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堅守與焦慮

郝晨宇

摘 要： “流浪”是一個古老的話題，從荷馬開始歷經(jīng)數(shù)千年寫作界的深情關(guān)注到了20世紀，尤其自20世紀以來，不論在我國還是西方社會，都出現(xiàn)了很多以“流浪”作為主題的文學(xué)作品，而在這些作品之中，本文選定了同在1992年發(fā)表的兩部小說，即張煒的《九月寓言》和法國作家勒·克萊齊奧的《流浪的星星》，進行比較研究，探尋在中西方不同文化傳統(tǒng)之下，人類“流浪意識”體現(xiàn)出的差異和共通。

關(guān)鍵詞： 流浪 追尋 流浪的星星 九月寓言

“流浪”是從古至今人類固有的一種生存方式，而“流浪意識”同樣也是人類無從逃避的一種精神追尋，尤其在物質(zhì)文明極度發(fā)達的現(xiàn)代社會，已經(jīng)在文明世界走了很遠的現(xiàn)代人，對這種人類古老精神傳統(tǒng)的傳承渴望越發(fā)強烈。因此，20世紀以來，不論在我國還是西方社會，都出現(xiàn)了很多以“流浪”作為主題的文學(xué)作品，而在這些作品之中，本文選定了同在1992年發(fā)表的兩部小說，即張煒的《九月寓言》和法國作家勒·克萊齊奧的《流浪的星星》，進行比較研究，探尋在中西方不同文化傳統(tǒng)之下，人類“流浪意識”體現(xiàn)出的差異和共通。這兩部小說不僅發(fā)表年份相同，而且都講述了社會邊緣性群體，《九月寓言》中的流浪漢群體“ 鲅”及其后代和《流浪的星星》中二戰(zhàn)期間的猶太人和穆斯林們，在無盡的苦難中不斷遷徙求生，以流浪和奔跑的方式堅守和追尋，并始終將滿腔的熱情與希望落在廣闊的大自然之中。由于歷史文化不同的緣故，在我國的流浪文學(xué)中，“流浪”行為在空間上的廣度較西方要小一些，且態(tài)度也較悲觀一些，然而，當我們從截然不同的遠古時期走入現(xiàn)代社會，“流浪意識”在精神領(lǐng)域的發(fā)展方向卻漸趨相同，那是一種淡化歷史的孜孜追尋，一種超越國家和民族界限的、全人類的求索。

一、母題：流浪與追尋

流浪是一種在物質(zhì)和精神生存境遇中的失根或無所歸屬，以及與此相應(yīng)的流動不定的生存狀態(tài)，它是人類文化的一個維度，也是一種長期存在于人類歷史中的生存方式，正如曹文軒先生所說，“流浪是人類史前的一種深刻記憶，一種固有的本能，一種培養(yǎng)已久的欲望，一種——借用榮格的一個概念說——“集體無意識”[1]。流浪這一母題在西方可追溯至《圣經(jīng)》伊始，自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園的那一刻起，人類便開始了漂泊、流浪之旅。這一因原罪而受罰的家園離失逐漸演化成為人類存在的一種基本形式，因此，流浪從人類自稱為人類的那一天起，便是與生俱來的命運，這是《圣經(jīng)》給我們的啟示之一，之后的《荷馬史詩》中奧德修斯的還鄉(xiāng)之旅、但丁《神曲》中的天堂地獄之行、16世紀中葉西班牙的流浪漢小說直到后來的美國作家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流浪母題一直存活于西方文學(xué)。在中國文學(xué)中，“流浪”母題也早從《詩經(jīng)》、《楚辭》中便已出現(xiàn)，“游子主題”更是占據(jù)了古代詩歌中極為重要的地位，到了現(xiàn)代和當代，從郁達夫《沉淪》中的零余者，到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中的少年，再到八九十年代的尋根文學(xué)，以及一些海外華人作家描寫的離鄉(xiāng)背井的故事，流浪母題在中國文學(xué)中的景象同樣蔚為壯觀。

