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思瓊
摘 要: 彭寅翁本《史記》是我們目前可見的《史記》三家注最早的版本之一,且篇目齊全,內容豐富,對《史記》的版本、??毖芯恳饬x重大。本文拿修訂本《史記》的個別篇目與彭本進行對照,發(fā)現一些異文,有些內容修訂本已經出了校勘記,在此針對某些仍可討論的異文,結合黃本、耿本、殿本、蔡夢弼東塾刻本的情況,搜集材料,提出自己的一些看法。
關鍵詞: 彭本《史記》 三家注 異文辨疑
本文涉及到《伯夷列傳》、《管晏列傳》、《孫子吳起列傳》以及《匈奴列傳》四篇的內容。每條??庇?,先列修訂本的正文及注文,并注明冊數頁碼,其下為彭寅翁本的異文,之后為具體的考察內容。
1.《伯夷列傳》:“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索隱》謂堯讓天下于許由,由遂逃箕山,洗耳于潁水;卞隨自投于桐水;務光負石自沈于盧水:是義至高。(冊7頁2582行16)
彭本:《索隱》這一段話前有標明出處《莊子》。黃本、耿本、殿本、蔡夢弼東塾刻本亦有出處《莊子》。依據目前所能檢索到的材料,無法判斷是否有標出處,在此不議。但是對照《莊子·讓王篇》有:“克之,以讓卞隨。卞隨辭曰:‘后之伐桀也謀乎我,必以我為賊也;勝桀而讓我,必以我為貪也。吾生乎亂世,而無道之人再來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數聞也。乃自投椆水而死①。與《索隱》“卞隨自投于桐水”有異。
按:《呂氏春秋·離俗篇》卷第十九:“乃自投于潁水而死?!贝颂幾鳌胺f水”?!端涀ⅰ肪矶f水有“《呂氏春秋》曰:卞隨恥受湯讓,自投此水而死。張顯《逸民傳》、嵇叔夜《高士傳》并言投泂水而死,未知其孰是也?!睂τ凇皸梗ǔ恚┧?、“桐水”、“穎水”、“泂水”四個名稱,張文虎在《札記》有說:“義至高索隱桐水《莊子》作‘椆水,《水經·穎水注》作‘泂水,疑‘桐‘椆皆誤”。②《別雅》卷三有:“泂水,潁水也?!扼{士傳》:卞隨投泂水而死。朱謀● 曰:“潁、泂古字通用?!保ㄗ值湟{士傳如此今本髙士傳無卞隨”)。③又有關于“桐水”記載《莊子》南華真經卷第九有“自投椆水而死○數音朔 椆水直留反 本又作桐水 徐音同 又徒董反 又音封 本又作椆 司馬本作洞 云洞水在頴陽 一云在范陽郡界”此處又認為桐水和椆水為一水。
疑“泂水”說是。桐水在《水經注》中是有介紹的,但是《水經注》的卞隨投水沒有提到桐水和椆水;按照張文虎和朱謀● 的看法,卞隨投的疑是穎水或泂水,兩者實為一水;清代的洪頤煊在其《讀書叢錄》卷十四中“泂水”之說,亦認為椆水、桐水是泂水的訛誤。
2.《伯夷列傳》:“糟糠不厭”《索隱》糟糠,貧者之所餐也,故曰“糟糠之妻”是也。然顏生簞食瓢飲,亦未見“糟糠”之文也。(冊7頁2586行1)
彭本:“貧者之所餐也”作“貧者之所食也”;
按:黃本、耿本、蔡夢弼東塾刻本與彭本同,殿本作“飡”。在古籍中與“糟糠”一詞搭配的出現頻率高的是“食”,《漢書·食貨志上》“庶人之富者累鉅萬,而貧者食糟糠;”《后漢書·鐘離宋寒列傳》“藥崧者,河內人,天性樸忠。家貧為郎,常獨直臺上,無被,枕杫,食糟糠?!薄端问贰分镜诙懊裰霾赣诠僬叨巳f六千人,不給,乃食糟糠、草木,殍死殆半。”等眾多古籍中都是“食”這樣的表達。但是《論衡》卷十二“飯黍梁者饜,餐糟糠者飽,雖俱曰食,為腴不同。”④“餐”字亦用來與糟糠搭配,雖然不多,但是也是存在的。且,殿本的“飡”與“餐”為異體字。所以,同意修訂本所作的“餐”的說法。“食”和“餐”兩個字不管是在字形還是在字義上皆相似,易訛誤。
又,彭本:“顏生簞食瓢飲”作“顏子一簞食瓢飲”
