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和
孟憲川
作為建筑界最重要獎項“普利茨克”獎(Pritzker Prize)的前評委,張永和是中國當代獨立建筑師的重要代表人物。他的作品彌散著難以被掩藏的睿智光芒,冷靜清晰的理性之下涌動著溫暖可觸的感性之光,會心動人的感性之上阡陌著邏輯縝密的理性之芒。這團溫暖的光芒散發(fā)自張永和對“造”的思辨。從只在紙上造房子到大量進行實際建造,對概念的思辨一直活躍于他視野的中心地帶,并被廣為人知,也因此讓大家忽略了他長期以來對結構的思辨,那是一個從視野邊緣猛然來到視野中心卻又輾轉融入自我的歷程,而材料是引發(fā)他對結構思辨的關鍵載體。在這篇訪談中,張永和坦誠地分享了他在結構思辨歷程中的沮喪與喜悅、勇毅與自省、混亂與清晰。這份真摯如斯的坦蕩,透過字里行間,讓感動與鼓舞波光粼粼般浮現(xiàn)于眼前。
孟憲川(以下簡稱孟):張老師,您好。非常感謝您百忙之中抽空接受采訪,采訪嘗試聚焦于“結構”這個小小的議題。您曾提過建筑師做設計時關心兩件事:“一是這個房子是怎么造的……另一個就是我們造出的房子是怎么用的”[1]。您造出來的房子體現(xiàn)了對建筑諸多要素的“思辨”,“建筑結構”問題在很大程度上會影響“房子是怎么造的”,“構造相關的結構”問題也時常影響“房子是怎么用的”,因此“結構”是您“思辨”的重要主題之一。通過閱讀您諸多作品,我大致理解是,作為建筑師您其實很早就對“結構”議題作了大量嘗試。大約從2000年左右,您就開始探討新材料及其環(huán)境議題、嘗試新的結構體系及其裝配方式,這反映出您對“結構”在建筑實踐中較為全面的“思辨”。為了方便討論,我在此暫且把我們通常理解的“建筑結構”稱為“大結構”,把圍繞小尺度的“建筑構造”稱為“小結構”。 二者相同之處在于,建筑材料都有自承重的“結構”問題;不同之處在于,相對于“小結構”而言,“大結構”還要承擔材料自重以外的更多問題。期望通過這次采訪,能對您用“結構”的思辨如何展開設計與建造有更加深入的認識。所以,一開始可否請您談談您對“結構”的理解?
張永和(以下簡稱張):首先,這不是一個小議題,是挺大的一個議題。我開始得太晚,當然原來基礎也比較差,所以到現(xiàn)在對結構的認識很有限,但是我的興趣在實踐過程里倒是不斷地提高。我說的話沒有一句是客氣的。我其實和很多建筑師一樣,是從感興趣美術開始接觸建筑學的,所以跟美術有關的事情我都喜歡,從小就畫畫。一開始學習建筑,是在南京工學院(現(xiàn)東南大學),開始了解蓋房子是怎么一回事。但當時的教學形式比較“干”,對提高我對蓋房子這件事情的興趣沒有太大幫助。
孟: 是因為當時的建筑教學體系主要采用了布扎體系(Beaux-Arts)嗎?
張:不是,要那樣的話我還比較容易接受,當時的建筑教學實際上變成了一個比較簡單的房屋設計,例如要挑檐或挑個雨篷,出挑不能超過多少,具體尺寸我現(xiàn)在忘了,雨篷好像不能挑過60cm,挑多了就不經濟了。
孟:程式化或命令式的灌輸確實很難引導建筑學生對結構問題感興趣。
張:對。反正每個具體的構件老師都告訴你應該怎么做,窗臺坡度是多少,滴水剖面上怎么畫,這在當時對我沒有多大影響,但后來,南京工學院建筑系的經歷反過來對我有很大影響。因為后來我在美國接觸的東西可能算是另外一個極端,有關蓋房子的東西教得特別少。我所讀的保爾州立大學的一位老師是從英國倫敦過去的,他講很多美術方面的東西,所以,比較對我的胃口,但談到真正蓋房子的事情不是很多,所以我的建筑教育可以說就在這種極端分裂的情況下結束了。畢業(yè)后,我就開始想,在建筑領域里自己到底喜歡什么。反倒是感謝這位英國老師,他讓我覺得蓋房子這事還是挺有意思的,而且也可以和美術有關系。其實我畫畫得特別差,這也是我為什么沒學畫,每個人都說你干千萬別去考美術,你考不進去,當然他們說的都是對的。幸虧沒考,不然就失去上大學的機會了。至今我對美術的興趣還非常大。所以最后就去學了建筑。我是1978年春季去南京工學院念書,1984年在美國念完了碩士,然后1985年開始教書。教書的時候我就可以獨立琢磨我到底喜歡什么了,然后就是畫建筑,大概畫了8年。
孟: 就是您《圖畫本》[2]里公布的一系列概念設計方案?
