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穎
電影《岡仁波齊》是一次紀實主義美學的實踐,其獨特之處就在于將虛構的藏傳佛教宗教世界用紀實主義的手法拍攝。影片用真實的畫面將藏傳佛教的神學世界具體化,使它不再是虛幻的、神秘的、不可捉摸的,而是能夠被觀眾真實感知的宗教世界。作為一種美學觀念,紀實主義追求的是藝術作品一種未經(jīng)人為雕琢的、自然形成的美,它強調(diào)生活的原生態(tài)記錄,用攝自生活的場景素材表現(xiàn)生活本身。在自然形態(tài)的生活中,那些日?,F(xiàn)象之中往往蘊藏著深厚的美。紀實主義很重要的一點就是通過忠實地記錄生活,再現(xiàn)平常生活之中的“生活美”。①
《岡仁波齊》中蘊含了獨特的紀實美學的理念,它以真實的故事和情節(jié),展示了朝圣者震撼人心的精神力量。正如導演張楊追求的發(fā)展路徑:“我們不知道要發(fā)生什么,我們前面所有的工作就是體驗生活,我要看他們所有的東西,從里邊找到一個細節(jié),把它寫成一場戲,然后再表演。這個過程跟我拍戲的過程特別像,就是在真實和虛構之間做選擇,進而變成了一場戲。”②《岡仁波齊》采用一種旁觀的視角,用對劇情發(fā)展不設限的設置實踐了紀實主義美學,藝術地處理了真實和虛構的界限。
紀實主義的目的就是要在形式表達、內(nèi)容意義和美學價值之間建立一種特殊的和諧關系?!秾什R》真實記錄了朝拜的過程,并通過鏡頭、畫面、聲音、構圖等拍攝手段來構建真實的朝拜。影片直接取材于真實的朝拜之路,拍攝了真實的朝拜路上的自然風光和所見所聞,從平淡的朝拜之路中提取了它內(nèi)在所蘊含的對于現(xiàn)實和人生的深層次思考。影片用紀實手法拍攝表現(xiàn)了真實,給觀眾以身臨其境的視覺感受,同時也以平淡且耐人尋味的畫面表現(xiàn)了藏傳佛教的哲學內(nèi)核。電影《岡仁波齊》在紀實主義上的探索值得我們研究和借鑒。
《大智度論》十二:“以生死為此岸,涅槃為彼岸?!笨梢姺鸾痰淖罱K目標是解脫,是涅槃。涅槃是超越現(xiàn)象無生無滅的一種精神境界。以生死為界限,眾生經(jīng)受苦難的世界為“此岸”。而在超脫生死之后,才能從現(xiàn)實的苦難中解脫,達到“涅槃”境界。達到“涅槃”境界后即到達了“彼岸”。由于佛教描述了“彼岸”即極樂世界的美好和身處“地獄”的苦楚,使得人們對于“彼岸”心生向往,唯恐落入地獄。這便是“彼岸”思想的核心所在:逃離現(xiàn)實的苦難,追求無欲無求、無憂無慮的“彼岸”世界。
佛教信仰的核心是萬事萬物都不能永生于世間,都會有消失的那一天,佛也不例外。而擁有的功德的不同使得其肉身消滅后,靈魂去往的地點也不同。功德高的人將去往彼岸的極樂世界,惡業(yè)深重的人只能去往地獄。藏傳佛教中的大乘佛教思想告訴信徒們,在現(xiàn)世的人生中潛心禮佛,洗刷前世今生的惡業(yè),就能獲得解脫。
由于現(xiàn)世的種種苦難情況的不同,佛教針對每個人不同的根器,對如何通往“彼岸”的道路進行了不同的設置。佛教體系還為那些在現(xiàn)世中造了五逆十惡之人創(chuàng)造了一種靠近“彼岸”的方法,那就是通過誦經(jīng)禮佛、朝拜、做善行等方式來洗清自己的惡業(yè)。
在藏傳佛教的宗教系統(tǒng)中,佛對于“此岸”世界是經(jīng)歷苦難的認定以及對于“彼岸”世界的美好構想使得信徒們都追求完善自身來求得靠近“彼岸”。而由于現(xiàn)世人生的不同,導致不同的人通往“彼岸”的方法的不同。以至于,在最后的生死界限的葬禮上也表現(xiàn)出對于轉世輪回的執(zhí)念以及“彼岸”的追求。
《岡仁波齊》中出現(xiàn)了多處“圓圈現(xiàn)象”?!皥A圈現(xiàn)象”在藏傳佛教中象征著輪回,有大圓滿的意思,這一象征意義作用到電影中產(chǎn)生了獨特的佛學思想和詩意美學。在西藏,“圓圈現(xiàn)象”隨處可見。從藏民的日常生活到藏傳佛教獨具特色的寺廟、神像都充滿了“圓圈”即“圓滿”的宗教意味?!皥A圈”可分成靜態(tài)的和動態(tài)的兩類。靜態(tài)“圓圈”是有形的,而動態(tài)“圓圈”是通過人們的宗教活動——轉經(jīng)形成的。轉經(jīng)形成的“圓圈”姑且稱之為“圓圈運動”。③