按:“顏生”在修訂本《史記》校勘記中已做說明“顏生耿本、黃本、彭本、柯本、凌本、殿本、會注本作‘顏子”⑤《孟子》卷八離婁章句下有“禹、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孔子賢之。顏子當亂世,居于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笨梢宰鳛橐粋€證據,且“顏子”這樣的稱呼比較常見。
但是,據查索耿本、黃本、彭本、殿本、蔡夢弼東塾刻本其“顏子”之下還有“一”字。疑“一”是造成“生”與“子”訛誤的原因?!墩撜Z·雍也》: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一簞食瓢飲”念來不太通順,若為“一簞食一瓢飲”,各種版本的《史記》皆無第二個“一”字的情況,且多用“簞食瓢飲”來表示生活的貧困,因此“一”字的存在又有很大疑異?;蛟S,“生”和“子一”之間因為古書豎排繁體排版的關系,可能會產生一定的聯(lián)系,“子一”在古代的書籍刻本排列中是可能訛誤成“生”字的。所以此處可存在兩種情況,一種為修訂本??庇洆渌姹舅械淖鳌邦佔印?,其后脫“一”字(在修訂本所作校勘記的“生”和“子”的異文的基礎上,兩者的訛誤過程中,“一”起著橋梁性的作用);另一種為本作“顏生”,后來在傳抄的過程中誤傳為“顏子一”。“顏生”在文獻中也是可以找到依據的:《南華真經注疏》卷七“頗回端拱還目而窺之仲尼恐其廣己而造大也愛己而造哀也”其后有疏曰:“顏生既見仲尼擊木而歌于是正身回目而視仲尼恐其未悟妄生虞度謂言仲尼廣己道德而規(guī)造大位之心愛惜己身遭窮而造哀嘆之曲慮其如是故召而誨之”⑥;《通典·禮典》第五十三“開元八年,敕改顏生等十哲為坐像,悉應從祀?!薄稌x書》卷五十五列傳第二十五有“恂恂孔圣,百王攸希。亹亹顏生,好學無違。曰皇儲后,體神合幾。兆吉先見,知來洞微?!钡拿枋?。
3.《管晏列傳》“管仲貧困,常欺鮑叔”《索隱》:《呂氏春秋》:“管仲與鮑叔同賈南陽,及分財利,而管仲嘗欺鮑叔,多自取。鮑叔知其有母而貧,不以為貪也。”(冊7頁2593行8)
彭本:《索隱》鮑叔知其有母,不以為貪也。
按:黃本、耿本、殿本、蔡夢弼東塾刻本與彭本同?!兑琢稚舷陆洝肺澹汗苤?、鮑叔善交,二人嘗同貨,管仲多自與。叔不以為貪,知仲貧也;嘗三戰(zhàn)三北,鮑叔不以為怯,知仲有老母也。管仲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雹吆笏]之桓公,任以為相。按照這樣的說法,相對應的是知其貧,不以為貪;知其有母,不以為怯。這與《呂氏春秋》“有母而貧”的表述不相同。因為目前能看到的《呂氏春秋》一書的版本中并不能找到《索隱》中的表述。根據所能了解的史實,修訂本《史記》的“鮑叔知其有母而貧”更加合理可信。
4.《管晏列傳》:“語曰:‘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故上下能相親也”?!墩x》言管仲相齊,順百姓之美,匡救國家之惡,令君臣百姓相親者,是管之能也。(冊7頁2599行14)
彭本《正義》“是管仲能也”其中“管”后有“仲”字。
按:疑此處應作“是管仲之能也”。首先,縱觀修訂本《史記》中的《正義》部分,凡是說到管仲其人,除了此處,沒有第二處將“管仲”只用一個“管”字來表示;其次,也沒有一段話中之前提過這個名字,之后就用“管”字來代替的,如修訂本《史記·管晏列傳》:管仲世所謂賢臣,然孔子小之。豈以為周道衰微,桓公既賢,而不勉之至王,乃稱霸哉?其后《正義》言管仲世所謂賢臣,孔子所以小之者,蓋以為周道衰,桓公賢主,管仲何不勸勉輔弼至于帝王,乃自稱霸主哉?故孔子小之云。蓋為前疑夫子小管仲為此。這一段注釋中前后出現三次管仲,但是每次“管仲”二字皆在。且“管仲之能”這樣的表述在文獻中也可找到依據:《荀子》仲尼篇第七有“倓然見管仲之能足以托國也是天下之大知也”。綜上,比起“管之能”,此處疑以彭本的“管仲之能”為是。