張: 書里的東西很多都是那個時期畫的。那些畫比較直觀,我畫的就是房子,常常是一個方盒子上有排著隊的窗子。那就是我對建筑的理解吧,但是,在這個理解里還是極端地缺乏工程性的東西;然而埋下了一個伏筆,就是我對工程性的東西其實是非常感興趣的。當時沒機會,就一直畫,畫到1992年的時候,我想蓋房子的愿望就特別強烈,覺得有點畫不下去了。然后正好我又沒拿到一個長期教職,卻拿到旅行獎金有機會去歐洲一年,陰差陽錯地,我的整個生活工作都被打斷了。第二年回到北京之后又忽然有機會做項目。
圖1:席殊書屋
圖2:山語間
圖3:晨興教學樓
圖4:二分宅
孟:這個項目是指席殊書屋嗎?
張:遠遠沒到那兒呢,席殊是1996年的事,這里講的是1993年。開始接觸到真的實踐了,我發(fā)現(xiàn)根本就不會做,因為實際造房子與紙上畫建筑的距離太大。
孟:可不可以說,在您做紙上建筑的這個階段,對結構的思考實際上是被壓抑的?
張:其實結構、材料的概念都欠缺,因為紙上建筑不是一個工程,結構和材料問題沒太管,模模糊糊地有一點點意識。前三年什么也沒蓋起來,一直到1996年開始給自己的公寓做了裝修,是第一次接觸到建造,然后到夏天的時候就蓋席殊書屋(圖1),就算真的開始造房子了。之后幾年就出現(xiàn)非常大的挫折感,太不熟悉很多建筑實踐中的問題。
孟:席殊書屋是您第一個真正對外公布的建成作品。
張:對,再后來是山語間(圖2)、晨興數(shù)學中心(圖3)、二分宅(圖4)。比較有意思的一件事是,我其實很早就認定建筑就是蓋房子,但在不斷實踐的過程中間,混亂則一點一點地出現(xiàn)。我1999年去北大的時候,我還不太混亂。
孟:在北大建筑研究中心教學時期,您把非常專業(yè)的結構訓練放進建筑學研究生的教學計劃中,比如結構計算、材料測試、結構試驗等,這種課程設置,即使放到今天來看,對整個中國建筑學教育來講,都是非常獨特的。能談談您如此設置的原因嗎?
張:我是抱著給中國本科出來的學生補課的想法來設置的,當時對建筑學研究生整體課程的設置其實包括兩個方面:一個就是建造實踐,學蓋房子;另外一個就是城市研究,對城市有個認識,都很單純。2000年開學時剛好有一筆錢,是日本人出的,所以邀請了很多日本建筑師來北大做講座,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剛好問過其中兩位建筑師相關的問題,我記不清誰先誰后。一位是伊東豐雄,我問伊東:“建筑設計里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伊東說:“結構?!焙髞砦液退行┖献?,就發(fā)現(xiàn)他寧愿改建筑設計都不愿改結構設計。但是聽到伊東的回答,我有點意外,我倒不是意外他重視結構,而是意外他就很干脆地把結構單拎出來,而我腦子里有幾樣東西,比如空間。另一位是坂茂,坂茂當時就站在北大的小院里,學生正搭木工房。
孟:是79號甲嗎?
張:對,就在那兒。我說:“你覺得建筑設計中什么事最重要?”“結構?!臂嗝f。完全和伊東一樣。這兩個建筑師的回答顯然對我很有影響。
孟:伊東老師和坂茂老師回答您問題的時間段,是否是在您做玻璃鋼宅(圖5)之前?
張:我就要開始給你說這個。其實那個時候,我就開始對材料很感興趣。對材料的興趣分為兩個方向。其中一個特別吸引我的是新材料,但做玻璃鋼宅是后來的事。鏡春園項目的保溫隔熱最后實際上是用空塑料瓶子做的,這就開了個頭。后來,還是在鏡春園79號甲,加了一個洗手間,你見過嗎?
