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心動·閨情》詞作者考覆及內(nèi)容題旨谫論

邢云龍

摘? ? 要： 《花心動·閨情》一詞在明清時期流傳廣泛，但在作者和內(nèi)容題旨等方面各置一詞難有確解，而對此闡釋解讀的諸多分歧實則源自于并未知曉這首詞的實際出處和真實作者。明代沈際飛編選《古香岑草堂詩余四集》、卓人月輯錄《古今詞統(tǒng)》和潘游龍輯編《精選古今詩余醉》以及清代朱彝尊編訂《詞綜》和沈辰垣編纂《歷代詩余》等，皆收錄《花心動·閨情》為謝逸詞。唐圭璋先生《全宋詞》以之入存目詞附載于謝逸《溪堂詞》之后，并考訂這首詞并非謝逸所作，而是出自明人傳奇《覓蓮記》。比勘現(xiàn)有資料，可知《花心動·閨情》一詞大約產(chǎn)生于明代中后期，作者佚名，最早大抵見于明代中篇文言小說《劉生覓蓮記》。

關(guān)鍵詞： 謝逸? ? 《花心動·閨情》? ? 署名? ? 內(nèi)容題旨

有明一代，在復(fù)古運動思潮的影響下，明代文人對唐宋詞集的看法有著明顯的偏向性。明代前中期詞選家則多以《草堂詩余》選本等作為范本，并嘗試對其重編或改編加以槧刻刊印，但在此過程中多未能予以甄別斠考，因而誤引詞作、羼雜舛誤較多。以《類編草堂詩余》為例，誤題撰人達(dá)數(shù)十處。明代后期詞選家則更多地試圖擺脫以《草堂詩余》等為范本的束縛，如陳耀文選輯《花草稡編》、卓人月編選與徐士俊評點的《古今詞統(tǒng)》等，都是具有通約性意義的重要詞集選本。這一時期的明代詞集選本還附有評點內(nèi)容，在整個明代詞學(xué)批評過程中雖處于發(fā)軔階段，但某種程度上也賦予這些詞集選本具有文學(xué)批評的功能屬性。與此同時，這些詞集選本對推動唐宋詞在明代的傳播接受也具有積極作用，進(jìn)而引領(lǐng)了明代詞學(xué)批評的進(jìn)一步發(fā)展。但明代詞集選本評點的浮泛率意之風(fēng)，致使選錄的詞作署名互見重出、多有訛誤，甚至有部分文人開始有意托名創(chuàng)作一些詞作。風(fēng)氣所致，明代后期的世情小說作品中，亦闌入一些偽托詞作。以本文所要考察的《花心動·閨情》為例，茲錄如下：

風(fēng)里楊花，輕薄性，銀燭高燒心熱。香餌懸鉤，魚不輕吞，辜負(fù)釣兒虛設(shè)。桑蠶到老絲長絆，針刺眼、淚流成血。思量起，拈枝花朵，果兒難結(jié)。? ?海樣情深忍撇，似夢里相逢，不勝歡悅。出水雙蓮，摘取一枝，可惜并頭分折。猛期月滿會姮娥，誰知是、初生新月。折翼鳥，甚日于飛時節(jié)。[1]

