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漢字構件中的“乙”

王秋

摘 要： 漢語中，“乙”不僅可以單獨成字，同時也是重要的漢字構件。現代漢語中的“乙”構件有兩個變體，分別是“乙”、“乚”；有三種來源，一種是“乙”構件自身承襲下來的，一種是表示玄鳥義的“ ”構件形變而來的，一種是在漢字簡化過程中由繁體字中復雜的構件簡化而來的。構件“乙”的這三種來源，反映了漢字構件發(fā)展過程中的兩個規(guī)律，一是構件形體的趨簡化，二是構件的表音化。

關鍵詞： 構件 乙 趨簡化 符號化

湯可敬先生曾說過：“‘丨只有一條豎線，一個筆劃符號。在不同的字里，可以表達不同的意思?！雹佟耙摇蓖瑯幼鳛闈h字中筆畫最簡單的字之一，也只有一劃，卻有著極強的組字功能，表達著豐富的語義?，F代漢語中存在著大量以“乙”為構件的漢字，本文擬在分析這些漢字造字理據的基礎上考察“乙”作為構字部件的情況，探討其作為構件的發(fā)展演變規(guī)律，來進一步蠡窺漢字構件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

一、現代漢語中以“乙”為構件的字

現代漢語中以“乙”作為構件的字有“乾、亂、虬、孔、乳、藝、億、憶、釔、札、扎、軋、挖”等等，漢字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發(fā)展，最明顯的一點表現在字形的演變上，在漢字由繁復到約易的發(fā)展過程中，構件也發(fā)生著多種多樣的變化，“乙”作為比較活躍的構字部件，其形體在演變過程中也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變化。據統(tǒng)計，現代漢語常用字中以“乙”為構件的漢字共有16個，我們根據構件“乙”在這些字中的不同形體，把這些字分為以下兩類：

第一類：乙、乾、億、憶、釔、藝、乞、氣、挖

第二類：亂、虬、孔、乳、札、扎、軋

第一類字中，“乙”作為構字部件形體沒有發(fā)生改變或沒有發(fā)生明顯的改變，第二類中作為構件的“乙”形體發(fā)生了很大改變，變?yōu)榉亲謽嫾]，這類字如果不是從歷時層面考察，很難發(fā)現其右部構件為“乙”。那么，構件形體改變是否會對“乙”的構件義產生影響，同一類的字中“乙”構件的意義是否相同呢？要回答這個問題，就需要考察這些字的造字理據以及構件“乙”這些字的造字之初所起的作用。

二、“乙”作為構字部件的作用

構件不僅是構成單個漢字和其意義的基礎，還是整個漢字構型和意義系統(tǒng)的基礎。構件“乙”本身便是個獨立的形音義結合體，既可以單獨成字，同時表音、表意，又可以和其它的構件或筆畫共同構成新的漢字。在其參與構成的漢字中，構件“乙”不僅在形體上有所演變，在功能上也極具特色。構件“乙”的這種功能可分為表義功能、表音功能、表義兼表音功能、以及既不表義又不表音的純構型功能。

（一）作義符，表義

以“乙”為義符的字，根據構字之初“乙”的形體及意義不同，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以構件“乙”本身為構件所造的字，一類是以“ ”為構件，后來因為構件形體演變和乙混同的字。

1.以乙為構件，表“冤曲難出”義的字

關于“乙”字意義的相關記載，較早的可見于《說文解字》，《說文·乙部》：“象春艸木冤曲而出，陰氣尚彊，其出乙乙也。與 同意。乙承甲，象人頸。凡乙之屬皆從乙。於筆切?！笨梢姟墩f文》中認為乙為象形字，像春天植物破土而出，彎彎曲曲的樣子。又《爾雅·釋魚》：“魚腸謂之乙?！睂ⅰ耙摇贬屃x為魚腸。又《禮記·內則》：“魚去乙?！编嵭Α耙摇弊值慕忉屖恰耙?，魚體中害人者名也，今東海容魚有骨，名乙，在目旁，狀如篆乙，食之鯁人，不可出?！编嵭菍ⅰ耙摇苯忉尀椤棒~腮骨”。可見，由于“乙”字的甲骨文形體為 ，字形比較簡單，對于它的本義一直存在爭議，但眾多的爭議中有一個共同點，即“乙”字的意義都與它的字形上所反映出的彎曲的性狀有關。因此，我們認為“乙”字為象形字，大凡乙的部屬都從乙，且都有彎曲義以及由彎曲義引申出的“難出”、“由上而出”等意義。