孟:抱歉,沒有太多印象了。
張:沒關系,那次已經用植草格子了,把一條條泡沫塑料布卷成壽司狀,塞在格子里做保溫隔熱。
圖5:玻璃鋼宅
圖6:稻宅
圖7:玻璃鋼材料試驗
孟:好像你們試過好多種保溫材料,空礦泉水塑料瓶、透明塑料吸管、雜草等。[3]
張:做木工房的保溫時試過,洗手間倒沒有試過,當時就比較順地想到包裝用的泡泡塑料布,所以又是一個有關塑料的嘗試。因為一個項目要用植草格子鋪停車場,就拿到幾塊,我一看,誒,它整個結構比較對稱,水平受力和垂直受力都很好。當時跟廠家關系處得不錯,人家還專門給我們做了些灰色的格子,挺不好意思的。防水就用了陽光板,所以是用“植草格子+泡泡塑料+陽光板”做了個廁所,然后興趣還挺高漲的。之后,正好在倫敦的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Victoria and Albert Museum)的院子里要搭一個東西,我就想起了用植草格子,《繪本非常建筑》[4]里面有發(fā)表。也就是先有洗手間,才有這個裝置。
孟:我最初在雜志上看到這個裝置時,以為是刷上綠漆的金屬格子。
張:是聚乙烯的,一種可以被降解的環(huán)保材料。所以我就有野心了,想做塑料的房子,對玻璃鋼比較關注。因為我看到城市雕塑很多都用玻璃鋼,而且玻璃鋼還用來造船。我覺得這材料如果能造船就應該能做房子,這個念頭就是這么來的。玻璃鋼宅從設計到現(xiàn)在已經蓋了很多年。
孟:2003年到2018年,總共16年了。
張:這個項目一開始的設計是我們用過的工業(yè)鋼格柵。我們在日本越后妻有大地藝術展上還有個永久的亭子,叫稻宅(圖6)??梢哉f我對工業(yè)的、非常規(guī)的、沒用來蓋過房子的材料都有興趣。南京佛手湖的房子最早設計是用鋼格柵,后來在設計的過程中,我就想用新材料,也是因為甲方挺有施工經驗的朋友說起來的,他建議用玻璃鋼,結果就用了玻璃鋼。設計了若干輪,也跟我們的合作方南京工業(yè)大學土木學院進行反復地討論,細節(jié)就不說了,總之一旦走上新材料的路,就退不回來了。
孟:你們當時對玻璃鋼材料的防火、壽命、強度、結構承載等諸多方面作了很多試驗和諸多嘗試(圖7),這些足以說明您其實很早就在探索結構材料方面的可能性,對于國內建筑師來講,應該算非常非常早的探索。
張:其實我對這事是有反思的。我一直在試玻璃鋼這個材料,現(xiàn)在試驗結束了,今年年底這房子應該完工了。當然我對這塊知識有所積累,今天也認為它真的可以做建筑材料,但我不確定如何繼續(xù)新材料方面的工作。在麻省理工學院(MIT)做系主任那些年我是最混亂的,也是因為在麻省理工學院接觸到更多新技術,像3D打印、無人駕駛汽車、飛行汽車,媒體實驗室(Media Lab)里有各種各樣的玩意。因此我覺得,世界真的充滿了新的可能性??墒?,等我干完了那屆系主任,我對那個階段以及我以前對新材料的興趣,反而有所懷疑了?,F(xiàn)在如果蓋個小房子,做一個拱什么的,我們還是喜歡用新材料,但要在大房子上試驗新的材料,面臨整個建筑工業(yè)的技術、規(guī)范、造價的不支持,所以這些年新材料就做得少了,但是也沒真的停下來。我們在為2018年9月21日在北京鳥巢開幕的“探索家(China House Vision 2018)”展覽做了個臨時建筑,我們覺得房子可以是里外透氣的,就采用了超薄纖維混凝土,這是個透氣的人工石房子——起名叫“混凝土器”(圖8),是我們和北京專門研究混凝土的張寶貴先生合作的,這人特有意思,對新型混凝土的研發(fā)非常有熱情。
孟:這種透氣又接近手工藝的纖維混凝土毫不費勁地表現(xiàn)了材質的肌理,而立面的纖維有點類似鋼筋混凝土里的鋼筋,增強了材料的整體承載能力。
張:一點都不錯。其實完全可以用鋼絲代替纖維。
圖8:混凝土器
圖9:溫州醫(yī)科大學國際交流中心
圖10:深圳福田新校園行動計劃之非常建筑事務所方案
圖11:安仁橋館
圖12:吉首美術館
孟:這是否是您對“小結構”的思辨?
張:我看了你的提法,對的。一塊纖維混凝土板的尺寸是800mm×800mm,墻高7塊。所以這條嘗試新材料的路也沒有完全地斷掉。
孟:所以,您對新材料的嘗試放在了小尺度的或者局部的設計,比如小品類建筑或構造上。
張:對,主要看機會。另一條路是大房子的結構,首先是混凝土的。我們在鄭州做了個14層的鋼混無梁樓蓋的辦公樓,里面的空間質量、建造質量都還不錯。另外,我們今年為溫州醫(yī)科大學設計的留學生教學生活樓(圖9),其實技術本身沒有特別之處,就是預應力鋼筋混凝土屋面懸挑得比較大,能做到10m。
孟:你們用了預應力混凝土技術。您對“大結構”的思辨似乎是個不斷變化的過程。一開始您更關注結構自身可能如何,比如玻璃鋼宅嘗試了新材料,之后到溫州醫(yī)科大學項目時,您似乎更關注結構怎么能融入建筑設計之中,比如,巨大挑檐是為了提供更豐富的半室外空間,同時作為設計策略以回應您探討的南北方差異?