圓形法器在藏傳佛教的體系中以多種分類和形式出現(xiàn)。在影片中出現(xiàn)的藏族圓形法器包括眾人念經(jīng)時轉動的108顆圓形佛珠以及楊培老人從不離手的法器手搖式轉經(jīng)筒。在藏傳佛教中,誦經(jīng)是最基本的崇拜和祈福方式,被認為是能夠和神明溝通的中介。誦經(jīng)往往伴隨著法器轉動的“圓圈運動”,被認為是消解惡業(yè),積累善業(yè),獲得解脫的途徑。楊培老人一直不停地轉動著的轉經(jīng)筒,以“圓圈運動”象征著朝朝暮暮,永無休止的信仰?!皥A圈運動”還表現(xiàn)在轉神山上。電影《岡仁波齊》中朝拜隊伍圍繞著拉薩以及神山岡仁波齊進行朝拜就是一種“圓圈運動”,這是朝拜隊伍追求“涅槃”的一種宗教信仰方式。而各式各樣的“圓圈運動”可以幫助信徒們消除煩惱、凈化內(nèi)心、得到救贖。所以電影《岡仁波齊》中出現(xiàn)的多處“圓圈現(xiàn)象”和“圓圈運動”寓意著,在藏傳佛教中,信徒們依靠“圓圈運動”來積累功德,這是通往“彼岸”極樂世界的信仰方式。
在影片的主題意義上追求藏傳佛教中的大圓滿,體現(xiàn)了藏傳佛教的因果輪回觀。影片是以11人的隊伍出發(fā)的,盡管楊培老人在神山岡仁波齊山腳下逝去,但是新生命的出生使這支隊伍依舊以11人回歸。在現(xiàn)世中,生命是不斷的出生與逝去的輪回,而這種輪回是現(xiàn)實世界保持平衡的方法。在藏傳佛教中,這種生死的循環(huán)和輪回亦是一種“圓圈”,在生死的循環(huán)中尋求一種大圓滿——渴求最后能夠到達“彼岸”。
藏傳佛教屬于“大乘”,大乘佛教的一個基本觀點是要普度眾生。大乘佛教基本經(jīng)典《中論》中提到:“涅槃與世間,無有少分別;世間與涅槃,亦無少分別。涅槃之實際,及與世間際,如是兩際者,無毫厘差別?!雹芤馑际钦f現(xiàn)實世界與涅槃界只是表象不同,其本質完全一致。所以,如果能改變錯誤的認識,認識到世間即涅槃這一實相,進以全部身心與這實相相結合,這就是涅槃。這種涅槃被稱為“實相涅槃”。這種“涅槃即世間”的理念是要人們認識到現(xiàn)實世界的苦難當中原來還蘊含著一個真實不虛、清凈妙樂的實相,要人們改變自己的觀念,建立起宗教世界觀,亦即把現(xiàn)實的苦難只看作是一種虛假的名相,安于現(xiàn)實的苦難而體認蘊含在其中的妙樂實相。藏傳佛教信奉“大乘佛教”,主張為眾生祈求平安幸福。影片的開頭,朝拜隊伍都是抱著自己的私欲開始的,而慢慢地隨著旅途的展開,他們開始明白了大乘佛法——眾生不僅僅是要為了自己的私欲或者祈求神佛保佑自身,同時也要向神佛祈求眾生的平安幸福。
“實相涅槃”這一思想指導著佛教徒們在現(xiàn)世的生活中追求“涅槃”。而在藏傳佛教中,在現(xiàn)世生活中追求“涅槃”,不同的身份階層所通往“彼岸”的方法也不盡相同。普羅大眾依靠贖罪的方式通往“彼岸”,其中念經(jīng)、朝圣、朝拜、轉山等是他們經(jīng)常使用的贖罪方式。
在藏傳佛教中,朝圣是指信徒們通過朝拜的方式前往圣地的宗教活動。世界上的各大宗教基本上均以其宗教或者派系的創(chuàng)始人或者傳說中該宗教的神明曾經(jīng)生活和居住過的地方為圣地。而信徒們認為,親自去往圣地朝拜,能夠靠近神明、解決內(nèi)心懸而未決的疑惑,人生也會豁然開朗。電影《岡仁波齊》正是去到傳說中眾佛居住的神山岡仁波齊,以求得佛的點撥。朝拜是藏傳佛教中一種傳統(tǒng)的信仰方式,是信徒們所遵循的一種虔誠的拜佛儀式,在我國藏族地區(qū)被稱為磕長頭。在電影中多次出現(xiàn)了朝拜的畫面,去往神山岡仁波齊朝圣的路上,朝圣隊伍的叩拜方式就是“朝拜”。在藏傳佛教信仰方式中,朝拜的姿勢越端正,表明越虔誠,亦表明越能從叩拜中得到有益的教誨。
