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智
(南京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0046;湘潭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5)
德語是一門有著明顯性別范疇的語言,德語中的“性”范疇包括語義和語法維度。語義性別是指,一個名詞的性別由其語義決定,它標記的是具有某種生理性別的物體,指自然性別。從結(jié)構(gòu)主義視角來看這涉及到的是語義特征或義子(Sem),如Mutter [+weiblich, -m?nnlich]。語法性別指的是,性別在德語中被編碼為一個語法范疇,是整個語言符號體系內(nèi)不可或缺的一個形式因子。德語擁有一套語法屬性(Genus)體系,包括陽性(Maskulinum)、陰性(Femininum)和中性(Neutrum)三種語法性別,每個名詞都被指派有其中一種語法性別,不可自由選擇。對于語言外的人的指稱表達式來說,語義性別和語法性別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對應關系。
德語表達人稱的語義性別可以通過語法手段來實現(xiàn),如:將分詞或形容詞名詞化(der Kranke/die Kranke),或者通過詞匯手段,如:名詞短語中的形容詞來限定人稱的性別(die weibliche Angestellte)及構(gòu)詞法(der Kaufmann, die Kauffrau),還可以通過語素手段,如后綴派生詞(Sport→Sportler→Sportlerin)。對于德語中的人稱名詞來說,語法性別是表達其自然(語義)性別的主要手段。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這兩種性別范疇一致,根據(jù)所指稱的人的男女性別,名詞在語法上的屬性標記為相應的陽性或陰性,如der Vater,die Frau。
然而,一些指稱男女的名詞在語言結(jié)構(gòu)和使用上呈現(xiàn)出很大的非對稱性。最明顯的是陽性形式是無標記性的,而陰性形式為有標記性的,這主要表現(xiàn)在德語構(gòu)詞法中,有一類表示人物角色身份的名詞,其陰性形式往往是從陽性形式加后綴-in派生而來,或者是把-e轉(zhuǎn)化為-in而構(gòu)成的,這在語法上被稱為“異性派生”(Movierung),如陽性詞“醫(yī)生”(Arzt)派生為陰性名詞“女醫(yī)生”(rztin)。此外,在德語傳統(tǒng)的語言使用中,指稱人的中性語境往往以陽性為標準,即在談到性別不明的人稱,或者人稱性別并不重要僅作泛指兩性用法時,德語中該人稱一般用陽性形式標記,如:
Hier ist der Kunde K?nig.
Die meisten Bürger sind mit der Steuererh?hung unzufrieden.
句中的“Kunde”和“Bürger”雖然在語法標記上為陽性,但在語義指稱上包括了女性成員在內(nèi)。即使陽性人稱名詞在語義和語法上存在或可能存在對應的陰性形式,但在表示兩性在內(nèi)的人群概念時,這些陰性形式往往被省去。陽性形式的此種泛化用法在語言學中被稱為“泛指陽性”(generisches Maskulinum)。因此,德語中的陽性人稱名詞在語義性別上具有兩種指稱:特指男性和所謂性別中立的泛指兩性,而陰性人稱名詞則只能指稱女性。這種現(xiàn)象被女權(quán)主義者們視為語言對女性的歧視。
要正確看待這類性別標記上的非對稱性問題,我們不得不追溯到語言學史上關于語法性別與語義性別關聯(lián)性的討論,以及語言使用者對于語法性別的概念化。