一、問題的提出

《花心動》，詞牌名，屬小石調(diào)，一說屬雙調(diào)（見金詞、元詞）[2]。關(guān)于《花心動》調(diào)名的源起，一般有兩種說法：其一，認(rèn)為此調(diào)源自宋代阮逸之女，阮氏名字和事跡不詳。阮逸，字天隱，建州建陽（今屬福建）人，宋仁宗天圣五年（1027）進(jìn)士，景祐二年（1035），典樂事。慶歷中，以詩得罪，除名貶竄遠(yuǎn)州。據(jù)此大致可知阮逸之女生活的年代。宋黃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之十收錄阮氏《花心動·春詞》，并載：“阮氏，阮逸之女。工于文詞，惟此曲傳于世。”[3]“此曲”即所錄《花心動·春詞》，雙調(diào)，一百零四字，仄韻。另一種說法認(rèn)為此調(diào)源自宋周邦彥《花心動·簾卷青樓》（《清真集》毛本注不載，今本《補(bǔ)遺》收錄），注雙調(diào)（夾鐘商）。周邦彥《花心動·簾卷青樓》，雙調(diào)，一百零四字，上闕十句四仄韻，下闕九句七仄韻[4]。但宋人很少使用此格，因而《詞律》、《詞譜》均以史達(dá)祖《花心動·風(fēng)約簾波》為譜。史詞亦為雙調(diào)，一百零四字，上闕十句四仄韻，下闕八句五仄韻。又有《鳴鶴余音》詞名《上闕花》、曹勛詞名《好心動》、《高麗史·樂志》名《花心動慢》、曹冠詞名《桂飄香》、楊弘道詞名《梅梢月》。以史達(dá)祖《花心動·風(fēng)約簾波》為正體，其余凡添字、減字、變換句讀或押韻之變體共八種。本文所要考察的托名謝逸《花心動·閨情》，雙調(diào)，一百零四字，上闕十句四仄韻，下闕十一句五仄韻。這首詞與宋代詞家的同調(diào)詞作有較大差異，其余同調(diào)詞作的下闕多為八句五仄韻或九句五仄韻。因此歷來對這首《花心動·閨情》的評騭，頗存爭議。

比勘現(xiàn)存資料記載，《花心動·閨情》一詞，似乎于明代后期才漸始出現(xiàn)在一些詞集選本之中，且此時多認(rèn)為是宋代謝逸所作。謝逸，字無逸，一字夷季，生于北宋神宗趙頊熙寧元年（1068），卒于北宋徽宗趙佶政和二年（1112），居于溪堂而自號“溪堂先生”，江西臨川（今江西撫州）人。年少孤貧而博學(xué)文辭，后屢試不第，仕途偃蹇遂隱居而終老布衣。

“沈天羽作《續(xù)詞譜》，獨收此詞?！盵5]“此詞”即《花心動·閨情》。此外，沈天羽編選《古香岑草堂詩余四集》之《草堂詩余別集》對這首《花心動·閨情》評論道：

句句比方，心中活潑，拈著便是。有歌頭類之：“水花兒聚了還散，蛛網(wǎng)兒到處去牽，錦纜兒與你暫時牽絆，風(fēng)箏兒線斷了，扁擔(dān)兒擔(dān)不起你不要擔(dān)，正月半的花燈也亮不上三五晚?！薄巴膸ЫY(jié)就了割做兩段，雙飛燕遭彈打怎得成翼，并頭蓮才放開被風(fēng)兒吹斷。青鸞信音信杳，紅葉御溝干，交頸的鴛鴦也，被釣魚人來趕?！敝帘翜啠桓F于結(jié)。[6]

沈天羽認(rèn)為《花心動·閨情》“句句比方，心中活潑”，而且“至悲至渾，不窮于結(jié)”，并運用兩首“歌頭”來與之比擬，而所引用的兩首“歌頭”名即《比方》。閩建書林熊稔寰匯輯的《新鋟天下時尚南北徽池雅調(diào)》和馮夢龍匯輯的《掛枝兒》，均收錄這兩首民歌?！豆畔汜萏迷娪嗨募分恫萏迷娪嗾吩u價這首詞：“謝無逸《花心動》一詞，句句比方，用《小雅·鶴鳴》篇體也?！盵7]明末卓人月編選和徐士俊評點《古今詞統(tǒng)》亦收錄這首詞為謝逸所作，并且轉(zhuǎn)引道：

沈天羽云此詞：“句句比方，用《小雅·鶴鳴》篇體也。”近有歌頭類之：“水花兒聚了還散，蛛網(wǎng)兒到處去纏，綿纜兒與你暫時牽絆，風(fēng)箏兒線斷了，扁擔(dān)兒擔(dān)不起你休要擔(dān)，正月半的花燈也亮不上三五晚?！盵8]