“流浪”在小說中一般呈現(xiàn)為兩種形式，一種為物理空間的移動，即“行萬里路”，《流浪的星星》中這種形式始終貫穿在主人公的全部生活經(jīng)歷中，而《九月寓言》則有所不同，故事發(fā)生的村莊是由兩代人構(gòu)成的，第一代人經(jīng)過空間上的流浪后定居下來，而第二代人雖空間上是穩(wěn)定的，但精神上流浪的沖動卻從不停歇；這便是流浪的另一種形式——精神漂泊，即行為個體在無目的漂泊中的一種心理狀態(tài)和身份意識，這種精神上的“流浪意識”雖然始終貫穿在《流浪的星星》中的主人公內(nèi)心，但卻在《九月寓言》中表達得更為熱烈沖動。

如果說“流浪”是人類的一種生存方式，那么“追尋”便是人類永恒的生存目標，流浪的目的就在于追尋。追尋主要分為三個層面，首先是追尋自我。在流浪過程中，我們渴望成為一個真實自由的個體，并且總努力重塑自己的身份。其次是對根的追尋，流浪的目的常常是回歸，而家鄉(xiāng)就是我們能找到心靈靜謐的歸宿所在。最后我們追尋的是別處，當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無法在此處和當前實現(xiàn)的話，我們應(yīng)該做的就是去往別處，追尋一個詩意的世界。完美的地方也許并不存在，但重要的是從未放棄希望。這三個追尋的目標比重不一地分別存在于這兩部小說的“流浪”之中，對自我的追尋主要體現(xiàn)在《流浪的星星》兩個主人公和《九月寓言》中年輕一代人的身上，而《流浪的星星》中人們對耶路撒冷的神圣想象和《九月寓言》中人們對野地的炙熱依戀，則同時體現(xiàn)了他們對根和別處的追尋與熱望，不論是耶路撒冷還是野地，都既是精神家園的代表，也是永遠無法抵達的烏托邦的象征。

二、《流浪的星星》文本分析

在《流浪的星星》中，流浪一直貫穿在主人公的全部生活經(jīng)歷中。作為主人公之一的艾斯苔爾因為祖先的流浪而到達歐洲，也因為自己的猶太人身份而在二戰(zhàn)中被四處驅(qū)逐，過著流浪的生活，在她歷盡辛苦到達自己的“家國故土”——以色列以后也難逃流浪的命運。流浪似乎成為了她作為猶太人所必須的經(jīng)歷。另一個主人公穆斯林姑娘萘瑪則在猶太人來到耶路撒冷之后，因為宗教爭端所造成的戰(zhàn)爭，被迫離開圣地耶路撒冷，被驅(qū)逐到奴尚難民營，同樣走上了流浪的命運。兩個人僅僅在人群中見過一面，她們各自代表著在戰(zhàn)爭中飽受摧殘的猶太和阿拉伯民族，這唯一的一次相遇令她們惺惺相惜，使這兩個本不相關(guān)的流浪故事串聯(lián)起來，變成了一個講述兩個不同民族的姑娘在流浪中相遇，在離別后相憶的故事。這種安排使得“流浪”的行為更加具有了普遍性，便于使作品的主題突破了單一民族界限，呈現(xiàn)出一種廣闊性，即深入挖掘與主流文明格格不入的邊緣人的內(nèi)心世界。

