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的情感精神絕響
——方英文《群山絕響》閱讀札記

韓魯華

閱讀方英文是從上個世紀90年代開始的。那時首先關注的是他的散文，一本《種瓜得豆》，他那幽默睿智的風格，觸動著我心靈的琴弦。后來，又讀了《方英文小說精選》，以及兩部長篇小說《落紅》《后花園》。坦率地說，這兩部作品閱讀后總有一種不夠味的感覺，好像有些東西被抽去了似的，找不到一個與我心靈的對應點，故始終就這兩部作品未寫過文章。這本《群山絕響》，如高山流水自然而又渾然，清晰而又蘊含。尤其是對于一代人曾經(jīng)的生活與生命情感的敘寫，可以說是重構起了一個時代的歷史記憶映象，一代人的精神心靈的絕唱。現(xiàn)將基本閱讀印象記錄如下。

《群山絕響》的敘事，猶如老牛反嚼自己過去的生命情感歷史，這既是作家青少年時代心靈、精神、情感、生活的歷史記憶，也是那個時代的一次心靈的歷史反顧，是一種心靈的自傳。但在敘事上，卻沒有那個時代慣有的憤懣與激烈，而是隨心所欲，隨形附勢，隨遇而安的敘寫，是一種在好讀的前提下的才情與才性展示的敘寫。這自然與慣常的現(xiàn)實主義，或者狠勁式的寫實敘寫不同，它以看似輕松愉快的敘事，在創(chuàng)造一種清疏闊朗的藝術境界，其深層卻又埋藏著生命的苦音悲韻?！度荷浇^響》是以喜劇的方式來敘寫悲憫的社會人生，以幽默的筆調敘寫生命的尷尬與荒誕，以看似他者的目光來敘寫自己與我或我們的曾經(jīng)的生命狀態(tài)與情感心理歷程。

一

《群山絕響》首先打動我的是敘事的順暢，順暢的如高山流水那樣的自然。這包括可能從長篇小說敘事結構上，有些人可能覺得某些地方有點拐彎，甚至有點多余。全書20多萬字，從起筆到落筆，幾乎找不到敘事上的磕絆。這是為什么呢？

方英文寫作的一個基本觀點，那就是要讓讀者好看，讀著順溜，讀著舒服。這是他寫散文，包括小說的一種基本藝術追求。讀方英文的作品，就猶如讓人掏耳朵，癢癢的甚至還有點癢痛，但是卻非常的舒服享受?！堵浼t》與《后花園》的敘事，就其行文來說，應當說還是堅持了方英文一貫的寫作追求。那為何卻沒有感到《群山絕響》這種癢癢的而又隱含著痛的快感呢？這使我想起王國維先生所說的“隔”與“不隔”的問題[1]。在閱讀這三部作品的時候，總感覺這部《群山絕響》沒有任何“隔”的感覺，而另外兩部多少還是有些“隔”。這“隔”在什么地方呢？

在筆者看來，文學創(chuàng)作應當是一種生命情感的自然流淌，所敘寫的必須是作者不論是對于外在世界的感觸體驗，還是內在生命的涌動，都需是其生命的痛點。而這又需是敘寫對象與作家內在生命實現(xiàn)著毫無間隙的融會。亦即是源自于生命情感血脈的融會。就所敘寫的內容來說，作家方英文對于《落紅》《后花園》應當說是有感而發(fā)，也可以說是他從商洛來到西安后對于西安某一類生活體驗感悟的結果，其間也隱含著他作為從鄉(xiāng)村而城市者的精神心理情感，以及在兩種文化映照下的思考?！堵浼t》是他對于唐子羽式從鄉(xiāng)村來到城市生存的藝術觀照，作家于此雖然有著與唐子羽某種文化心理上的呼應，但是，從整體敘寫上看，作家于生命情感上，還是有著一定的他者之審視?！逗蠡▓@》也許是正式出版時做了相當?shù)膭h節(jié)，敘事結構上總覺得有著某種缺憾似的。而且，這是塑造了一種具有夢幻色彩的理想國，超越性過強而使得現(xiàn)實性受到一定的遮蔽。這是作家超越性理想的生命精神情感塑造。故此，源于深層生命情感本體在此似乎還是存在著藝術抒寫上那么一點“隔”。