此外，明末潘游龍《精選古今詩余醉》亦收錄《花心動·閨情》為謝逸詞[9]。這首詞雖說在明代頻繁見諸于詞集選本，但明崇禎年間毛晉在汲古閣整理刊刻謝逸《溪堂詞》時，已注意到《花心動·閨情》的真?zhèn)螁栴}，毛晉《溪堂詞跋》載：

時本《溪堂詞》，卷首《蝶戀花》以迄禫尾《望江南》，共六十有三闋。皆小令，輕倩可人。中間字句舛繆，無從考索。既獲《溪堂全集》末載《樂府》一卷，今依其章次就梓。近來吳門鈔本多《花心動》一闋，其詞云：“風(fēng)里楊花，輕薄性，銀燭高燒心熱。香餌懸釣，魚不輕吞，辜負(fù)釣兒虛設(shè)。桑蠶到老絲長絆，針刺眼，淚流成血。思量起，拈枝花朵，果兒難結(jié)。? ? 海樣情深忍撇，似夢里相逢，不勝歡悅。出水雙蓮，摘取一枝可惜，并頭分折。猛期月滿會妲娥，誰知是初生新月。折翼鳥，甚日于飛時節(jié)?！币墒勤I筆，不敢混入，附記以俟識者。湖南毛晉識。[10]

上引可證毛晉曾獲得謝逸《溪堂全集》較好藏本，其中附載《樂府》一卷，而毛晉認(rèn)為他所寓目的“吳門抄本”所載的《花心動》一闋，“疑是贗筆”，最終刊刻時并未將《花心動·閨情》一詞收錄在《溪堂詞》之中。

至此可知，明代以降對于這首《花心動·閨情》的內(nèi)容題旨頗多爭議：有人認(rèn)為這首詞模仿承襲《小雅·鶴鳴》篇體旨意;還有人提出這首詞暗含了作者郁郁不得志的心緒;近人則大都將這首詞劃分為愛情婚戀題材。質(zhì)言之，這樣一首看似簡單的詞作，歷來對內(nèi)容題旨闡釋異說紛呈，真實作者也難有確指。

二、《花心動·閨情》詞作者考覆

上引可知，毛晉對《花心動·閨情》這首詞的辨?zhèn)翁岢鲞^意見：“不敢混入，附記以俟識者?！卞手燎宕?，對這首詞是否為謝逸所作的看法，仍有分歧。清初朱彝尊所編《詞綜》卷八收錄此詞為謝逸所作，并轉(zhuǎn)引沈際飛評語：

謝逸（字無逸，臨川人，再舉進(jìn)士不第，有《溪堂詞》一卷）?！痘ㄐ膭印罚骸帮L(fēng)里楊花，輕薄性，銀燭髙燒心熱。香餌懸鉤，魚不輕呑，辜負(fù)釣兒虛設(shè)。桑蠶到老絲長絆，針刺眼淚流成血。思量起，拈枝花朵，果兒難結(jié)。? ? 海樣情深忍撇，似夢里相逢，不勝歡悅。出水雙蓮，摘取一枝，可惜并頭分拆。猛期月滿會姮娥，誰知是初生新月。折翼鳥，甚日于飛時節(jié)?！鄙蛱煊鹪疲骸按嗽~句句比方，用《小雅·鶴鳴》篇體也?！盵11]

清代沈辰垣所編《歷代詩余》亦輯為謝逸所作。而此時也有人對此提出異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九十八集部五十一詞曲類一載：