語義性別實質(zhì)上指的是生命體的自然生理性別(Sexus)。語法性別涉及的是語言表達尤其是名詞的分類,德語中所有名詞,不管指稱的是有生命物體還是無生命物體,都會被指派有某種語法性別。從索緒爾的術(shù)語來說,語法性別可分到能指類,生理性別則為所指類。兩者原本屬于不同的范疇:一個語法范疇,一個生物范疇,但德語中這兩個體系間存在很多重合,尤其表現(xiàn)在(人稱)名詞語法性別的指派上。關于語法性別(Genus)與自然生理性別(Sexus)兩者之間究竟有無語義關系,語法性別指派是任意的還是具有語義理據(jù),這類問題是語言學上長期以來一直在討論的話題。
從語法屬性相關術(shù)語的歷時發(fā)展來考察,語法性別與語義性別在人們的概念體系中是逐漸建立起聯(lián)系的。公元前4世紀,哲學家Protagoras(公元前485-前415年)就已開始關注語法屬性與自然性別之間的關聯(lián)問題,論述了屬性范疇與特定男女特征相關聯(lián)的設想。正是在這一意義上,他最早使用“maskulin”(陽性)、“feminine”(陰性)和“unbelebt”(無生命)來標記名詞屬性[1]。到公元前3至公元前2世紀,古羅馬人征服古希臘后雖然建立起了強大的古羅馬帝國,但它的文明程度還遠遠不及希臘,羅馬人依據(jù)希臘語法理論體系來對拉丁語進行描寫和分析。古羅馬最著名的語言學家也是第一位拉丁語法學家Varro(公元前116-前26年)把語法范疇“陽性”、“陰性”和“無生命”從希臘語譯成拉丁語概念“virile”(陽性)、“muliebre”(陰性)和“neutrum”(中性)。雖然這一譯法似乎拉近了語法屬性與自然性別的關聯(lián),但Varro的觀點是,不是把用來指稱男人的詞匯歸入陽性范疇,而是那些可用陽性指示代詞dieser及復數(shù)的diese來照應的名詞標記為陽性[2] 8,Varro是從語法一致性的形態(tài)句法角度來考察語法屬性的。到了17世紀,語法性別(Genus)被Ratke譯為德語“Geschlecht”(性別),后來Schottel(1663)把“Artikel”(冠詞)譯成德文的“Geschlechtswort”(性別詞)[1] 185,但此時語法性別范疇并不涉及生物性別(Sexus),起初它仍以其相應拉丁語詞詞義為依據(jù),指“種、類或?qū)佟盵1] 185,標記的是語法性別的句法功能。然而,“Geschlechtswort”和“Geschlecht”的內(nèi)涵意義逐漸得到擴充,其概念被重新建構(gòu),為語法性別和自然性別之間關聯(lián)的建立奠定了基石。
語言研究史上,對于語法性別和自然性別關聯(lián)的問題一直沒有停止過爭論。從古希臘羅馬時期起,語言學界就對名詞不同語法屬性劃分的意義和目的進行了探討,而名詞屬性與生理性別相互關系這個話題也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代,尤其是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女性主義語言批評。放眼整個語言研究史,對于這個問題的探討曾出現(xiàn)了兩派意見相左的爭辯,即形式主義觀和語義關聯(lián)觀[3,4]。
形式主義觀認為,名詞屬性和自然性別涉及的是不同本體域的不同系統(tǒng),一為語言象征系統(tǒng),一為生物自然系統(tǒng)。語法性別作為一種語法范疇純屬形式標記,不帶任何語義特征,反對將陽性和陰性做男女意義上的解讀[5,6]。反對任何試圖把語法性別的形成歸于想象力或擬人化結(jié)果的理論,認為語法性別主要是一種形式上的句法一致性現(xiàn)象,語法屬性的指派具有任意性[7]。
而另一派語義關聯(lián)觀則認為,語法性別和生物性別之間存在一種系統(tǒng)的語義關聯(lián)。在中世紀,經(jīng)院哲學派開始不斷把名詞的陽性和陰性與自然性別相關聯(lián),認為語法屬性除詞法功能外,還起到分類標準的功能,該分類標準以施事和受事(agens:patiens)為原則。陽性,即施事,通過運動與行為而突顯。陰性,即受事,其特征為遭受者、忍受者[2,8]。自6世紀開始,語法性別的這種主被動對立性被賦予了典型的性別特點,語法屬性被視為自然性別差異的寫照,自然性別被映現(xiàn)于語法屬性中[1] 178。18世紀,西歐學者中關于語法屬性的論述出現(xiàn)了明顯的語法性別化的發(fā)展勢頭。