《群山絕響》應當說是方英文生命情感的自然流淌，與其所敘寫的對象之間沒有任何的“隔”，也就成為他的一種心靈精神的自述。

如果從行文上看，可以肯定《群山絕響》原稿與出版稿是有一定區(qū)別的，做了相當?shù)膭h節(jié)。甚至可以看出行文上的跳躍性乃至斷裂性。這從筆者所看打印稿的刪節(jié)痕跡也得到證明。但就這部作品的整體敘寫來看，文氣非常貫通，作品的內在情感邏輯是非常地和暢。與其說是作家在敘寫元尚嬰生命情感成長發(fā)展的歷程，不如說是作家在對元尚嬰的敘寫中，完成著自己生命情感、心理精神的一次反顧式的重構。于此，作家與表現(xiàn)對象之間實現(xiàn)了水乳交融的應和建構。正因為如此，《群山絕響》從內到外實現(xiàn)了藝術創(chuàng)造的“不隔”。

閱讀的順暢可能還源自于這部作品寫作過程的從容。文學創(chuàng)作作為一種人存在的生命狀態(tài)，作家的人生態(tài)度、生活節(jié)奏、心理情緒狀態(tài)等，都對所敘寫的作品有著極大的影響。如急性子的人，你讓他舒緩地敘說一件事是不可能的，必然是如機關槍式地敘說。如果身心不寧，那也無法寫出從容不迫的文字來。就《群山絕響》的創(chuàng)作，作家自言：“自此每天清早六點起床，就坐書案：抽絲記憶，坐實史料；煙茶筆墨，四美協(xié)力……不過三五百字而已！到了八點，照常上班去。周末得自由，便將寫成的文字敲上電腦。奔流了一千多個寂寞又充實的清晨，總算完成了毛坯。冷凍一段時間，修訂。再冷凍，再修訂。”[2]

據(jù)筆者所知，方英文近年的生活處于極為平和的狀態(tài)，其寫作也是一種悠著來的狀態(tài)。他不是進京趕考式的趕寫，而是如老農民在侍弄一塊菜地，進行深耕細作，甚至把地里的一小塊土也要捻碎。他似乎并無大豐收的欲望，只是在完成著一種生命的過程，從容地反復地琢磨之后，方才下筆寫上那么一段文字。正因為這樣的身心自由舒緩，方使得作品便少了戾氣、燥氣與浮氣。

再回到前文所說到的方英文的藝術追求。方英文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面向廣大普通讀者的。所以，他在敘寫的時候，盡量使作品從文字到故事建構，以及所要表達的思想情感，靠近廣大的讀者群。用他的話講，就是作品首先要讓人能看下去，愛看，看著舒服。所以他是用大眾喜愛的語式敘述，通俗易懂而又順暢和美。正如他在最近的一則微信中所言：“文學本應跟空氣、鈔票、美人一樣，正常人都是喜歡的。因此將文學界限化，似乎多此一舉。如果一本小說，或是散文，或者詩集，只是文學界內部欣賞，大眾讀者很木然，那無異于一個發(fā)電廠，只給電力職工家屬院供電?！?/p>

二

閱讀《群山絕響》第二個深刻地感受，便是以喜劇的方式來敘寫悲憫的社會人生。

我未與方英文進行求證，不知他是否受到路遙《人生》的影響。但作為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讀大學中文專業(yè)的人，是應當讀過路遙的《人生》的。我于此拿出《人生》作比，并非《群山絕響》與《人生》是一路創(chuàng)作，而是說那代人基本都受到了《人生》的影響，都在閱讀《人生》的時候產生了生命情感上的共鳴，而并非只是后來的大學生從中讀到了自己的生命情感的對應。后來，也有論者將《人生》歸結為人生成長敘寫。其實，《群山絕響》從這個角度來看，也可以視為是一部成長主題小說。

《群山絕響》敘寫的故事很簡單：一位名叫元尚嬰的陜南山區(qū)的青少年從初中升入高中的生活歷程。就從故事敘述來說，著重點有兩處：一是升高中富有戲劇性的艱難過程，二是臨近高中畢業(yè)又是一個戲劇性地偶然提前工作而又被人誣告辭退回家務農。中間穿插了一系列朦朧的戀愛、生產隊的勞動、學生的學農，當然還有那時的課堂學習等。貫穿其間的一條生命情感線索，也可視為是元尚嬰的成長歷程，即從一個單純善良的少年步入相對成熟但依然善良的青年階段。就此而言，自然是在敘寫他的成長過程。這使我想到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少年維特的成長是在煩惱與尋求解脫煩惱而無法擺脫煩惱中成長。元尚嬰自然也是充滿人生的煩惱，比如不論是學習成績還是人的品性，毫無疑問在他們的同學中都是佼佼者，但因為是地主家庭出身而被拒絕推薦上高中。這對一個十四五的少年來說，自然是一種人生的打擊，給他帶來的也自然是無法擺脫的煩惱。