《溪堂詞》一卷（安徽巡撫采進(jìn)本），宋謝逸撰?！端问贰に囄闹尽份d：“逸有《集》二十卷，《溪堂詩》五卷?！睔q久散佚，今已從《永樂大典》中搜輯成編，已著錄?！稌浗忸}》別載《溪堂詞》一卷。今刊本一卷，末有毛晉跋，稱：“既得《溪堂全集》末載《樂府》一卷，遂依其章次就梓?！鄙w其集明未尚未佚，晉故得而見之也。逸以詩名宣、政間，然《復(fù)齋漫錄》載其：“嘗過黃州杏花村館，題《江神子》一闋于驛壁。過者必索筆于驛卒，卒苦之，因以泥涂焉。其詞亦見重一時矣。是作今載集中，語意清麗，良非虛美。其他作亦極鍛煉之工。卷首有序，署漫叟而不名。其所稱“黛淺眉痕沁”“紅添酒面潮”二句，乃《菩薩蠻》第一闋中句?！棒~躍冰池拋玉尺，云橫石嶺拂鮫綃?！蹦恕锻稀返诙犞芯?。然“紅潮登頰醉檳榔”本蘇軾語，“魚躍練江拋玉尺”亦王令語，皆剽竊前輩舊文，不為佳句。乃獨摘以為極工，可謂舍長而取短，殊非定論。晉跋語又載：“《花心動》一闋，謂出近來吳門鈔本，疑是贗筆?！蹦松蛱煊鹱鳌独m(xù)詞譜》獨收此詞，朱彝尊《詞綜》選逸詞，因亦首豈是闋。考宋人詞集，如史達(dá)祖、周邦彥、張元干、趙長卿、高觀國諸人，皆有此調(diào)。其音律平仄，如出一轍。獨是詞隨意填湊，頗多失調(diào)，措語尤鄙俚不文，其為贗作，蓋無疑義。晉刊此集，削而不載，特為有見。今亦不復(fù)補(bǔ)入，庶免魚目之混焉。[5]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編者整體上大致爬梳了謝逸《溪堂詞》流傳情況，其中也注意到《花心動》這首詞的真?zhèn)螁栴}?！端膸烊珪偰刻嵋返木幷邔Α痘ㄐ膭印芬魂I批駁甚厲，認(rèn)為“是詞隨意填湊，頗多失調(diào)，措語尤鄙俚不文，其為贗作，蓋無疑義”，并肯定了毛晉“削而不載，特為有見”。清馮金伯《詞苑萃編》同樣批駁道：

沈天羽《續(xù)集》收“風(fēng)里楊花”一首，謂是謝無逸所作，杳《溪堂集》內(nèi)并無此詞，必非無逸所作。其用字全失體格，語更卑陋，不堪沈氏亟賞之。并引惡濫可笑、歪倡傖卒口中之‘桂枝句，以為媲美，何其村丑，至此可為一嘆。（范紅友）

馮按：是詞惡劣，人所易見，天羽不足責(zé)。竹垞先生《詞綜》亦復(fù)收入，真不可解矣！[12]

馮金伯轉(zhuǎn)引范紅友之語，批駁沈際飛將《花心動》一詞收錄為謝逸所作，指摘是詞“用字全失體格，語更卑陋”，認(rèn)為這首詞不可能為謝逸所作;竹垞先生（朱彝尊）《詞綜》收錄《花心動》為謝逸詞，并未作出甄別考察，最后馮氏按語中對此也提出了質(zhì)疑。清代丁丙《善本書室藏書志》對此亦有著錄：

《溪堂詞》一卷，明鈔本，鑒止水齋藏書。謝逸無逸，逸詩列江西宗派，《復(fù)齋漫錄》又載其杏花村館詞為世所傳誦，《書錄解題》別載《溪堂詞》一卷，汲古毛氏刊首前有漫叟題云：“謝無逸，臨川進(jìn)士，自號‘溪堂，學(xué)古高杰，文辭煅煉，篇篇有古意，而尤工于詩詞云云?！弊訒x跋云：“時本《溪堂詞》，首《蝶戀花》尾《望江南》，共六十有三闋，皆小令，輕倩可人。今獲《溪堂全集》末載《樂府》一卷，今依其章次就梓。近吳門鈔本，多《花心動》一闋，疑是贗筆，不敢混入?！贝藶槊魅怂n，乃子晉所稱“首《蝶戀花》尾《望江南》本”，并無《花心動》闌入，尚是明時善本也。[13]

