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福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文學理論與批評研究中心,湖北 武漢 430079;黑龍江大學 俄羅斯語言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作為“20世紀最重要的短篇小說作家,蘇聯(lián)時期無可置疑的短篇小說大師”(Rougle,2003:4),俄羅斯猶太作家巴別爾(Исаак Бабель/ Isaac Babel,1894—1940)以小說、劇作、札記、隨筆、日記等多種藝術創(chuàng)作而享譽世界:馬·高爾基、康·帕烏斯托夫斯基、亞·沃隆斯基等眾多作家與評論家對他贊賞有加;馬克·斯洛尼姆、萊昂內爾·特里林、哈羅德·布羅姆、辛西婭·奧捷克等著名學者與作家對他推崇備至(王樹福,2013:71-79)。根據(jù)主題與風格的不同,巴別爾小說大致可分為四類:反映革命戰(zhàn)爭的《騎兵軍》,在1920年作者參加布瓊尼第一騎兵軍經歷基礎上加工而成;反映猶太人生活的《敖德薩故事》,以詼諧幽默的筆調描寫十月革命前敖德薩豪放不羈的猶太強盜;描寫生活體驗的《我的鴿子窩的故事》,在作者童年經歷和黑海沿岸、彼得堡等經歷基礎上寫成;以及描寫國外生活的少量短篇小說(Moser,1986:157;Carden,1972:ix)。
較之1920—1930時代的俄羅斯小說,巴別爾小說的情節(jié)設置明暗交替,彼此對立,相互映襯,表現(xiàn)為兩個或多個不同畫面大相徑庭,相鄰而現(xiàn),形成美丑相見、明暗交替的藝術效果與悖論風格。這在《騎兵軍》中表現(xiàn)為浪漫的詩意描寫與殘酷的自然呈現(xiàn)前后對照,在《敖德薩故事》中表現(xiàn)為熱烈的暴力敘述與幽默的溫情眷念明暗對比;在《我的鴿子窩的故事》中表現(xiàn)為鮮亮的敘述光線與內斂的心理暗影相互交替。巴別爾承襲1920年代盛極一時的“華麗散文”的風格,卻帶有一種截然不同的異國情調,表現(xiàn)為自然主義描寫和抒情沉思并置,諷刺怪誕和五彩斑斕同在(Moser,1986:157)。在巴別爾的所有小說中,幾乎都存在難以擺脫的“一個人(或一群人)生活中的那些不可能獲得解決但又無法與之妥協(xié)的沖突(矛盾抵觸)”(哈利澤夫,2006:94),交織著令人動容的“悲哀與同情”的思緒情致。
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蘇維埃早期小說作品中,巴別爾的小說創(chuàng)作極具個性和特色,令人過目難忘。就本質而言,巴別爾是一個自我意識極強的個性主義者:“巴別爾可以被閱讀,但卻無法模仿”,“他的聲音,一個豐富多彩而令人驚訝的融合著抒情、悲憫、神秘、戲劇和嘲諷的混合物,如此獨具個性,很難設想有其他作家像他一般”(Ehre,1986:148)。較之同時代人,“巴別爾與別的作家最大區(qū)別并不在于獨特的創(chuàng)作手法,而在于他對世界獨特的理解,尤其是那種特定的、具體的和多方面的戰(zhàn)爭人道主義觀”(戴驄,2003:2)。巴別爾的個性認同與創(chuàng)作風格之間呈現(xiàn)出微妙的雙向關系:前者經由藝術構思、創(chuàng)作靈感和敘述技巧,生發(fā)出一種悖論修辭、矛盾并置的藝術風格;后者經由情節(jié)悖論、主題對立和語言雜糅,塑造出一個特立獨行、奇崛雋永的個性形象;二者恰如同天平的兩端,彼此之間既變動不居又相對平衡,保持著一種動態(tài)的張力模式。