按照這一標準，我們考察了現代漢語中以“乙”為構件的字，認為現代漢語中以“乙”為構件，且?guī)в衃+彎曲]語義特征的字有如下幾個：

乾《說文·乙部》：“上出也，從乙。乙，物之達也。”段注：“釋從乙之恉，物達則上出矣?！庇帧稘h字源流字典》：“乾，會意兼形聲字，箍文從乙（芽破土而出）。”可見，乾是形聲字，義符為乙。取“乙”的彎曲而上出義。

亂《說文·乙部》：“亂，治也。從乙，乙，治之也；從 ?！睘闀庾?，即用手整理架子上的亂絲。段注：“亂，不治也，從乙 聲。乙，治也。個本作治也。從 ，交理不可通，今更正亂本訓不治，不治則欲其治，故其字從乙，乙可以治之，謂屈者達之也。轉注之法乃訓亂治之也?！痹S慎和段玉裁對“亂”的解釋不同，他們的分歧點在于觀察事物的角度不同，同樣是用手整理架子上的亂絲，許氏著眼點在于動作完成后的結果即已經整理好了，故認為亂即治也；而段氏則著眼于整理前的狀態(tài)或整理的原因。不論從哪個角度給“亂”字下定義，“乙”作為其中的構字部件都表示冤曲難出義。

軋，《釋名》：“乙，軋也，自抽軋而出也，出也則當從甲乙作軋?！奔础败垺敝械臉嫾耙摇庇小扒y出”之義；又《月令·鄭志》：“乙之言軋也?！庇智宥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也。大徐作輾。非也。匈奴傳曰‘有罪小者軋。大者死。顏曰：‘謂輾轉轢其骨節(jié)?？梢娮摹败垺弊之攺募滓抑遥划攺镍C鳥之“ ”。從車，乙聲。此從甲乙爲聲。非從燕乙也?！币虼?，軋字右邊的部件是表示“冤曲難出”之義。

虬 ，《說文》：“龍子有角者，從蟲，丩聲，渠幽切?！庇帧蹲衷础罚骸靶温曌?，從蟲丩聲，后丩變?yōu)閬]，寫成“虬”。又《正字通》：“虬，俗虯字。”演變前虯為形聲兼會意字，丩既表音又兼表糾曲之義，隸變后楷書寫作虯，俗省寫作虬，如今規(guī)范化用作虬。此時虬中的構件“乚”仍然保留了構件“乙”的“屈曲”義，為表義構件。

2.以“ ”為構件表“玄鳥”義的字

，小篆為 ，影母月部，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燕燕， 鳥也。齊魯謂之 ，取其鳴自呼。象形也?！庇中戾|《系傳》謂“其形舉下曲”，下部曲筆的部分像鳥之身，上面左出的部分像鳥之首。和燕母影母雙聲。雖然“乙”字形簡單，關于乙的本義也尚且存在著爭議，但遍考“乙”較早的解釋，都與“燕子”無關。但后來的文獻和注釋中，因為“乙”和“ ”字形上的混同，乙卻有了“燕子”義。郝懿行《爾雅義疏·釋鳥》在對 的解釋是：“‘ 或作鳦，又云乙。”《字匯·乙部》：“ ，隸文既通作乙?！睗h字隸變使得“ ”變成了“乙”?，F代漢語中義符為構件“乙”及乙的變體“ ”，本義卻與“燕子”有關的，造字之初，義符都是“ ”。如：

孔 ，《說文·乚部》：“孔，通也。從 今省作乙），從子。 ，請子之候鳥也。乙至而得子，嘉美之也。古人名嘉，字子孔?！庇帧稄V韻》：“殷湯之後。本自帝嚳，狄吞乙卵而生契，賜姓子氏。至成湯，以其祖吞乙卵而生，故名履，字太乙。後代以子加乙，始爲孔氏。至宋孔父嘉遭華父督之難，其子奔魯，故孔子生於魯?？梢?，“孔”中的構件“乚”是由表示“玄鳥”義的“ ”形變而來的。

乳 ，《說文·乚部》：“人及鳥生子曰乳。獸曰產。從孚從鳥也，明堂月令玄鳥至之日祠于高禖以請子也。故乳從乙，請子必以乙至之日者。春分來，秋分去，開生之候鳥，帝少昊司分之官也?！笨梢姡叭椤敝械臉嫾皝]”也是由表示“玄鳥”義的“ ”形變而來的。

