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靈
一
我十六歲才知道有個大姐。
當時,我們一家陷在天塌地陷的悲痛中,爸爸躺在床上一口氣接不上一口氣,頭上的血洇透棉布。爸爸是我發(fā)現(xiàn)的,我拉開柵欄門,大雪把門前的碌碡埋住半截,一個人被白色覆蓋,石頭上的積雪變成紅色,我撥開積雪,原來是爸爸,不用說,肯定是進京上訪的爸爸又餓又累,一頭栽在碌碡上。
媽媽緊緊摟著爸爸哀鳴:“他爸,你不要扔下我們!要知這樣,咱不去要求平反昭雪了!”
爸爸睜開眼,目光堅毅,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記住,不平反昭雪,我死不瞑目!”
弟弟慌慌張張地進來,連聲喊著:“爸,餅折買來了,餅折買來了?!?/p>
餅折是爸爸的最愛,不管多大的病,只要吃上一口,肯定康復。餅折只有四十里地外的公社飯館賣,還得起早排隊,稍晚一點就買不上,我一直在怪弟弟不懂事,救起爸爸弟弟就跑得無影無蹤。
弟弟把一團紙塞給媽,媽撕開焦黃的米面餅折,遞到爸爸嘴邊,爸爸為之一振,慢慢睜開眼,但是很快皺起眉頭,厲聲問弟弟:“哪里弄的錢?”
弟弟最怕爸爸,爸爸平時要求他最嚴。他臉憋得通紅,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北京時你給的壓歲錢,我一直藏著舍不得花?!?/p>
爸爸愣愣地看著弟弟,眼角涌出淚水,他慢慢伸出干瘦無血的手,想撫摸兒子,但是只伸出一半,頭一歪斷了氣。我、弟弟和小妹同時趴到爸爸身上大哭,震天響的哭聲震動了山村。
北京,在我的記憶里既清晰又模糊,海軍大院樹木參天,樓宇座座,大得永遠走不到頭,春天一來,滿園花朵。我弟弟和小妹是龍鳳胎,我六歲、他們?nèi)龤q時,我們一起上蘭天幼兒園。爸爸威嚴正直,媽媽能歌善舞,家中陽光明媚,笑聲不斷。幼兒園小朋友告訴我,爸爸是正師級,我雖不懂,但猜到官不小,因為不少小朋友的爸爸見到我爸立正敬禮,我爸走出老遠他們才離開原地。
一天,爸媽剛吃過晚飯,一幫戴袖章的人沖進來,幾個人不由分說擰上爸媽走了,剩下的人把我家翻了個底朝天,書散了一地,床鋪散了架,衣裳鞋襪四處飛舞。弟弟和小妹嚇得哇哇哭叫,我看著這些強盜,牙齒咬得咔咔響。爸媽一夜沒回來,我們仨也沒合眼。第二天天亮,一男一女兩個軍人進來,把我們裝到吉普車上就走,我大膽問:“帶我們?nèi)ツ睦???/p>
女戰(zhàn)士說:“找你們爸媽?!?/p>
果不其然,在車站候車室見到了爸媽。爸爸已換上便裝,臉上露出青痕,媽媽頭發(fā)散亂,衣著不整,弟弟、小妹撲到爸媽懷里。上車后我和弟妹很快睡著了,睡得很沉很深,睜眼時已到一個小院。小院很小,掛在大山的夾縫中,三間土窯,院里只有一棵歪把子棗樹,樹上幾個瘦吧干癟的紅棗在秋風中搖曳。
男女軍人扔下我們走了,弟弟和小妹哭叫:“我要回家,我們要回家。”
爸爸吼道:“給我閉嘴,這就是家!”
我打個冷戰(zhàn),爸爸雖然嚴肅,但是從來沒有發(fā)過這么大的火。
隨著日月的推移,我漸漸知道我們是被轟回爸爸老家,不知道爸爸犯了什么錯誤,既不敢問,爸媽也不說,只見爸爸經(jīng)常寫信。窯洞里沒有桌子,爸爸是在炕沿上寫的,信紙是廢化肥袋,紙片大小不一攤在炕上,寫一大沓。我不認識爸爸寫的是什么,在大山窯洞住,上學得到四十里地外的公社,我、弟弟和小妹沒法上學了。再說爸媽不會農(nóng)活,掙不上工分,全家吃了上頓見不到下頓,也供不起我們上學。不管爸寫多少信,沒有一封信寄來。
我十六歲那年,爸爸衣衫襤褸,背著玉米面餅子上了路,寒冬臘月回到家門口跌倒在大雪里,含恨離世。
爸爸的喪事十分簡單,裹著一條棉被埋在山坡上,媽媽自始至終沒掉一滴眼淚,我們家由繁華的京城墜落到大山腹地,都沒見媽掉過眼淚,只是媽媽明顯消瘦,兩只眼窩深陷。
爸爸去世后不久的一天,她把弟弟妹妹支走,拿出一張廢報紙,我認出是弟弟買餅折的那張舊報紙,上面的油漬浸濕年輕女子的半個臉。媽說:“京芝,你爸的冤案指靠你了,翻不過來你爸合不上眼啊。”
我想起來了,爸爸死時眼睛一直睜著,鄰居幾次幫忙都失敗了。
“我這么小,行嗎?”
“你不行,你去找你姐?!眿屩钢鴪蠹埳系恼掌f,“她是你大姐,叫遵芝,在《田共日報》工作?!?/p>
我有些害怕,說:“人家認我嗎?”
媽掏出一個紐扣大的玉獅墜,掛到我的脖子上,說:“你戴著它去?!?/p>
我好奇地看著玉獅墜,精靈剔透,潔白無瑕,大獅子腳下有只可愛的小獅子。
媽媽見我堅定下來,把一個藍布包袱挎在我肩上,又從腰間摸出四元錢,說:“你從公社乘汽車到長治,由長治坐火車到太原,再由太原坐火車去田共省巖莊,你大姐就在巖莊?!?/p>
我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媽把這么重要的事情托付給我,就是最好的證明。我暗下決心,一定不讓媽媽失望,讓地下的爸爸合上眼。我知道,在我家四元錢是天文數(shù)字,媽媽沒舍得給爸置領席下葬,現(xiàn)在給我是要好鋼用在刀刃上。
我沒有聽從媽媽的安排,只是遵從了媽媽的路線,我走到公社,沿公路走到長治,順鐵軌找到太原,又沿著鐵路直奔巖莊。我不分晝夜,累了宿候車室,緩過來繼續(xù)走,餓了找小飯館吃剩菜剩飯,實在沒得吃就餓著肚皮走,不知昏倒過幾次,我想起爸爸給我們說的話:“窮人的孩子是石頭,不怕風,不怕雨,不怕冰雹打!越打越硬棒!”到了巖莊,媽媽給的四元錢還在腰里掖著,只是衣服四處張嘴,麻繩納的鞋底磨出大窟窿,頭發(fā)結成氈片,耳朵凍得生瘡,雙手裂得像鯰魚嘴,吐著鮮紅的血絲。
好不容易找到《田共日報》傳達室,我沒進門就栽倒在地,不省人事。當我醒來,看到收容所的汽車在門口,傳達室?guī)煾荡叽偎麄兛煨├邠尵?,不然非出人命不可。我撲騰著坐起,說:“我不是流浪者,我來找我大姐。”
我說著把報紙遞給傳達室?guī)煾?,師傅看后問道:“你找她??/p>
我點頭說:“對,她是我大姐?!?/p>
“她叫什么?”
“遵芝,就在你們報社?!?/p>
師傅仔細端詳著我,然后對收容所的人說:“沒事了,你們撤吧?!?/p>
收容所的人仿佛自己做錯了事,謙卑地告辭,當時我糊涂了,分不清是誰做錯了,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原來省報是老大,任誰都惹不起。
我被讓進傳達室,熱浪迎面撲來,我的身上立刻暖和起來,四處尋找煤火也沒找到,我想起北京家的暖氣,沒錯,就是暖氣。大姐的《田共日報》傳達室都有暖氣!
師傅問我是哪里人,怎么落魄到這種地步,我告訴他家住山西深山,一路步行而來,因凍餓才昏倒,師傅立刻從暖氣上取出飯盒,說:“閨女,吃吧?!?/p>
我搖頭,說:“我急著找我大姐?!?/p>
師傅說:“不吃不給你找?!?/p>
沒辦法我只好打開飯盒,大米飯上蒙著紅燒肉,香味撲鼻誘人,我一邊吃著,淚水不覺落入飯中,這是我十六年來吃得味道最復雜的一頓飯。
吃完后師傅拿起電話:“是遵芝編輯嗎?”
我聽見銀鈴般的聲音:“師傅,有事嗎?”
師傅說:“有個女孩找你,叫你大姐?!?/p>
話筒里半天沒回音。
師傅說:“下來吧,怪……”
我看到師傅的眼圈紅了。
二
不一會進來一人,齊耳短發(fā),喜眉鳳眼,臉蛋白中透紅,細高個兒,當她站在我的面前時,我驚呆了,她的身架、臉盤、走路的姿勢,和媽幾乎一樣!比報紙上更年輕、更漂亮、更氣質(zhì)凜然。我一眼便看見她脖子上戴的玉獅墜,晶瑩剔透,潔白無瑕,只是獅子腳下不是小獅子,而是一只鏤空的繡球。我認定她就是我千里迢迢要找的人,急忙叫道:“大姐?!?/p>
“你是哪里人?”她沒有答應,卻突然問我。絕了!口音和媽一模一樣,是那種我叫不出名而十分熟悉的鄉(xiāng)音。
“長治?!蔽覜]有說自己的村名,有意說出離我們最近的大城市。
“你怎么知道我?”我沒有急著回答,掏出油漬洇濕的《田共日報》,又從衣服下面取出玉獅墜,我怕丟失貼身掛在脖子上,它散著我的體溫。
“我不知道你,是媽讓我戴著它來找你。”
她取下我的玉獅墜,和她的并在一起,兩個同樣大小、同樣顏色、同樣質(zhì)地的玉獅立刻活了,鬃毛高縱,尾巴翹起,乾坤之作,天衣無縫。
師傅說:“一個女孩子,步行來巖莊找你,沒進門就昏倒了,差一點被收容所帶走?!?/p>
她說:“我?guī)阆热コ燥??!?/p>
我說:“我吃過了,師傅帶的飯讓我吃了。”
她說:“王師傅,謝謝了!”
王師傅說:“咱倆還說這些,遠了?!?/p>
我聽出他們的關系十分親密。
她摘下我身上的藍包袱,包袱已看不清顏色,上面滾滿了泥土。我怕弄臟了她的衣服,忙說:“里面沒衣裳,不沉,我拿著吧。”
大姐沒有理我,第一個出了傳達室,我急忙跟上,慌亂中忘記和王師傅告別。
大姐帶我穿過座座大樓,來到一個有幼兒園和小學的大院,我知道這是家屬院,在北京我們住的就是這樣的大院。大姐帶我走進11號樓,打開302的門,這是三室一廳,廳不大,房間不小,和我們北京市的家大致相同,很是舒適溫馨。我站在原地不知如何適應,大姐也沒發(fā)話,而是進了衛(wèi)生間,里面響起嘩嘩的流水聲。
不久大姐出來,說:“你叫什么?”
我回答說:“京芝?!?/p>
大姐說:“京芝,你到衛(wèi)生間洗個澡,水我放好了?!?/p>
我遲疑不動,大姐看出我的心思,說:“替換的衣服我給你準備?!?/p>
我不知說什么好,鉆進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一片白霧,我的眼淚滾了下來,洗澡,十年了未曾奢望,那是永遠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我很珍惜這次機會,衣服脫得很慢,我將尚不豐滿的肌體融入溫暖如春的花灑下,因為柔潤的肌膚承受不住雨柱的撕咬,立刻跳出。我用手接水,一次次撩到身上,待適應后才鉆進水流,無數(shù)只小手在我身上游躥,那舒服、那愜意、那陶醉,生來第一次。
我沒洗好大姐就把換洗的衣物遞進來,我看到紫花內(nèi)衣,紅色秋衣秋褲。內(nèi)衣小時候穿過,離開北京再沒有碰過,爸媽沒錢給我買,褲子也是東改西湊的舊物。
我隨大姐來到陰面的住室,床鋪是重新布置過的,方格褥單一塵不染,緞面棉被蓬松柔軟,鋪上放著綠色毛衣毛褲,小喇叭口的褲子,更顯眼的是一件時髦的羽絨服。
我在大姐的督促下穿上毛衣毛褲,穿上小喇叭口的褲子,換上一雙力生運動鞋,大姐讓我坐好幫我剪發(fā),在大姐的收拾下我立即變成一個少女,一名女中學生。奇怪,我不知道大姐怎么這么快就弄來衣服,好像知道我要來似的。大姐把玉獅墜重新給我戴上,綠幕襯托下的潔白玉獅墜,更加栩栩如生,鮮活騰挪。
然而,我卻不知如何邁腿,成了邯鄲學步。
大姐見我這樣,轉(zhuǎn)身出去,關上屋門,大姐知道我尷尬。
我聽到街門響,隨后我的屋門砰的一聲,進來一對孩子,男孩女孩一般高,一個模樣,背著同樣的兒童書包,我看出是龍鳳胎,頂多三歲。我更斷定大姐是我的親姐姐,她繼承了媽媽龍鳳胎的基因。我剛要問他們叫什么名字,男孩瞪著眼說:“你怎么在我屋里?”