猶太民族是一個復(fù)雜而特殊的民族，猶太人民的流浪是一種具有全球意義和歷史意義的經(jīng)典流浪現(xiàn)象。《流浪的星星》截取了猶太民族在二戰(zhàn)期間的一段流浪歷史，以一個少女艾絲苔爾的視角，講述了自己在流浪途中的成長歷程。艾絲苔爾的流浪，是伴隨著其對家園幻想的一次次破碎進行的。艾絲苔爾的童年在法國尼斯度過，二戰(zhàn)爆發(fā)后，她隨父母一起逃亡至圣馬丁的村莊，童年少年時期的她是依戀穩(wěn)定家園的，猶太人的身份令她充滿痛苦與困惑，“這是第一次，艾斯苔爾發(fā)現(xiàn)她和村里的人不一樣，這真叫她痛苦。他們可以留在家里，可以住在他們的房子里，可以繼續(xù)在這山谷，在這藍天下生活，可以繼續(xù)和小河里的水”[2]6，而她，卻只能“穿著黑衣服，披著羊皮打他們面前經(jīng)過，腦袋包在黑色的頭巾里，腳被冬天的皮鞋磨得死疼，她得和那些如她一般沒有了家園，沒有權(quán)利再在同一片天，同一方水下生活的人一起走。”[2]6然而，這種對流浪的抗拒情緒并沒有存在多久，艾絲苔爾在前往以色列的途中，逐漸感受到了自己民族的精神力量，年幼的她也開始跟隨拉比進行祈禱，雖然她還完全不能了解自己祈禱的內(nèi)容，甚至不是很明白起祈禱到底意味著什么，但猶太人的本性讓她本能地在困境中開始了對神的信仰和對圣城的向往，在她的想象中，耶路撒冷是“一座奇跡一般的城市，在沙漠上方漂移，一座沒有平庸，沒有骯臟，沒有危險的城市。一座時間只被用來祈禱和夢想的城市”。[2]106然而，當她最終抵達耶路撒冷時，奇跡并未降臨，降臨的依然是充斥苦難的難民營，以及另一個種族的被驅(qū)逐。艾絲苔爾在所謂“家園”并沒有定居下來，雖然她曾經(jīng)再次嘗試過這么做，她同在流浪途中遇到的牧羊人雅克定下終生，并懷了他的孩子，然而雅克卻還未等孩子生下來便在戰(zhàn)爭中犧牲了，這是她第二次家園幻想的破碎。艾絲苔爾從此不再抵觸流浪，她在母親伊麗莎白的安排下前往加拿大，讀書生子，重新建立了家庭，又在伊麗莎白死后（這是她家園的第三次破碎），再次踏上了追尋的旅程。如同大多數(shù)其他的猶太人一樣，流浪似乎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生活方式，他們比其他民族的人民更加輕易地離開。猶太人所經(jīng)歷的苦難讓他們不斷地走上流浪的旅途，耶路撒冷也許真的只能是夢中美好的家園。