張:是。我有這么一個情況,我是1956年出生的,我們上學時有蘇聯(lián)的影響,有句話是“知識就是力量”,我理解這句話,到今天也贊同,但是我發(fā)現(xiàn)要看什么樣的力量,常?!盁o知才是力量”。我想說的是,很多事情之所以做,是因為我無知。我又是白羊座,據說是不會考慮太多就會去做,做了之后又停不下來,就硬著頭皮干。玻璃鋼宅還沒有蓋完我就已經開始反思了,我也不后悔蓋了這個房子,因為起碼理解了建筑設計中的很多問題,比如新材料構件的尺寸,材料組合等,但是我覺得玻璃鋼形成的結構我并不滿意,因為結構最終屬于建筑的一部分,它對建筑質量的貢獻應該更大。
孟:是的,如果脫離了建筑最終使用,結構的挑戰(zhàn)只能在技術范疇之內被討論。
張:話說回來,我經過麻省理工學院的幾年混亂——這里面不光是技術上的混亂,現(xiàn)在西方的學校氛圍很進步,比較“左”,所以大家都在關注社會問題、環(huán)境問題、當然也有技術問題。我覺得我也應該考慮這些問題,但今天我認為對于這些大問題,西方建筑師想太多了,實踐機會又太少了。對我來說建筑師如果偏離了蓋房子,是有問題的。我感興趣蓋房子,所以就回來了,又有一個漫長的調整過程,折騰了一圈,現(xiàn)在情況很好,又不那么混亂了?,F(xiàn)在我們在深圳設計的小學校(圖10),盡管基地條件是高密度的環(huán)境,有點像在南京工學院做二年級的作業(yè)——那就是一個小學設計。結構上不是突破,但是把積累的很多經驗都用上了,無梁樓蓋、大懸挑的半室外空間。
孟:您現(xiàn)在其實弱化了對結構的單項挑戰(zhàn),而是把結構和設計中的其他各種要素融合在一起考慮了。
張:對,大概是這么一個情況。
孟:可不可以討論下您做的安仁橋館(圖11)和吉首美術館(圖12)。
張:可以。
孟:您曾談到安仁橋館的設計理念是垂直方向分為三段,最下段是安仁橋館跨越河道的支撐結構,它沒有選用橋梁常用的結構類型,而是選用了和形態(tài)更密切的結構類型。而吉首美術館則選用了橋梁常用的結構類型。想請問您,這種選擇出于怎樣的設計意圖?
張:其實是這樣,不管我說我對結構多么感興趣,我也相信結構的思想會影響我的建筑設計,可是我最終是一個建筑師,是從建筑師角度出發(fā)想設計。我覺得一個空間,當然是由材料、結構帶給它形式形態(tài),所以有的時候,選擇結構材料和選擇形式的決定是一起做的。先說安仁橋館,當時橋館肯定用混凝土,所以我就想混凝土結構怎么做能有意思,雖然普通的梁柱結構也能做橋。
孟:這樣就更能理解您的想法了,您用束柱表現(xiàn)了橋下的空間體驗,結構材料與建筑空間出現(xiàn)偏差時,結構是為空間服務的。
張:對。然后,第二次是吉首美術館,還沒建完,結構設計的太復雜,我有一段時間非常后悔,我的搭檔魯力佳批評我,說我不太懂得技術的思考方式,就容易把事情搞復雜了。吉首美術館上面是鋼筋混凝土結構,下面是鋼結構。實際上,這個項目有很多故事,有一個與我父親同輩的老朋友,黃永玉先生,我從小就認識他,他曾經推薦我們參加一個競賽,設計吉首大學的綜合教學樓(圖13)。我們贏得了那個項目,蓋完以后,黃先生的很多收藏就放到我們設計的大樓內的博物館里。前兩年,吉首打算再蓋一個美術館,黃先生就又推薦了我,當時他年紀大了,90歲上下,吉首政府拿出兩三塊地讓黃先生選,黃先生就說,你去看吧,你來做設計。我一看,那幾塊地都在開發(fā)區(qū)里,又完整又大,跟吉首老城乾州古城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就想一個問題,誰會去?一個人為什么要跑那么遠去看一個展覽?當時我就特地去老城里看,城中間有一條江,于是我就想,黃先生在鳳凰和吉首設計修建了近十座橋,我就想再建個美術館橋在江上。我先跟黃老先生說這個想法,他說好,之后我又跟政府說,政府就同意了。我后來意識到,其實造橋拿地比較方便,搬遷就少多了,主要的面積都在江上了。不知道你對湘西熟不熟悉?