在這里，筆者注意到兩個問題：一是主人公元尚嬰的年齡，二是他這年齡所處的社會時代。

按照作品敘述來看，元尚嬰此時是從初中升入高中，從這可以看出，他應是上個世紀50年代后期出生的人，年齡在15～18歲。從當時情況看，1966年文革開始，有大約三年時間，中小學生既不升級也不留級，到大概是1968、1969年間小學高年級，以及初中、高中統(tǒng)統(tǒng)畢業(yè)，小學升初中、初中升高中，以推薦的方式升入初中或高中?！拔母铩钡⒄`了三年時間，但學制中小學皆縮短一年，即小學五年制，初中、高中皆是兩年制。這樣，初中畢業(yè)應在十六七歲，高中畢業(yè)在十八九歲。這個年齡段，從人的成長來看，自然是處于青春期，或者是從少年時代步入青年階段。此時，從生理到心理都是從朦朧走向成熟的年齡段。也就是從孩子長成大人的年齡階段。這個年齡段的人，心理情緒極易騷動不安，在處理事情上，也是極易激動的。其對于人自身以及社會人生的認知，也是處于極為重要的生理心理轉換階段。對于愛情，對于人生前程，也是懷著美好的夢想的憧憬。于此同時也就極易造成目空一切的心理狀態(tài)。現(xiàn)在想來，“文革”時期的紅衛(wèi)兵造反派，其年齡基本都處于20歲左右。也許正因為處于此一年齡段，方才做出了種種盲動與暴烈的行為，制造了一個個人世間的悲劇。

元尚嬰從初中到高中的階段，正是中國“文革”十年動亂災難已開始恢復生產、學習的歷史時期。從當時的情況來說，全國所有的學校雖然還都在鬧革命，在造反，但顯然已沒有1960年代后期那幾年激烈了。進入1970年代，學校逐漸恢復著教學秩序，課堂教學也得以維系。當時有一個口號叫“復課鬧革命”。進入1970年代后，中小學方進行了升學，并把升學時間從過去秋季改為春季，但升學是以貧下中農推薦為準則。在1973年春季那次初中升高中中，實行的是推薦與考試選拔相結合的方式。從作品中敘述的情形來看，元尚嬰初中升高中應在1975年初春，于1976年底高中畢業(yè)，這樣毛澤東主席逝世正是元尚嬰高中階段的最后一學期。

那時的中學生的學習，是按照毛澤東主席的“五七”指示進行的。學生在學習文化課的同時，必須進行學工、學農活動。更為重要的是，學生必須參與不斷出現(xiàn)的社會政治運動，社會政治運動時時沖擊乃至中斷著正常的文化課學習?！度荷浇^響》對于那幾年的社會及中學的狀態(tài)的敘寫，可以說都是真實的。

在以階級斗爭為綱與唯成分出身論的情形下，地主出身的元尚嬰自然各種好事情都會被拒之門外。而且，那時的大小隊與公社干部，對于當兵、招工、推薦上學等，都有著極大的權力，甚至可以說是擁有一種決定人們命運的生殺大權。當時許多地方的情況，還要比《群山絕響》中所敘寫的情況嚴重得多。因此，在那樣的年代里，元尚嬰注定只能扮演人生悲劇命運的角色。這一方面，從新時期最初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以及知青文學，從整體上來看，基本上都是一種悲劇人生命運的敘事。甚至可以說，在“文革”敘事中并不缺乏悲痛、苦難的敘寫。方英文《群山絕響》與此前絕大部分“文革”敘事所不同的，就在于他是以富有喜劇意味的方式來敘寫這段充滿悲劇情愫的歷史生活。不論是元尚嬰本人，還是他的祖父、母親等，在那么艱難的生活境遇下，卻始終保持著一種人生的樂觀精神，在充滿悲劇的生活中，尋求著生存的樂趣。這些并非僅僅是方英文慣常幽默戲劇敘事風格所致，而且也是那時鄉(xiāng)村所特有的喜劇化的生活本身使然。于悲苦勞累中，尋求最為原始生命狀態(tài)的生活樂趣。方英文把鄉(xiāng)村這種充滿原始生命野性的戲劇生活，卻以極富雅趣的敘事語言敘述出來。這樣，困苦與悲哀也就自然而然地轉化為一種帶有溫馨情味的喜劇生活。

