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未來”還是 “向死而生”
——關于 《鳥啼》的 “真諦”探究

李曉慧

英國作家勞倫斯的 《鳥啼》，在蘇教版高中語文必修二課本中是一篇比較 “棘手”的課文。編者把《鳥啼》編排在 “珍愛生命”這一專題，初讀似乎不難理解 “向死而生”的道理，可細讀又覺得哪兒有點不對勁，甚至愈讀愈加糊涂。身邊的好多同事教到 《鳥啼》時干脆“難得糊涂”，直接跳了過去。筆者先后5次教學 《鳥啼》，前面4次雖未 “繞道而行”，但也是 “不求甚解”， “敷衍”了事。 《鳥啼》的 “真諦”究竟是什么，一直是筆者的一個心結。最近因輪到筆者上公開課，恰巧講到 《鳥啼》，筆者痛下決心，這堂公開課就講 《鳥啼》吧，倒逼自己下一番功夫弄個明白！

因全國大部分地區(qū)用的是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 《鳥啼》沒有入選，所以關注 《鳥啼》的高中語文教師不多，百度到的寥寥幾篇解讀或課例關于 “向死而生”的討論難以令人信服。 《鳥啼》的 “真諦”真是 “向死而生”嗎？筆者不以為然，可一時又說不出所以然來。筆者從作者創(chuàng)作背景這一原點出發(fā)，查閱相關資料，如下三點可謂 “登堂入室”的門檻：

1.《鳥啼》寫于1919年，彼時的勞倫斯正處于人生的低谷，最優(yōu)秀的作品 《虹》被認定為淫穢書籍，遭到查禁；貧病交加，身患肺病 （作者44歲便因肺病英年早逝），靠朋友接濟度日；因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主張和平，加之其夫人是德國人，夫婦二人都無法取得護照，不斷受到官方的騷擾，他們被指責為德國間諜，直到1919年才被允許移民國外，這一年是他們流浪生活的開始。

2.英國當時經歷著一戰(zhàn)后最冷最長的冬季和二十多年來最嚴重的霜凍災害。

3.作者寫作本文時，一戰(zhàn)結束不到一年。十幾億人被卷入，幾千萬人喪命。整個歐洲一片廢墟，滿目瘡痍，戰(zhàn)爭給歐洲人民帶來了巨大的肉體和心靈創(chuàng)傷。英國作為一戰(zhàn)的主要參戰(zhàn)國，傷亡人數達到兩百多萬，國內尸橫遍野，破敗不堪，國家正處于 “嚴冬”之中。由此不難發(fā)現(xiàn)當時大環(huán)境和大氣候是何其令人窒息，作者的生活又是何其困苦窘迫！

“知人論文”，再讀 《鳥啼》中“世界不能選擇” “春天不能抑制”“生命和死亡全部不相容” “死去的，就讓它死去” “誰能阻撓到來的生命沖動呢” “無論人們情愿與否，月桂樹總要飄出花香，綿羊總要站立舞蹈，白屈菜總要遍地閃爍，那就是新的天堂和新的大地”等語句時，我們便能夠感知作者多么迫切地希望擺脫眼前所有的困厄。他從鳥兒的生命哲學中得到啟示，堅定樂觀地“相信未來”——相信新生命、新生活定將很快到來。作者的信心來自一片死寂中傳來 “清明而生動”的鳥啼，雖然在酷寒中鳥兒幾近死絕，但春天到了，依舊有鳥兒在不可阻逆地歌唱！從鳥兒們的歌聲中，作者 “聽到了這場變遷的第一陣爆發(fā)”，歌聲像泉流一樣在心底涌動，激勵著人們向前行進。

然而，課文結尾一句中的 “向死而生”出人意料甚至讓人莫名其妙： “誰能阻撓到來的生命沖動呢？它從陌生的地方來，降臨在我們身上，使我們乘上了從天國吹來的清新柔風，就如向死而生的鳥兒一樣。”包括編者及很多教師認為，《鳥啼》的 “真諦”正在于教給學生 “向死而生”的生死觀。我們且看 “向死而生”究竟是怎樣的生死觀。 “向死而生”是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在其名著 《存在與時間》中提到的一個概念，他認為， “死，可以指一個過程，就好比人從一出生就在走向死的邊緣，我們過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小時，甚至每一分鐘，都是走向死的過程，在這個意義上人的存在就是向死的過程”，每個人要用生命意義上的倒計時法即 “向死而生”，去提高生命中每分每秒的質量和長度，從而體現(xiàn)生命的意義和價值。這里，我們不難看出，海德格爾所謂的 “向死而生”，與史鐵生 “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內涵相近，強調的是人要有一種不畏懼死亡，活好當下每一天的主觀態(tài)度。而勞倫斯在 《鳥啼》中強調的雖然也有人要不懼怕死亡的意思，但更多的是勉勵同伴以及自己：戰(zhàn)亂、酷寒以及個人的不幸遭遇終將 “死去”，這是不可阻逆的客觀規(guī)律，要 “相信未來”，明天會更好。