5.《孫子吳起列傳》:“君弟重射”《索隱》弟,但也。(冊7頁2633行9)
彭本:“但”作“且”
《史記》中“弟”解釋為“但”和“且”的情況:
《五帝本紀》“顧弟弗深考”《集解》徐廣曰:“弟,但也。史記﹑漢書見此者非一?!薄墩x》“顧,念也。弟,且也?!保▋?頁55行16)
《晉世家》“君弟毋會”《索隱》“弟,但也?!保▋?頁1992行14)
《陳涉世家》“借弟令毋斬”《集解》蘇林曰:“弟,且也?!庇中☆佋啤暗?,但也?!保▋?頁2369行6)
《陳丞相世家》“陛下弟出偽游云夢”《索隱》蘇林云“弟,且也”。小顏云“但也”。(冊6頁2499行12)
按:黃本、蔡本、耿本皆作“且”。再參考以上情況,對于“弟”的解釋在《史記》中不一,“但”、“且”皆有,孰是孰非不定?!稌x世家》一例與此處所見類似,可作為修訂本《史記》的證明。又顏師古云:“漢書諸言弟者甚眾。弟,但也,語有緩急耳。言但令無斬也。今俗人語稱但者,急言之則音如弟矣?!雹唷暗彼坪醺涌尚?。不過,在今天看來,“但”、“且”兩義皆可解釋文意,并且在一些工具書中拿兩者來互相解釋。
6.《匈奴列傳》:“晉文公攘戎翟,居于河西圁”《索隱》:《三蒼》“圁”作“圜”。《地理志》云圜水出上郡白土縣西,東流入河。韋昭云:“圜當為‘圁?!独m(xù)郡國志》及《太康地志》并作“圁”字也。(冊9頁3488行7)
彭本:《索隱》中此處的《太康地志》作《太康地理志》。
按:殿本、耿本、蔡夢弼東塾刻本與彭本一致,皆作《太康地理志》。在古籍庫殿本《史記》中檢索“太康地志”可得五條結果,且五處皆為《正義》所引,一處作《太康地志》,其他四處作《晉太康地志》,與中華書局修訂本一致。在古籍庫殿本《史記》中檢索“太康地理志”,可得九條結果,其中有八處出自《索隱》,一處出自《正義》。對照中華書局修訂本,除了殿本《索隱》中的“《續(xù)郡國志》及《太康地理志》并作‘圁字也?!边@一條的《太康地理志》在中華書局修訂本中作《太康地志》外,其他八條皆一致。通過檢索,可大致總結《太康地理志》及《太康地志》在《史記》三家注中的征引情況:兩書在《集解》中沒有征引痕跡,《太康地志》多出現在《正義》中。而《索隱》多引《太康地理志》。
且,清代王昶《金石萃編》卷六:劉寬碑陰,門生石良鄉(xiāng)長西河圜陽由楨君長于據韋昭云:“‘圜當為圁。《續(xù)郡國志》及《太康地理志》并作‘圁字也。”⑨清代武億《金石三跋》一跋卷一中亦引作《太康地理志》⑩。
兩書在名稱上的相似,或可猜想為同一書,但從《晉書地理志新補正》一書“《太康地理志》無此郡名,未之詳。沅案《太康地志》恐并無濟南郡?!眥11}一段話可看出兩書并非同一本。在古籍庫中檢索相關詞目,所得材料有限,僅能從目前可以看到的材料做出判斷。中華書局出版程金造先生的《史記索隱引書考實》一書中提到了《晉太康地理志》以及《地記》兩書,并未提及《太康地志》一書。根據《索隱》中引《太康地理志》以及后人的引用情況,修訂本此處《太康地志》或可認為作《太康地理志》。
7.《匈奴列傳》:“諸二十四長亦各自置千長、百長、什長《索隱》:《續(xù)漢書·百官志》云“里有魁,人有什伍。里魁掌一里百家,什主十家,伍主伍家,以相檢察?!瘪孕⊥?、相、封都尉、當戶、且渠之屬?!保▋?頁3497行3)(《續(xù)漢書·百官志》在修訂本中已出??庇?,改為《續(xù)漢書·郡國志》在此提及,以下不再說明)。
彭本:《索隱》作“里有魁,又里什伍。”與修訂本存在異文,查詢其他,在殿本、耿本、蔡夢弼東塾刻本中又作“里有魁,又有什伍?!保幗圆幌嗤?。