在越來越強調(diào)男女性別形象的時代精神影響下,性別歸屬的重要性也反映到了語言學尤其是語法屬性理論中。同時,由于自然性別和語法屬性在德語譯文(Geschlecht)上的結(jié)合,一些語法學家越來越傾向于將兩者視為類同物。這種觀點不斷受到關注,導致18世紀時人們往往從范疇的語義角度對語法屬性進行定義。19世紀受到普遍接受的是Grimm的理論。Grimm(1890)在《德語語法》(Deutsche Grammatik)中用了近100頁的篇幅闡述了語法屬性這一范疇,認為陽性是“所有屬性中最有活力、最強大且最原始的”一種屬性[9],并憑借其《德語語法》成為以陽性為中心的語法理論的主要代表者。他把陽性描述為最古老最始源的屬性類別,是描述其他語法屬性的出發(fā)點。此外,他還認為陽性和陰性擁有明顯不同的相互對照的性別特征,無生命事物的語法性別也可歸溯于內(nèi)在的典型性別特征。
語言學上對語法屬性范疇問題的爭論遠未結(jié)束。以Grimm為代表的這些以語義為基礎的語法屬性體系也被1935年出版的杜登語法所援引,這部字典完全從Grimm意義上來闡述語法屬性[10] 80-83,認為,施事后綴“-er”標記的是男性派生詞[10] 177。到了1966年版的杜登語法則指出:“語法性別的劃分并不符合已有的自然性別的兩分——名詞的分配并不根據(jù)生命體的自然性別或它所命名的事物”,同時卻認為“命名人的名詞其語法性別一般來說與人的自然性別一致”[11] 137。從1973年第三版開始杜登語法明確否定了語法屬性與自然性別之間的直接關聯(lián),兩者之間不存在平行關系,但同樣還是表示人稱名詞的語法屬性一般與自然性別相一致[12] 149-150。
到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語法上基本達成共識,認為名詞劃分為不同的語法性別是“來自遠古時期的遺產(chǎn)”[13] 95,德語語法屬性指派并非完全任意,名詞與其語法屬性指派的關聯(lián)可能存在于語音層面、詞法層面和語義層面[14,15]。“人類和動物的性別分類雖是語法性別最根本和最普遍的價值區(qū)別,但也只是其中之一”[14] 47,當語義原則不足以支撐名詞的屬性分類時(如指稱無生命事物的名詞),形式上的即語音和詞法標準對于名詞屬性的指派就會起到?jīng)Q定性的作用[7,8,16]。K?pck & Zubin(1983)的研究表明,杜登詞典所列出的單音節(jié)名詞中有90%其語法屬性是基于語音形式的[17]。根據(jù)Corbett(1991)的研究,200種語言中85%的名詞也是基于形式標準而分類的[18]。屬性的產(chǎn)生和指派絕大部分是在形式層面上遵循語音和詞法指派原則。
語法性別指派除了遵循某種形式原則(Formale Prinzipien)外,還存在語義原則(Semantische Prinzipien)[14,15],語義原則尤其對于人稱名詞屬性的指派極為重要。K?pck & Zubin就專門研究了人稱詞的語法性別指派,并以圖表的形式展現(xiàn)如下[15] 482-483:
可看出,親屬人稱名詞根據(jù)指稱對象的自然性別分別被冠以相應的陽性和陰性屬性。其他非親屬稱謂中自然性別標記不明顯的人稱名詞一般被指派為陽性,如der Professor,Beamte,Spion,Nachbar,Gast,F(xiàn)eind。如果名詞指稱對象的自然性別被顯性包含在語義內(nèi)涵中,那這些名詞就被冠以相應的陽性和陰性屬性,如der Mann,Greis,Kerl及die Frau,Dame,Braut。這一原則同樣也用于以職業(yè)特征來指稱的女性,如die Beamtin,Sekret?rin,rztin,但這時也有不使用派生后綴的情況,如Nonne,Magd,Krankenschwester。
