為子讀高中四處求人送禮的一系列故事。

元尚嬰的母親游宛惠，生于鄉(xiāng)村小康家庭，心性純良，一心事佛，不沾葷腥。雖然叫公公“老先生”，叫丈夫“先生”，叫兒子“小先生”，但很明顯，這一家四口中，要論真正的聰明過人有見識，卻是這個女人。元尚嬰的父親買了一臺縫紉機到家，游宛惠也是很快學(xué)會了縫紉手藝，為鄉(xiāng)鄰做衣服，既可以掙工分也可以掙些小錢補貼家用，當(dāng)然要比下地干活體面而收入又能稍微豐厚一些。因為家里有一個大事不糊涂小事又處處可以收拾停當(dāng)?shù)呐?，元家即使是在整個新中國最貧窮的時代，也能比很多家庭要過得稍微好一些，雖然沒有好吃的，但有吃的；雖然沒有好穿的，但有穿的。這，比起那些沒有褲子穿沒有飯吃要乞討的鄉(xiāng)親，當(dāng)然是強多了。

元尚嬰和豬的關(guān)系，元尚嬰給家里養(yǎng)的豬撓癢癢的故事，絕不是無目的的寫作，豬的重要作用馬上要顯現(xiàn)出來了。那就是，為了求取元尚嬰讀高中，元家要向公家賣出一頭豬，因為這頭豬，元家可以得到9張肉票的獎勵；元家人，也將前前后后送出9張從1斤半到4兩的大小不一的豬肉票。

不就是上高中么，為什么說求?。窟@就是時代特色。那個時代的高中，是需要公家單位的公家人出面，類似公社這樣的機構(gòu)推薦才可以上得了。

作為虔誠的佛教徒，行賄送禮，本不易做，但一切面子比起孩子的前途來，便可以暫時放下了。所以元尚嬰的求讀高中之路，是從母親先給大隊支書送出一張1斤的肉票開始的，接下來是母親給隊長送完禮，接力棒就交給了兒子元尚嬰去給會計送禮，給公社干事送禮。送的人尷尷尬尬，看的人無話可說。因為，送禮這件事，恐怕很多人都經(jīng)歷過，尤其是為了孩子求學(xué)。你以為離開了農(nóng)村，來到了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再也不會為了孩子上學(xué)送禮嗎？不是！上幼兒園，上小學(xué)，上初中，上高中，每每想上一個好的學(xué)校，都可能要涉及送禮。哪個父母不望子成龍，所以，這一段元家送禮的細節(jié)，現(xiàn)在讀起來，也依然是感同身受。

元家送完禮，接下來是過年。在貧窮的年代，怎么過年？作為一家主婦的游宛惠，再次展現(xiàn)了自己的持家能力。請注意，很多人家是沒有飯吃的呀；而她呢，除了在大年夜端出了因陋就簡卻又頗具風(fēng)格的十六道菜，讓一家人過了一個不那么寒磣的年，還招待了兩個小乞丐、若干窮親戚及一個化緣的和尚。后來，元尚嬰因為一個高中生的死亡而補上高中，母親讓他到那個死亡的高中生家里送禮感謝。再后來，元尚嬰因為一個死亡的郵遞員而當(dāng)上郵遞員，母親依然是讓他到對方家里表示感謝。母親善良智慧感恩的形象，可以說是非常立體了。方英文本人有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母親，一生事佛，智慧硬凈。方英文能在文革結(jié)束后以一縣狀元的身份考取西北大學(xué)，這個母親，絕對是功居至偉。

長期在大都會生活，我有時會覺得，我們都市女性可能被教壞了。凡事都要講求一個價值，認為為丈夫孩子奉獻的人生絲毫不值得度過。但是，我們在大都會，又創(chuàng)造了多少價值呢，又實現(xiàn)了多少有意義的人生呢？就讓我，向曾經(jīng)過去的時代，向那些勤勞的、勇敢的、智慧的、為孩子指引出一條向上之路的所有母親致敬吧。

方英文讀者遍布天下，只因踏入文壇時間晚點，又生活與創(chuàng)作在文學(xué)大省陜西，似乎被所謂的“主流文壇”忽視了。我在讀《群山絕響》時一直在想，方英文其實并不屬于陜西，他屬于本質(zhì)意義上的廣大讀者，陜西讀者只是一部分。真正的作家，都因為創(chuàng)造了一個獨自的文學(xué)世界才被稱為作家，隨便將作家歸類可能是輕率的。不過，實在要閱讀比較與研究的話，我以為將方英文與孫犁、汪曾祺放在一塊兒看，能獲得更有意味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