按:《冊府元龜》:“五家為伍,十家為什,百家為里,里有魁,以相簡察”{12},《歷代兵制》:“遂破井田,開阡陌,以前、后漢● 考秦法,五戶為伍,十戶為什,百戶一里,里有魁?!眥13}兩材料內容一致。從這兩段話表達的內容對三處異文進行依次分析,只看“里有魁……什伍”這句話,三者并不能說明孰對孰錯,皆可說通:首先,彭本的“又里什伍”的說法,可以理解為一里中又有什伍,百戶中當然包括五戶和什戶,這樣來說,彭本是可通的;其次,殿本、耿本、蔡夢弼東塾刻本的“又有什伍”亦是可行的,因為一里百戶有魁長,又有什長、伍長,以便管理;最后,修訂本的“人有什伍”,人構成戶,戶又以不同的數量成為什、成為伍(有些牽強)。這樣看來,三處均可行。單從《索隱》這句話來看三句話好像都能說得通,但是聯(lián)系原文,這個《索隱》的內容是為了解釋“什長”一詞,這樣就把范圍縮小了。里有魁長,那麼后面所要表示的就應該是還有什長和伍長這樣的稱呼,再聯(lián)系后半部分注文,各個長官根據職位大小依次檢查,互相監(jiān)督。
以上分析,彭本、殿本的“又有什伍”的表述更為合理,造成“人”與“又”相訛,可能是因為兩者在字形上的相似。
注釋:
①陳鼓應,注譯.莊子今注今譯(下)[M].北京:中華書局,2016:819.
②[清]張文虎.校刊史記集解索隱正義札記(下冊)[M].北京:中華書局,1977:490.
③[清]吳玉 .別雅·卷三[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④[漢]王充.論衡·卷第六[M].四部叢刊景通津草堂本.
⑤[漢]司馬遷,著.趙生群,等修訂.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14:2591.
⑥[唐]成玄英.南華真經注疏[M].古逸叢書景宋本.
⑦[漢]焦贛.易林上下經[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⑧[漢]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1788.
⑨[清]王昶.金石萃編·卷六[M].清嘉慶十年刻同治錢寶傳等補修本.
⑩[清]武億.金石三跋·一跋卷一[M].清道光二十三年授堂重刊本.
{11}[清]畢沅.晉書地理志新補正·卷四地理下[M].清干隆四十八年畢氏經訓堂刻本.
{12}[宋]王欽若.冊府元龜·卷七百一令長部[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3}[宋]陳傅良.歷代兵制·卷一[M].清道光靜觀堂刊本.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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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清]張文虎.校刊史記集解索隱正義札記[M].北京:中華書局,1977.
[11][清]吳玉 .別雅[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2]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5.
[13]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6.
[14]陳鼓應,注譯.莊子今注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