小女孩叫起來:“哥,她戴了媽媽的玉獅墜!”
小男孩圍著我轉(zhuǎn)了兩圈,站在我面前盯著玉獅墜,突然說:“妹,她的玉獅墜是小獅子,媽的玉獅墜是繡球?!?/p>
小女孩點頭,問我:“你是誰?”
這時大姐進來,說:“許東、許陵,叫二姨?!?/p>
許東、許陵立刻齊叫:“二姨好?!?/p>
大姐說:“你倆到許陵屋學習,今晚許東就和妹妹睡一屋?!?/p>
大姐和孩子們走了,不久隔壁傳來大姐帶領他們背唐詩的聲音。久違了,耳邊響起北京時媽媽教弟妹唐詩的聲音。
我去廁所,路過門廳的穿衣鏡,鏡子里的少女嚇了我一跳,婀娜多姿,亭亭玉立,穿上新衣裳的我和大姐形同一人,只是身條瘦出兩圈。
吃飯時一個人進來,許東、許陵一齊擁上前,叫道:“爸爸?!?/p>
我急忙站起,喊道:“姐夫?!?/p>
姐夫愣了,許陵說:“她是二姨,從長治來的?!?/p>
姐夫在我和大姐的臉上來回掃射,最后停在我胸前的玉獅墜上,漸漸露出笑臉,說:“吃飯吃飯,不用拘束?!?/p>
吃飯中我偷瞄了姐夫,一身警服,年輕帥氣,不嚴而威。說實話,姐夫稱得上標準的美男子,但比起穿軍裝的爸爸,稍遜風騷。
第二天下午,大姐沒有上班,門廳的寫字臺上放著藍色包袱,大姐一遍遍翻看爸爸的廢牛皮紙。我躲在門后偷偷看著,到現(xiàn)在大姐也沒問我什么,一般人不都會刨根問底問個透嗎?太不正常了。我原有的慶幸和堅信慢慢淡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她一母同胞的妹妹。
我站的腿都要麻木,從室內(nèi)的明暗知道太陽快要落山。這時門鈴響起,大姐開門,一個臃腫的女人進來,大姐幫她脫掉羽絨服,我的眼睛忽然瞪圓,她長得和大姐更像,只是面目更豐潤,如不仔細看,說她們是雙生也有人信。只是大姐說話慢聲細語,她說話高門大嗓,一張嘴房頂?shù)幕覊m都會飛動,她說:“大姐,什么急事催我馬上來巖莊,電話里說不行么?!?/p>
大姐收起舊牛皮紙片。
她問道:“這么爛的群眾來信,你也看,巴不得報社評你為模范?!?/p>
大姐拉著她朝我的房間走來,我趕忙整理衣襟,把玉獅墜擺正。
大姐她們進來,她驚愕地問道:“她是誰?”
大姐說:“咱妹妹,京芝。”
我張嘴叫:“二姐?!?/p>
二姐突然咆哮:“誰是你二姐?我不認識你!”說后轉(zhuǎn)身而去。
大姐連忙跑出去,我凍僵似的蒙了,大腦一片空白。
很快,大姐的臥室里響起爆炸聲。
大姐說:“是媽讓京芝來的?!?/p>
二姐:“我沒有媽,媽早死了!”
大姐:“糊涂!媽終于有音信了。”
二姐:“大姐,是你糊涂!我兩個月,你五歲,她扔下咱倆和狗男人私奔了。奶奶養(yǎng)活我,誓死不送人,我向奶奶要過媽媽,奶奶說媽死了。我問你我們有媽媽嗎,你也告訴我媽媽死了,現(xiàn)在平地冒出個媽來!”
大姐:“是奶奶和我約定不告訴你。”
二姐的聲音更大了:“她這么多年找過你嗎,找過我嗎?想過丟下兩個月的我怎么活嗎?她是爸的叛徒,是娼婦、蕩婦,是不齒人類的畜生。大姐,你要是認賊做母,我死不答應!”
大姐:“化芝,你冷靜一點好不?”
二姐怒不可遏:“我能冷靜嗎?我冷靜不了!十惡不赦的狗男女,鼓搗出狗崽子,天理不容!”
兩聲砰砰門響,大姐喊著“化芝——化芝——”,追了出去。
三
二姐沒有回來。這短短一天,我經(jīng)歷了驚喜、感動、恐懼和不安。我明白了許多,大姐是我的親姐,我還有一個二姐,但是與我為敵。
以后幾天我聽到姐夫和大姐悄悄的對話,姐夫問大姐,你爸和媽如何走到一起?你爸五一年入朝抗美,你媽五三年懷你妹妹,可能嗎?大姐說爸媽是清東陵護陵人的后裔,兩個村距離二里地,他們同時入伍,青梅竹馬自然成為一家。媽媽是部隊文工團歌舞演員,五三年入朝慰問志愿軍,演出后知道爸就在附近陣地,私自離隊找到爸爸,因違犯文工團戰(zhàn)時紀律,回國即復原回家??上О职植恢缷寢寫言芯凸鈽s犧牲。大姐說她看了京芝爸爸的材料,才知道這些。
姐夫明顯對我好了許多,臉上不見公安官員的嚴肅,吃飯時不停地給我夾菜。大姐每天晚上趴在門廳的桌前,用《田共日報》的稿紙改寫爸爸的材料,大姐的字和鉛印一般,想不到媽有這么出息的女兒。
一天,姐夫把兩張車票交給大姐,說:“小車在下面等著,你和京芝去吧。”
姐夫把我們送上火車,這是我第二次坐火車,難免有些激動。我們隨人流出站,我認得這是北京火車站,十年前我就是從這里上火車。寬廣壯觀的長安大街,兩邊的樹上、建筑物上,全都掛滿黑幔,行人胸前戴著白花,臉上掛滿淚水,我們乘坐的公交車上,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哀樂,原來是偉大的毛主席謝世,今天是全國治喪第一天。
我們來到我夢中縈繞的大院,大院黑的、白的花團聚簇,肅穆沉靜,人們走路輕輕的,生怕驚醒熟睡的毛主席。大姐拉著我走進寫有專案組的房間,年輕軍人接過大姐交上的材料,轉(zhuǎn)身進到里間。稍頃一個軍官模樣的領導出來,對大姐說:“材料我們收下了,你們回吧?!?/p>
大姐說:“什么時候通知我們?”
軍官皺起眉說:“他的問題復雜,當時首長高抬了貴手。道德敗壞,破壞軍婚,霸占志愿軍烈士的妻子,本應羈押判刑?!?/p>
大姐說:“不是這樣的?!?/p>
“有新的物證嗎?本人和家人的說辭沒有效用?!?/p>
我們毫無收獲的回了巖莊,講給姐夫聽后,他一言沒吭,我看到姐夫牙槽上的肌肉不停地牽動。大姐更是沉默,話語少得可憐。我很失望,背地里哭過多次,我想回到媽媽的身邊,媽媽在等消息,望眼欲穿。可是,大姐沒有放話,我張不開嘴。
這樣的日子熬了半月,我像霜打的莊稼。一天上午,大姐和姐夫一起回來,我有些納悶,這么多天姐夫第一次上班時間回家,而且和大姐一塊回來。大姐遞給我一封信,說:“京芝,你姐夫給你辦妥了戶口準遷證,你回家到公社把戶口遷來巖莊,路上千萬不能丟了?!?/p>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我的戶口遷到巖莊,不就成了巖莊市人,吃上商品糧?我哆嗦著接信封,三次沒有成功,還是大姐揣到我的口袋才完事。大姐把一沓錢放到我衣服里面說:“這一百元錢,是你姐夫和我孝敬媽的。”說著幫我把口袋縫死,隨后又給了我十元零花錢。
姐夫?qū)Υ蠼阏f:“走吧,要趕火車?!?/p>
姐夫因事回機關,大姐把我送上火車,鋼軌發(fā)出一連串的歡唱,我想爸爸得知我的消息,一定會為我高興。
我回到家按大姐的囑咐,向媽說了爸爸的情況,我說:“北京接受了大姐寫的申訴材料,答應一有消息,及時通知。媽,大姐說了,她會盯到底,讓你放心。”
媽臉上露出微笑。我又把信封交到媽媽手里,媽媽看后驚愕地問道:“你大姐要把你的戶口遷到巖莊市?”
我說:“你拿的不是公安局的準遷證嗎?”
媽媽的手像我一樣哆嗦不停,要不是我接住信,一定會掉到地上。
弟弟妹妹聽說我要成為巖莊人,一齊嚷嚷:“媽,我也要去找大姐,和大姐一起成大城市人。”
我莊嚴地宣布說:“從今開始不許再叫我大姐,叫三姐。因為媽還有兩個女兒,我們的大姐和二姐?!?/p>
我看到媽眼角的皺紋突然鋪平了,盡管她沒有笑。
我讓媽幫我拆開內(nèi)衣口袋的縫線,變戲法似的掏出一沓嶄新的人民幣,弄得嘩嘩山響,說道:“這是大姐、姐夫孝敬你的,一百元!”
弟弟妹妹跳了起來,爭相要一飽眼福,因為他們從來沒見過這么大額度的面值,更不要說一百元的財富。
堅強無比的媽媽,風霜、滄桑的臉上掛滿晶瑩的淚珠,我緊緊抱住媽媽。
回巖莊后,大姐帶我到了馬村派出所,馬村是巖莊市的城中村,幫我們辦關系的是所長,二十一二歲,英俊干練。我從大姐他們的對話中聽出所長是姐夫的徒弟,和大姐很熟,所長只是在我們告辭時才看了我?guī)籽邸?/p>
大姐直接上班,我一個人回到家,心花怒放,今天起我就是巖莊市人了。我開始清掃房間、擦窗戶、拖地、刷廁所,我要替大姐做所有的家務,做飯我不發(fā)愁,七歲我就會,雖然我沒做過城市的飯,但上次來時已經(jīng)幫大姐打下手,大姐家做飯的路數(shù)已略知一二。
中午我做了兩個菜,一個菜花炒肉,一個醋溜白菜,外加我手工搟的面條,大姐兩眼放光,一邊吃一邊說,好吃,太好吃了。
姐夫一連二十多天沒有回來,大姐說這是常事,公安工作特殊,經(jīng)常兩三個月不著家,她早已習以為常。不久,大姐出外采訪,許東、許陵由我接送、照料,陪他倆做作業(yè),他倆高興,我更愿意。
作為巖莊人,不學文化哪成。每天整理完家務,我打開電視,電視上有教學節(jié)目,我從小學聽起,越聽越入迷,因為過于上心,燒漏一鍋、燒壞一水壺。闖此大禍,我驚恐萬狀,惶惶不可終日。
十天之后大姐和姐夫同時回來,我首先匯報了這事,姐夫聽后笑了,說:“好事啊,為了學習燒壞一鍋一壺,值得!”
大姐聽后也笑了,我懸著的心落了下來。
幾天后大姐和姐夫把我叫到他倆的房間,姐夫問:“京芝,你已是巖莊人了,對今后有什么想法?”
我一時發(fā)窘,只想過替大姐做家務,這話能說么!
姐夫說:“你是想上學,還是想工作?”
我迅速權衡,我對電視上的知識感興趣,若能上學,簡直是比戶口轉(zhuǎn)到巖莊還要幸運的事。但仔細一想,家境狀況并不允許我上學,需要我馬上掙錢養(yǎng)家。我站起來給姐夫、大姐恭敬地鞠躬,說:“姐夫、大姐,我想上班養(yǎng)家。”
我看到大姐的眼圈紅了,姐夫說:“好吧,明天讓你大姐帶你去吧。”
姐夫就是這樣,總不把話說完,盡管如此,我激動得一夜沒睡。
四
大姐帶我穿行在筆直的廠內(nèi)大道,我不知道院落有多大,只知道比大姐的報社大多了。接待我們的規(guī)格也比馬村派出所高多了,巖莊印染廠黃廠長親自出馬,在門口迎候大姐。
黃廠長握著大姐的手說:“可把你盼來了!”