于此，我又想到了果戈里的《死魂靈》。果戈里的敘事風格，被有些研究者概括為“含淚的笑”。“含淚的笑”，在筆者看來就是以讓人發(fā)笑的方式來演化令人悲痛的故事。其實，《群山絕響》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作家那看似輕松愉快的敘事，其背后所蘊藏的恰恰是人間與人生命運的一場大悲劇。

需要說明的是，從敘事的角度來說，《群山絕響》對于“文革”及“文革”中的鬧派或者所謂的反面人物，則并沒有將其漫畫化處理，而是以一種與正面人物一樣的態(tài)度來進行敘寫。并且將敘寫的分寸拿捏的比較到位。所以，《群山絕響》雖富有喜劇的敘事色彩，但卻沒有滑向鬧劇的境地。這也就是人們在愉快的閱讀之后，進行深入思考時，不免黯然傷懷，其苦澀的悲味卻一點一點地浸透于心頭。這樣的敘事效果，恐怕主要得益于方英文在拉開了歷史距離之后，以一種沉積了幾十年之后的生命情感心理狀態(tài)，來敘寫可能也曾經(jīng)讓他義憤填膺的過往之事，其間更多了寬宥與淡然。

三

在談到方英文文學創(chuàng)作的敘事風格時，人們最常用的一個詞就是幽默。方氏于生活和文學寫作上，都是充滿幽默感的。就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人們對于方英文幽默敘事風格的認知，首先是在于他的散文寫作。用睿智、機敏、風趣、詼諧、奇異等來形容方英文散文敘事的幽默風格，應當說是很恰貼的。這種散文敘事的幽默風格，在他的小說敘事中依然得到了延續(xù)。就這部《群山絕響》而言，其敘事充滿了機智敏銳、詼諧風趣，處處洋溢著幽默的氣息。這也就形成了《群山絕響》在敘事上另外一個特點，那就是以一種幽默的筆調敘寫特定時代的尷尬與無奈、困頓與荒誕的生命狀態(tài)。

《群山絕響》的文學敘事，從始至終籠罩在輕松愉快、充滿機敏睿智、詼諧風趣的氛圍中。敘事的幽默感，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所敘說的故事的不協(xié)調，乃至發(fā)生某種錯位。故事是從初中即將畢業(yè)的最后一堂課開始的。這一堂課，似乎是一種儀式，是一種告別初中人生階段莊嚴而肅穆的時刻，也是元尚嬰們是否能夠繼續(xù)學習充滿困頓與未知的時刻。甚至可以說是面臨著一種人生拐點，或者繼續(xù)讀書，或者就此回到農村，開始終生在土地里刨生計。敘述按照當時課堂程序展開，課前唱毛主席語錄歌。按照一般的思維，在這次課堂上，老師會語重心長地講一番嚴肅而莊重的話。這就如都德《最后一課》所敘述的那種情景。但是，《群山絕響》所敘寫的這堂課卻是從一位同學的屁開始。在這樣一個莊嚴肅穆的課堂上，一個屁將課堂所富有的神圣意味，一下子就消解掉了。方英文就是以這種輕松風趣的筆調，來敘說富有嚴肅社會人生意義的人與事。

其實，人生存于社會，特別是“文革”時代，人的命運充滿了尷尬與荒誕。比如，主人公元尚嬰，他與這個社會時代之間，就是一種尷尬的存在。而這種尷尬之中又充滿了無奈與困惑。這可以假設幾種情況，或者說按照正常的社會秩序來考慮問題，正如前文所提到的，不論是品行還是學習成績，元尚嬰升入高中應當是情理中的事情。但就在那么一種唯出生成分論的時代背景下，元尚嬰的人生道路于此時突然發(fā)生了逆轉，不由分說地將被拋向廣闊的農村。眼看著品行與成績均不如自己的同學進入高中，而自己卻被晾在了那里。如果元尚嬰學習不好，或者他本來就不想學習，或者上高中根本就沒有任何希望，自然而然地、死心踏地地接受命運的擺布，那也就罷了。但問題是，他渴望繼續(xù)讀書，而社會也于此時給他了于無望中一絲希望。而要實現(xiàn)這一愿望就必須去做有違于自己做人基本原則的事情。這就如將一條魚放在了岸上被太陽烤，如果遠離河水也就罷了，問題是就在能看到水而卻難以跳到水中的岸邊。富有喜劇性的是情景的逆轉，而這種逆轉則是因一位高中生的死帶來的。而這位死去的高中生卻有著與元尚嬰相類似的家庭境遇。特別是在高中即將畢業(yè)的時候，元尚嬰的命運再次出現(xiàn)了逆轉，一位鄉(xiāng)間郵遞員的死，給他提前進入工作提供了另一個機遇?？僧斔麆倓傞_始工作的時候，一封誣告信又將他打回了原地。命運就像一只沒有正性的猴子，在捉弄著人。