同猶太民族一樣，伊斯蘭教的歷史也充滿了漂泊和流浪的記憶。亞洲和非洲很多穆斯林國家的人民長期生活在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之中，雖然當?shù)馗挥惺偷茸匀毁Y源，但大片土地卻被荒漠所覆蓋，而且他們也因為政治、宗教戰(zhàn)爭或者殖民侵略等各種原因而被迫在沙漠等惡劣環(huán)境中流浪?！读骼说男切恰分械牧硪粋€主人公萘瑪就生活在這樣的群體之中，她是個非常虔誠的穆斯林女孩，由于二戰(zhàn)時期猶太人遷徙到耶路撒冷引發(fā)的宗教爭端，這些穆斯林群體全部被驅(qū)逐，只能住在難民營中艱難度日。萘瑪虔誠的宗教信仰令她對眼前的戰(zhàn)爭不知所措，當最初到難民營的人們失去食物等生存資源時，她還在思考“太陽不是照耀在每個人身上么？”[2]159后來從烏伊雅關(guān)于大地和人類起源的故事中，她感到人們已經(jīng)漸漸失去了上帝的信任，“突然間，我的心跳加快了，因為我一下子明白過來她講的就是我們自己的故事，這花園，這天堂，我們永遠的失去了，因為神靈對我們動了怒。”[2]174而烏伊雅對上帝動怒原因的解釋更是明確的揭示了宗教爭端這一禍端。宗教信仰的不同造成了“家園”的爭奪之戰(zhàn)，也造成了這些平民的流離失所。萘瑪?shù)墓适潞艽笃荚谥v述她和同伴們在奴尚難民營的生活，終日都在與饑餓、干渴以及各種各樣的病菌為伍，生命力被一點一滴吞噬殆盡，甚至連兒童都顯出衰老的模樣，并一日日地被衰老侵蝕。萘瑪自己也是，作為一個十六歲的少女，臉卻已經(jīng)如同一個老婦人一般，“皺紋縱橫，衰敗暗淡，寫滿了不幸，一張接近死亡的干癟的臉”。[2]165在這大段的難民營生活中，萘瑪和她的伙伴們，雖然在空間上是停滯的，但心靈和精神上的流浪卻從未停止。她們在難民營中過著流離失所、饑寒交迫的生活，這促使著萘瑪心中流浪的欲望日漸強烈。她的流浪從夜晚無數(shù)次在外面游蕩開始，到后來跟隨一個叫薩迪的巴達維人徹底地離開，走上了流亡的漫漫長路。如果說艾絲苔爾的流浪是伴隨著一次次家園夢想的破碎，那么萘瑪?shù)牧骼藙t是被逐出家園又執(zhí)著地追尋家園的過程。在萘瑪敘述的最后，薩迪給萘瑪指著他童年的山谷，悲傷地說我們永遠到不了了，“永遠看不到神靈的神殿。也許他們，神靈也已經(jīng)離開了”，[2]208人類的戰(zhàn)爭激怒了神靈，神靈或許已經(jīng)遠去，然而穆斯林們卻絕不停止追尋的腳步，薩迪和萘瑪仍相擁著、踩著前人留下的腳印，走在公路上，“路，沒有盡頭”。

無論是猶太教還是伊斯蘭教，流浪似乎都成了他們宗教文化中所不可缺少的因素，因為宗教沖突所造成的戰(zhàn)爭也成了造成他們流浪的重要原因。在《流浪的星星》中，猶太教和伊斯蘭教因為爭奪圣地而產(chǎn)生的戰(zhàn)爭使他們無法同處一地，陷入交替流浪的境地，這種無奈的流浪對信徒的生活造成了煎熬，但對“家園”的向往和牽掛卻從未消失，流浪的過程也是一個尋找理想棲息地的過程。勒克萊齊奧以艾絲苔爾和萘瑪短暫的一次相遇，和通篇詩意的語言，將悲劇性從整個流浪過程中剝離了，取而代之的是“自然性”和“去戲劇性”，哪怕大戰(zhàn)正酣，也沒有真正的威脅和真正的敵人，流浪的前方不是無家可歸的永恒孤獨，而是與更加富有充實世界的相遇?！皾B透、融合，而非沖突或敵對，這就是勒克萊齊奧的人物的行為準則”，[3]也是勒克萊齊奧小說中流浪的意義所在。

三、《九月寓言》文本分析

《九月寓言》中則展現(xiàn)了一個流浪群體的漂泊歷程，是一部關(guān)于“ 鲅”族人的流浪史。小村人的祖先是一群四海為家的流浪者。在漫長而困苦的流浪旅程中，他們遵從大地的召喚（停吧，停吧）而停留下來。而他們的后代也為了生活而到處奔跑流浪：一方面為了生存而忍受非人的折磨，表現(xiàn)出對生的執(zhí)著；另一方面為了自由的情愛而甘愿漂泊一生，顯示出對愛的執(zhí)著。當小村最終在大火中陷落，少女肥也不可避免地遠走異鄉(xiāng)，走上了流浪的輪回之路?！?鲅”族人自流浪開始，又以流浪轉(zhuǎn)入下一個輪回狀態(tài)。小說中的“ 鲅”群體可以被分為兩代人，第一代人前半生以空間流浪為主，為了生存由封閉窮困的西南山地一路流浪到地瓜豐收的平原，就此安居下來；而第二代人是第一代流浪者的子女，他們雖然自小生活在村莊里，卻有著一顆天生渴望流浪的心，每到夜晚，他們便會被燒心的地瓜點燃全部的生命熱力，在野地中不停歇地奔跑，以釋放內(nèi)心熾烈的愿望。小說通過對“ 鲅”族人流浪—暫居—再流浪的輪回命運書寫，表現(xiàn)了張煒對“（人類）到哪里去”的永恒主題與追問，在張煒看來，融入野地，回返自然，或許是現(xiàn)代人類最應(yīng)追尋的方向。