黃廠長看著手下人員辦完我的入廠手續(xù),非要留大姐吃飯,大姐說還有稿子待發(fā),必須趕回報社,黃廠長惋惜地放了大姐。
勞資科長領我先見了整理車間主任,之后帶我去印染廠家屬院,家屬院離廠區(qū)三站地,一進院猶如來到迷魂陣。我們來到單身樓前,門口的值班員早已等候,老遠就高叫科長。值班員一溜小跑地帶路,我們來到425房間,房內(nèi)兩張上下床,值班員說:“科長,京芝的鋪是右上,住上層安靜、干凈,不行我馬上重新安置?!?/p>
科長點頭,值班員的臉放松下來。
科長和值班員走了,我發(fā)現(xiàn)其余三個鋪的被褥五花八門,一看就知道是自備,只有我的被褥、床單是整套,臉盆、毛巾、暖壺、香皂也一應俱全,絕對是廠里置備,我的心狂跳不已,我不僅是名副其實的巖莊印染廠的工人,而且有了安全而干凈的棲息之地。我不知道這是姐夫的面子,還是大姐的關系,但是我知道我在廠里受到了非同一般的重視。
我太愛我的工廠了,它坐落在棉一、棉二和棉三、棉四之間,五個廠區(qū)占去巖莊小半個市區(qū),四個棉紡廠生產(chǎn)出的棉布,全由我們廠印染,據(jù)說巖莊印染廠是華北最大的印染廠。上班沒幾天,廠里沸騰了,人們興高采烈議論,臉上洋溢著自豪,《田共日報》連續(xù)報道巖莊印染廠的成就,黃廠長的大幅照片登在頭版,第二版還有我的車間主任玉照。
第一年我的工資每月二十九元五角,我每兩月給媽寄去三十元錢,第二年工資漲成每月三十九元,我每月給媽寄去二十元。平時我省吃儉用,僅是臨近春節(jié)給許東和許陵買了身新衣服。春節(jié)前黃廠長交給我一項任務,把大姐請到我們廠,大姐來后,黃廠長對大姐說:“京芝很爭氣,兩年被評為廠級模范職工?!?/p>
大姐說:“都是黃廠長的培養(yǎng)?!?/p>
廠長請大姐吃飯,大姐拒絕我參加,我理解大姐,不叫我搞特殊化。
第三年過年我回到老家,媽媽臉上的菜色已經(jīng)消退,憔悴和愁容不見,弟弟妹妹穿著新衣服,屋里換上大花被褥,墻壁糊著《田共日報》,媽媽在北京時天天看報紙,想不到媽媽訂了大姐的報紙。鄉(xiāng)親鄰居聽說我回來,擠了一窯洞,我萌生一個念頭,努力攢錢,爭取給媽蓋一棟新房,讓苦命的媽媽告別低矮的土窯洞。
關于爸爸的事兒,媽媽不問,仿佛沒有那事。上墳時我偷偷對爸爸說:“爸,請你老人家耐心等待,大姐在為你的事努力,大姐是個言而有信的人!爸,女兒已是國營正式工人,我要讓媽和弟妹住上新房子,全村沒有的新房子!”
燃燒的紙錢騰空而起,打著旋升入云端,我知道爸爸相信了女兒。
回到印染廠,我拼命工作,有意減少給媽的費用,把錢存入銀行,我第一次有了存款。我的生活既緊張、又愜意,既勞累、又快活,廠里一些小伙子,不停地邀我吃飯,我使命在肩,一概拒絕。當時社會流行一句話,“先治坡,后置窩”,很應我的心思,媽媽沒住進新房,我不會動心交朋友。
時間飛梭,眨眼暑季到來,巖莊的夏天酷熱難捱。一天,車間主任告訴我大姐讓我明天回家。我想是該回家一趟了,已有半年沒見大姐和許東、許陵,又猜想或許是爸爸的事情有了進展,她知道我星期天都主動加班的,否則哪里來的模范。
我換上印染廠新發(fā)的工作服,當時女孩子最美的服裝就是印有廠名的工裝,那是身份、名分、地位的標志,國有大廠的產(chǎn)業(yè)工人是領導階級,是國家的中流砥柱,是青年人的向往。我敲開大姐的家門,姐夫也在,真是難得。大姐看到我,趕忙讓我進門坐下。剛坐好,馬村派出所所長從屋里出來,我又立刻站直,這也是我的恩人,三年半的洗禮使我悟到,沒有所長的鼎助,我成不了巖莊人。所長久違的犀利眼神再度出現(xiàn),不過這次不是一瞥,而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盯得我都不好意思。
吃過飯大姐把我叫到房間,問我:“所長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我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
大姐笑笑:“我是說人,人家警察學校畢業(yè),父母早亡,獨自一人,時下是女孩們的爭搶目標。因是你姐夫的徒弟,姐夫出面,才使你近水樓臺先得月?!?/p>
我明白了,姐夫做媒大姐拉纖,給我開拓美滿婚姻的大道,我怦然心動,未曾萌動的芳心蕩起漣漪,頓時臉熱心跳,不用說臉肯定紅到脖子根。
我剛要答應大姐,話到嘴邊又咽回去,我想起對爸的誓言,身上打個激靈,這么早就結婚成家,相夫教子,還怎么為媽蓋新房?我低下頭,手無目的地摸索衣角。
大姐問:“你不愿意?”
我吭哧半天說:“不,我不想這么早結婚?!?/p>
大姐笑道:“傻丫頭,不結婚先處著?!?/p>
我始終沒出屋,我聽到姐夫和所長走了,大姐回來臉色有些慍怒,但她沒有譴責我。我說要回廠,大姐也沒挽留。我知道,自己把姐夫得罪了,我的條件比所長天上差到地上,我頭上這點光,全是姐夫和大姐照的,沒有姐夫和大姐,我就是一顆石頭。
我不懊悔,等我給媽蓋起新房再告訴姐夫和大姐,他們一定會原諒我的。如果那時所長依然獨身,我會像一團火似的撲到他懷里,我要用熾熱的心焐熱他受傷的心,一輩子!
七月底我收到弟弟的信,我業(yè)余時間學習,已能讀書看報,我迅速拆開。
三姐:
順安。
我背著媽媽給你寫信,媽媽知道一定不會饒我。你知道我不識字,是找人寫的。
近日山洪暴發(fā),滔天水浪從天而降,咱家土窯被大水吞沒,多虧媽媽發(fā)覺及時,叫醒正在酣睡的我和妹妹,一家免遭滅頂之禍?,F(xiàn)在我們住在臨時窩棚里,四面透風,今冬難避風雪嚴霜。
三姐,你說怎么辦?
弟弟
驚雷轟頂,天旋地轉(zhuǎn),我跌倒在床上,半天沒有知覺。
等我醒來身上滿是大汗,衣服濕透,腦漿噴張欲裂。怎么辦?存折上剛攢了一百五十元錢,我全部取出,寄回了家。
我失眠了,家中一場大水沖滅了我的夢,蓋一棟新房簡直是癡心妄想。一百五十元錢,僅夠修一個土窯洞,勉強解決媽媽和弟妹過冬。我渾身像抽了筋,扒了骨,疲軟無力,整天渾渾噩噩上班。車間主任以為我病了,幾次讓我到廠醫(yī)務室看病,我咬緊牙不休息,我缺錢,休息一天就減少一天收入。半月我瘦了十斤,同室的工友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但是誰也摸不透我的病根,無藥可下。
一天下班,我拖著疲腿回宿舍,突然有人喊我,回頭一看,原來是以前的室友小覺。她是四川瓊州人,家境比我好不了多少,因此我倆相見恨晚,無話不談,兩年前她不辭而別,至今沒有音訊。她拉住我,我們在路邊的公園長椅坐下,四周的燈發(fā)出幽光,好像置身在夢幻中。
小覺愈發(fā)漂亮,應該說妖艷,她上身穿著大開口的綢布衫,露著半個奶,肚臍眼裸露,短褲僅到大腿根,頭發(fā)燙成綿羊卷,迷人的香水陣陣飄飛,我心驚肉跳,急忙把頭躲開。
小覺問我遇上什么煩心事,把自己折磨成干黃瓜。我把家中發(fā)水的事兒說后,小覺說:“我以為多大的事兒,不是缺錢嗎?”她拉開閃閃發(fā)光的坤包,拿出一沓錢遞給我,“這是三千元,你先用,不夠再找姐拿?!?/p>
我瞠目結舌,真是別君一日,當刮目相看。
我沒接,是不敢接。我說:“我還不起。”
小覺說:“咱姐們還說這些,給你就沒想還?!?/p>
我十分好奇,莫非小覺成了個有錢人,我突然想起派出所所長,要是有他在,或許會給我個肩膀靠靠。我問道:“你結婚了?”
“沒有?!?/p>
“你有了男朋友?”
“婆婆還沒生呢?!毙∮X說后放聲大笑,笑得我渾身起疙瘩。
我納悶了,不由得問:“你做什么工作?賺這么多錢。”
小覺看出我的意思,說:“好好在印染廠干,你干不了。”
我說:“我想干,既然你能干,我也能干!”
小覺不說話了,夜幕太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半天,小覺起身,一聲不吭地走了。
我有些急切,大喊:“我一定能干,和你一樣!”
小覺沒有回頭,消失在樹影里。
五
巖莊的酷熱漸漸退去,我的心隨著天氣變涼也舒展一些,弟弟來信說新修一孔土窯洞,比原先的小許多,但今年度冬沒有問題?;厮奚岬穆飞希线h看到小覺在等我,她仍然穿著夏日的服裝,極其短,極其暴露,頭發(fā)改成護住臉和耳朵的垂柳,無風而飄動。
小覺對我說:“走,到原來的宿舍看看?!?/p>
小覺一定算計過,今天三個室友上夜班,宿舍只有我一人。我給小覺倒了一杯白開水,她呼啦倒出一堆食品,牛肉罐頭、面包、香腸、江米條、蛋糕,這些對我都是奢侈品。
我以為小覺是來拉我出山,但談天說地小覺沒那層意思,我有些失意,把話岔開,問道:“最近回過家嗎?”
“剛回來?!毙∮X說。
“不過年過節(jié),這時候回家?”我不解。
小覺說:“家中蓋房,他們沒見過世面,我不去蓋不好?!?/p>
我說:“蓋磚房?”
小覺說:“三層小樓,我們村第一座樓。”
我舌頭都要吐出:“你家蓋樓了?你出的錢!”
小覺臉上漾滿自豪,笑而不答。
小覺的成就勾起我的欲望,本已熄滅的火焰忽地燃燒,幾乎把我燒成灰燼。我對小覺說:“姐,你得幫我,我不想蓋樓,只想給老媽蓋三間磚房,我媽的命太苦了!”
小覺審視我,眼里含著疑問:“找你大姐啊,你大姐是省報大編輯,還給你媽蓋不起三間磚房?”
我說:“大姐和我是同母異父,大姐五歲時媽離家出走,我爸去世后我才認識大姐,大姐這樣待我,我已感恩不盡,怎好意思再求大姐給媽蓋房?”
小覺沉默不語,眼角漸漸滾出淚珠,神情比我還哀傷。
我不安起來,內(nèi)疚地說:“小覺姐,實在難就算了,我慢慢攢。”
小覺抬起頭,說:“我不想把你拉進火坑?!?/p>
“只要能掙錢,火坑也跳,我是孫猴子,趟過太上老君的八卦爐?!蔽覕蒯斀罔F地說。
“那好吧,你準備準備,過幾天我來叫你。這事一定保密,連你大姐、姐夫都不能說?!毙∮X說后抱住我,淚水打濕我的肩膀。
下一個倒班小覺來了,我早已準備好,帶好衣物離開印染廠宿舍。
我跟著小覺走進中都大酒店,酒店富麗堂皇,人影交錯,仿佛是另一個世界。小覺安置好我的住處,遞給我一套服裝,說:“我去上班,你換好工作服到18樓找我?!?/p>
小覺走了,我換上工作服,工作服又窄又小,幾乎赤身露體,我本能地護住胸部,既委屈,又激動,在這么豪華的大酒店工作,是有面子的。我一咬牙,一甩頭離開住室。
我走出電梯,看到大廳坐著一溜和我一樣工作服的女孩,個個貌美如仙,楚楚動人,原來好友小覺是頭,她喊到誰,那個女孩子激動涕零。
小覺看到我并沒有說話,示意我跟她走,我們來到1808房間,她對我說:“京芝,一會兒客人就來,記住我的話,客人要怎么樣,你必須滿足??腿瞬粷M意,你的飯碗就掰了?!?/p>
小覺忙去了,我打量室內(nèi),沙發(fā)、電視、電話、衛(wèi)生間一應俱全,一張雙人床橫在中間,迎面的大鏡子鑲滿墻壁,潔白的被褥一塵不染,兩個大枕頭也是白色,我的工裝猶如萬里云海中的一朵桃花。
門響起,我下意識地顫抖,喊道:“請進?!?/p>
客人進來,隨手開燈,原來幽暗柔和的光線驀地退場,室內(nèi)一片光明,頭發(fā)掉在地上也能看清。我看到客人是個肥頭大耳、肚子高突、外八字腳、滿嘴酒氣、六十歲模樣的老男人。
他看著我,眼睛一眨不眨,我捂著胸后退,他嚴厲地說:“脫!”