挖，《漢字源流字典》：“會意兼形聲字，從手從穵，穵亦聲?！狈姡▂a）《說文》：“空大也。從穴，乙（ ）聲?！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中對“從穴乙聲”的解釋是：“按此篆當是從 鳥之 。非甲乙也?！庇帧队衿罚骸翱找病！笨占纯?，孔從乙（ ），燕子杓泥筑穴，故從穴，乙聲。”可見，挖的構件“穵”中的構件“乙”是由表玄鳥義的“ ”構件形變而來的。

札 精母月部《說文》：“牒也。從木，乚聲。”段注：“長大者曰槧，薄小者曰札?！笨梢娫菍懽钟玫哪酒?，稱牘或牒，厚者為牘，薄者為牒。今說通牘或信札，都與通達相聯系，而燕子有通報作用，古時有信幡，是代表不同徽號的旗幟。五代馬綃《中華古今注·信幡》：“書信幡用鳥書，取其飛騰輕疾也?！币辉灰曾櫻阊帏C，有去來之信也?！霸龝币辉~在《墨子·號令》已有，《墨子·號令》：“札書得，必謹案視參食者。”這些通報和書信要及時來的，在古代用燕子來傳達，所以“札”字中的構件“乚”就是從表示玄鳥義的“ ”構件形變而來的。

扎 從手 聲。扎是取札的動詞義，故從手?！队衿罚骸霸?，俗札字?！敝衲镜墓{札都要纏束、捆綁好，故扎為纏束捆扎。所以，“扎”中的“乚”是由表示玄鳥義的“ ”形變而來的。

（二）作聲符，表音

構件“乙”作為聲符表音時主要有三種情況，其中前兩種是由漢字簡化造成的，第一種是采用簡單的同音構件“乙”來替換原有構件“意”，第二種是同音字中的復雜構件直接用“乙”替換而來。第三種是在造字時，直接用“乙”作為聲符，單純用來表音的漢字。

1.構件“乙”作為聲符替換同音構件“意”

億，繁體作“億”，《說文》：“安也?！睆娜耍瑥囊?，意亦表音。本義為滿，引申為數目，十萬，后為一萬萬，近代俗字。《簡化字表》簡化時采用簡單的同音聲旁，其中構件“乙”僅表讀音，不表義。

憶，繁體作“憶”，《廣韻》：“念也。”從心從意，意亦音。本為會意兼形聲字，漢字簡化時采用簡單的同音聲旁，簡化為“憶”成為純形聲字。其中構件“乙”僅表讀音，不表義。

2.構件“乙”作為聲符替換同音繁體字中的復雜構件

藝，繁體作“藝”，《說文》中無藝字。藝是會意兼形聲字，篆文本作 （埶），后來由于埶作了偏旁，種植義便加上意符“艸”寫作“蓺”來表示種的是植物，或加意符“云”寫作“ ”說明耕耘細巧如云紋。后來合二字為一寫作“藝”。在漢字簡化過程中，構件“乙”替代了“藝”字中部件“艸”外的復雜構件，簡化作“藝”。現代漢語中的“藝”是形聲字，從艸乙聲，構件“乙”只表漢字讀音，不表義。

禮，繁體作“禮”，《說文》：“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從示從豊，豊亦聲?！笨梢姸Y為會意兼形聲字，本義為敬事神靈以求福。甲骨文 像禮器豆中盛滿了祭品，表示致祭之義。金文 大同。古文 改為從示乙聲，篆文 以金文為基礎，另加義符示，變?yōu)閺氖緩呢S會意。隸變后楷書承接篆文與古文寫作禮和禮。如今規(guī)范化，以禮為正體，從示乚聲。其中“乚”為構件“乙”的變體，只表讀音，不表義。

3.后起字，以構件“乙”為聲符

釔，《漢字源流字典》：“形聲字，后起字，從金，乙聲。”本義為一種金屬元素。其中構件“乙”為純聲符。

（三）構字記號，既不表義又不表音

有些以“乙”為構件的字，自身意義既和“彎曲”義無關，又與“玄鳥”義無關，讀音也與“乙”和“ ”相差甚遠，在這些字中“乙”不過是組字部件，不起表義或標音作用，只能當記號來理解。