整個“ 鲅”村莊就是由那些來自不同地方而境遇相同的流浪者據(jù)地組成的，在本地人看來，這些來自異地的流浪漢們就叫“鲅”，那是一種有劇毒的魚。從此這種子虛烏有的稱謂就變成了他們的原在身份，也是他們與外界區(qū)分的標志，同時它還潛在的指陳著這一群體悲劇性的未來命運。在這個暗含敵意的稱謂詞中，實際上已經(jīng)預(yù)示著他們與周圍環(huán)境之間的尷尬關(guān)系，他們承受著外界的歧視與欺辱，同樣對外界的許多人和事也表明了莫名其妙的敵意，而在他們的內(nèi)里卻又有著與他們的身份很不協(xié)調(diào)的自尊，他們在自給自足的生產(chǎn)與生活方式中生息自如，形成了充滿生命激情與韌性的一個村落群體。他們不僅生活在社會政治的邊緣，而且在相當程度上被排斥于具有恒久穩(wěn)定態(tài)的村落文化之外，因此，和猶太民族與穆斯林相似，這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邊緣人”群體，同樣承載著“流浪”的注定命運。

在這群人中，尤以兩個“憶苦”者金祥和閃婆的生活最為典型，金祥和老婆慶余的半路結(jié)合，閃婆和露筋的攜手漂泊，都是以流浪的形式貫穿始終的。金祥和慶余是兩個苦命的流浪者在人生中途相遇，互相取暖，金祥的祖輩三代都走在流浪的路上，最后只有金祥在經(jīng)歷過傳奇般的苦難后，走到了這個盛產(chǎn)地瓜的平原，定居下來，而在同慶余結(jié)合之后，他為了尋到攤煎餅的鏊子，在晚年時再次進行了一場漫長的流浪，最終揣著殘存的生命力回到了平原上的村莊；慶余是后來到小村中的，她從外地流浪到小村，被金祥領(lǐng)回家，成了小村的一份子。她的到來使小村人從此吃上了地瓜煎餅，她猶如大地上的地瓜一樣滋補了小村人，改善了他們粗糙的生活，她有著原始大地質(zhì)樸的本性，但她終歸是一個流浪者，先后跟他過日子的金祥和牛桿，都相繼離她而去。相比兩個男人的身體的殞沒，慶余“自己倒是一天結(jié)實一天”，和小村中其他定居下來的流浪者相比，慶余身上持存了一種流浪意識，金祥在晚年的流浪途中一心想著要回到村里再死，而慶余則似乎從未對小村產(chǎn)生過歸屬感，她只是隨遇而安。露筋是“小村中有史以來最優(yōu)秀的流浪漢，一個懶惰的天才”，他把盲女閃婆從她父親的窩棚中“偷”走后，就與她在田野上奔波了二十多年，風(fēng)餐露宿，掘地為房，野果充糧，他們攜手飄蕩在春夏秋冬的原野上，那種流暢，那種自由自在，已成為他們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光。當露筋死后，閃婆與兒子歡業(yè)相依為命，度過了穩(wěn)定的晚年生活，然而歡業(yè)卻在閃婆去世之后，誤殺了金友，重新踏上了流亡的道路，他奔向田野，加入了另一伙流浪的人群，并有了棘兒這個流浪漢的女兒做老婆。也許這一對又是幾十年前小村史上的露筋與閃婆，會變成另一個流浪人群的祖先，他們會把流浪的精神延續(xù)下去。