我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沒動。
他說:“真是個雛,還不懂這里的規(guī)矩,我告訴你,脫干凈,脫得一絲不掛?!?/p>
我以前隱約感覺出這工作的性質(zhì),只是時候未到,總還抱有一點僥幸心理,覺得未必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恐怖,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為了磚房豁出去把自己獻給這個可以做我父親的老男人,我含淚脫去單薄的工裝和內(nèi)衣,動作極慢,仿佛一層層扒皮,老男人有著極好的耐性。
我的肌體全部暴露在老男人的面前,他說:“站到床上!”
我木訥地站好,老男人伸手敲敲這,敲敲那,幾乎敲遍我的全身,我好像失去知覺。突然老男人把我扳倒在床,劈開雙腿,長時間地注目一個地方,無比屈辱的淚水泉水般地涌出。
不知道老男人什么時候脫光,重重的身子猛地壓住我,一陣撕裂感迅速傳遍我的全身,我的大叫并沒有喚起老男人的同情,反而激發(fā)出他更大的激情,我像一塊土地被犁得千孔百瘡。
我剩下一絲氣息,老男人大汗淋漓躺在我的身邊,屋門吱扭一聲開了,我嚇得急忙拉被子,小覺對老男人說:“穿衣服?!?/p>
在小覺的目光下,老男人穿好衣服,小覺說:“兌現(xiàn)吧?!?/p>
老男人打開公文包,抽出一沓紙幣。
老男人離開,小覺把錢給我,說:“這是你的,八千。還是那句話,永遠保密!”
我一周沒有出住屋,大病一場,全是小覺照料。無論夢中還是醒時,大姐的影子一直在眼前晃動,為我的不辭而別怒其不爭、恨其不軌,我不是渾身濕透,就是淚流滿面。我萌生輕生的念頭,我墮落成不齒的雞,何以見江東父老!
小覺姐看透了我,說:“京芝妹,既來之則安之。從今天起,你要忘記以前的你,忘記以前的所有人,你就是你!女人有各種活法,什么叫成功,超越現(xiàn)實,超越庸人的俗念,敢于特立獨行,開創(chuàng)她人之無有,就是成功。只要你在家鄉(xiāng)戳起第一棟小樓,或開辦一家店鋪,江東父老立刻佩服你,你立刻成為他們的驕傲、女神。開弓沒有回頭箭,向前光明無限,半途而廢換來是唾棄?!?/p>
我開始對小覺側目,她說的話我從未聽過,新穎、高深、易懂,洞穿肺腑。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小覺悔恨欲死之時,她的師傅就是用這句話拯救了她。
我經(jīng)歷了化蛹成蟬的蛻變,不再是以前的京芝,我沒了六親,我就是我。我化了名,加入姐妹們的坐臺隊伍,有小覺姐的關照,加上我的出眾盤子,還有我獨有的嫵媚狐妖,男人只要碰到我,定會銷魂失魄,醉死溫柔鄉(xiāng)。三年我?guī)缀跎岵坏眯菹?,像擰緊的發(fā)條不停地接客,一天少說三四個,多時會撩到五六個狗男人,在我的眼里男人就是異性禽獸,造鈔機器,在報復他們的過程中,謀取最大的利益。
一天,小覺姐找到我說:“京芝,可以回家了,你的積蓄上二位數(shù)了?!?/p>
沒錯,我的收入小覺姐一清二楚,一分一厘都是她安排的。
小覺姐說:“三年有沒有中意的,哪怕模棱兩可的也要抓住,趁年紀輕嫁了,居家過日子?!?/p>
我的臉又紅了。
第四天我起程回家,弟妹見到我以為碰到鬼,嚇得臉色煞白,說村里傳我失蹤,早死了。
我走進土窯,既小又窄,沒有窗戶,門用幾根木棍擋著,半天我才適應,看到媽媽躺在昏暗的炕上,妹妹告訴我因我失蹤,媽癱瘓兩年了。
我哭著叫醒媽媽,媽睜開眼睛傻了一般瞅著我,突然一把抓住我,生怕我再飛走,哭腔哭調(diào)地說:“是京芝?是京芝?”
媽媽忽地揚起枯手,我知道她想扇我發(fā)泄心中長期的積憂和無助,我做好了承受的準備,但是媽的手突然落下,撫摸我的臉,沒完沒了地摩挲,我的淚把媽的手包裹了,我一頭栽在媽的懷里,痛哭不已。
媽沒有哭,也沒有淚。當夜讓我挨著她睡,媽一夜沒合眼,我的眼也合不上。母女倆并排而臥,卻沒有任何語言。
幾天里由妹妹的嘴里知道,我斷了寄錢,家里沒有了經(jīng)濟來源,弟弟帶著她要了兩年飯,把變餿的餅子、山藥帶給臥床的老媽吃,老媽沒叫過一聲苦。
我叫上弟弟在村中轉(zhuǎn)了幾圈,人們見到我像躲瘟疫似的避躲。我視而不見,照轉(zhuǎn)不誤,弟弟說:“行啦,人們知道你活著回來,回家吧?!?/p>
我沒說話,停在街中心,我們村滿打滿算十幾戶,窯洞依山而造,所謂的街中心是打腫臉充胖子。
我問弟弟:“路北這塊空壩,是誰家的?”
弟弟說:“老王八家的?!?/p>
我想起來了,老光棍老王八,我問:“他還活著?”
弟弟說:“活著,東北角那個草棚,就是他的窩。”
我走進草棚,老王八的腰彎得像鐮刀,看了半天才說:“你是芝妮子?”
還好,他認得我,我說:“八爺,你壯?!?/p>
老王八說:“燈油就要干了,說不準今晚脫掉衣裳,明早就用不著了?!?/p>
我說:“八爺,你壽長哩!”
老王八咧開嘴笑了,嘴里黑如窯洞。
我說:“八爺,我想和你商量個事。你這風吹即倒的草棚,遮擋不住風雪。你愿意不愿意和我媽調(diào)換一下,你住我家窯洞,我要了你這個土壩,我不占你的便宜,補償你一萬元?!?/p>
老王八支起耳朵:“芝妮子,你再說一遍,我聽不清?!?/p>
我知道他聽得一清二楚,是不敢相信天上突然掉下餡餅,一萬元,在閉塞、尚不開化的山村,是比天大的數(shù)字,要不是我說,老王八下輩子也不敢做美夢。我一字一頓地重說一遍。
老王八激動地說:“芝妮子,可別蒙我,我風燭殘年,一股風就吹燈拔蠟?!?/p>
我說:“我說話算數(shù)。”
弟弟先是瞠目結舌,當看出是真事時悄悄拉我,小聲說:“這哪值一萬元,一千元也不值?!?/p>
老王八估計要黃,急切地說:“什么時候辦?”
我說:“你同意,現(xiàn)在就可以辦?!?/p>
老王八說:“現(xiàn)在就辦,你們別動,我馬上回。”
不一會鄰居跟來,老王八咧著沒牙的嘴,笑道:“我叫了個中間人?!?/p>
我笑了,這個老王八奸猾、世故。
我從背包里取出一萬元和城里的合同書,老王八當即按上手印,中間人也按了手印。我讓弟弟按的手印,弟弟十分不情愿,磨蹭半天,他認為我辦了件大傻事。
老王八的土壩賣了一萬元,還得了一孔窯洞,消息像炸彈把小山村的天炸了個窟窿,我的名聲遠播飛揚。
第二天,我租好兩孔窯,全家搬進去。天黑前我、弟弟和妹妹幫老王八住進我家的窯洞,弟弟一直耿耿于懷,臨出門對老王八說:“老王八,小心毛賊惦記你那一萬元?!?/p>
老王八嘿嘿笑,說:“我玩得都不玩了,什么沒經(jīng)過!”
六
在老王八的土壩上,吹氣般的冒出一座青磚紅瓦的三層樓,周圍百十里的山民趕廟似的匯來,爭相目睹我的尊容。給弟弟提親的打破腦袋,妹妹一夜也“洛陽紙貴”,媒婆們在小樓前動粗廝打,氣得小妹讓我寫了副牌子放在樓前:本姑娘不嫁。
一些和我說上話的紛紛找我,希望我?guī)齻兊暮⒆踊虮救顺錾?,我不能再待在家里,給媽留下三萬元,弟弟一萬元,小妹一萬元,說:“你們省著用,往后的日子長哩。”
媽聽出我的話音,說:“芝芝,不寄錢沒事,別再那么長時間沒信兒。”
我在媽的額頭親了一口,對弟妹說:“你倆要好好照料媽媽?!?/p>
弟妹頻頻點頭,弟弟說:“三姐,放心吧?!?/p>
我回到巖莊,租了間房子,安頓好找到小覺姐,要求她再收留我?guī)滋?,我向她交底,這些天一直在找一個人的電話,由于當時沒上心,紙條不知丟哪去了,越想越覺得那人對我好,三十多歲文質(zhì)彬彬,我若不主動他就陪我坐著,小費照給,眼里含情脈脈,時而嘆息,我猜出是在為我惋惜。我曾問他太太做什么工作,他說一人打拼,先治坡吧。我怕小覺姐不信,把十指咬破,說:“我只要等到那個人,馬上金盆洗手,今生今世餓死不再重操此業(yè)?!?/p>
小覺姐答應了。
我苦等三個月,那個人也沒出現(xiàn),每天我羞于見小覺姐,可低頭不見抬頭見,好沒面子。正在我百無聊賴、望眼欲穿、如坐針氈時,一個客人站在我面前,同伴喊我我才醒來,抬頭一看,可謂夢里尋他千百遍,回首他已到面前,他愈發(fā)英俊氣勃,浩然日月。我跟著他來到1808,進門他就把我扔到床上,粗野地扯掉我的衣服,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大幅度地施暴,嘴中吼著:“半年多你跑哪去了,害得我發(fā)瘋!”
他把我折騰得成一攤爛泥,他也軟的像泄了氣的皮球,他溫情地撫摸我,溫文爾雅的感覺重新回來。他問我為什么不給他打電話,我實話實說,他翻身從床頭柜拿起圓珠筆,在我的小腹上涂寫,邊寫邊說:“叫你丟掉,叫你丟掉!”由于使勁過大,筆尖畫出血痕。
我剛要發(fā)嗲,門嘭地打開,我和他沒來得及反應,兩個干警站在床前,一人命令道:“滾起來!”
我倆剛剛起身,另一個干警啪啪拍照,罪行確鑿,鐵證如山。
兩個干警押著我倆來到大廳,其她姐妹和嫖客早在,嫖哥們衣著不整,淫女們披頭散發(fā),我看到小覺姐也在打哆嗦。中都大酒店的老板急急趕來,頭上豆大的汗珠飄落,步伐踉蹌,像打醉拳。
幾個干警走來,酒店老板連忙迎上,嘴里喊著:“許局長,我認罪,我認罰!”說著撲通跪下,腦袋磕地如雞吃米。
我從長發(fā)縫中一瞥,剎那癱在地上,許局長,原來是姐夫!
這幾年我不再看報,對姐姐姐夫的情況一無所知。正呆愣著,一聲呵斥傳來:“站起來!不要來這一套!”
我一看更是五雷轟頂,說話的是姐夫的徒弟。這時押我拍照的那個干警走到徒弟身邊,說了什么,徒弟又在姐夫耳邊說什么。我哪里知道拍照的干警是徒弟的跟班,當年徒弟秘密找我時曾讓他揣著我的照片。姐夫聽說我在干下三爛的勾當,當即火冒三丈,命令道:“全部拘留,老板也不例外!”
徒弟立正敬禮:“馬上執(zhí)行命令!”
我們被關在不同的看守所,交待、寫檢查、流眼淚??罩酗h起雪花,我肚內(nèi)沒食,身上缺衣,牙齒打顫。一個看護干警叫我,我知道又要審訊,可這次沒進審訊室,而是帶我進了寫有“所長”的房間,干警退出,我才看到坐在所長座位上的竟是大姐!我不敢說一句話,等著大姐的訓斥,大姐卻走到我跟前,取出衣服披到我的身上,又把飯盒放到桌上,說:“吃吧,你最愛吃的大米飯肉澆頭?!?/p>
我哇的一聲抱住大姐,哭道:“大姐,我給你丟人了!”
大姐的手在我的背上輕輕拍著,沒有說話,我覺得冰涼的液體落在臉上。
大姐看著我吃完,我覺得大姐不是大姐,而是媽媽。我想好好看看大姐,卻發(fā)現(xiàn)大姐的右臉腫脹,有明顯的五個指印。我問道:“姐夫打你了?”