在《騎兵軍》中,“哥薩克士兵身上展露的是人性與野蠻、理智與放縱、革命與無政府主義傾向的結合。巴別爾的語言功力后人難以比擬,包括他的地域感、幽默感和個性魅力。他善于在同一個故事、同一個畫面和同一個性格中將相互矛盾的事物協(xié)調地組織在一起。并且,他擅長以繪畫般的技法來運作文字,以突顯他所要表現(xiàn)的客體”(戴驄,2003:1)。
《泅渡茲勃魯契河》以冷靜客觀的話語敘述,構擬出一幅明暗交替的戰(zhàn)爭行軍畫卷,其情節(jié)設置形成典型的對比或明顯的對照。小說開篇寫道:“諾沃格拉德-沃倫斯克市已于今日拂曉攻克”(II:43)①,戰(zhàn)爭勝利的喜訊給軍隊帶來喜悅的歡慶。在這種快樂的氛圍中,周圍環(huán)境染上了一層輕松的基調:“我們四周的田野里,盛開著紫紅色的罌粟花,下午的熏風拂弄著日見黃熟的黑麥,蕎麥宛若處子,佇立天陲,像是遠方修道院的粉墻。靜靜的沃倫逶迤西行,離開我們,朝白樺林珍珠般亮閃閃的霧靄而去,隨后又爬上野花似錦的山岡,將困乏的雙手胡亂地伸進啤酒草的草叢”(II:43)。此處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是一幅平靜美麗的風景畫,充滿俄羅斯傳統(tǒng)文學的美感和畫卷的質感,這種充滿詩意的無韻詩式的描寫,營造出一種浪漫主義的輕松明快的風格,給人一種身心愉悅的美感。然而,作者筆鋒急轉,敘述基調突變,敘述場景也隨之截然改觀,畫面呈現(xiàn)出戰(zhàn)爭的殘酷和人心的疲憊:“橙黃色的太陽在天際浮游,活像被砍下的頭顱,云縫中閃耀著柔和的夕暉,落霞好似一面面軍旗,在我們頭頂獵獵飄拂。在傍晚的涼意中,昨天血戰(zhàn)的腥味和死馬的尸臭滴滴答答地落下來。變黑的茲勃魯契河水聲滔滔,正在將它的一道道急流和石灘的浪花之結扎緊”(II:43)。平靜的描寫讓人心驚肉跳,畫面的轉換令人目不暇接。此時,在硝煙彌漫的戰(zhàn)爭夜晚,朗月與波濤共生,咒罵與喧囂同在,歌聲與口哨混雜,人畜與圣母交織,構成一幅富有詩意又混亂不堪的泅渡河水圖:“莊嚴的朗月橫臥于波濤之上。馬匹下到河里,水一直沒至胸口,嘩嘩的水流從數(shù)以百計的馬腿間奔騰而過。有人眼看要沒頂了,死命地咒罵著圣母。河里滿是黑乎乎的大車,在金蛇一般的月影和閃亮的浪谷之上,喧聲、口哨聲和歌聲混作一團”(II:43)。顯而易見,作者有意舍棄了19世紀俄羅斯文學高貴單純、靜穆偉大的古典氣息,以富有蒙太奇之感的畫面營造出動態(tài)、變化的現(xiàn)代美感,在悖立中創(chuàng)造出更高意義的和諧美,在矛盾中巧妙建構出更深印象的整合美。
深夜,敘述者“我”隨著騎兵軍大隊人馬住進一個猶太孕婦家里,睡在一個猶太男人身旁?!拔摇逼v至極,倒頭就睡,夢見騎兵師長槍斃旅長,于是駭然而醒。孕婦用手指摩娑“我”的臉,請“我”挪一下,免得踢著被波蘭人殺死的父親,接著講述波蘭人的殘酷與父親的善良。此時窗外,“萬籟俱寂,只有月亮用它青色的雙手抱住它亮晶晶的、無憂無慮的圓滾滾的腦袋在窗外徜徉”(II:44)。如此畫面描寫讓人驚奇駭異,過目難忘。生存與死亡,殘忍與善良,黑暗與光明,月亮與人頭平靜地共處,沒有夸張,沒有煽情,點到即止。巴別爾很擅長把對立矛盾的東西組織在一起,以強烈的明暗對比造成獨特的藝術效果。誠如當代俄羅斯作家羅辛所言,巴別爾善于在同一個故事、同一個畫面和同一個性格中將相互矛盾的事物協(xié)調地組織在一起;擅長以繪畫的特點在文字上點染,以凸顯要表現(xiàn)的客體;色彩變化、明暗變化和疏密變化等作為美術和電影方面的技巧,在他的小說里運用自如(孫越,2001-02-14)。