除了這些很明顯的原則外還有很多其他原則,圖1中就出現(xiàn)了“降值”(Abwertung)這一概念。降值為中性的女性指稱詞指帶有輕視或憐憫意義的名詞,如das Weib,das Mensch,das Frauenzimmer。指稱男人、男孩、親屬關系和性別功能意義上的女性的名詞不會通過語法屬性指派而獲得降值。此外,指稱孩子的名詞使用中性,是為了表示“未成熟”,如das Kind, das Baby。專門貶低男性的指稱詞仍用陽性標記而不是使用中性,指稱那些具有“非男子氣概”行為方式的男性在德語中用陰性名詞來標記,如die Tunte,die Schwuchtel,die Memme。
整體可以清楚地看到,人稱名詞隱含著貶義內(nèi)涵時,語法屬性能傳遞和體現(xiàn)出這特定的語境意義。人稱詞的語法性別絕不是毫無意義的孤立的形態(tài)范疇單位,它被賦予了某種價值意義。
人類具有通過嚴格的邏輯和推演進行范疇化的能力。同時,在自然范疇化過程中,人類傾向于以原型為基礎在多種概念間建立較為寬松的關聯(lián),意即,一些概念處于這一概念域的中心,其他概念則圍繞這一中心或遠或近構(gòu)成一個群范疇,其中起決定性作用的是這些概念與群范疇原型標本的相似性。其實,這也反映了人類普遍存在的一種聯(lián)想心理,人類能夠?qū)⑾嗷o關的事實相互獨立存儲,存儲隨著多次重復而完成。在這一過程中,為了使單個事實的處理和存儲更加簡便,人們會在單個事實間建立起某種關聯(lián)。
范疇化對于語法屬性指派的研究也很有意義。K?pck & Zubin(1984)指出,位于群范疇中心的原型概念具有一種歸引力(Sogwirkung),它能使其他名詞歸入該群范疇。他們列舉了大量例子進行了證明,如:“die Signal”作為一種牙膏品牌名稱,根據(jù)牙膏這一名詞的屬性(Zahnpasta,陰性)被指派入陰性范疇,盡管該名詞(Signal)本身為中性。又如:德語中的顏色詞有歸類入中性的基本趨勢,因為作為顏色原型成員的幾個基本色(Grundfarben)如Rot,Blau,Gelb等為中性,而其他來自如植物和物質(zhì)材料等派生而來的顏色詞也會被標記為中性,或有兩種語法屬性(中性和來源詞語法屬性),比如:die Marone(栗子)→ das Maron(栗色)、der Bordeaux(波爾多紅葡萄酒)→ das Bordeaux(酒紅色)、die Olive(橄欖)→ das Oliv(橄欖色)、der Ocker(赭石)→ der/das Ocker(赭色)。顏色詞的兩種不同語法屬性反映了名詞已有屬性與顏色詞語義場歸引力之間的競爭關系(Konkurrenzverh?ltnis)[14] 45-47。從原型理論的心理意義上來理解,德語的語法屬性指派是一個非常復雜但絕對有理據(jù)性的體系。
認知語言學認為,語言作為一種現(xiàn)象反射出生理、心理、文化、社會、交際等因素的相互作用。語言結(jié)構(gòu)依賴于個體的概念化即心智經(jīng)驗,同時語言結(jié)構(gòu)也會影響或建構(gòu)我們的概念化,影響現(xiàn)實被感知和結(jié)構(gòu)化的方式,因而語言和概念化相互作用。語法不是任意的,也不是純粹的形式體系,“語義是語法的基礎”[19] 54,語法和語法的規(guī)則性在語義方面具有理據(jù)性。換句話說,語法具有象征性(symbolisch):語法結(jié)構(gòu)象征著一種語義概念內(nèi)容,意即,它為這一語義概念內(nèi)容提供結(jié)構(gòu)框架。我們不能把語言完全分成“有意義的”詞匯和“無意義的”詞法句法。相反,在認知語言學里,詞匯、形態(tài)、句法和語用組成了一個意義結(jié)構(gòu)的連續(xù)體(Kontinuum),它們僅在抽象性和專門性上相互區(qū)別[20] 51。