大姐笑笑,說:“不小心跌倒,手墊臉時碰的?!?/p>
大姐的謊言,小孩子也不會相信。但我絞盡腦汁也完全想不到當時的情景。
抓捕那天,姐夫到家已是后半夜,大姐被叫起來,不知道啥事。
姐夫說:“你妹妹找到了!”
大姐忙說:“是嗎,在哪找到的?”
姐夫把一疊照片甩在床上,大姐看到我和野男人一絲不掛的裸照,看到我和雞鴨們被抓的敗像,被一悶棍打蒙。
姐夫怒不可遏,罵道:“有什么桌子有什么腿,有什么娘有什么女,老鼠的孩子必打洞,她媽是個蕩婦,下的崽兒只能是騷貨!”
大姐說:“我和化芝也是媽生的,我倆是什么?”
姐夫正在火頭上,大姐的話無疑是一桶汽油,姐夫的火苗忽的竄上房,一巴掌掄開,大姐的右臉立馬爆起五個手印:“她都墮落成妓女,你還在袒護她!”
姐夫扔下大姐離家,從沒紅過臉的姐夫、大姐,因我分居了。
我更不可能知道,大姐私自給我送衣、送吃的,又被姐夫知道了,姐夫食言,沒有把徒弟一罰到底,而是關了七天禁閉。這次,姐夫的話更重:“再讓我發(fā)現(xiàn)你和你嫂子藕斷絲連,我把你開除公安!”
七
后來我才知道,當年黃廠長發(fā)現(xiàn)我不辭而別后,立即趕到大姐家匯報,又發(fā)動多人尋找,毫無下落。黃廠長說自己失職,負荊請罪。姐夫當即拍了桌子,責怪大姐讓狗肉上席。本來我沒答應姐夫徒弟一事,就讓姐夫耿耿于懷,接著我又玩失蹤,更是把姐夫氣得差點背過氣去。
大姐安慰黃廠長,說是自己的錯,這時大姐已升為報社副總編輯,黃廠長更是羞愧難當。以后的日子里,廠里和大姐發(fā)動不少人繼續(xù)尋找我,仍然杳無音訊。大姐背著姐夫,求姐夫的徒弟馬村派出所所長秘密探訪我的蹤跡,也是無功而返。徒弟自認行蹤詭秘,但也沒能跳出師傅的掌心,已是巖莊公安局長的姐夫發(fā)現(xiàn)他在找我,狠狠臭罵徒弟一通,說再發(fā)現(xiàn)管我的事兒,一罰到底。徒弟戰(zhàn)戰(zhàn)兢兢,想不到?jīng)]幾天一紙任命下來,命令徒弟走馬上任市刑偵大隊大隊長。
大姐在印染廠蹲點一個月,為新華社寫了兩篇內(nèi)參,連續(xù)報道了印染廠的經(jīng)驗,內(nèi)參引起高層領導的重視,批示立即推廣。省里聞雞起舞,市里迎頭趕上,黃廠長水漲船高,霎時紅透半邊天,隨著“學趕浪潮”的洶涌,黃廠長坐上巖莊市委副書記的寶座,我的車間主任接替印染廠廠長。
我要知道原來恩惠于我的人,個個會發(fā)展為巖莊的要人,絕不會一步踩空,萬劫不復。
我是和姐夫的徒弟一天解除羈押的,徒弟官復原職,我們可慘了,樹倒猢猻散,小覺姐南下廣州,我回到出租屋,無所事事。大姐家是不能去了,要是碰見姐夫,還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沒人知道我住的地方,我把窗簾拉得嚴嚴的,白天黑夜不開燈,自己關自己的禁閉。我被下一步的出路折磨得寢食不安,突然看到肚皮上的號碼,多日來因為驚魂不定,竟忘了這碼事,我找到公用電話試著撥出,通了,話音傳來,是他!他問我在哪里,我剛告訴他,電話就放了,我心中罵道:“負心狼!”
我回到屋內(nèi),萬分失意地躺在床上,我成了雞狗不理的東西。
懵懂中屋門響起,我警惕地聽動靜,門又響起,很輕,我斷定不是公安人員。我開門,被猛地抱住,由氣息知道是他,我本能地掙脫開,說:“你忘了干警的警告?再被抓個現(xiàn)行,死定了!”
他看看我住的環(huán)境,的確容易被人誤會賣淫,說:“整理東西,我們走。”
我沒有反對,退掉房間,他帶我來到城鄉(xiāng)結合部的農(nóng)村,這里偏僻,三間房一個獨院。我問道:“這是你家?”
他說:“不是,我租的?!?/p>
我倆誰也沒說,同居了。第二天他去忙事業(yè),我在家做專職太太。我知道他姓梁,叫萬福,是工程隊老板,有時晚上回來,多時留在工地。
臨近春節(jié),梁萬?;貋斫游疫M市,我們來到北人商城,我來巖莊這么多年一次也沒來過這里,想不到商城如此宏大氣派。萬福給我買了一大堆衣裳,還花高價買了枚戒指,買后就套在我的手上。
晚上我說:“給我買這么多衣物干嘛,我勤儉慣了?!?/p>
萬福說:“一輩子一次,再窮也不能窮京芝?!?/p>
我不懂:“什么一輩子一次?”
萬福說:“明天我們結婚?!?/p>
“結婚?我沒戶口?!蔽蚁肫鹱约旱膽艨?,這么多年仍在馬村派出所,說不清早沒了,即使有也不敢去開證明。
萬福笑了說:“傻丫頭,我們那不用戶口?!?/p>
我半信半疑跟著梁萬福回到桃州,他們村不小,家里已經(jīng)布置妥當,紅帳、新屋、響器、鞭炮、肉菜,一樣不少。我倆剛一入門,碎花雨傾盆而落,鞭炮齊鳴,喇叭震響,人聲鼎沸,喜氣沖天,真像萬福說的沒人找我要戶口。大婚儀式雖然沒有娘家人,辦得依然紅火熱鬧,讓我感覺不出一絲外鄉(xiāng)人的滋味。
我喜極而泣,想不到幸福來得如此突然,如此之快,我丈夫的名字就是吉祥征兆,梁萬福!
過完正月十六,我們兩口子返回巖莊。日月荏苒,我耐得住孤單、寂寞,陶醉于專職太太的生活,悠閑自在,無憂無慮。
一天梁萬?;貋?,進家就喝酒,一聲不吭。我說:“出事了?”
他仍沒話,晚上也不吃飯,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不知如何是好。
夜里我把他的頭攬在懷里,馬上感到胸間淚水,我嚇了一跳,丈夫一準遇到過不去的大坎,古書總說“男人有淚不輕彈,只是沒到傷心處”。
我追問的急了,他才說:“工程干到節(jié)骨眼,銀行突然斷了貸款,我們買不回材料,誤了工期要賠甲方,一賠就是幾倍,活人要被尿憋死。”
我說:“需要多少?”
萬福說:“十萬?!?/p>
我說:“我只有八萬?!?/p>
萬福說:“那是你的血淚錢,我不能動!”
我不高興,說:“我是你太太,老公有難太太不站出來,還叫什么太太!”
萬福哭得更痛了,男人的哭聲像鋼刀,刀刀剜心。
第二天,我把存折交給老公,老公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眼里全是戀戀不舍。
梁萬福一個月沒有回來,我太大意了,沒問他是什么工程隊,在哪里施工。我斷想丈夫一定出了大事,在醫(yī)院搶救。我干著急沒辦法,只能天天盯著巖莊電視臺,希望看到哪里發(fā)生事故。又一個月過去,仍然不見萬福出現(xiàn),也沒有這方面的報道。
我陷入痛苦和恐懼之中,這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我問房東我的房費,房東說:“住著吧,你男人交了兩年的租金。”
我一聽天旋地轉(zhuǎn),才意識到梁萬福把錢騙到手溜了,我回屋瘋了般拍頭、撕頭發(fā),一縷縷黑發(fā)掉下,頭皮滲出血卻沒任何感覺。
我昏睡了七天七夜,人說滴水不進熬不過七天,我竟然七天沒死,肚里開始有小生命蠕動,仿佛警告我不能讓他死于胎中。我掙扎起來做飯燒水,為了腹中的孩子。
我手中的錢光了,糧食也將吃凈,我想起孩子的爺爺,我鼓著肚子步行百里找到桃州,爺爺聽說萬福失蹤三個月,一口氣沒上來跌在地上。他聽說我的錢被他兒子騙光,走投無路只好來家,瞪起眼說:“我兒子不是那種人,你血口噴人,誣陷萬福,你馬上走。沒有萬福的話,誰也甭想賴在我家!”
我也火了,說:“我是萬福的媳婦,萬福的家就是我的家?!?/p>
他說:“有結婚證嗎?”
我傻眼了,無言以對。這時肚子又跳,我馬上說:“我肚里懷著萬福的孩子,孩子叫你爺爺,孩子姓梁,這是他的家!”
他聽后大笑,說:“你是干什么的,誰保證你肚里的孩子是萬福的??鞚L,不然我揭你的老底,讓你走不出桃州村?!?/p>
我一聽明白了,梁萬福他們是串通好了,不然不會把我的身世說出來。我知道再賴下去,只能自取其辱,只好拖著雙腿,負著肚里的生命,逃離桃州。
為了生計,我留下基本的生活用具,其余的家具、電器、雜物,統(tǒng)統(tǒng)變賣,勉強挨到夏收。那時我的肚子已經(jīng)很大,每天晚上到割過的麥地撿麥穗,彎不下腰就跪在地上拾,房東憐憫我,他在村里威望很高,社員們睜一眼閉一眼,有時還有意丟下一堆堆麥穗頭,讓我免受跪爬之苦。十幾天我拾的小麥放滿一甕,吃三個月沒問題,俗話說,“老天爺餓不死瞎眼的雀”。
我精打細算,一天吃兩頓飯,要不是肚里的孩子,我會只吃一頓,菜是咸菜疙瘩,有時沾點鹽了事,自作自受,沒有理由怨天尤人。
入秋后生產(chǎn)隊開始收玉米,我雙腳腫得老高,一步三喘,我腆著大肚子撿玉米穗,因為馬上要斷炊。剛走到地里,眼一黑栽倒在玉米秸上,房東趕到,招呼老娘們兒們把我抬回家。一個中年婦女問房東怎么不送醫(yī)院,房東說她男人跑了,沒錢沒名分,醫(yī)院能收?救人要緊,你趕緊幫個忙。原來這女人是業(yè)余接生婆,她招呼三四個女人忙前忙后,我顧不上疼痛本能配合,孩子終于呱呱落地,我給兒子起名斃福,用意不言自明,我這輩子要不了梁萬福的命,兒子也會替娘報仇。
沒有奶水,缺錢斷糧,我們母子陷入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地,求生欲望促使我給大姐寫信,我信中只四個字:快來見我。我不知道大姐的具體科室,只寫:《田共日報》遵芝收,委托房東寄出。
第二天晚上,窗外傳來汽車聲,稍頃大姐進來,她見我生了孩子,大吃一驚,十分生氣地說:“你還在干那事?”
我告訴她結婚和被騙的經(jīng)過,大姐臉色煞白,渾身哆嗦,牙縫擠出幾個字:“京芝,你太不讓大姐省心了!”
我嗚咽,斃福大放悲聲。
大姐突然說:“你們跟我走!”
大姐抱著孩子,我抱著衣物,坐上大姐的小車。路上從司機的稱呼中,我知道大姐已是《田共日報》的副總編輯,原來我擔心大姐收不到信實屬多余。
小車拐進家屬院,我想起這就是大姐的家,心立刻提起來,姐夫看到我生了孩子,落魄到這地步,大姐的左臉怕是也會腫起血指印。
深更半夜家里靜悄悄,大姐扶我來到我原來的住室,隨后送來面包和水,還有熱騰騰的鮮奶,我和小斃福吃了頓飽飯。這一夜小斃福一聲沒哭,我對姐夫的恐懼稍稍打消了。
第二天早上我聽到許東、許陵的出門聲,聽到大姐的做飯聲,沒有聽到姐夫的動靜,姐夫沒回來。下午許東、許陵回來,聽到孩子的哭聲跑進來,許東看到我立馬呵斥:“怎么是你?還帶個野孩子!”
我不知說啥,許東氣哼哼地出屋,不久傳來電話聲。
許陵對我好,我問許陵:“你爸經(jīng)常不回家?”