巴別爾準確地傳達出時代的氛圍,創(chuàng)造出意味雋永的藝術畫卷。這不僅關系到寫什么,更重要的是如何寫,一如巴別爾所言,他不滿足于“寫什么”,更感興趣于“為什么和怎么樣”(Falen,1974:63)?!厄T兵軍》系列中高超的明暗交替的表現(xiàn)手法令人嘆為觀止:《意大利的太陽》中,城市成為一片廢墟,到處彌漫著尸臭味,戰(zhàn)爭近在咫尺,然而在夜晚的間隙,報紙編輯西多羅夫卻在“陰暗潮濕的屋子里”,在“彌漫著夜間潮濕的臭氣”中,伴著“那扇映滿月光、亮閃閃的窗子”(II:70),寫信回憶起意大利、古羅馬的圓形演技場、古羅馬的朱庇特神殿,以及芬芳馥郁的意大利坎帕格納大平原,幻想著遠在天涯的意大利異國情調。小說描寫到:“意大利讓我中了邪,迷住了我的心竅。一想起這個從未見過的國家,我就打心底里感到甜蜜,一如女人的芳名,一如您的芳名那么甜蜜,維克多麗婭……”(II:69)在戰(zhàn)爭間隙,名叫薩什卡的年輕梅毒患者心情愉悅,向沮喪的戰(zhàn)友唱起歌謠,贊頌起美麗的家鄉(xiāng):“田野的星星,田野的星星高懸在父親的小屋上,我母親憂傷的手……”(《歌謠》,II:190)失去一只眼睛的加爾金,在前線一家軍報當編輯,在炮火轟鳴的戰(zhàn)場上憧憬著美好的未來(《夜》)。在《騎兵軍》系列中,戰(zhàn)爭的死亡恐怖仿佛已被遺忘,瞬間的美感被放大到極致。阿列克在爬滿虱子的茅舍中唱歌,西多羅夫在傳播瘟疫的死尸的惡臭中寫到意大利,加爾金在炮彈的爆炸聲和傷員的慘叫聲中大談美好的未來。總之,在巴別爾的小說中,“色彩豐富的抒情味和事件的無慈悲的殘忍性,美麗的自然和殺戮與暴力的陰暗的場面兩兩對照著”(巴別爾,1948:27)。對于此悖論式情節(jié)設置,斯洛尼姆指出:“這些悲慘情節(jié)又不斷被突然出現(xiàn)的富有詩意的意外事件所沖淡。這種大相徑庭的情節(jié)的運用,正是巴別爾的風格和藝術的特點:他在描寫粗魯?shù)耐瑫r,又描寫溫柔;在描寫兇狠殘忍的同時,又描寫高尚的理想;在描寫放蕩和褻瀆之后緊接著就是英雄的犧牲”(Slonim,1977:72)。
在明暗交替的情節(jié)畫面中,巴別爾“把抒情的章節(jié)和自然主義的敘述,詩意奔放的想象和對肉欲的赤裸裸描寫交織在一起”(Slonim,1977:72)?!端_什卡·基督》中盡情地描寫薩什卡父子與討飯女人之間的骯臟放蕩和齷齪茍且,接下來寫父子倆回家的路上,看到的卻是四月溫馨而甜美的田野:“四月的土地濕漉漉的。黑乎乎的坑坑洼洼里閃爍著像綠寶石般的嫩草。綠芽在黑土地上繡出一行行精巧的針腳?!^一批出來放牧的牲畜從土崗上奔了下來,小馬駒在空明澄碧的天邊嬉戲”(II:97)。不同的畫面互相襯托,互相映照;大千世界的善惡美丑交迭變幻,濃縮在尺寸之間?!独戎印分v一個拋棄家庭參加革命的猶太王子伊利亞,最后被從逃兵中拉上潰逃的列車。他下身赤裸,死在幾行猶太古詩、一縷青絲和幾發(fā)子彈中間,被埋葬在無名的火車站旁。小說對共產黨員伊利亞遺物的描寫,簡直就是一幅絕妙的明暗交替的畫卷:“這是些五花八門、互不搭界的東西,有鼓動員的委任書和猶太詩人的紀念像,有列寧的金屬浮雕頭像和織在沒有光澤的綢緞上的邁蒙尼德(Maimonides,1135-1204)繡像,而且兩人的頭像并放在一起。第六次黨代會的決議匯編中夾有一縷女人的發(fā)絲,而在黨的傳單的頁邊密密麻麻、歪歪斜斜地寫滿了猶太古詩。幾頁《雅歌》竟然和幾發(fā)左輪槍子彈擱在一起”(II:193)。顯而易見,小說描寫的每組物品包含的意義都是對立的,如驚嘆號般刻畫出人物的復雜性,如放大鏡般呈現(xiàn)出人性的多樣性。