孟:談不上熟悉。
張:那邊發(fā)大水是家常便飯,我在洪水之后去過,可能和氣候變暖有關系,二十年一遇的洪水基本每年都來,五十年一遇的隔幾年也就來一次,所以當時人行橋那部分就做成鋼結構,從整體形態(tài)和構件尺寸兩個方面都盡可能地減少阻水面積,以利于排洪。其實從結構的角度來講沒有必要用兩種材料,可是我當時就想用這兩種材料把不同的功能區(qū)分開來,在建筑上有一個清楚的表達,現(xiàn)在我也不后悔了,我去現(xiàn)場一看就覺得真的分得很清楚,但是就跟第一個橋一樣,它最終是一個建筑的橋,而不是一個橋的建筑。
孟:吉首美術館橋之前的概念中,美術館部分是箱型結構,但從施工現(xiàn)場看有拱藏在墻壁里(圖14)。
張:從來不是箱型結構。形式概念是,但結構概念從來不是。
圖13:吉首大學綜合樓
圖14:吉首美術館施工現(xiàn)場
圖16:UABB信息亭
孟:形式概念的圖解是您在《建筑師》雜志上發(fā)表的“三個建筑(結構)設計”一文[5]。是不是當時為了在圖解中表達美術館橋的厚重采用混凝土箱體表達封閉,而為了表達人行橋的輕盈采用了鋼結構桁架表達通透?
張:是的。圖解太簡化了,容易引起誤導。當時想表達的概念就是一部分更建筑一點,另一部分更橋一點。我們最近在做第三個橋。這座橋在上海青浦,就叫青浦大橋(圖15)。它是由Y字形的柱支撐,車道在兩邊,人行走在中間,中間是個公園,但也有人看了這個設計后,覺得又不夠建筑。
孟:這些項目對結構設計要求蠻高。是否可以談談您去年完工的UABB信息亭(圖16),這好像不單純是您對結構本身概念的理解,而是將結構和其他建筑要素的設計整合在一起。比如信息亭是您對磚混結構的思辨和再理解,懸挑的磚混是您對材料結構的理解,但信息亭的大懸挑也是您對南北方建筑差異的回應,比如針對南方雨多的氣候,懸挑能提供更豐富的半室外空間,甚至我自己看到這個亭子時,將磚混的懸挑形態(tài)理解為翻倒的臺階,它提供了與現(xiàn)實相對的虛擬世界的意向。因此,信息亭不僅在思考結構本身,還從形態(tài)上提供了非常合理的功用與有趣的解讀。是否到了這個階段,您不僅對結構本身有一種思辨,對結構如何更好地融入建筑其他設計要素也有一種思辨?
張:做建筑師做到現(xiàn)在,其實對自己有一個認識。剛才說了要補課,可是努力再補也還是不行。比如英文單詞以前沒有好好背過,拼法就不行,不像一個在美國長大的孩子會受到很嚴格的拼法練習。還有,其實我用鍵盤打字大概用三個手指頭,加上兩個大拇指的話,勉強五個指頭,而不是用十個指頭敲鍵盤。我的結構知識是極有限的,對建筑的理解要深入得多,此時此刻我認識到自己的短板,因此,我反而不是說要把結構刻意地做得多合理,而不在意它是否合理,因為我的理是,建筑的理。
圖17:推拉折疊平開門
圖18:索拉諾·貝尼特斯(Solano Benitez)設計建造的磚桁架
圖19:四合宅
圖20:厚薄折屏風
孟:您很多時候提到設計是一個推理的過程,比如您之前設計的“推拉折疊平開門”(圖17),其實是對綜合因素思辨的過程[6]。
張:有點那個意思。我自己前幾年做普利茨克獎的評委時,看到好多有意思的建筑。南美有一個建筑師索拉諾 · 貝尼特斯(Solano Benitez),他是巴拉圭人,用磚做桁架,我覺得太不合理了。
孟:格構拱?
張:不是,是桁架(圖18)。我意識到這個不合理的同時也覺得太有趣了,這兩點是同時共生的。我也不像那個南美建筑師那么有個性,他和他做的事挺配的。再說UABB信息亭規(guī)模小、造價控制也沒太嚴,就比較輕松;但把UABB信息亭的做法復制到大建筑上,還是挺難的。你是結構背景,對吧?