許陵小聲對我說:“爸爸兩年不回家住了,因為你做雞被押,媽媽偷著看你,爸爸打了媽媽,再沒回家。”
大姐右臉的血指印在我眼前浮現(xiàn),原來是這樣。
許陵說:“許東在給爸爸打電話,我得給媽打電話,讓媽馬上回來。”
我渾身篩起麥糠,像暴風雨中的樹葉。
八
姐夫和大姐前后到家。
我預想的夫妻大戰(zhàn)并沒有出現(xiàn),姐夫、大姐關在自己的房間,說話聲很小,我根本聽不清說什么。過了好久,大姐來到我的房間,平靜地說:“京芝,我們走。”
我沒有說話,跟著大姐出屋。
許東和許陵的屋門關著,我聽到許陵哭著說:“我要送媽媽。”
許東嚴厲地說:“爸爸說了,不許你出屋?!?/p>
許東、許陵沒有出來,姐夫更沒有出來。
大姐的司機在樓下等候,我們乘上車回到了我的家,一路上大姐沒說話,到了家對司機說:“明天七點來接我?!?/p>
司機說:“六點五十在門口等總編!”說后開車走了。
第二天大姐準時上班,沒有給我留話,更沒有給我食物,我餓尚能忍受,可是小斃福嗷嗷待哺,哭鬧不停,我用自己的瞎奶堵他的嘴,他剛含住馬上吐出,哭聲更大,仿佛對我的欺騙進行抗議,如此這般,斃??薜阶詈笊ひ羲粏?,直至再也哭不出聲。我落淚了,我開始懷疑自己堅持把他帶到世上是不是個錯誤,我一人受罪就夠了,何必再拉上個墊背的。
我從窗戶里看到太陽將近正南,窗外有剎車的聲音,大姐的司機和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進來,他們提著面粉、油米、各種蔬菜,還有一箱牛奶。司機二次進屋,捧著飯盒送到我跟前,從味道我就知道是大米飯肉澆頭,我的眼淚嘩的流出。
我看到女人打開保溫壺,取出早就準備好的奶瓶,放入斃福的嘴里,小斃福逮住奶嘴拼命吸允,臉蛋子一鼓一癟,我的淚更是奪眶而出。
司機說:“這位是劉阿姨,今后劉阿姨和你做伴。”
司機走了,我只顧流淚,忘了讓司機給大姐捎句感激的話。
劉阿姨是個能干、利索之人,半后晌給我做了碗掛面荷包雞蛋,典型的女人月子飯,給小斃福喂奶、換尿布,及時周到,我剛明白是大姐為我請來保姆,照料我坐月子。
接著大姐一周沒露面,我心想她把我安排的這么周全,確實無須再來,再說大姐是報社大領導,許東、許陵需要關照,姐夫更需要她。
然而我想錯了,第二周晚上大姐便回來,從此和我住在一起,一住就是三年。斃福滿月后大姐沒讓阿姨走,我和劉阿姨住一個房間,大姐住在隔壁,司機每天接送。
后來我才知道,我被抓時姐夫為什么發(fā)那么大的火,原來市委黃副書記給姐夫打了電話,說市委書記接到群眾舉報中都大酒店賣淫,在常委會上說姐夫失職,省會所在地竟出現(xiàn)如此燈下黑的情況,姐夫能不著急?加上失蹤的我成了野雞,姐夫能不暴跳如雷?
另外,大姐晚上不是不想回自己的家,她是進不去了。我和兒子離開大姐家那天晚上,姐夫不是和大姐商量,而是下逐客令。姐夫忍無可忍,說大姐吃了秤砣鐵了心和他作對,利用他不愿家丑鬧大影響前途,把野雞和野種接到家中。為了許東和許陵免遭污染,只好請大姐離家。
大姐說:“可以,但我有兩個條件?!?/p>
姐夫說:“你說?!?/p>
大姐說:“第一,許東、許陵托付給你,現(xiàn)在正是他們教育的最關鍵時刻?!?/p>
姐夫:“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我是他們的爸爸,放心?!?/p>
大姐說:“第二,你要注意保重自己?!?/p>
姐夫:“我記在心里?!?/p>
姐夫說到做到,第二天就讓徒弟物色了一個既是保姆、又是家教的阿姨,一直陪伴許東、許陵小學畢業(yè),考入巖莊馳名中學。
還有,大姐經(jīng)常不回來還有一個原因,副總編的重要職責是夜里三點將審定的報紙小樣簽字付印,大姐的負擔太重了。
大姐回到家,晚上屋里的燈總是關得很晚,有時我睡醒一覺還亮著。我悄悄爬到窗前看大姐干什么,桌上鋪著爸爸的牛皮紙片,大姐一會凝思,一會驟書,我心中激起驚天駭浪,這么多年過去,爸爸的尸骨早已成灰,我是爹的至親女兒,已不抱任何希望,可大姐還在堅持,還在矢志不移,老爹有知也會動容,大姐和他可沒有丁點血緣關系啊。
對大姐出于血緣的親情突然讓位于敬仰和崇拜。我弄不懂,為什么突然變得有些“怕”,唯恐大姐剎那消失。
小斃福該上小學,戶口成了難題。一天姐夫的徒弟突然到家,把我嚇了一跳,他交給我一張紙,說:“你領孩子到大隊小學報到吧,費用你大姐已經(jīng)交妥?!?/p>
姐夫的徒弟走了,我從他的神情看出他并不知道姐夫和大姐分居多年,我打開紙一看,是轄村屬派出所的信函,同意安置梁斃福入校,我心中連連叫著“大姐”,已淚流滿面。
送走兒子,我來到大姐的房間,大姐的桌上整齊地碼著四五個文件袋,我一個個翻開,全是大姐寫的申訴信,幾年來未曾間斷,時間日期清清楚楚。我打開最后一個文件袋,是剪報和內(nèi)刊文章,其中《內(nèi)參資料選編》最為顯眼,連續(xù)三期登著爸爸的事情,我的淚濕透了大姐的文章。從文件袋掉出一個信封,信封上印著大紅字:中央軍委辦公廳。
我閉住氣息看信:
遵芝同志:
我是流著淚看完你的文章,懷著內(nèi)疚給你寫信的,我就是那個朝鮮戰(zhàn)場上的志愿軍營長。尋找江海寧連長的家人幾十年了,想不到因為我的戰(zhàn)場決定,連長之妻慘遭厄運。我想見到你,如方便請進京時一敘。
佘鎮(zhèn)
我把文件袋整妥,原樣碼好,我不想讓大姐知道我看過。
我盼著大姐回來,我要好好給大姐做頓飯,犒勞犒勞大姐。我一天出屋好幾趟,在屋里也是坐在窗戶后面張望,心中一群兔子不停地蹦跳。
然而,大姐一個月沒有回來。我開始害怕,莫非心中隱隱浮現(xiàn)的害怕大姐剎那消失就是先兆?我在夢中經(jīng)常驚醒,醒后身上一層虛汗。我的飯量一天比一天下降,急得劉阿姨團團轉(zhuǎn),多次催我去醫(yī)院,我說我是想大姐想的,醫(yī)生治不了我的病。我實在想打聽點大姐的消息,苦于沒有司機的聯(lián)系方式,決定親自到報社一趟,我想起傳達室的王師傅。
我穿上大姐給我買的煙色羽絨服,扣上帽子,戴個大口罩,來到報社傳達室。這身穿戴騙過了王師傅,他問我找誰,我撩開棉帽,去掉口罩,王師傅依然問我找誰,我說:“王師傅,我是吃大米飯肉澆頭的那個……”
王師傅嘿嘿笑了,說:“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你是遵芝總編的妹妹。你找大姐,總編到中央黨校年輕干部培訓班學習,時間兩個月?!?/p>
我心里石頭落地,說道:“我不找大姐,路過順便看看你。”我從包里取出兩瓶山西老汾酒,放在桌子上。
王師傅推脫良久才收下。
九
其實,王師傅只說對了一半,這是我以后知道的。
年輕干部學習班是個短訓班,時間一個月。結業(yè)典禮完畢,司機接上大姐出了校門,大姐說去趟王府井百貨大樓。到了百貨大樓司機發(fā)現(xiàn)大姐睡著了,說總編到了,大姐沒動靜,司機再喊,大姐不應,司機摸不到大姐的脈搏,立馬把大姐送到附近的協(xié)和醫(yī)院搶救。
三天后大姐蘇醒,大姐問司機怎么在這,司機作了匯報。
大姐問:“給報社說了嗎?”
司機說:“沒你的話,我沒說?!?/p>
大姐說:“謝謝你。”
大姐撥通了社長電話,說:“我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醫(yī)生說需住院治療,我好了就回,請老領導保密,不要他人知道?!?/p>
“許局長呢?”社長說。
大姐:“也不要,我沒大事,告訴影響他工作?!?/p>
社長說:“我到北京看你?!?/p>
大姐說:“我沒事,千萬別來,我不在報社一攤子事全憑你。”
第二天醫(yī)院準備給大姐進一步檢查診斷,大姐堅持出院回田共治療,醫(yī)生看到大姐堅決,只好同意。
司機開到長安大街準備向西,大姐說:“向東不拐彎,一直開?!?/p>
司機們的服從意識第一,心中納悶只能藏在心里,小車拐向正東,過建國門,越通州,跨唐山,駛進清東陵,落日的余暉照在琉璃瓦上,一片金黃,蒼茫山嶺曠漠野村,突兀出現(xiàn)金碧輝煌的古建筑群,愈發(fā)宏偉、磅礴。
東陵管理處童主任一看是遵芝副總編,高興地說:“歡迎大總編回家?!?/p>
大姐說:“童主任,我準備在你這住幾天,給你添麻煩了?!?/p>
童主任大喜,說道:“請大總編都請不到,今天屈尊降貴大駕光臨,是我們的榮幸。”
童主任立即讓辦公室主任為大姐和司機安排房間,洗漱之后飯菜上桌,童主任知道大姐喜歡家鄉(xiāng)飯,特意準備了餅子、小米粥、烤紅薯和蘑菇燒兔肉。
吃過飯大姐說:“童主任,這幾天不用陪我,我到村里串串門,轉(zhuǎn)轉(zhuǎn)看看?!?/p>
童主任說:“應該,應該,十幾年沒回來了,鄉(xiāng)親們想你啊?!?/p>
大姐說:“司機第一次到東陵,讓他好好參觀參觀?!?/p>
童主任說:“放心,讓辦公室主任做導游,中央電視臺準備錄制清東陵講座,要不了多久他就家喻戶曉,成為咱們清東陵的名人?!?/p>
大姐說:“《田共日報》捷足先登,先行報道。”
童主任緊緊抓住大姐的手,一旁的辦公室主任感激地望著大姐。
吃過早飯,大姐到了東村,東村離東陵一里地,大姐知道是病情促使她趕時間、搶進度。
上黨校期間,大姐利用星期日見了佘鎮(zhèn)將軍。佘鎮(zhèn)將軍已從軍委副主席崗位退下,兒子現(xiàn)為軍委辦公廳主任,得知大姐在黨校學習,把大姐接到北京飯店,像久別重逢的親人,熱淚不住。
將軍講述了大姐父親犧牲時的情況:那天08號高地的戰(zhàn)斗進入極其殘酷的階段,他們營堅守陣地已經(jīng)八天八夜,斷糧斷水三天,一營人剩下不到一個排,陣地焦土覆蓋,天空的星星都不敢眨眼,空氣凝固而死寂。這時陣地前突然一個女志愿軍戰(zhàn)士奔來,敵人的冷槍響起,女戰(zhàn)士跌倒三次,營長命令連長江海寧支援,江海寧匍匐上去撲倒女戰(zhàn)士,兩人一起滾著回到坑道。
女戰(zhàn)士看到大家,二話沒說唱起《國歌》,戰(zhàn)士們慢慢跟唱,雄壯的歌聲在戰(zhàn)壕響起,大家的疲勞和焦慮煙消云散,熱血和堅毅回到身上,營長太感謝這個冒死前來做宣傳鼓動工作的文工團戰(zhàn)士。
連長江海寧站在營長面前,羞赧地說:“她是我媳婦,聽說我在附近,來見我一面。”
營長佘鎮(zhèn)眼圈紅了,當即命令用布簾圍擋坑道,命令江海寧攜媳婦入帳。
半小時后連長和妻子出來,女文工團戰(zhàn)士就要離開,連長從脖子上摘下紐扣大小的玉獅墜,戴在妻子脖子上,說:“入伍時媽媽送我的,這是她出嫁時的嫁妝,我的是母的,媽留的是公的,天生一對,戴上保平安。”
女文工團員跳出戰(zhàn)壕,敵人第二十次攻擊開始,雨點似的炮彈呼嘯而來,戰(zhàn)士們的子彈已經(jīng)打光,每人只有五顆手榴彈。
一陣颶風吹來,連長江海寧大喊“注意”,一躍撲到營長身上,一聲炸雷般的聲響,營長失去知覺。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營長醒了,抬抬手臂,能動,抻抻腿,可屈,覺得身上很重,扭頭一看,竟是江海寧連長壓在自己身上。再一看,隊伍幾乎全部陣亡,營長斷定是自己被尸體覆蓋,使敵人以為他也死亡。
這時我軍大炮響起,支援部隊上來,營長他們?yōu)榇蟛筷犣A得三十小時的時間,殲滅敵軍兩萬多人。
佘鎮(zhèn)將軍說:“遺憾的是江海寧和戰(zhàn)友們的尸骨,至今還埋在南朝鮮,我國開始和韓國談判志愿軍烈士尸骨回國的事宜?!?/p>
將軍看到大姐傷心,說:“你媽的事情,我要出面找有關單位說明實情,要求落實政策。只是你繼父的問題,我證明不了什么?!?/p>
將軍的講述使大姐突然想起小時候兩件事,一是奶奶把她叫到跟前,把玉獅墜戴在她脖子上,告訴她另一只爸爸戴走,不久奶奶去世;二是影影綽綽記得,一個年輕軍人曾和京芝爹出現(xiàn)在自己的家。
大姐說:“由于年齡太小,對那個軍人只有模糊印象?!?/p>
將軍說:“記得姓什么?”