丁丙認(rèn)為毛晉所獲《溪堂全集》乃“明時善本”，而最終汲古閣所刻《宋名家詞》之《溪堂詞》并未收錄《花心動》?？芍∈弦彩琴澷p毛晉“削而不載，特為有見”之功勞。但上述記載都未曾考核過《花心動·閨情》一詞的實際出處，即這首詞的真正作者。

近人唐圭璋先生考訂這首詞出自明人傳奇《覓蓮記》，《全宋詞》或是為了附載《花心動·閨情》以供甄別，或是考慮到這首詞自明清以來“流行”之緣故，因而將這首托名謝逸的《花心動·閨情》作為存目詞附錄《溪堂詞》后（收錄在《全宋詞》）。

筆者不揣谫陋，考證總結(jié)出這首詞最早并非出自明人傳奇《覓蓮記》。因為明人傳奇《覓蓮記》實則是從明代中篇文言小說《劉生覓蓮記》改編而來，而《劉生覓蓮記》普遍見諸于明代的匯刻小說《國色天香》《繡谷春容》《萬錦情林》等當(dāng)中。此外，明代萬歷年間《融春集》（《懷春雅集》的改寫本，現(xiàn)存版本有二，首見于《風(fēng)流十傳》卷七，次為余公仁刊本《燕居筆記》卷下之七）載：“風(fēng)里楊花性輕，銀燭高燒心熱。香餌懸鉤，魚不吞，辜負(fù)釣兒虛設(shè)。針刺眼，淚流成血。思量起，拈枝花朵，果兒難結(jié)?！焙苊黠@亦是截用《劉生覓蓮記》所收《花心動》一詞的前半闕而來。不僅證明了《劉生覓蓮記》在明代后期的廣泛傳播而帶來的影響力，同時也印證了《花心動·閨情》一詞因其反映了男女戀情內(nèi)容而在明末傳奇小說中屢被采用。

至此由上述推引可知，《花心動·閨情》一詞并非謝逸所作，作者已佚，最初見于《劉生覓蓮記》所錄，出現(xiàn)時間大約是明代中后期;《花心動·閨情》誤為謝逸作品，最早輾轉(zhuǎn)疑見于沈際飛編選《古香岑草堂詩余四集》、卓人月《古今詞統(tǒng)》、潘游龍《精選古今詩余醉》和“吳門抄本”所錄。沈際飛編選評點《古香岑草堂詩余四集》之《草堂詩余正集》對《花心動·閨情》一詞有評正，普遍認(rèn)為是據(jù)武陵逸史（顧從敬）《類編草堂詩余》評點而來，而《類編草堂詩余》并未載《花心動·閨情》一詞，茲存疑慮。

三、《花心動·閨情》詞內(nèi)容題旨谫論

爬梳剔抉出《花心動·閨情》并非謝逸作品，對于考察這首詞的內(nèi)容題旨也尤為重要。明代中后期的這首偽托詞作，為何頻見于明末世情小說和詞集選本當(dāng)中，究竟寄寓著怎樣的內(nèi)容題旨？詞中是否有意使用比喻手法來表達(dá)實際作者的某種意圖？對此的解讀是焦點所在。