孟:是的,本科在重慶大學學的結構,碩士和博士是南京大學的建筑,到蘇黎世聯(lián)邦理工學院(ETH)又去了建筑學院的結構教授工作室,專門學習兩個專業(yè)之間容易溝通的知識。
張:真好。說到剛才那個纖維混凝土的房子(“混凝土器”)中間有個院子,最終的結構還不算很滿意,但屋頂圍繞院子一圈懸挑還是做到了。
孟:這個房子和您曾經設計的四合宅(圖19)有些共通之處,四合宅的設計中,你給了一個設計的邏輯,一開始是由于“四合”的形態(tài)得到梁柱結構,之后因為期望內院足夠通透,將內院的柱子取消,由此梁柱結構轉化為懸挑結構,最后因為轉角部分懸挑太長而經濟地設置了斜撐[5]。
張: 我其實想得更簡單。我在想,我們傳統(tǒng)的院落是內向的,它一定有一圈實墻,我就把實墻做厚點用來支撐懸挑構件,氣候好的時候,就把門打開,室內外就是非常通透的。南京工學院的校友王澍有一個中國文人的情結,他已經把自己修煉成真的中國文人,那我呢,其實很不一樣,因為我自己的教育、興趣、經歷,從美術、音樂到文學,這些修養(yǎng)的基礎都是西式的。由于美術的愛好,我對視覺的東西都感興趣,包括中國畫,可是我看國畫的看法跟懂國畫的人就不一樣了。比如說懂國畫的人會欣賞揚州八怪,研究他們的筆墨,我就不會,因為不懂。我老在想畫中反復出現(xiàn)的事物是不是當時真那樣,比如亭、軒、草堂,老有一個人坐在里面彈著琴,外面下著大雪,我會想,如果這事沒發(fā)生過,怎么那么多人來回地畫?那時候也沒有采暖,舒適性肯定有問題,但同時覺得在這種建筑里人與自然的關系特融洽。對我來說,這種開敞的建筑成為人對不污染的自然環(huán)境的一種向往。四合院在大山里,也應該敞開,如二分宅;“混凝土器”這個小房子在城市里,則是一種內向的開敞。
孟:說到通透,厚薄折屏風(圖20)最終呈現(xiàn)的是半透明的網格狀,它的結構概念是磚砌塊還是木龍骨?
張:很多事情我說得比較理性,可是我本來就喜歡美術,所以也有挺感性的一面。當時79號甲的洗手間的植草格子,也正好是擺在我辦公室里,拿著看著就開始有想法了。屏風的材料也是我當時拿在手里玩,這種人造石是富美家公司出品的,做廚房臺面用的,4cm是典型厚度,看起來就好像能透,我們之后把它削薄了才變得這么透明。所以我并不是不感興趣傳統(tǒng),有些手工藝產品我很感興趣。
孟:能感覺到,您為此還在同濟大學開設了“建筑學前沿:(手)工藝”。
張:當然這種屏風在中國早就有,其實也是推拉門扇的形式,日本現(xiàn)在還很多見,叫障子,它就是一個木框架上糊紙。所以是兩種材料的構建:木,用來做結構;紙,用來做圍護。我當時拿著人造石就想到看看人造石是否能透光;再用數(shù)控機床雕刻人造石就獲得不同程度的透光度?,F(xiàn)在記憶有點模糊,應該是在上海一個公司做的,然后加工完一看,真的行,不但透光,紋理還挺像宣紙的,那是意外收獲,于是用了一種材料做了以前兩種材料做的事。
圖21:玻璃磚拱
圖22:瓦拱
圖23:紙拱
孟:您對“小結構”的思辨,雖然是用理性去推敲,卻由感性驅動。
張:對這種小尺度的東西,我們選擇一種材料,一方面要先理解它的性質,一方面又想推動它的應用,我們就是用這種思想方法設計建造了玻璃磚拱(圖21)。我希望進一步做個9m高的。因為玻璃磚的厚度是8cm,所以拱的厚度就是8cm?,F(xiàn)在9m這個還不知道厚度上有沒有問題,其實就是反過來用玻璃磚的材料尺度限定結構的厚度,我們請了結構工程師進行結構計算。
孟:關于玻璃磚拱,您應該是在2009年就用玻璃磚設計了一座結婚禮堂。
張:那個項目一開始在南京,后來那個甲方就不太明確要不要蓋了。現(xiàn)在我們準備在鄭州重新設計建造一個。
孟:說到拱,您設計建造了瓦拱、玻璃拱、紙拱,我在想,是不是您是有計劃地用拱做成一個設計系列?
張:也沒有,其實是有機會就做。在中國的結構體系里基本就是磚混體系和梁柱框架體系,選擇就很少。拱是小單元材料做一個較大跨度很合理的結構體系,又能同時形成圍合,非常自然又非常邏輯,例如想用磚做個大跨度空間就應該做成拱,所以有機會就會試一試。那個瓦拱(圖22),現(xiàn)在看起來,結構上做得有點累了。
孟:是不是指因為瓦片太薄、交接部位太少,難以形成懸鏈線,所以不得不采用尖拱的結構方式?