大姐搖頭。
將軍說:“可以到老家調(diào)查調(diào)查,說不定有用?!?/p>
這次大姐回老家就是為這事。
東村支書見到大姐,更是喜出望外,這些年村里的事沒少找大姐。
村支書說:“什么風把總編吹回家?”
大姐開起玩笑:“尋根風,我是尋根問祖?!?/p>
支書跟著說:“還不到年紀,真到那時候,我把你安排到老佛爺?shù)暮笊剑淙~歸根么。”
大姐說:“越軌越軌,埋在咱們東村后山我就滿意了?!?/p>
支書哈哈大笑,之后直說:“說吧,你是大忙人,舍得住在清東陵,肯定有事?!?/p>
大姐說來打聽1952年駐村解放軍的事。
支書樂了:“我以為多大的事,芥末大點事還跑這么遠,給我打個電話或?qū)懛庑?,我給你送去。”
大姐問:“你知道?”
支書說:“我多大點歲數(shù),能知道?”
大姐的興致銳減。
支書說:“我不知道,有人知道?!?/p>
支書的話總像坐過山車。
晚飯前吉普車停在大隊院里,支書急忙出屋,喊道:“歡迎縣委長孫書記視察東村?!?/p>
長孫書記問:“遵芝總編呢?”
遵芝連忙出來,握住長孫書記的手:“怎么驚動書記了?!?/p>
原來大姐和書記是好朋友,經(jīng)常熱線聯(lián)系,書記的消息多從大姐那得到。支書知道這層關系,便以匯報信息為名,告知書記遵芝總編已到東村,想查找1952年到皇陵公社鍛煉的解放軍名字。
長孫書記一聽,馬上叫來組織部長、武裝部長、檔案局長和公安局長,要求天黑以前找到檔案記載。強將手下無弱兵,經(jīng)過翻查原始檔案、卷宗,組織部終于發(fā)現(xiàn)一張五二年來縣鍛煉軍人分配表,紙張變黃、不少蟲眼,好在不傷大礙,上面寫有:
東村:霍誠,二十四歲,海軍司令部;
西村:拓跋洋,十九歲,南京軍區(qū)司令部。
組織部派人把表格送來給長孫書記,長孫書記說:“多復印幾份,原件歸檔?!比缓篁?qū)車直奔東村,一見大姐就說:“你想不驚擾我,到了我一畝三分地,繞得過嗎?我要懲罰你,跟我走!”
支書說:“長孫書記,官大壓死人啊,東陵童主任和我定好今晚請總編?!?/p>
長孫書記大笑:“不服?那就努把勁進步,超過我你就說了算!”
支書也笑,臉上充滿驕傲和自豪。
長孫書記把大姐塞進吉普。
十
接風宴范圍很小,只有長孫書記、辦公室主任、大姐,還有剛被任命為縣財政局長的二姐化芝。二姐見到大姐十分高興,她知道自己就任財政局長,和自己有個總編姐姐關系不小,財政局長是縣的實權派,多少人在擠獨木橋。
飯菜簡單可口,輕松愉快。飯后,大姐和二姐回到縣招待所,二姐問:“大姐,你跑到老家干什么?有事給我說一聲不得了?!?/p>
大姐不想告訴二姐,這時辦公室主任敲門進來,給大姐送上《遵化縣志》修訂稿征求意見本,他退出時二姐跟出去,悄悄問大姐跑這么遠有什么重要事。主任如實說出,還將一份復印件交給二姐。
二姐回身進屋,把文件甩到大姐面前,嘴都哆嗦地說:“這些年你一直沒死心為她們奔波,你到底想干什么?非要把那些陳年騷事抖露出來,羞辱你我,詛咒尸骨尚在國外的爸爸?”
大姐不想解釋,她知道越解釋越激怒二姐。
二姐見大姐一聲不吭,渾身戰(zhàn)栗,喝道:“遵芝,我正告你,你非要一條道走到黑,就沒有我這個妹妹!”
二姐說完,揚長而去,大姐一陣眩暈。
第二天,為了趕路大姐沒吃早飯就離開縣城,天陰得像鍋底,不久鵝毛大雪飛舞,天空一片渾噩,高速路全部關閉,公路積雪越來越厚,小車走走停停,一天的路程走了三天,好不容易進入京城。
大姐把復印件交給佘鎮(zhèn)將軍,將軍看后說:“有門。有了姓名和部隊番號,就可以查找拓跋洋?!?/p>
將軍看著憔悴的大姐,同情而憐憫,問道:“遵芝同志,你是回去,還是……”
大姐立刻說:“我在京等。”
佘鎮(zhèn)將軍說:“那好,我安排你們到京西賓館,住那聯(lián)系方便?!?/p>
佘鎮(zhèn)秘書陪大姐入住京西賓館,這里條件優(yōu)越,管理嚴格,一般人住不進來,大姐感到十分疲憊,她要好好休整一下。
一周過去,大姐心里開始敲小鼓,懷疑自己駐京坐等的決策是否正確,雖然有名字和部隊番號,可已過五十來年,拓跋洋已是古稀之人,查起來豈不大海撈針?還有,報社那么多事社長一人扛著,她于心不忍,決定再等一天,如仍沒消息,即刻回巖莊。
第二天下午,佘鎮(zhèn)將軍和一位老人來了,老人氣質(zhì)不凡,頭發(fā)烏黑,牙齒齊全,走路神氣十足。
佘鎮(zhèn)將軍高興地說:“遵芝同志,這就是我們要找的拓跋洋,現(xiàn)在的大名叫天山羊?!?/p>
“天山羊!就是大名鼎鼎的軍旅作家天山羊?”大姐說。
佘鎮(zhèn)將軍說:“沒錯,就是《西部戰(zhàn)事》的作者天山羊。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毫不費工夫。”
佘鎮(zhèn)將軍敘述了尋找經(jīng)過,老將軍兒子讓南京軍區(qū)查找拓跋洋,南京軍區(qū)報告1954年拓跋洋考入中國人民大學干部班。兒子又請人民大學查看早年分配檔案,人民大學說拓跋洋分配到新疆建設兵團。兒子又給建設兵團打電話,建設兵團回話說八十年代初,拓跋洋調(diào)往軍委總政治部??傉幕坎块L是兒子的戰(zhàn)友,兒子一個電話過去,部長說:“有哇,拓跋洋就是赫赫有名的大作家天山羊?!?/p>
天山羊聽到佘老將軍找他,立即換上便裝上門,他是部隊專業(yè)作家,終身軍人。天山羊看過遵芝寫的內(nèi)參,感慨萬千,說:“老將軍,我一直在尋找好友霍誠,想不到他夫婦至今仍被冤枉?!?/p>
老將軍說:“文件你看了,組織找不到證據(jù),案件只好塵封。找你來就是問問你知道皇陵時,霍誠和他妻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作家天山羊說:“老將軍,我回去取材料,我的材料肯定有用?!?/p>
老將軍龍眉一挑,說:“真的?”
天山羊用力點頭。
老將軍說:“咱們一塊去取,遵芝總編就在京西賓館。”
兩人取上資料,迅速趕來京西賓館。
天山羊取出資料,是五本日記,封面是藍布面,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字跡已經(jīng)褪色。
大姐發(fā)揮她做編輯的優(yōu)勢,兩個小時讀完,一些重要的地方折疊起來,大姐的淚水一直流著。
大姐對老將軍說:“日記詳盡而全面,都是無可辯駁的歷史記錄,足以洗刷我繼父和媽媽的不實之冤,還他們以清白?!比缓髮μ焐窖蛘f:“天山羊作家,我代表含冤而逝的繼父和癱床多年的老母,給你鞠躬了?!?/p>
天山羊急忙扶住大姐,說:“豈敢,豈敢。一輩子我喜歡把身邊的事記下來,習慣而已?!?/p>
大姐說:“老將軍,天山羊作家,我能不能整理一下日記。”
天山羊說:“當然可以?!?/p>
老將軍說:“天山羊,讓遵芝同志整理,我們走吧,請你寫兩份材料,一份證明霍誠同志的冤情,一份以我的名義申請為霍誠妻子平反昭雪的報告?!?/p>
天山羊說:“我起草,老將軍修改?!?/p>
二人走后,大姐立刻到賓館服務部,把日記折疊的部分復印下來。
吃過午飯,大姐撥通了二姐的電話,二姐的氣仍沒消,不說話。
大姐以不可置疑的口吻說:“你連夜趕到京西賓館!”
大姐說后按掉電話,心里惴惴不安,二姐的犟脾氣她知道,她這個妹妹未必肯來。
十一
第二天一早,二姐來了,進門就甩臉子:“大姐,你不過也不讓別人消停,什么急事這么折騰人?”
大姐知道二姐連夜趕來,先帶她吃了早飯,回屋后把日記推到她面前。
二姐連看都不看。
大姐突然音調(diào)高八度,說:“你最應該看,必須看!”
二姐硬著頭皮翻開日記,她的倔勁漸漸褪去,眼圈慢慢紅了,最后淚珠滾出。
日記記載著媽媽回國不久,因為在朝鮮戰(zhàn)場違犯紀律,私會丈夫被開除軍籍,回到爸爸的老家東村。奶奶因兒媳犯錯被開回家,堅決不讓進門,逼她回娘家西村,說丟不起軍屬的人。
在鄉(xiāng)鄰的勸解下,媽媽勉強進了門,但是奶奶不許女兒遵芝見媽,小遵芝是奶奶一口一口喂大的,長這么大幾乎沒見過爸媽。第二天婆婆在院中央砌起一堵墻,從此婆媳兩門出入,老死不相往來,婆媳關系水火不容。
媽媽從小入伍,娘家父母早亡,沒有兄弟姐妹,居家過日子的艱難可想而知,不是柴濕點不著火,就是飯夾生做不熟。這時一封信到來,報告江海寧在朝鮮戰(zhàn)場犧牲。婆婆哭得背過三次氣,醒來大罵媽媽是掃帚星、克夫鬼。媽媽突遭滅頂之災,前思后想沒有活路,在月暗星稀的深夜?jié)撊胄淞郑傲寺暎骸白裰ヅ畠?,媽對不住你,媽找你爸去了?!比缓篚叩故^,掛到樹杈上。
來村鍛煉的海軍排長霍誠路過小樹林,發(fā)現(xiàn)有人吊在樹上,急忙上前抱下,一看是鄰居的兒媳。他懂急救常識,解開上衣按壓胸部,嘴對嘴地吹氣,媽媽慢慢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敞懷露胸,本能護住。
霍誠背上媽媽回到家,怕媽媽再想不開,一直陪她到天亮。等媽媽思想平靜下來,急忙到西村找一同鍛煉的拓跋洋商量怎么辦,拓跋洋聽說媽媽是烈士家屬,鼓勵他一定要好生照顧,霍誠怕引起緋聞,拓跋洋說我們是軍人,身子正還怕影子歪?
于是霍誠開始替媽媽打柴、挑水、種地,教媽媽做飯,媽媽的日子漸入正常。
奶奶不高興了,開始找人盯梢、“捉奸”,盡管收效甚微,但是流言蜚語卻傳遍東村。
霍誠苦惱,打算后撤,拓跋洋和他一起找縣委組織部長匯報,組織部長把武裝部長、民政局長叫來,商量決定讓霍誠放下包袱,幫助烈士的遺孀,說這是軍人高尚的品質(zhì),是軍民魚水情的具體體現(xiàn),組織相信他,有什么事縣委替他做主。
有了上級的支持,霍誠不再有顧慮,一如既往地幫助媽媽。
一天夜里,霍誠隱隱聽到墻壁在響,立即起來跑到隔壁,推門點燈,發(fā)現(xiàn)媽媽躺在炕上,下身淌血,面色蠟黃,他嚇壞了,忙說:“我去叫人?!?/p>
媽媽說:“來不及了,你下手,聽我指揮,我上過衛(wèi)校。”
霍誠依然愣著,媽媽催促:“快去燒水,把剪刀在火上燒?!?/p>
霍誠一躍而起,不久送來熱水和消毒的剪刀,媽媽已經(jīng)痛苦不堪,她叫道:“快,抓住我的手,快!”