評點《花心動·閨情》一詞的內(nèi)容，同樣至早追溯到明代后期，沈際飛編選《古香岑草堂詩余四集》對《花心動·閨情》一詞有較為詳細(xì)的評點，即最先評價這首詞“句句比方，用《小雅·鶴鳴》篇體也”。姑且不論沈氏并未知曉這首詞非謝逸所作，但沈氏對此詞的評騭實已引起后人對此的廣泛討論。反對者認(rèn)為此詞：“與牛希濟(jì)《生查子》體同。沈天羽謂此詞用《小雅·鶴鳴》篇體，非也。《鶴鳴》一詩，大旨全在言外，使人引申觸類，而自得之。此詞不過借字寓意耳。既述其語，即釋其文，安得比而同之。況古樂府及唐宋詩中，如此類者甚眾，何必遠(yuǎn)引《小雅》哉！”（許昂霄《詞綜偶評》）。“沈天羽《續(xù)集》收‘風(fēng)里楊花一首，謂是謝無逸所作，杳《溪堂集》內(nèi)并無此詞，必非無逸所作。其用字全失體格，語更卑陋，不堪沈氏亟賞之。并引惡濫可笑、歪倡傖卒口中之‘桂枝句，以為媲美，何其村丑，至此可為一嘆?！保T金伯《詞苑萃編》引范紅友語）。支持者認(rèn)為此詞：“《花心動》應(yīng)是文人所作擬民歌，雖然文詞雅了一些，其民歌手法是顯而易見的。沈際飛以當(dāng)時流行的民歌作比，卓有見地?！盵14]中立者認(rèn)為此詞：“沈天羽云：‘此詞句句比方，用《小雅·鶴鳴》篇體也。純用比體，自是詞中變格，亦未嘗不古。但有色無韻，偶一為之則可，不必效兒也?！保愅㈧獭对~則別調(diào)集》卷一）?？紤]到這首詞源自于《劉生覓蓮記》，乃是劉生回絕碧蓮之詞，“男子而作閨音”其內(nèi)容題旨也就不難解讀，反觀上述部分詞家對此引申闡釋的分歧，實則源自于并未知曉這首詞的真實出處，甚至對此造成附會誤讀與闡釋。例如黃蘇在《蓼園詞選》評價此句：“無逸第進(jìn)士后，郁郁不得志，嘗作《花心動》詞，中有句曰：‘香餌懸鉤，魚不輕吞，辜負(fù)鉤兒虛設(shè)。其即‘直鉤無處使之意乎？”[7]商滔《唐宋詞實用分類圖典》中亦評價此句“功名是香餌，科舉是釣鉤”[15]。

縱觀這首詞，枚舉了一系列反映主人公情感曲折變化的意象，正如錢鐘書所說：“最突出的是嫁名謝逸的《花心動·閨情》用‘風(fēng)里楊花等九物來比好事不成。”[16]這些意象的簡單組合，致使我們仿佛進(jìn)入了李商隱詩歌式的意象迷宮。但《花心動·閨情》這首詞的背后，確是暗含了復(fù)雜而又矛盾的曲折心情經(jīng)歷。詞中寫主人公經(jīng)歷了一切痛苦后，卻以一種歷盡滄桑般的態(tài)度，勇敢地回顧與反思自己的情感歷程。

“風(fēng)里楊花，輕薄性，銀燭高燒心熱?！薄皸罨ā薄ⅰ般y燭”兩個意象的疊加，似乎為了對比兩種情性和品格的差異。以楊花的飄浮不定來比喻人的性情輕薄難測，同時以高燒的銀燭比喻情感的熱烈真摯。在兩種情感的對比之中，寄寓了主人公的委屈和怨憤。以“楊花”（柳花、柳絮）等題材形容情人的性情（輕?。?、生活的漂泊不定或譏刺社會現(xiàn)實，可以追溯至唐杜甫《絕句漫興九首》（其五）：“顛狂柳絮隨風(fēng)舞，輕薄桃花逐水流?！盵17]宋秦觀《水龍吟》：“瑣窗睡起門重閉，無奈楊花輕薄?！盵18]黃孝邁《湘春夜月》：“怕柳花輕薄，不解傷春。”[19]元代則較為普遍地將“楊花”和“輕薄”聯(lián)系起來，元李繼本《春日雜興和前韻》：“怪殺楊花輕薄甚，滿衣吹作雪紛紛。”[20]元吳澄《次韻楊司業(yè)牡丹》（其二）：“楮葉雕鎪空費力，楊花輕薄不勝春?！盵21]現(xiàn)今“風(fēng)里楊花”一詞更是收錄成為成語，比喻用情不專，見異思遷。[22]旋即又進(jìn)一步運用“餌”、“魚”、“釣兒”、“蠶絲”意象，寫道：“香餌懸鉤，魚不輕吞，享負(fù)釣兒虛設(shè)。桑蠶到老絲長絆，針刺眼、淚流成血。”似乎暗含表達(dá)了主人公對待愛情的憧憬與渴望，向往“桑蠶到老絲長絆”式的堅貞愛情，即使承受如針刺眼、淚流成血般的痛苦。由此可見，這種類似說法實屬附會錯誤之解讀。上闕最后寫道：“思量起，拈枝花朵，果兒難結(jié)。”折下花枝并無結(jié)果，暗示自己努力沒有結(jié)果，“拈枝花朵”似乎借用佛祖拈花典故，借以表達(dá)主人公在此過程中的反思和感嘆。