氣，甲骨文作 ，三橫中一橫較短（與一二三的三字不同，三字三橫等長）。氣象云氣形。周初仍然繼承此寫法，寫作 ，春秋時最上一筆彎曲向下，寫作 ，都是為了和二三的三加深區(qū)別?！墩f文》 小篆三畫中都彎曲，不像原形。漢代寫成 ，后逐漸發(fā)展為現在楷書的氣字?？梢?，“氣”中的“乙”構件既不表音也不表義，而是其它構件形變而來。

乞，云氣也，甲骨文、金文、及篆文皆同“氣”，都象云氣形，與氣實為一體。隸變后楷書仍寫作氣，為了分化字義，省了一筆，簡化作乞，表示給予或乞求義。

除此之外，“乙”作為構字部件，有時既可以表義有可以標音，即兼做義符和聲符，不過這種情況很少，在現代漢語中這樣的字已經不存在了，在古代漢語中也僅發(fā)現一例，為“鳦”字。鳦 《說文》以鳦為乙的或體。云：“乙，玄鳥也。鳦，乙或從鳥?！倍斡癫米ⅲ骸耙冶九c甲乙字異，俗人恐與甲乙字亂，加鳥旁為鳦?！笨梢婙C是會意兼形聲字，乙既表意又表音。

三、構件“乙”的發(fā)展規(guī)律

漢字構件的發(fā)展總趨勢是趨于簡化的，這一點在構件“乙”的演變過程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耙摇焙汀?”形體相近，使用過程中容易混淆，所以二字歸并到使用頻率比較高的“乙”中，這符合語言發(fā)展規(guī)律。這種趨簡化的過程中既包含著構件形體的同化和異化，也包含著構件功能的轉化，及由表義功能向表音音功能的轉化。

（一）構件“乙”的形體的趨簡化

1.同化

同化即原來不同的部件，為了使用的方便，在發(fā)展過程中合并了?！耙摇焙汀?”形體相近，使用過程中容易混淆，所以二字歸并到使用頻率比較高的“乙”中，這種同化發(fā)生在漢字隸變過程中?，F代漢語中以“乙”為部件，在隸變前從“ ”的字有“乳”、“孔”、“挖”、“札”、“扎”。同樣，“虯”中的構件“丩”由于俗省寫作“乚”，“氣”和“乞”中的一橫為了區(qū)別字形和字形演變，最后變?yōu)椤耙摇薄?

2.異化

異化即原來相同的部件，在發(fā)展過程中為了相互區(qū)別而變得不同。同是作為構字部件的“乙”，在漢字演變過程中分化為不同的形體。如“亂”、“乳”、“孔”“軋”、“札”、“扎”、“禮”等字的構件形體變?yōu)椴怀勺值摹皝]”；而“乾”、“挖”、“藝”、“億”、“憶”等則等字的構件形體同現代漢語中“乙”字形體相同；而“氣”中由訛變而來的構件“乙”為了和“乞”區(qū)分，形體上也發(fā)生了改變。

（二）構件“乙”的功能變化

構件“乙”在構字之初只作為義符參與構字，如由“乙”作為構件表與冤曲義有關的“乾”、“亂”，由“ ”作為構件表與玄鳥義有關的“孔”“乳”、“札”、“扎”等。后來可兼做義符和聲符構字，如“挖”、“鳦”、“軋”等，而考察以“乙”作構件的后起的字（包括簡化后的簡體字），如、“藝”、“億”、“憶”、“釔”等字，可見構件“乙”的構字功能逐漸由表義做義符發(fā)展為標音的聲符。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漢字造字方式上由會意到形聲的轉變。

漢字有著幾千年的歷史，漢字的字形具有演變性，其發(fā)展變化經歷了甲金文、大小篆、隸楷乃至今之簡化漢字的階段。千百年來，它的變化總的趨勢是向簡化規(guī)整的方向發(fā)展。構件作為構成漢字的基本因子，為了適應漢字由繁復到約簡的發(fā)展趨勢，也相應地發(fā)生著由繁到簡的變化。同樣，由于漢字形體的改變，組成漢字的構件的功能也隨之發(fā)生改變，構件由表形、表義到表音、甚至是標示功能的演變，貫穿于漢字字形演變的全過程。研究漢字形體結構演變及構件功能變化，對于我們學習和掌握甚至使用漢字都有極其重要的作用。

注釋：

①湯可敬.說文解字今釋[M].長沙：岳麓書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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