這些富有戲劇性的命運中，卻處處充滿了荒誕性。這里應當特別提出的是被河水淹死的高中生萬水貴與摔死的郵遞員吳小根。萬水貴的爺爺是個大地主，他自然被列入了另類，要上高中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但他卻最終上了高中。他上高中的過程，既是一個悲劇演繹的過程，更是一種荒誕劇的呈現(xiàn)過程。他的父親偷扳了公社干部家兩個玉米棒，為此萬水貴將父親用繩子綁了送到公社，父親被打掉了幾顆牙，他因為大義滅親而被視為可教子弟而被推薦上了高中。從整個故事敘述的隱喻可以看出，這其實是父子導演的一幕荒誕戲而已。也許正因為以父親的被批斗暴打自己上高中，其內心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他的死，也許正是這巨大的心理壓力所造成的。郵遞員吳小根的死，與其和一位寡婦的私情相關，但是卻被宣傳成英雄。如果說萬水貴為上高中，以一種扭曲人性的方式得以實現(xiàn)，那么，吳小根則是因私情而被翻轉成為英雄行為，這亦是一幕社會的荒誕劇。

這中間都充滿了悲劇色彩。但在敘述中，這種悲劇性被轉化成一種喜劇性的敘述，人生命運與社會建構的尷尬與荒誕，也就生發(fā)出一種富有黑色幽默的味道。

這樣論說作品內容，可能顯得有些沉重，似乎缺乏幽默感。其實，從《群山絕響》的整體敘事來看，這種內涵之核是被深深埋在故事之內的，并且被方英文式的幽默敘事格調所彌漫。因為在更多的生活細節(jié)以及生活事件的敘述中，生活的趣味性與機敏睿智性就如同山里的迷霧，飄散于溝溝壑壑。

四

從敘事人物視點來看，毫無疑問是主人公元尚嬰。整篇敘述都是圍繞著元尚嬰而展開的。所以《群山絕響》的敘事線索并不復雜。當進一步追問這個元尚嬰如何作為敘述的視點人物而完成敘述時，就發(fā)現(xiàn)有兩個元尚嬰：一個是少年元尚嬰，一個是步入老年的元尚嬰。即存在兩個敘述者：一個是顯形的紐結故事敘事結構的人物敘述者，一個是隱形的操縱敘述人物的敘述者。這就引發(fā)出一個問題：作家方英文在操縱整部作品敘述中，他將自己一分為二，一方面將生命情感記憶中過去的自己化作精魂附著于元尚嬰身上，而另一方面，現(xiàn)在的方英文以反觀歷史記憶的隱形姿態(tài)，參與到敘述之中。這實際上就構成了兩種敘事時態(tài)：顯形的過去時與隱形的現(xiàn)在時。于此提出敘述者的問題，并非要對這一問題做進一步的深入探討，而是想談談作家方英文的敘事心態(tài)與作品意義的另一個旨向表達問題。

凡是讀過《群山絕響》者，都會有這樣一種感覺：敘述非常的舒緩、坦然而又自然，已改過去同類作品劍拔弩張的敘述姿態(tài)。對此，人們自然會從方英文的文化性格與心理心態(tài)等方面進行分析論說。如前文所言，這是一部作家生命情感歷史記憶的作品。問題由此而出，今天的方英文敘述過去的方英文生命情感歷史生活，會得以完全的復原嗎？或者說元尚嬰青少年時代的生命情感就是如此嗎？顯然，已經(jīng)超越生活原型中的元尚嬰。