張:不是。實際上是當時不想用灰漿將瓦拱粘接起來,我們就通過各種方法用鋼絲把瓦銜接起來,結構概念上是沒問題的,但實際上要用那么多鋼絲來建造,有點反客為主,又用竹篾水平貫通整個拱體來抵抗橫向側推力,就做得比較累。相反,玻璃磚拱和紙就很輕巧了。
孟:瓦拱是用平面單榀形成二維曲面空間,玻璃拱則用了馬鞍面形成復雜空間。前兩個作品的結構完全是拱。紙拱(圖23)我的粗淺理解是,拱是形式的主要部分,雖然因為整張紙導致了形式的連續(xù),但向內回收的部分是支撐拱的懸臂結構,紙這種材料將拱與懸臂統(tǒng)一成整體了。
張:對,用懸鏈線控制形,紙拱里頭穿了筋,你看到了嗎,是一節(jié)一節(jié)很小的泡桐木棍。
孟:注意到了,這個作品刊登于《世界建筑》2017年8期的封面[7]。
張:是,又回到了一個比較理性的狀態(tài)。2016年,中國美術學院做杭州纖維藝術三年展。當時好像是只找了很少幾個建筑師,我就想得做點建筑的,因為纖維藝術的歷史我也知道一些,最早應該是織掛毯,然后發(fā)展為更立體的軟雕塑。我就想,咱們得做空間的,人得進去,拿一種纖維材料——紙——做個拱似乎比較邏輯。我們用的杜邦紙質量非常好,你吊著它也可以獲得一個頂,可是結構是在別的地方,就會不在材料本身,沒發(fā)揮材料的潛力,也不夠建筑。
孟:您先選了材料,再由材料想到了拱結構有可能性。
張:現(xiàn)在我們做設計,各種材料都用,磚也用,混凝土也用,木頭也用,思考一個材料可能做什么。我們在重慶有個項目,房子塌了一半,老的這部分是木梁柱,但新的部分被我們設計成木拱,類似虹橋之類,于是用一種材料做出兩種不同結構體系,因為都符合木材的特性,梁柱用大木料,拱用小木料。
孟:您現(xiàn)在更多的是從材料去反過來思考有哪些結構的可能性。
張:是的,盡管拿到手的材料不一定是我最感興趣的,當然對混凝土其實蠻感興趣,還有磚的。
孟:您現(xiàn)在和結構工程師討論的時候是怎樣的方式,是什么時間介入,方案一開始的時候嗎?
張:很享受。很早,概念設計開始不久,我們最近在跟至少4位結構工程師保持比較緊密的來往,3個在北京,1個在上海。
孟:上海那位是?
張:張準老師。北京有位是常鏹老師,負責吉首美術館的結構概念設計,不過那個項目很復雜,不是單純的建筑結構,也有橋梁結構,參與的結構工程師比較多,結構工程里面做橋梁的是專門人員。
孟:您最新的項目之一是巴黎國際大學城“和園”(又稱“中國之家”)(圖24),這個項目里的青磚構造融合了遮陽、消聲等設計手段,回應了很多不同現(xiàn)狀環(huán)境、氣候等要求。
張:當時做設計,是要做一個一眼看去就很有中國特色的房子,我不會用形式符號,就想用材料,用灰磚,一看就是中國的磚。一旦有了這個思路,其實建筑結構是沒有創(chuàng)新突破的可能了,因為在法國8層建筑不能做磚結構。這是一個國家的項目,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怎么體現(xiàn)很重要,我們就是在構造做法上,用傳統(tǒng)工藝來做了一些文章。我和魯力佳在1992年就去過巴黎大學城,看了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設計的瑞士館,也看別的,比如荷蘭建筑師威廉·馬里努斯·杜多克(Willem M.Dudok)設計的荷蘭書院,所以我記得柯布出于健康的考慮不設計雙邊走廊這事,而且印象很深。因為我自己是長期在雙邊走廊的環(huán)境里生活,所以在“中國之家”的空間設計,特別想打破這種布局。柯布西耶設計單邊走廊是為了宿舍房間采光。我們比柯布那時設計的房間多太多了,我們有300多個房間,8層樓,結果就用單邊走廊環(huán)繞一圈,形成內庭,所有房間都朝外。恰恰這種內院又與法國奧斯曼式(Haussmannian Block)有內院的街坊也有一個呼應,材料和空間兩個東西一合,就出來這么一個轉圈的磚房子。
圖24:巴黎國際大學城“和園”
孟:還有一個問題想向您請教,是否可以請您談談建筑設計的“前衛(wèi)”與“后衛(wèi)”?