藏傳佛教中,神山崇拜衍生出了“轉山”這一宗教信仰方式。轉山是在西藏地區(qū)所特有的一種宗教活動,信徒們一路朝拜進入拉薩,并從拉薩去往神山岡仁波齊,通過在岡仁波齊完成轉山以清洗自身的惡業(yè)以及求得解脫。盡管每年都會有無數(shù)的信徒來岡仁波齊轉山,但是在藏歷馬年出發(fā)來岡仁波齊轉山的信徒們是平常年份的數(shù)倍。那是因為傳說佛主釋迦牟尼佛誕生于馬年,所以馬年被視作是神山岡仁波齊的本命年。在藏歷馬年的時候來岡仁波齊轉山,其效果是其他年份的十二倍,轉山一圈相當于其他年份的十三圈。信徒們相信來神山岡仁波齊轉山可以洗清一生罪孽,免遭在輪回中墮入無間地獄的苦難,甚至脫離六道輪回來世成佛。因此每年來岡仁波齊轉山的朝圣者總是絡繹不絕。
電影《岡仁波齊》也正是以藏歷馬年去神山岡仁波齊轉山為開端展開的,他們從芒康出發(fā)一路朝拜進入拉薩,在拉薩整頓后前往神山岡仁波齊轉山。轉山是一種宗教活動,而支撐他們克服一路的苦難前行的是藏傳佛教宗教思想中對于“因果報應”和“轉世輪回”的信奉。如果有人死在轉山路上,是一種無上的福氣,而楊培老人最后在轉山中的死去也正是導演有意而為。這一劇情設計更是從側面反映出藏傳佛教的宗教內(nèi)核——苦、集、滅、道的“空”觀哲學,斷除“苦”“集”以后,伴隨著外在身體的“滅”,最終靈魂得“道”獲得解脫,走向通往“彼岸”的道路。
藏傳佛教的雕像、壁畫以及唐卡向眾生描述了“彼岸”極樂世界的美。在電影中,信徒們所向往的“彼岸”在現(xiàn)世的生活里即是被稱為神山的“岡仁波齊”,而朝圣即是融合了“四諦”和“十二緣起”的一種信仰方式。電影以朝拜“岡仁波齊”為核心的故事脈絡,蘊含了藏傳佛教中對于“彼岸”的追求。而朝拜路途中所遭遇的種種困難蘊含了藏傳佛教“空”觀哲學,即苦、集、滅、道“四圣諦”。所謂“苦”,是說生即苦,生死輪回都是“苦”。所謂“集”,是說苦的原因即欲,欲“集”罪業(yè)。所謂“滅”,是說斷除“苦”“集”的方法唯有寂滅。所謂“道”,是說得道登上“涅槃”后的解脫,乃得“極樂”。“空”是極樂的歸宿,看破紅塵,進入空無,也就獲得極樂的實有。在電影中,這種“空”觀哲學被外化為在朝拜的路途中經(jīng)歷苦難,洗刷罪惡,寂滅欲望才能登上“涅槃”,真正達到永恒的“空境”。
藏傳佛教中的“四圣諦”引導著信徒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遇到苦難時,都把苦難當作修煉,而修煉是自己能夠得到救贖,到達“彼岸”的方法。在電影《岡仁波齊》中,朝拜隊伍遇到了無數(shù)的困難,而面對困難的他們沒有大的情感起伏,而是以超脫的態(tài)度來面對。由此可見,藏傳佛教的哲學世界觀對于把控人心,引領他們淡然地面對現(xiàn)實的煩惱與苦難具有重要的作用。
佛教認為“時間方向”是先有了將來,才會有現(xiàn)在。一個事物是這樣而不是那樣,在它還沒有出生前早就決定好了。這樣的“命運前定論”在當下的藏傳佛教中有所松動。電影中的人物都在接受自己命運的同時企圖通過其他的方式來改變自己的命運,洗清自己的罪惡。受當下時代的影響,現(xiàn)在對于未來的能動性作用越來越多地被當下的藏傳佛教所吸收、內(nèi)化。
《岡仁波齊》把一種對于現(xiàn)世和人生的感性融入影片的畫面和情節(jié)之中。電影用紀實主義手法描述了虛幻的宗教世界,在銀幕以及觀眾心中營造出了詩意的藏傳佛教世界,并且傳達了藏傳佛教中對于現(xiàn)世和人生的深入思考。
注釋:
①王增偉.新紀實主義紀錄片[D].重慶大學,2009.
②張楊,李彬.創(chuàng)作與生命的朝圣之旅——張楊訪談[J].電影藝術,2017(1).
③張江華.“圓圈現(xiàn)象”及其在藏傳佛教中的象征意義[J].民族研究,1989(5).
④葉少勇.中論頌——梵藏漢合?!ёx·譯注[M].上海:中西書局,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