在第二代“ 鲅”人中，流浪的意識還在這些小村的年青人身上延存著，在村莊九月的夜晚，燃燒著年青人過于旺盛的激情，趕鸚帶著村里的青年男女在夜色中“奔跑”，玩著屬于青春的游戲，他們象鼴鼠一樣瞪著明亮的眼睛出沒在小村的任何角落和空曠的田野，生命的目標在奔跑中捕捉，但又沒人確知那究竟是什么，瓜干以飽食的物質(zhì)鼓起了人們在生存之外的追求，夜幕下在田野的聚會與追逐已成為他們確認的精神需要，形式就是內(nèi)容，聚會與追逐產(chǎn)生的滿足感也就是對意義的確定，“奔跑”從某種意義上承延著小村的歷史。在這些年輕人的身上，大都有著走出小村、進入外部世界的蠢蠢欲動，為此他們進行了各種嘗試，以女孩子為主，趕鸚與工程師的交好，三蘭子與語言學(xué)家的情緣，還有最終成功了的，肥與工程師兒子挺芳的私奔。年輕人在夜間游蕩的情節(jié)，在《流浪的星星》中也時常出現(xiàn)，艾絲苔爾無數(shù)次在林間山坡的奔跑，萘瑪在餓殍遍地的小城里的游蕩，與《九月寓言》中這群生機勃勃的“ 鲅”們遙相呼應(yīng)，體現(xiàn)了少年們跨越歷史與國界的精神流浪，這種在成長階段尤為濃烈的追尋渴望，是人類共通的。然而不同的是，小村里真正做出流浪行為的人，是難以有好結(jié)果的，原先以流浪為特征的精神底蘊已在“停吧”后的小村歷史中被稀釋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固步自封的偏執(zhí)，“這個小村的姑娘都要嫁在當村，就像一棵樹上的枝丫，哪一個也不能折掉。小村是從遠土移栽過來的一棵樹啊”，[4]40隨著這棵樹的根越扎越深，它封鎖了自己，以為找到了真正的家園，卻不曾想，它或許根本不是一棵樹，而是一匹奔馬，只有不停地奔跑，才能保持長久而深厚的生命力。也許“ 鲅”們命定就是流浪，就是無根，當他們停下來固定不動的時候，他們的生命與他們的精神就會隨之萎縮。隨著年月漸長，年青人的首領(lǐng)、小村人的驕傲、曾經(jīng)美麗而又充滿激情的趕鸚，雖然還帶著剩下的一伙固守在他們熟得不能再熟的家園里，但一個又一個的變故，似乎帶走了他們生活中那種不泄的心勁，冷卻了他們奔跑的激情，他們變得沒精打采了，昔日躁動的村莊變得沉寂了。我們從趕鸚的“看不到邊的野地，我去哪兒??？”的自問里，從龍眼的“我往哪里走？”的質(zhì)詢中，感到的是一種生存的茫然，是在朦朧中對生存的方向、人生的出路的潛在思考。隨著小村最后的崩塌，這些年青人已來不及思考，終于同他們的父輩一樣，重新走上了漂泊無根的路途。

與勒克萊齊奧相似的是，張煒在《九月寓言》中同樣采取了淡化歷史的敘事手法，他有意識地強化了人物的民間性，而作為大的社會背景則被淡化了。雖然仍能看到“紅小兵”、“赤腳醫(yī)生”等一些帶有很強的時代特征和政治色彩的語詞，但作為整體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卻變得若隱若現(xiàn)、若有若無。民間話語對主流話語的顛覆與消解，證明了它所蘊含的強大的生命力。但是這種對歷史的淡化，卻不像勒克萊齊奧一樣，是為了表現(xiàn)一種世界性的包容和滲透，反而是為了更有力地表現(xiàn)對自然的回歸和對現(xiàn)代工業(yè)化的拒絕，張煒清楚地看到現(xiàn)代人在工業(yè)化過程中的迷失，知道過去不可追回，因此只能在小說中真摯地抒發(fā)著他的迷惘：“我拒絕這種無根無定的生活，我想追求的不過是一個簡單、真實和落定。這永遠只能停留在愿望里?！盵5]他呼求著“融入野地”卻還在“尋求野地”，無法明了“野地”的真確——“跋涉、追趕、尋問——野地到底是什么？它在何方？野地是否也包括了我渾然蒼茫的感覺世界？”[5]406張煒的聲音似乎與這個時代大潮相悖，但這是一種理性的聲音。我們渴望現(xiàn)代化的生活，我們更渴望有詩意的家園和詩意人生。因為精神與信仰的缺位，現(xiàn)代人的心靈已荒蕪一片；這種聲音至少讓人明白，我們與大地是共存亡的，人永遠要在心中持存“大地”之恩。