巴別爾的《騎兵軍》是一部由特定風格形成的藝術整體和一個中心行動或情節(jié)共同組成的書(Ehre,1981:228),其風格大致可以劃分為史詩性和悲劇性兩種。史詩和悲劇的模式功能作為對立的兩極,構成與眾不同的二重性風格,將散亂的故事巧妙地組織起來的。每一種風格都有自己獨特的語言、鮮明的意象,二者之間相互作用、彼此交織,使小說形成強大的藝術張力和思想內涵。其中史詩式風格在小說中占主導和優(yōu)勢地位,它是英雄行為的典范,如同一條直線貫穿小說始終,雖時有間斷,卻又重新恢復,呈波浪式形態(tài)前進(Ehre,1981:228)。深諳印象主義繪畫之道的巴別爾,善于把對立矛盾的元素組織在一個故事,一種性格,一個情景,一個片斷中,以強烈的明暗對比造成獨特的藝術效果。因此,歡樂的事件中加入了悲劇情節(jié),流血的事件中夾雜著生活瑣事,通過這種對比給人以深刻的印象(江文琦,1990:319)。巴別爾熟練掌握了19世紀短篇小說的藝術技巧,善于選擇素材和布置小說的格局,精于描繪色彩鮮明、光線陰影交叉的畫面,但對陰暗面的客觀描述較多。他的人物形象塑造,一方面體現(xiàn)出紅軍戰(zhàn)士的革命熱忱,另一方面受到自然主義人物描寫中生物學觀念的影響,往往強調哥薩克本性中殘暴的一面(彭克巽,1988:61)。高爾基也曾指出,巴別爾富于想象力,具有敘事才華,“但他的簡潔既有利又有弊;它可能使巴別爾進步,也可能毀滅他”(Зильберштейн,1963:389)。
在《敖德薩故事》中,情節(jié)的明暗交替以熱烈幽默、夸張詼諧的方式體現(xiàn)出來,隨處可見,形成悖論式的風格魅力。借用馬克·斯洛尼姆的話說,“這種對立事物的相互抵觸同樣也給他的敖德薩故事帶來一種獨特的、浪漫的和相互矛盾的情調”(Slonim,1977:72)。巴別爾的小說像他的情節(jié)一樣有趣迷人。他使用了一種源自象征主義的高度華麗的風格(a highly ornamental style)——非同尋常的比喻,色彩鮮亮的意象,傳神微妙的通感,栩栩如生的擬人,抑揚頓挫的措辭,流暢順達的排比,意味深長的重復。這一切都是在如18世紀上半葉著名英國繪畫家和雕刻家威廉·賀加斯(William Hogarth,1697-1764)式的自然主義(Hogarthian naturalism)語境中得以實現(xiàn)的。他的混合式手法,以精湛的藝術技巧,將象征主義的莊嚴隆重適當降低,轉換成充滿異國風情的奇思異想(Ehre,1986:49),以適應1920—1930年代廣大讀者的審美趣味和普遍不高的知識水平,由此在精英文學和大眾文學之間取得一種平衡,達到超乎尋常的藝術效果。