對于德語中語法屬性范疇的形成和起源目前雖然無法考證,但無論是關于語法屬性起源于自然性別的兩分法,還是語法屬性具有始源性,在德語母語者所習得的認知結(jié)構(gòu)中已構(gòu)建起有關于屬性這一語法范疇的某種概念,名詞的語義內(nèi)容和它們的語法屬性形態(tài)無法完全分成兩個獨立的毫無關聯(lián)的范疇。人類根據(jù)自身的身體經(jīng)驗,從體驗出發(fā)不斷把人類自身的特征類比到無生命的事物上,將在人類自身所感知到的性別,隱喻式地轉(zhuǎn)移到整個有生命和無生命的自然界物體中,語法屬性則屬于這一性別隱喻。人們的語言意識往往把自然屬性與語法屬性相提并論,語法屬性不斷地被構(gòu)想為一種具有語義理據(jù)的范疇,映射出的是男性和女性的重要性別特征。尤其是在德語的人稱稱謂中,存在大量與男女生物性劃分平行的陽性名詞與陰性名詞的劃分,不同性別的生命體與指稱他們的陽性陰性詞之間被建構(gòu)起了意義的聯(lián)接。即使人稱名詞語法性別本身不帶有自然性別意義,但人們在看待和處理相應陽性陰性名詞時,也會根據(jù)詞匯語義給它們添上男女性別色彩,形成以生物性別與語法屬性的平行性為依據(jù)的性別隱喻。
語法屬性所獲得的性別概念也得到了近來許多心理實驗的驗證。如Koch等人(2007)通過對西班牙人和德國人對各自母語和第二外語英語的比較測試,研究了非人稱詞如動物和物體名稱中的語法性別信息,探討這些語法信息在多大程度上被解讀為帶有男女意義上的語義特征。研究表明,語法性別與自然性別間的心理關聯(lián)有賴于該語言的語法性別體系,以及語法性別范疇與自然性別范疇間可能存在的分類對應度。他們驗證了語言中語法屬性體系存在對自然性別范疇的心理摹寫(mentale Abbildung)[21],語法性別在人們的概念結(jié)構(gòu)中并非一種毫無語義內(nèi)容的語法范疇。
認知語言學認為,在概念化過程中起到?jīng)Q定性作用的是體驗,體驗不僅僅是身體上的經(jīng)驗,也可能是心智經(jīng)驗。對時代社會結(jié)構(gòu)、文化觀念和意識形態(tài)等的經(jīng)歷也會對概念的形成產(chǎn)生影響?!盎谡Z言的語法結(jié)構(gòu)跟人對客觀世界的認識有著很大的對應或‘象似’,所以人們認識客觀世界的經(jīng)驗結(jié)構(gòu)就會在頭腦中形成概念結(jié)構(gòu)的模型?!盵22] 37
兩性的性別特征不僅僅是生物學意義上的男女兩性區(qū)別。在社會化過程中,兩性區(qū)別逐步演變?yōu)樯鐣蓡T頭腦中一種社會化了的性別圖式(Gender Schema),分別形成了“男性語義原型模式”和“女性語義原型模式”,男女兩性被賦予了具有社會性別特征的語義內(nèi)涵。人們對“性別原型模式”的理解也被映射到了指稱兩性的人稱詞及其語法屬性上,因此對語法中陰性陽性的描述涉及到的是對男女特性的描述,尤其映射出與時代緊密相關的男女社會角色特征。陽性往往被冠以高大、強壯、主動、權(quán)力、欲望強烈和主動性等特征,為一種“強勢模式”。而陰性這一屬性則會和受孕、依賴、被動、虛弱和次要性等聯(lián)想在一起,為“弱勢模式”。
社會“對女性的歧視和偏見作為偏離客觀事實的看法和態(tài)度,也是文化意識形態(tài)的一部分”[23] 38。人們對語法屬性的認知受到了幾百年來意識形態(tài)背景下的男性尊貴觀的影響。16、17世紀的書寫規(guī)則認為,早期的男性概念構(gòu)建了垂直的性別秩序,男性居于這一等級的較高層,體現(xiàn)著人類標準。這一世界觀也被推衍入了語法規(guī)則[24] 219。語法屬性的性別化在18世紀和19世紀受到極大的歡迎,這主要歸于當時的時代精神[3,16]。正如Bu?mann(1995)所指出的,“語法的性別化是當時歷史語境下受時代制約的天然存在的性別等級秩序體系”作用的結(jié)果[16] 126,女性由于在自然界及社會中的地位,被視為偏離于男性多數(shù)主體的邊緣群體。在時代社會結(jié)構(gòu)和世界觀的共同推動下,加上彼時語法學家父權(quán)式的權(quán)威論述,屬性這一語法范疇的概念化過程被烙上了性別化色彩。與此相應的是陽性相對于其他屬性來說的尊顯原則,人們將“男性優(yōu)于女性”的價值觀等同于語法體系中的“陽性優(yōu)于陰性”法則。屬性理論表現(xiàn)出一種對時代背景下兩性社會文化地位的反觀。