四、時代與傳統(tǒng)：流浪的堅守與焦慮

綜上所述，勒克萊齊奧與張煒在小說中對“流浪”的表現(xiàn)既有相似之處又有極明顯的差異，他們筆下的主人公都屬于社會邊緣性群體，在上天注定的流浪命途中尋求心靈家園，然而又都以家園破滅而重新走上流浪之路告終。但是他們在小說中所展現(xiàn)出的對“流浪”的態(tài)度卻迥然不同，勒克萊齊奧是以包容平和的態(tài)度面對流浪的，在他看來，離開、流浪，都是回家的一種方式，然而張煒在流浪中卻表現(xiàn)出更加迷惘和悲觀的情緒，這種差異是與中西文化傳統(tǒng)和時代背景是分不開的。

在兩部小說中，都多次出現(xiàn)過一個由一人領(lǐng)頭眾人呼應(yīng)的“儀式”，它們將族人聚集在一起，具有極強的凝聚力和感召力，這種儀式便是眾人精神家園的象征。在《流浪的星星》中，這個儀式是猶太民族在流亡途中聽一位神父讀的《圣經(jīng)》以及齊唱的圣歌以及烏伊雅給孩子們講述上帝的故事，艾絲苔爾在這些聽不懂的聲音中，卻感到了一種戰(zhàn)栗，“所有的一切在這里全變了，那響著驚雷的山脈，那在峽谷里蜿蜒的小路，這一切仿佛都成了一個傳說，傳說里的所有細節(jié)在旋轉(zhuǎn)著，找尋著新的排列順序”，[2]75萘瑪也從烏伊雅的講述中獲取生存下去的力量，這里的儀式傳遞出的便是猶太民族和穆斯林們心中的精神家園，無需語言的理解，便可感受到信仰的力量，這種力量支撐著這兩個民族在世代的流浪中堅守下去，存活，融入，滲透，并最終綻放。在《九月寓言》中，這個儀式便是“憶苦”，張煒在這部充滿民間特色的小說中，卻只描寫了一個節(jié)日，那便是“憶苦”，這似乎已經(jīng)成為沒有根的小村人最為盛大的節(jié)日慶典。這種“憶苦”并不具有歷史真實性，反倒成為小說中極具傳奇色彩的一部分章節(jié)，實際上，“憶苦是集體性的人與大地的默默對話，回憶歷史只是一個借口。歷史的漂浮性、破敗性僅僅是為了襯托，暗中一直在場的大地之無限深沉無限厚實的緘默[6]”。大地如同宗教一般成為了小村人的信仰和精神家園。

然而，兩部小說的最后，都用“火”的意象來象征精神家園的毀滅，《流浪的星星》中，母親伊麗莎白去世，艾絲苔爾在充滿戰(zhàn)火的街頭游蕩，“報紙上總是登山上著火的消息，……，火災(zāi)將貝魯特?zé)镁猓@座城市正在滅亡中。”[2]242這是她父母度過青春的城市，也是她母親最終離去的城市，艾絲苔爾在這里告別了她的母親，同時也告別了自己最后的精神家園，將要繼續(xù)流浪。而《九月寓言》中，肥坐上了離開小村的汽車，窗外，小村就在肥的眼前崩塌了，“無邊的綠蔓呼呼燃燒起來。大地成了一片火海?！盵4]437肥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xiāng)從此消失了，自己祖輩經(jīng)過大半輩子的流浪抵達的精神家園也從此喪失了，屬于新一代“ 鲅”的精神家園，還有待他們自己在流浪中去追尋。在小說的結(jié)尾，一匹同大火同色的健壯寶駒在火海中奔馳，這便是以趕鸚為代表的年輕一代重新流浪的開端。