在《敖德薩故事》系列中,巴別爾熱烈幽默的藝術風格特征,得到集中而鮮明的體現(xiàn)。充滿暴力的鮮血不斷閃現(xiàn)在小說的字里行間,以蒙太奇手法和油畫般質感沖擊著讀者的視覺,營造出一種幽默奔放的奇特感覺。在《國王》中,去信勒索艾赫鮑姆的錢財不成,黑幫頭領別尼亞率眾夜間突襲殺牛,以示報復:“浸滿鮮血的大地上燃燒著火把,如同火紅色的玫瑰,同時槍聲四起”(I:62)。在《日薄西山》中,猶太青年別尼亞·克里克與兄弟密謀殺掉父親,繼承家族黑幫開創(chuàng)新業(yè)?!芭畠簜兌奸]上了眼睛,免得看見老頭兒牙齒被打光的嘴和鮮血淋漓的臉”(I:115)。“他們把老頭兒抬到水龍頭下,就像當初把特沃伊拉抬到水龍頭下那樣,打開了水龍頭,鮮血像水一樣順著斜水槽往下流去,而水像鮮血一樣往下流去”(I:115)。在《耶穌作的孽》中,謝廖加因阿里娜偷情而使用家庭暴力:“一場死命的抽打,直打得男人流出了眼淚,娘兒們流出了血”(III:101)。在《我的第一筆稿費》中,“我”與妓女維拉同床共枕,喝著熱氣騰騰的紅茶:“茶紅得像磚頭的顏色,冒著熱氣,像是剛剛流出來的鮮血”(I:222)。
與此同時,在《敖德薩故事》中又不乏溫情脈脈的懷念,對家庭和親人的溫情關愛,以及對敖德薩猶太人聚居區(qū)的眷戀想念。充滿溫情的親吻散落在章節(jié)段落中,舒緩鮮血造成的緊張氣氛,帶來一種輕松幽默的別樣情調。在《帶引號的公正》中,黑幫老大別尼亞和科利亞無意中撞了車,彼此不但沒有大打出手,而且在街道上彬彬有禮地向對方展示著真誠和溫情:“別尼亞站立著,科利亞站立著。他們握手問好,互致歉意,互相接吻,他們每個人都握著道友的手,握得那么用力,像是要把對方的手扯下來似的。拂曉已開始眨巴它朦朧的眼睛,莫嘉已去警察段換崗,兩輛運貨馬車已滿載著一度曾稱作‘公正’合作社的財物揚長而去,而國王和科利亞仍在傷心,仍在相互鞠躬致歉,仍在用手摟住對方的脖子,像醉鬼那樣溫情脈脈地親嘴”(I:106)。在《父親》中,海邊夜晚墓地周圍一片死寂恐怖,然而迎著徐徐清風和濕潤海風,戀情和愛意卻肆意隨風揮灑:“那時一群小伙子正把姑娘們拽過圍墻,墓蓋上響起此起彼伏的親嘴的聲音”(I:92)。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在1905年殘酷的敖德薩排猶暴動中,“一群雇傭暴徒砸毀我父親的店鋪,活活打死我的堂祖父紹伊爾”(I:167);而十歲的男孩“我”卻因緣際會,被帶到沙俄軍官盧勃佐夫家中,受到加利娜·盧勃佐娃的柔情款待,經歷了一次刻骨銘心的“初戀”。先前“我”渴望接近加利娜的身體,得到她的愛撫:“但我害怕她的目光,與之相遇便扭開臉,心里亂跳”(I:166),而此時她卻給了“我”亦真似幻的撫慰:“她摟著我……我的頭貼著加利娜的臀部,臀部移動著,呼吸著。……她說,用她的豐滿嘴唇吻了一下我的雙唇,然后把頭扭開了”(I:167-168)。于是,殘酷和狂歡、憂傷和喜悅、苦難和浪漫、淚水和幽默、死亡和愛情、瘋狂與寧靜等對立的特質或矛盾的因素,和諧而完美地并置在一起;作者巧妙地把沖突的內容和復雜的情感調和在一起,以亦莊亦諧、熱烈奔放的筆法,構擬出一幅色彩斑斕、聲情并茂的民族畫卷。
美國學者帕特麗夏·卡登指出:《敖德薩故事》以文體取勝,這大概是巴別爾作為作家為蘇維埃小說的發(fā)展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一種全新的小說口頭結構形式(a kind of verbal texture)出現(xiàn)了,伴隨著豐富多彩的文體:史詩般的故作勇敢,意第緒語式的幽默,希伯萊式的一本正經,強盜匪徒的行話——所有這些因素巧妙地交織在一部幾乎天衣無縫的小說中,同時伴隨著一種從早期作品中尚無法預言的藝術性。這種經由深思熟慮的豐富多彩的文體而產生的戲劇張力,很容易讓人想起果戈理(Carden,1972:76)。巴別爾研究者王天兵也認為:“在其出其不意的敘述過程中,巴別爾穿越少年時代就熟讀的法國作家拉伯雷《巨人傳》,跨過豪邁的文藝復興,進入更久遠的狂歡時代,潑灑出酒神的澎湃情欲”(王天兵,2007:193)。巴別爾以細膩傳神的筆觸描繪出一幅熱烈幽默的猶太畫卷,在《敖德薩故事》系列之《父親》中,隨處可見有著猶太族裔特有民族特色和情調的場面和景象:
她(即格拉奇女兒芭辛卡)坐在長凳上,給自己縫嫁衣。幾個孕婦跟她并肩而坐;一堆麻布在她支棱八翹的碩大的雙膝上移動;孕婦把各種各樣的吃食灌入她們的腹內,一如母牛在牧場上把春天玫瑰紅的乳汁灌入它們的乳房。就在這時,她們的丈夫一個個放工回家了。喜好罵架的女人們的丈夫在水龍頭下把他們亂蓬蓬的絡腮胡子洗凈擦干后,將地方讓給彎腰曲背的老婆子們。老婆子們在洗衣盆里給胖嘟嘟的小不點兒洗澡,拍打著孫兒白嫩的屁股蛋,然后用她們的舊裙子將他們包裹好。由圖利欽來的芭辛卡目睹了生養(yǎng)我們的富饒的福地摩爾達萬卡的生活——生活中隨處可見吃奶的嬰兒,晾曬的尿布和充滿城郊與大兵式孜孜不倦的新婚之夜。(I:83-84)
借用巴赫金描述拉伯雷的藝術世界的話語,“這個片段的主題是物質—肉體的豐裕,過剩的、生育的和成長的豐?!?巴赫金,1998:253),充滿著輕松快樂的生活氣氛和熱烈幽默的情節(jié)對比。在俄羅斯文學傳統(tǒng)范圍內,巴別爾的《敖德薩故事》中的戲劇張力(playfulness)和文字美感(verbal exuberance)明顯模仿了果戈理,尤其是他的早期烏克蘭小說:其一,兩者都將特寫(sketch)這一帶有某種高度原汁原味特點的文類,作為自己寫作的起點;其二,他們帶領讀者瀏覽文化的窮鄉(xiāng)僻壤——果戈理筆下的鄉(xiāng)村狄康卡和米爾格拉德,巴別爾筆下的猶太人聚居區(qū)摩爾達萬卡,通過彩色玻璃般的敘述可以看到獨特的當?shù)鼐用?;其三,普通生活變得別具一格,與眾不同,巴別爾筆下的商販、掮客、妓女、強盜,一如果戈理筆下的鄉(xiāng)村粗人,不是以單調的現(xiàn)實主義的筆調寫就,而是帶有浪漫主義或是幽默喜劇的狂熱(Ehre,1986:49)。正因如此,《敖德薩故事》在巴別爾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有著不可忽視的地位??梢哉f,《敖德薩故事》打開了通往《騎兵軍》的藝術之門,后者中情節(jié)對比更強烈,語言描述更絢爛,曲調表述更激越,與殘酷現(xiàn)實的反差也更大,也更能彰顯作者真實的內心想法。
作為一系列影響世界的歷史事件,1905年革命、“一戰(zhàn)”、二月革命、十月革命等革命事件極大影響著俄羅斯舊有的社會面貌,改變了俄羅斯歷史發(fā)展的軌道和所有階層的生活,也影響著知識分子作家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正是在動蕩不安的社會和思想雜陳的環(huán)境中,巴別爾創(chuàng)作出被他稱之為“真正遺產”的《我的鴿子窩的故事》系列。
在《我的鴿子窩的故事》中,巴別爾以幽默諷刺的語言描寫十月革命前敖德薩猶太人的喜怒哀樂與怨恨情仇,以明暗交替的情節(jié)復現(xiàn)出童年時期敖德薩的風土人情。在他的筆下,美麗與丑陋并存,污跡與綠草同在,天使和惡魔共舞?!兜隆じ鹄鳌分凶罴冋娴拿栏芯归W現(xiàn)在殘忍的無情背后;《初戀》寫出了猶太人死滅之前呈現(xiàn)出的驚異之愛,童心之美在血腥的屠殺中悄然伸展和蔓延;《童年·與祖母相處的日子》中,純真無邪的童年消失在無窮無盡的經書卷牘中;《醒悟》寫出了對自然的向往與對學琴的憎惡;《路》中混亂無序的街景與金碧輝煌的宮殿形成鮮明對照。飽讀詩書的巴別爾,深諳各種異質文化的精髓,既無法擺脫自己民族的歷史,又不安于被血色久遠地包圍,于是他選擇以悖論式的藝術風格來展示他對世界、人性和藝術的獨特理解。