于此，我們進而發(fā)現(xiàn)《群山絕響》的敘事，最少存在著兩個觀察點：一個是一位步入老年的敘述者在與少年敘述者對話，一個是城市與鄉(xiāng)村在對話。就是說方英文以一種現(xiàn)在極為平和坦然的心態(tài)，在敘述過去的生命情感歷史記憶。同時，他又是以在城市生活了幾十年，居于現(xiàn)在城市的角度在敘述過去的鄉(xiāng)村生活。這樣作家現(xiàn)在的精神情感心態(tài)就成為現(xiàn)在的左右故事敘述的潛在敘事者。以現(xiàn)在的心態(tài)敘述青少年的生命情感故事，自然沒有了青少年時代的激憤與幽怨，從城市的角度來審視鄉(xiāng)村過去的生存狀態(tài)，自然會打上城市文化與生命情感的烙印。作家是拉開了與鄉(xiāng)村的距離審視鄉(xiāng)村——過去的與現(xiàn)在的。因而，作家在《群山絕響》中，一方面在重構青少年時代的生命情感狀態(tài)，另一方面，實際上還在通過過去的鄉(xiāng)村記憶，不僅僅是要重構過去的鄉(xiāng)村生活，而且隱含的是對于今天鄉(xiāng)村重構的愿景。

這里，筆者還想談談鄉(xiāng)村重構的問題。對于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當代文學中有著許多敘寫，有的將鄉(xiāng)村現(xiàn)在的荒蕪頹敗等，敘寫的淋漓盡致。方英文在這部《群山絕響》中，卻把過去的鄉(xiāng)村敘寫的充滿溫情善意。那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呢？這不是《群山絕響》所要敘述的。但是，其間卻隱含著方英文對于現(xiàn)在鄉(xiāng)村的思考。這主要體現(xiàn)在對于理想鄉(xiāng)村建構的思考中。

《群山絕響》對于鄉(xiāng)村生活敘寫，涉及到兩個層面：一個鄉(xiāng)村倫理的維系，一個是充滿溫情的人性和善。

在鄉(xiāng)村倫理秩序敘寫上，應當說作家方英文對維系鄉(xiāng)村秩序的鄉(xiāng)村倫理，給予了許多溫情。其中，以元尚嬰的家庭生活為載體，寄寓著方英文的家庭生活倫理理想。特別是對于家庭親情、鄰里鄉(xiāng)情、同學友情等，敘寫的是那么的溫馨美好。有關過年情景的敘寫，充滿了血緣的親情，鄉(xiāng)村鄰里的鄉(xiāng)情。就是說，方英文所要建構的鄉(xiāng)村就是元家那種充滿溫情與愛意的家庭。元家的最長者是爺爺元百了。在元百了手中，建立起了元家的家風，承續(xù)了夫愛、父慈，妻賢子孝的鄉(xiāng)村家庭美好的倫理情感。這是一個行大禮、識大體、重禮儀、守法度的仁愛之家。爺爺元百了作為這個家庭生命情感與生活的靈魂，在他的身上，散發(fā)著融匯鄉(xiāng)村倫理精神的慈愛與豁達。母親游宛惠既賢惠又精干，即將鄉(xiāng)村倫理融會于自己的生命情感之中，又對社會世事有著深入了解與把握，同時又將人性善良浸透于日常的生活之中。在元尚嬰的身上，則是將祖輩與父輩，尤其是母親的生命情感精神承續(xù)了下來。這些綜合起來，就構成了鄉(xiāng)村家庭倫理生活建構的理想境界。由此可說，熔鑄著親情與溫情的鄉(xiāng)村倫理也就成為拯救鄉(xiāng)村的一種愿景。

另一方面，《群山絕響》在呼喚著人性的善良與愛意。寬容和善，似乎可以視為是《群山絕響》所要表達的精神內核。在《群山絕響》中，幾乎沒有一個所謂的壞人、惡人。即就是對于那些因嫉妒而陷害過元尚嬰者，作家連姓名都未讓留下，以元尚嬰不僅未去追究而是原諒理解的寬容態(tài)度，抒發(fā)著人性的寬善精神。貫穿其中的則是一種宗教精神。我們不能忽視元家信奉佛教，一家人都吃齋。這種充滿善良與愛意的宗教思想，已經(jīng)融化于這家人的血液之中，并與鄉(xiāng)村倫理精神相融合，構成了他們的生命狀態(tài)。這不僅是維系鄉(xiāng)村社會秩序的支柱，亦是重構現(xiàn)在鄉(xiāng)村生活秩序的文化精髓。

這大概應當是方英文通過對于青少年時代生活的歷史記憶敘寫，所要傳達的又一種思想精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