在西方的文學(xué)傳統(tǒng)中，流浪文學(xué)枝繁葉茂，其更多代表了一種冒險開拓的精神，從《荷馬史詩》中的奧德修斯，到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流浪者作為一種文化英雄，其榜樣作用激勵了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讓他們在勇氣、智慧及信心的追求與歷練中，實現(xiàn)了一次次的重大發(fā)現(xiàn)，完成了人類對地球家園挺進拓荒的大飛躍。及至今日，西方仍有一群被稱為“世界公民”的作家，他們的身份復(fù)雜，常年流浪于世界各地，創(chuàng)作的作品具有深邃的“世界視角”，勒克萊齊奧便是其中之一，因此，在西方文學(xué)中，“流浪”更呈現(xiàn)出一種積極的探索精神和包容心態(tài)。而中國文學(xué)則不然，中國文學(xué)中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流浪文學(xué)，流浪主題也只是散見于一些作品之中，如《水滸傳》、《西游記》等，但都不是作者有意為之，這種不發(fā)達的現(xiàn)象與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安土重遷的民族特色有十分密切的關(guān)系。“安土重遷”是中華民族的固有觀念，是直接從農(nóng)業(yè)文明中生發(fā)出來的國民精神。在中國人的詞匯里，“流浪”是戰(zhàn)亂之時或是災(zāi)荒年景的寫照，而“流落街頭”則是失魂落魄、無家可歸的標志。因此，在中國的文學(xué)作品中，對“流浪”的描寫便滲透了很多凄涼悲哀的色彩。另外，90年代的中西方社會環(huán)境也存在著巨大差異，此時的西方社會已經(jīng)基本從二戰(zhàn)的陰影中恢復(fù)過來，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視角也逐漸由本民族社會問題逐漸開闊，轉(zhuǎn)向了人類終極問題的追問；而中國卻還未徹底從文化大革命后的精神荒漠中緩過神來，70年代末，剛獲得解放的中國文學(xué)企圖躋身于世界文學(xué)之林，為此開始一味模仿西方文學(xué)，卻不但只學(xué)到了皮毛，還喪失了本民族的特色，生出一種孤零無靠、誰也不認的無根感，于是產(chǎn)生了“尋根文學(xué)”，張煒的《九月寓言》便是在“尋根文學(xué)”的浪潮之后產(chǎn)生的。因此，在經(jīng)過了盲目學(xué)西和大力尋根之后的《九月寓言》，將二者很好地結(jié)合起來，表現(xiàn)了在改革開放后工業(yè)化社會發(fā)展下知識分子的迷惘不安，以及對土地本源的依戀，因此我們在小說中，既看到了作者化身為流浪者對人類精神家園孜孜不倦的追問，又看到了其對“流浪”行為本身背離土地的焦慮與悲憫。

參考文獻：

[1]曹文軒.論近二十年來文學(xué)中的“流浪情結(jié)”[J].文學(xué)評論，2002（04）：151-157.

[2][法]勒克萊齊奧.流浪的星星[M].袁筱一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

[3][葡萄牙]瑪利亞·達·孔賽喬·卡里羅.去歷史化的歷史手冊[M]，2010-2011：147-158.

[4]張煒.九月寓言（張煒文存2）[M].山東：山東教育出版社，2016.

[5]張煒.九月寓言——融入野地[M].山東：山東教育出版社，2016.

[6]郜元寶.拯救大地[M].上海：學(xué)林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