在《我的鴿子窩的故事》中,小主人公“我”捧著期待已久的心愛的鴿子,興高采烈心花怒放,轉眼間情形急轉直下,在隨之而來的屠猶活動中哥薩克人當場把鴿子摔死在他的太陽穴上。該故事以一種不同的風格寫作,是一篇堪與契訶夫比肩的小說。它以田園牧歌式的語調開篇,帶著回憶的幸福和簡潔的句子:一個猶太男孩喜歡鴿子,終于有了足夠買一只鴿子的錢。小說中屠殺和歧視猶太人場面的描寫,既是最讓人慘不忍睹的段落,也是最令人思考不已的情節(jié)??释澴拥纳倌辍拔摇?,拿著買來的鴿子往回走。不料,哥薩克殘疾人猛然搶去鴿子,“用抓著鴿子的那只手猛打我耳光”,“我倒在地上,給砸成肉泥的鴿子的內臟從我太陽穴上往下淌去。內臟曲曲彎彎地順著面頰淌著,噴出血水,迷糊住了我的一只眼睛。鴿子細軟的腸子在我額頭上滑動,于是我合上另一只沒被糊住的眼睛,免得看到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世界”(I:162-163)。在這篇小說中,敘述、詩意和象征共同作用,形成最終的情感沖擊(Howe,1949:151)。在1937年發(fā)表的最后一篇童年故事《迪·格拉索》中,迪·格拉索美妙高尚的歌聲與粗俗猥瑣的商人的言行兩相對照:票販子科里亞卻只知斂財騙錢,“我的老大是個騙子手,成天瞇細著一只眼睛,蓄著兩大撇柔滑如絲的唇髭”,“我已經把錢悉數(shù)還給了他,他還硬不肯把表還給我”(I:203);與此對照,迪·格拉索以非凡高超的技藝征服了在場的每位觀眾,給觀眾帶來無與倫比的藝術美感,“此次來敖德薩先后演出了《李爾王》《奧賽羅》《褫奪公權》和屠格涅夫的《食客》”(I:206)。這種文本的前后對照和彼此呼應,讓人既懂得高貴的藝術噴發(fā)比任何的所謂規(guī)矩公正,也認識到人性的卑俗和世事的無奈。
簡言之,主題與情節(jié)的對照反襯是巴別爾小說藝術的主要基礎,光線與暗影的交織對比是其風格特點,其小說成功之處在于語言的鏗鏘有聲,節(jié)奏的精致緊湊,題材的前后對比,筆法的相互對照(斯洛寧,2001:336-337)。雙重元素的對照或多重元素的并置,形成一種巴赫金所謂的拉伯雷式文學風格:“巴別爾的拉伯雷風格的強盜,或者伊里夫和彼得羅夫筆下的流浪漢奧斯塔普·本杰爾德拐騙伎倆,出自同樣的滑稽不恭,這在巴赫金那里也留下了印跡”(克拉克,2000:37)。
就審美而言,獨具魅力的悖論式藝術風格,不僅使巴別爾在20世紀俄羅斯文學史中獨樹一幟,而且使其小說敘述別具異彩,體現(xiàn)出恒久而璀璨的審美價值,在時間的考驗中成為永恒的經典之作。與此同時,悖論式藝術風格包含著眾多分屬不同民族階層的觀念、不同思想意識的場景、不同文化系統(tǒng)的畫面。它們巧妙地結合在同一個場景、同一畫面或同一形象中,前后交替,彼此對照,形成強烈的文字沖擊和畫面質感,帶來震撼人心的藝術想象空間。巴別爾深刻領會時代文學精神,將華麗的詞匯、巧妙的修辭、豐富的意象等因素納入講述體中,形成別具一格的華美散文。同時,他積極響應時代文學主題,將革命的實踐者、勝利者與戰(zhàn)爭的被動者、受害者并置在一起,融合各種不同的聲音與意識,形成比較典型的復調小說(王樹福,2009:117-127)。正是通過復調式敘述策略,巴別爾巧妙地實現(xiàn)著小說的審美價值,表達對身份沖突的隱蔽思考,傳達對歷史現(xiàn)實的個性考量。