張:這個問題我現(xiàn)在真的不關心。我當時是學生的時候,可能會有點。我在美國時,有位來自南非的老師,他當時應該30出頭吧,很年輕,他曾對我說過一句話:你過了30歲,如果還要追求前衛(wèi)的話,就顯得幼稚了。大概是這個意思。
孟:是躺著評圖的那位嗎[8]?
張:對,羅德尼·普萊斯(Rodney Place)。這句話,我當時聽了也很奇怪,后來,我有一段時間被人家認為是“前衛(wèi)”。我自己這些年做建筑,應該是永遠是在學習做建筑,發(fā)現(xiàn)很好東西真的是沒有很強的時間感的。這種感受我在生活中有體會,不只是建筑,還是家具,很多經典的設計其實就是這樣。因為很多家具設計專利在發(fā)明50年后就失效了,就出現(xiàn)了仿貨。北京其實有兩家公司做仿貨做得很好,有一次路過其中一家就進去逛,然后售貨員就給我推薦說:您看這些椅子,都是最新的設計。她的話一下子就把我搗亂的興趣給激發(fā)出來了,我指著一把椅子(圖25)說:你知道這把椅子是什么時候設計的?當時她怎么回答我也忘了,其實那是美國人伊姆斯(Eames)夫婦在1950年代設計的?,F(xiàn)在我自己對自己了解比較多了,認識到我喜歡的東西都是1970年代之前的,1970年代之后我喜歡的東西很少,像文學,我比較感興趣法國新小說——1960年代的,電影——大概也是1960年代的,如果指家具設計,就可能更早。有一把椅子結構上特別巧,構件都是實木彎曲成的(圖26)。你能否猜猜這把椅子是那年設計的?或者是在10年的范圍以內?
圖25:伊姆斯椅子
圖26:索奈特椅子
圖27:《小偵探》
孟:1930年代?
張:這真的是太難猜了,1850年的,索奈特(Michael Thonet)設計的。歐洲的咖啡館里全是這把椅子,這椅子就代表了咖啡館。不知道1850年之前的咖啡館里用什么椅子。這就說明,時間的概念其實可能是連續(xù)開放的,而我喜歡的很多東西就是老東西。我聽的音樂都是三四百年之前的,交響樂、歌劇等。今天你的這個問題,我可以用密斯·凡·德·羅(Mies van der Rohe)那句話回應,“我不要做得多有趣,我要做得夠好。(I don't want to be interesting.I want to be good.)”這是目標,當然非常難達到,也許永遠達不到。很多人特別怕落后,我也有過,但時間不是太長。實際上考慮前衛(wèi)與否也許會對他們有消極影響,因為他們太擔心潮流了,在這個過程中,真正喜歡什么反而失去了。你看《小偵探》的這個打扮就有一個不明確的時代痕跡?!缎商健窌难b幀也是亦新亦舊,這是我和平面設計師一起追求的。
孟:我記得當時看您《小偵探》[9]那本圖文書(圖27)時,打開一看,發(fā)現(xiàn)翻開的左右兩頁紙上,字體怎么會不一樣啊?再看看才反應過來,是同一個故事不同主角視野的敘述,特別有趣。我個人以為您設計小偵探故事的方式,和您做建筑設計有很大相似之處,您有西方的受教育和展開教育的背景,對中國文化又很感興趣,最后設計出來的作品模糊了時代痕跡,卻又能辨析出您獨立思辨出來的烙印。
張:還不夠,還要繼續(xù)努力。
孟:非常感謝您撥冗分享了很多精彩的思想與故事。
注釋
[1]摘自2017年12月16日 2017UABB(Bi-City Biennale of Urbanism/Architecture)的張永和主題演講.
[2]張永和.圖畫本[M].北京: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
[3]陸翔, 黃源.北大建筑:79號甲+[M].北京: 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2002.
[4]張永和.繪本非常建筑[M].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14.
[5]張永和.三個建筑(結構)設計[J].建筑師.2015,2: 88-100.
[6]柳亦春.窗非窗墻非墻——張永和的建造與思辯[J].時代建筑.2002,5:40-43.
[7]《世界建筑》雜志2017年10期:造的現(xiàn)代性 張永和.
[8]張利.張永和訪談[J].世界建筑.2017,10: 26-31.
[9]張永和.小偵探[M].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15.
圖片來源
圖1~圖4、圖6、圖11、圖13、圖17、圖20~圖24、圖27: 來自非常建筑網站 http://www.fcjz.com/.
圖5、圖8、圖12、圖14~圖16:由非常建筑(Atelier FCJZ)提供。
圖7: http://m.treemode.com.
圖8 :https://www.gooood.cn.
圖9: http://jianzhubang.com.
圖10: http://news.szhome.com.
圖12: http://www.archiposition.com.
圖18 :http://projects.archiexpo.com.
圖25: https://www.moma.org.
圖26: http://en.thonet.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