霍誠抓住媽媽的手,媽媽很快攀住他的胳膊,指甲深深掐入肉里,突然媽媽嘶叫一聲,二姐墜地,媽媽用柔弱的聲音繼續(xù)指導霍誠后期處理?;粽\剪斷臍帶,收拾嬰兒,幫媽媽擦洗身子,撤換血褥,一切就緒后,村里傳來高亢的雞叫聲。
媽媽的奶水剛剛下來,奶奶突然進來,二話不說抱起二姐就走,媽媽求奶奶留下孩子,奶奶扔下一句:“她是江家的根脈,必須歸隨江家!”
霍誠曾偵查二姐的下落,奶奶家、西村哪都沒有,媽媽悲痛地說:“孩子肯定送人了,我怎么向她爸交代啊?!?/p>
媽媽遭此打擊,徹底失望,月子中的女人哪經(jīng)得起這般摧殘,眼看形銷骨枯,奄奄一息。
二姐滿月那天,霍誠找到拓跋洋,說:“再有七天鍛煉的期限屆滿,這時離開東村,媽媽定死無疑?!?/p>
計謀頗多的拓跋洋也無計可施。
驀地霍誠說:“我決定救他,徹底救她,我要娶她!”
拓跋洋嚇了一跳,吃驚地說:“她是兩個孩子的媽媽?!?/p>
霍誠說:“我管不了那么多!”
這次是霍誠拉著拓跋洋一塊兒見的媽媽,霍誠對媽說:“再有一周我們就要走了,上天安排小樹林我見了你的上身,生孩子又見了你的下體,當著戰(zhàn)友的面,我正式向你求婚,希望你答應?!?/p>
媽媽反應不過來。
拓跋洋說:“霍誠決定娶你為妻,你答應不答應?”
媽媽一句話沒說出,人事不省,等他們把媽媽搶救回來,媽媽羞愧地笑了?;粽\和媽媽商定,為了不引起村里人的注意,兩個月后媽媽到北京找霍誠。
二姐抬起頭,拿起電話撥通丈夫,說:“你查一下1952年左右縣組織部長、武裝部長、民政局長是誰,誰還在世,查到最好把他請到你的辦公室和我通話,我急等?!?/p>
大姐知道二姐要核實日記的真實度,這對妹妹并不難,妹夫是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果不其然,十分鐘后電話響起來,是妹夫的聲音:“當年三位領導只有原民政局長在世,老民政局長和你說話?!?/p>
二姐說:“老局長,當年姓霍和拓跋的年輕軍人找過你們嗎?”
老局長說:“因幫助烈士家屬的事找過我們,我們代表縣政府支持他們的做法。出了什么問題?我可以證明。”
二姐放下電話,撲到大姐的懷里,嚎啕大哭。
大姐安慰妹妹,說:“媽媽會原諒你的。”
二姐說:“我不能原諒自己,是我害了京芝爸,害了媽媽,文革時的揭發(fā)控告信是我寫的?!?/p>
大姐不敢相信,問道:“奶奶告訴你的?”
二姐:“奶奶一直告訴我媽媽死了。是同學們說姓霍的是個流氓,媽媽是個破鞋,爸爸沒死就勾搭成奸。他們的爸媽都知道這事,要我為爸爸報仇,我怕你不同意,背著你做的?!?/p>
大姐沒有責怪二姐,只是說:“你寫一份證明,說明是道聽途說,栽贓陷害,公報私仇。另外,讓妹夫送來老局長的舉證材料?!?/p>
十二
作家天山羊和大姐、二姐一起到海軍司令部,一共遞上五份文件:天山羊的證明材料和日記復印件,二姐的撤回揭發(fā)控告請求和老民政局長的縣委證明公函,大姐代寫的霍誠申訴報告。
海軍司令部是副政委接待的,副政委說:“謝謝你們的幫助,材料很有說服力,黨不會讓受傷的同志永遠沉冤大海。你們先回去,一有結果,馬上通知你們?!?/p>
老將軍佘鎮(zhèn)把五份文件作為附件,和為媽媽申訴的報告一起呈送總政文化部。
大姐回到巖莊消瘦變形,我問大姐怎么瘦得這么快,大姐笑笑說:“沒事?!?/p>
我心疼地說:“休息休息吧?!?/p>
大姐第二天就上班了,我發(fā)現(xiàn)大姐的桌上多了一個文件袋,我打開看了,方知始末,原來大姐為爸媽的事情,四處奔破,八方求證,才累成這樣,我心中像倒了五味瓶,百感雜陳。
接著大姐又有半月沒回來,一個月后大姐的司機突然來接我,我們走進省人民醫(yī)院高干病房,看到大姐身上插滿管子,臉上扣著氧氣罩,處于昏迷狀態(tài)。我握住大姐的手,手冰涼。我哭著說:“大姐,你不要嚇我。”
醫(yī)生命令我不能哭,病人需要安靜。醫(yī)生走了,我轉(zhuǎn)到床頭,床頭的標牌寫著“肺癌”,我頭轟的一聲炸裂,兩眼黑透癱倒。我蘇醒過來,問司機:“通知姐夫、許東、許陵了嗎?”
司機說大姐說過,沒她的話不能驚動他們。
我憤怒了,說:“跟我走!”
我從家取上大姐最近的文件袋,直接到市公安局,門衛(wèi)截住不讓進,這時正好姐夫的徒弟出來,我大聲說:“隊長,我是京芝。”我并不知道他已是市局副局長了。
徒弟認出我來,問道:“你怎么跑這來了?”
我急中生智說:“給姐夫送文件?!?/p>
徒弟說:“交我吧,我轉(zhuǎn)送?!?/p>
我說:“大姐說必須由我交本人?!?/p>
徒弟沒法只好帶我見姐夫,姐夫一見我,炸雷點響:“徒弟啊,你現(xiàn)在是副局長,腦子讓狗叼走,馬上把她帶走!”
我說:“姐夫,不是他的錯,我是給你送文件的。”
“你有什么文件?”
“這文件你必須看,不然會后悔終生!”我咄咄逼人。
姐夫坐下翻看,眼睛明顯柔和下來,但是話說出來仍是冰冷梆硬:“怎么,示威來了。爸媽被冤枉,不能證明你也是冤枉!”
我說:“我不想證明自己,而是告訴你,大姐在醫(yī)院搶救!”
姐夫問:“什么病?”
“肺癌。大姐不讓驚擾你和孩子們,你日理萬機,孩子們正準備高考。我想做惡人,反正我是一惡到底?!?/p>
姐夫的氣焰熄滅,對徒弟說:“我們馬上看你嫂子?!彼D(zhuǎn)身對我說,“你坐我的車,一塊去,”
我挑釁性地說:“我有專車!”
我恨姐夫,大姐的病他脫不了干系。
到了病房,姐夫連聲叫著大姐,大姐沒有反應,姐夫把臉貼到大姐的額頭,他冰冷的臉上掛起淚花,我詛咒鱷魚也有眼淚。
姐夫?qū)ν降苷f,要給大姐請最好的護工,這一點我贊成,許東、許陵高考,姐夫身不由己,我也不能長時間離家,斃福初中的課緊張,一天要做三頓飯,我只能隔三差五的到醫(yī)院照料大姐。
一天,我來到大姐的病房,大姐已經(jīng)醒來,男護工正幫大姐擦洗身子,渾身干凈整潔,大姐十分滿意。我剛要說感謝話,護工抬起身來,我頓時怒火萬丈,掄圓胳膊扇向他的臉,他一動不動任我左右開弓,恣意扇打。
大姐急說:“京芝,你干什么?”
我說:“大姐,你知道他是誰嗎,他就是大騙子梁萬福?!?/p>
“滾……”大姐沒有力氣,還是發(fā)出不可置疑的逐客令。
梁萬福撲通跪在大姐面前,哭著說:“大姐,我不是騙子,當年我是被騙子騙光,有家不能回。我是來贖罪的,接京芝回深圳?!?/p>
他掏出兩張存單,一張是我的名,存有五十萬;另一張是他和我的名字,存款三百萬。他說:“京芝,一張是借你款的補償,另一張是咱倆共有財產(chǎn),你都拿著,你當家?!?/p>
原來萬福已回過我家,沒敢進門,意外發(fā)現(xiàn)兒子梁斃福,長得和他一樣,就更不敢貿(mào)然進家,他聽到大姐在人民醫(yī)院住院,就曲線救國冒充護工潛入大姐身邊,先博得大姐的好感,再順勢而上。也該這小子有福,接手的第二天大姐就蘇醒過來。
我的氣依然難消,我不接受。
大姐說話了:“京芝,看來萬福是真意。常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何況萬福不是浪子,還是有擔當?shù)摹!?/p>
大姐發(fā)話我不能違抗。
大姐笑笑,說:“萬福,跟京芝回家看你兒子斃福吧,都中學生了?!?/p>
萬福假裝吃驚,拉下臉來質(zhì)問我:“誰的兒子?”
我忍不住給他一拳,他還在說:“從哪冒出來的兒子?”
初秋,醫(yī)院再次下達病危通知書,我們紛紛趕到醫(yī)院,只差二姐路遠沒到。這些天多虧有萬福照料大姐。
大姐陷入深度昏迷,許東、許陵一人握大姐一只手,滿臉淚水,生怕媽媽駕鶴西去。這時,司機進來,在大姐的耳邊說道:“總編,北京來函了,北京來函了。”
大姐慢慢睜開眼睛,示意我打開。
一共兩份,我給大姐先念總政的公函:
關于宦向平同志的平反決定:
總政文化部黨委對宦向平同志的問題進行認真復核,認為該同志在朝鮮戰(zhàn)役中冒死進行坑道宣傳,鼓舞了戰(zhàn)士斗志,為我軍全殲敵人贏得寶貴時間,特授予三等功。撤銷原處分,恢復名譽,從文件下發(fā)之日起,按副廳級離休老干部發(fā)放工資,此事由長治市民政局接受安置。具體事宜與宦向平親屬面談。
我再念海軍司令部黨委公函:
經(jīng)調(diào)查審核,撤銷對原副師長霍誠的處分,所有不實之詞一律推倒?;粽\同志在皇陵公社的所作所為是對組織建議的貫徹執(zhí)行,該同志做出了巨大犧牲,充分表現(xiàn)出一個解放軍干部應有的高貴品格和助人為樂的高風亮節(jié),是軍愛民、民擁軍的楷模。黨委決定恢復霍誠同志的黨籍和職務,補發(fā)離崗至去世前的工資。請霍誠同志的親屬來京協(xié)助辦理。
大姐眼里盈滿淚水。二姐早已進屋,怕影響大姐,站在后面。
大姐讓二姐到跟前,艱難地取下玉獅墜,說:“化芝,這是奶奶留下的,你戴上?!?/p>
二姐沒動,大姐催促:“戴上?!?/p>
二姐急忙戴在身上。
大姐說:“你替大姐辦兩件事,一是你和京芝一起進京,處理爸媽的事情。二是你要和京芝去見媽媽,代我說一聲對不起,女兒不孝……”
大姐話沒說完就離開了人世,面帶微笑,儀態(tài)寧靜,神情安詳。
后 記
處理完大姐的后事,二姐化芝帶我到京接洽,辦完所有手續(xù)。我們由北京直接回山西老家,二姐替大姐跪拜老媽,還同我一起到爸爸的墳上宣讀海軍黨委的決定,又幫我把媽媽安置到長治市民政局榮譽軍人養(yǎng)老院,那里有專職看護媽媽的人員。至于爸爸的工資,由二姐主持平均四份,媽媽一份,弟弟一份,小妹一份,我一份。我不要,二姐說爸爸的遺產(chǎn)有你一份,接了就是接過責任和義務。
經(jīng)商量弟弟愿意在家經(jīng)營農(nóng)業(yè)觀光園,小妹到長治開店鋪,方便照顧媽媽。
送走二姐,我來到姐夫辦公室,正好姐夫的徒弟也在,姐夫客氣多了,讓徒弟給我倒水,請我坐下。
我說:“不用了,我馬上就走。”
我把兩張銀行卡放到桌上,說:“姐夫,大姐因我沒能關照許東、許陵,我想替大姐關照他們,請姐夫不要拒絕。不多,僅是個心意,每人四十萬,密碼是他們的生日?!?/p>
說后,不等姐夫反應,我立馬離開。
天空變色,太陽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