就本質而言,作為一個備受顛沛流離之苦的猶太人,巴別爾對生活是感性的,對藝術是敏銳的,對人生是敏感的。在理解生活上,他既具有常人的感受和體驗,也有非常人的感受和體驗;在把握藝術上,巴別爾既體現(xiàn)出同于常人的思維,又體現(xiàn)出異于常人的思維;在思想認識上,他既有理性的一面,又具有非理性的一面;在行為方式上,他既有世故的一面,也有天真的一面。巴別爾的個人性格、知識結構和藝術感受,不是獨白式的、單向度的,而是復調式的、雙重性的、兩極化的。他極力探索的生活現(xiàn)象,是被湮沒的日常生活與被邊緣的個體生命;他著力敘述的情節(jié)內容,是非理性的身體欲望與被壓抑的肉體感受?!皩τ诎蛣e爾來說,神圣的是現(xiàn)實、生活,是人的原始興趣、動機、情欲、欲望、性格……他敵視基督教和唯心主義世界觀,不認為肉體和物質是低賤的和罪惡的,而精神則是人類生活中惟一有價值的原初;……反對放任自流的冥思遐想、天堂的烏托邦、虛無縹緲的天國。相反,他熱愛軀體、血肉、肌膚、紅暈的臉蛋、蓬勃向上和生機盎然的能夠呼吸和能夠散發(fā)香味的牢牢固定在土地上的一切”(沃隆斯基,2000:127)。小說情節(jié)的悖論性與巴別爾的世界觀和生活觀密不可分,前者是具體而微的修辭表象,后者則是超越表象的人生訴求。
總而言之,在巴別爾的小說中,兩極的事物或對立的品性經常不露痕跡地融為一體,構成一種具有雙重特質、整合不同元素的悖論式風格。這極大延伸了語言的表達范圍和思維的想象空間,具有無限的藝術魅力和恒久的審美價值。情節(jié)的悖論性不僅巧妙凸顯巴別爾不同于俄羅斯官方主流的倫理身份和區(qū)別于西方價值的民族訴求,而且極大呈現(xiàn)俄羅斯作家對藝術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之間互動關系的獨特審美取向,在相當程度上提升了20世紀早期俄羅斯小說的表現(xiàn)手段和藝術效果,拓展了俄羅斯小說敘事詩學的堅實基礎,為蘇聯(lián)小說的發(fā)展和興盛奠定不可忽視的基礎。作為巴別爾小說詩學的重要表征,悖論風格與復調敘事融合現(xiàn)實主義和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詩學理念,使多種文學傳統(tǒng)和多樣文化因子融為一體;用幽默詼諧的語言書寫猶太族裔的苦難生活,以審美的力量消彌嚴肅文學與通俗小說的文學范疇;并見證著離散及漂流的年代里,知識分子與作家共同的悲劇命運(王樹福,2016:86-95)。因此,巴別爾在身份、性格、思想和藝術上具有雙重性、兩極性或悖論性,既充分說明其創(chuàng)作的復雜性和包容性,彰顯其小說的多樣性和多重性,也表明巴別爾研究的重要性和豐富性。
注釋:
① 參見Бабель,И.Э.C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В 4-х т [M].Т.2.М.:Время,2005.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隨文標出該著卷數(shù)和引文出處頁碼,不再一一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