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陵渡（八首）

龍青

顯影劑

每一次都是第一次

每一次都是最后一次

我們像樹與藤蔓

像暴雨與池塘

像幻覺

閃現(xiàn)在交叉的小徑上

那些為我們所愛的

燈影、植物、詞語

在日子傾斜之前垮了下來

我們的身體

在不休止的運動中汗水如注

一個瞬間是杜撰的歇斯底里

另一個瞬間

無法割舍的，我們深深相愛

七月陽光的窗臺

茉莉花開得讓人恍惚

另一個七月浸泡在雨水里：

“大夢醒來，我已永失我愛”

西藏的藍

此刻，她正在后退

向前的紅柳林和胡楊樹

那么干凈

作為一個中年女人

她被疼痛榨出淚水的身體

顯得不合時宜

車窗外的景物都為她所愛

天那么藍

一雙拉動琴弦的手占據(jù)了云層

她的愉悅有多劇烈

她的疼痛就有多劇烈

在開滿格桑花的山坡地

脫韁似地奔跑

那些歇斯底里的格?；?/p>

該死的格?；?/p>

從漫山遍野的疼痛中

分裂出強大的愉悅

遺忘已久的沮喪

在一頭栽倒的時候漫了上來

湖水在她體內晃動

寺院的尖頂在她體內晃動

藍色的誦經(jīng)聲在她體內晃動

身心不定的猛虎

兇險的中年，也在她體內晃動

短暫昏厥之后她張開眼睛

天那么藍，藍得無須再尋任何解答

蝴蝶

你從不以為那是蝴蝶。

它飛過窗前時振動的翅膀

像極了一朵濃妝的牡丹

現(xiàn)在它歇在離你不遠的冬青葉上

側頭看著你，雙眼灼灼

你能不能描摹它

這似乎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沒有任何物種比蝴蝶更接近戲劇

它的復眼、觸角

卷曲的口器

向你傳遞著某種迫切的訊息

“我們已經(jīng)忘了從前所知道的”

與你對峙的這只蝴蝶

仍和生前一樣

它時時懷疑自己處世的能力

并為此感到憂心

此刻，它微微扇動翅膀準備離開

一如以往

你無所不在的凝視

讓它備感悲傷

蜻蜓倒立在荷葉上

觀察鏈的尾部，兩個男人

正頂著烈日

將一些貨物搬上廂型車

站在柜臺里的姑娘

偶爾抬起頭看看他們

她的不動聲色

讓夏天的景區(qū)有些壓抑

離她最近的太陽傘下

點一杯冰咖啡

坐了一上午的男子貌似在等人

他饒有興趣地望著姑娘

偶爾，也跟隨她的目光

打量著仍在搬運貨物的男子們

再遠處，靠近湖岸的觀景臺

戴著大檐草帽的少女席地而坐

她的視線穿過蒸騰的暑氣

落在即將熟透的荷葉上

一只蜻蜒緊緊抓住時間的外殼

懸浮于世相粗糙的表面

這是夏天

隱藏在現(xiàn)實場景中的連結讓人著迷

風陵渡

千山暮雪，幾只

不畏寒的烏迎風站在枝頭

雪花飄落一次

風和烏就把飄落重復一次

錨上的鐵鏈已經(jīng)結了冰

舟子在渡口

早已分不清橫豎和方向

老了的人，鬢邊也如千山暮雪

雪花飄落一次

她就把飄落重復一次

這是下午一點十五分

不說話的松枝立于烏的足下

不說話的彈性也立于烏的足下

雪花飄落一次

它們就把飄落狠狠地重復一次

距離春天仍遠

年月比雪花更為兇猛地>中刷著渡口

風和烏的嗚叫中

千山和老人交換了無數(shù)次頭顱

雪花飄落一次

萬事萬物就重復飄落一次

你是唯一讀懂月光的人

這扇門，已經(jīng)打不開了。

坐在屋里的女人

完全放棄了走出去的想法

此時，一年之中

最好的月亮就在窗外

女人的未來也在那里

她坐在他的膝上

像孩子攀坐著樹椏

一有風來

她就將他攀得更緊

月亮被框在相同的視野里

不再是偶爾會咬到的牙齒和舌尖

而是飽滿白膩的乳房

“我們不出去了?！?/p>

男人把頭埋在她胸前

不是春天，但

她攀住的樹椏

長出了濕滑的新葉子

一把口琴

樹葉微動，市聲初響

聲音的修辭學在山谷的四月

是藤蔓上卷曲的露珠

是溪澗躍動身體的小銀魚

幾只鷓鴣從深山叫到山巔

樹下的旅人一無所聞

他口含西山的桃花

東山的李花、杏花

手扶花開成癖的金屬片

像扶著滿滿一個春天

這終究是早晨

陽光不可避免地強烈起來

擊穿茂密枝葉的陽光

也擊穿了與修行不相容的

淤積、沉醉以及對人世

對自身的厭倦

一切所見掏空所聞

花自荼蘼

西山的桃花

東山的李花、杏花

仍被樹下那人含在口中

放棄發(fā)出任何聲響

飲酒謠

小酒館沒什么人

你瞇著眼說

這店應該快垮了

什么都是垮的

吧臺里調酒師的面目

老板娘端菜出來時的眉眼

對坐的我們

仿佛都缺少一根釘子

把事物釘在正確的位置

酒喝得不夠多

小碟子里的花生

也漸漸失去了新鮮做為支撐

酒后說的話不作數(shù)

你說你的，我只管聽。

隔著垮掉的江岸

你開始脫衣服

領帶、外套、襯衫、內褲

一只果蠅

在我們中間飛來飛去

直到酒精垂直地穿過身體

你趴在桌上

所有的舊事爬出水面

而我已倦于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