既然 《鳥啼》字里行間流露的是 “相信未來”，怎么卒章顯志時就變成了 “向死而生”？聯(lián)想到《鳥啼》是一篇由英文翻譯而來的課文，筆者臆測 “就如向死而生的鳥兒一樣”一句是課文譯者于曉丹先生翻譯不夠嚴謹的地方。查閱相關資料方知，原來于曉丹先生的翻譯是這樣的——“就像做著從死到生無理性遷徙的鳥兒一樣”。這樣的翻譯也未必完美，但至少保持了原文的意蘊，其中的 “無理性”三字值得深味。鳥兒遷徙是一種生命本能的沖動，這是不可阻逆的客觀規(guī)律； “死亡” 后面是 “新生”，“誰能阻撓到來的生命沖動”，這也是不可阻逆的客觀規(guī)律。正是這樣的客觀規(guī)律給了作者積極的心理暗示，作者堅信自己的 “嚴冬”也定會 “死去”， “春天” 終將到來，“清新柔風”字眼即表明作者對未來充滿了憧憬與希望。 “就像做著從死到生無理性遷徙的鳥兒一樣”，雖然出現(xiàn)了 “生、死”的字眼，可哪有要人 “向死而生”的意思？可以肯定，于曉丹先生翻譯的 《鳥啼》在入選教材時被改動了，編者為了將 《鳥啼》與 《我與地壇》放在 “珍愛生命”這一專題，不惜曲解作者原意、 “篡改”譯者原文，實在有 “拉郎配”之嫌！更為嚴重的是，很多教師因此被搞得一頭霧水，糊里糊涂；一些教參也逢迎編者意圖，人云亦云地大講特講 《鳥啼》是如何教人 “向死而生”，真是誤導 “眾生”。

從筆者收集到的公開發(fā)表的幾篇 《鳥啼》教學案例來看，未有教者對 “向死而生”一說提出質疑，案例中教者引導學生對 “向死而生”的認識都是水到渠成， “相信未來”一說無論在網上還是書上，均未得到任何專家或教參的支持?？v然如此，筆者還是決意在公開課上亮出自己的觀點，底氣來自于掌握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背景以及譯者 “篡改”譯文的確鑿證據，加之對 “向死而生”與 “相信未來”的比較分析。

公開課如期舉行，來自市內兄弟學校的30多位同行前來聽課。由于課前給足了學生預習時間，在板書課題及作者后，筆者首先讓學生沿波討源，根據文本內容探析作者創(chuàng)作 《鳥啼》的相關背景。在完整了解了政治環(huán)境、自然氣候及作者個人境況之后，很多學生似乎有了一些新的發(fā)現(xiàn)，筆者便趁勢帶領學生開啟了 “發(fā)現(xiàn)”之旅：一是發(fā)現(xiàn)課文中可疑或不解的地方，二是發(fā)現(xiàn)課文中值得點贊的地方。學生對課文點贊的情況在此不表，不解的問題和質疑的地方很快聚焦到課文最后一句——“它從陌生的地方來，降臨在我們身上，使我們乘上了從天國吹來的清新柔風，就如向死而生的鳥兒一樣?！毙老驳氖菍W生在討論交流中逐步辯明 “向死而生”是一種主觀態(tài)度，而本文更多地強調生命沖動是一種客觀規(guī)律。至此，筆者揭開了“謎底”——譯文原文及改動的情況，并表揚了學生的質疑精神。筆者讓學生用必修一教材中， “向青春舉杯”專題里一首詩的題目來概括勞倫斯從鳥啼中獲得的積極啟示，學生們異口同聲地說出了 “相信未來”。這堂課沒有使用多媒體，課上得很平實。課后交流，很多前來聽課的同行紛紛表示深有同感，終于解開了關于《鳥啼》主旨的 “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