名詞語法范疇中的“陽性優(yōu)越論”產(chǎn)生了性別標記的非對稱性:人稱名詞陰性形式由陽性形式派生而來,但陽性形式一般不由陰性形式派生;陽性名詞形式既能標記男性和僅由男性組成的群體,也能標記包括女性在內(nèi)的兩性混合的群體,即泛指陽性。陽性尊顯式的語言規(guī)范及語用慣例和社會傳承下來的男性支配地位形成了相互映射的認知關系,這成為語言社團成員所共享的一種心智經(jīng)驗。在涉及到諸如泛指陽性名詞的評價時,人們似乎不大可能把人稱詞的語法屬性完全看成是沒有語義內(nèi)容的語法形式[13,25],人稱詞的語義性別所指在語法屬性這一框架中得到表達。
語言結(jié)構(gòu)反過來也會影響概念的建構(gòu),人們在習得這些人稱名詞等語言表達時,也會同時習得這些語法性別的語義內(nèi)容,并存儲在人們的概念結(jié)構(gòu)和認知結(jié)構(gòu)當中,進而影響人們對現(xiàn)實的感知。
母語者對于每個名詞的語法屬性不是一個個單獨學會并獨立儲存在記憶中的[18,26]。從心理認知層面來講,一門屬性語言的說話者對于自己的有關于屬性指派的知識是有組織的,即在理解、生產(chǎn)和儲存的過程中,語法屬性能被系統(tǒng)地使用。為此,K?pck & Zubin(1996)提出了性別感知原則(Das Prinzip des perzipierten Geschlechts)[15] 481,包括兩方面含義:第一,當名詞還未獲得固定語法性別時,如即時借用詞,其指稱對象被感知為陰性或陽性,則相應指派給該名詞語法陰性或語法陽性。第二,當指稱對象被感知為人且在性別上無法判斷時,語法性別被指派為陽性。
對此可以從多個方面來考察:首先,來自其他語言的外來詞和借詞能被指派以某種特定語法屬性,這表明屬性指派遵循一定的機制。有時這個名詞的來源語也擁有一套語法屬性體系,但該詞的語法屬性在來源語中和目標語中并不一定吻合,這種情況下,它的語法屬性并沒有一并借用過來,如:中性名詞“das Portemonnaie“(小皮夾子)借自于法語的陽性名詞“l(fā)e porte-monnaie”。又如前文提到的牙膏品牌名稱“Signal”,以牙膏屬性(die Zahnpasta)為依據(jù)被感知為陰性,被指派入陰性范疇。其次,許多研究者的實驗[17,18,27]表明,當展示給某一語言的母語者們一些隨意發(fā)明出來名詞時,他/她們給這些詞所指派的語法屬性的相同度非常高。這些實驗涉及不同的語言如德語、法語、俄語等,受試者包括成人、兒童等不同年齡段。實驗說明,在人們的認知結(jié)構(gòu)中存在某種有效的性別感知體系,使人們可以自動將一個新詞歸入某種語法屬性。另外,對于性別無法確定的人使用陽性名稱來指稱,是基于“男人為人類原型樣本”、“人=男人”認知上的性別感知,反映出語法性別概念化過程中的性別隱喻映射??傊?,名詞共同的語法屬性有著某種共同的語義概念和(或)語音/詞法特征,這被母語者習得并儲存在認知結(jié)構(gòu)中,影響著人們對語言性別的感知、理解和使用。
結(jié)語
德語的語法屬性指派具有某種理據(jù)性,遵循形式原則和語義原則。德語人稱名詞的語義性別和語法性別之間存在著一定的對應關系,同時,這些詞在結(jié)構(gòu)和使用上也表現(xiàn)出性別標記的非對稱性,這一現(xiàn)象是基于語法屬性所獲得的性別概念。概念的形成是在體驗基礎之上的認知加工,不僅身體的經(jīng)驗,人類在所處社會中的心智體驗也是影響概念化的一個重要因素。語法屬性的概念化也是如此,人類自身感知到的性別這一身體經(jīng)驗,以及時代社會文化背景下關于性別圖式的心智經(jīng)驗,共同構(gòu)建了人們對語法屬性的概念化。在這一過程中,語法屬性被賦予了性別隱喻意義,一方面,陽性代表男性,另一方面,陽性所具有的優(yōu)越性和支配地位使它能將女性附帶指稱在內(nèi),并且陽性名詞形式能夠派生出相應的陰性形式。在人們的概念結(jié)構(gòu)中,語法性別成為具有一定語義內(nèi)容的語法范疇。同時,關于語法屬性體系的概念結(jié)構(gòu)存儲在人們的認知中,形成某種性別感知,制約著人們對語法屬性的理解和系統(tǒng)地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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