“海樣情深忍撇，似夢里相逢，不勝歡悅?！睈酆藿豢椀幕貞?，“似夢里相逢”，又構(gòu)成了對過往情感經(jīng)歷的留戀和惋惜?！俺鏊p蓮，摘取一枝，可惜并頭分拆?！辈⒌偕彽钠渲幸恢Ρ黄日?，暗示最終分離的事實。緊接著寫道：“猛期月滿會姮娥，誰知是、初生新月?！逼惹邢Ｍ聺M，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與之團(tuán)圓相會，無奈此刻是“初生新月”。復(fù)燃的希望破滅了，孤寂重新加倍地涌上心頭。“折翼鳥，甚日于飛時節(jié)？”以“折翼鳥”比喻主人公自己，如同折斷翅膀的鳥兒，何時才能像鳳與凰那般與心上人比翼雙飛呢？“于飛”一詞，語出《詩經(jīng)·大雅·卷阿》：“鳳凰于飛，翙翙其羽?！盵23]表示鳳與凰相偕而飛，后引申為夫妻情感和諧。類似的表達(dá)，如唐代李白《早夏于將軍叔宅與諸昆季送傳八之江南序》：“前許州司馬宋公，蘊(yùn)冰清之姿，重傅侯玉潤之德，妻以其子。鳳凰于飛，潘楊之好，斯為睦矣。”[24]顏真卿《和政公主神道碑》：“鳳凰于飛，梧桐是依。噰噰喈喈，福祿攸歸。”[25]下闕似以問句結(jié)尾表達(dá)某種期待，反觀上闕結(jié)尾的“果兒難結(jié)”，可知這份希冀早已注定是沒有結(jié)果。

要之，《花心動·閨情》這首詞源自《劉生覓蓮記》，乃是劉生回絕碧蓮之詞。“男子而作閨音”通過系列意象的層層疊加，有意以博喻的形式鋪陳開來，借此表達(dá)了主人翁情感的劇烈起伏和曲折變化。其主要內(nèi)容題旨即：通過種種形象的巧妙比喻，直寫主人公失去戀人后不能與之團(tuán)圓的痛苦心情，情感抒發(fā)酣暢淋漓。整體宛曲跌宕，環(huán)環(huán)相扣，富有感染力。整首詞營造了情真意切的感人氛圍，用詞生動貼切，語言典麗通俗，的確如民歌般真摯動人。而對此詞的內(nèi)容題旨解讀并非如后來部分詞家的附會闡釋，明清以來的諸多分歧性解讀和錯誤襲用，實則源自于并未知曉這首詞的實際出處和真實作者（并非謝逸所作）。

參考文獻(xiàn)：

[1]唐圭璋.全宋詞[M].北京：中華書局，1965：652.（按：現(xiàn)今各個版本所錄《花心動·閨情》的具體內(nèi)容，均存在句讀差異和少量字詞的舛誤，本文以《全宋詞》所附錄《花心動·閨情》內(nèi)容為參照，其余引用時遵從各本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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