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脊上的夜郎

詹谷豐

一

文化是先人留給后代最珍貴的遺產(chǎn)。后代的貧窮與富貴在先人的遺產(chǎn)簿上涇渭分明，尊貴者內(nèi)心的驕傲，如同家藏的黃金，絕不輕易示人。然而歲月深處的光芒，總是穿透世俗的迷霧，讓貧乏者心生羨慕。

隱藏在烏蒙大山深處的赫章，其實是一個低調(diào)的富人。赫章的財富，以一張夜郎古國的面孔出現(xiàn)。

少年時代，赫章乃至貴州，以千山萬水的險阻，將我阻隔在遙遠的江南。后來在唐朝詩人李白的《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中，讀到了“夜郎”這個博物館里的名字。對于一個少年來說，夜郎是一個灰暗的意象，山水險惡，所有的前程與路途都與貶謫關(guān)聯(lián)，只有愁慮，隨著一輪明月，到達那片古老的大地。

人類現(xiàn)世的目光無法看見兩千多年前的歷史，然而考古能夠讓我們回到夜郎。

夜郎國的建立與一個強大的秦帝國有關(guān)。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之后，修通了北起成都，經(jīng)過赫章、昆明、大理去往印度的五尺道，漢朝的使節(jié)唐蒙，就是經(jīng)過這條道路，到達夜郎，與夜郎侯多同商議在此設(shè)置郡縣，成立都尉治所。在擔任都尉之后，唐蒙又修通了北起宜賓，經(jīng)赫章至曲靖的南夷道。

兩千多年前的夜郎古國，如今凝成了一塊堅硬的石碑，立在赫章可樂鄉(xiāng)的苞谷地里。我來到這里尋找夜郎古國的時候，季節(jié)已過白露，太陽雖然威烈，但山風已有涼意，面對滿野的苞谷和荒草，“可樂遺址考古發(fā)掘現(xiàn)場”的石碑也無法讓我展開想象的翅膀。

田野考古是人類最偉大的發(fā)現(xiàn)方式之一。夜郎古國以文物的實證出現(xiàn)在后人面前，只有十幾年的光陰?？脊诺陌l(fā)現(xiàn)往往從偶然開始，被評為2001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fā)現(xiàn)的可樂夜郎時期墓葬，就是源于農(nóng)民田野耕種的意外收獲。

夜郎的歷史，同甲骨上的文字一樣古老；而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其實也是生活中的偶然。清朝光緒二十五年秋天，國子監(jiān)祭酒王懿榮突然肚痛腹瀉，出入茅房一日達二三十次。京城一位名老中醫(yī)登門就診，把脈開方，家人飛快地從宣武門外菜市口達仁堂按方揀藥。煎藥之前，生性多疑的祭酒打開藥包，對照藥方一一查看，突然在一味名為龍骨的中藥上發(fā)現(xiàn)了隱隱約約的刻痕。龍骨作為一味中藥，進入過千家萬戶，它的平凡面貌，絲毫沒有引起過病人的特別關(guān)注，然而在學識淵博的國子監(jiān)祭酒面前，它第一次有了非凡的意義。王懿榮斷定，龍骨上的刻痕應(yīng)該是一種古老的文字，那個未知的世界遠比治病重要百倍千倍。他抑制住心中的狂喜，吩咐家人，將京城所有藥店里的龍骨全部買下。一千五百多片篆刻了神秘文字的甲骨匯集到了王祭酒家中。在王懿榮的放大鏡下，一座古老的迷宮，漸漸露出了本來面目，從此刻開始，歷史就悄悄地賦予了國子監(jiān)祭酒王懿榮中國商朝文字發(fā)現(xiàn)者的地位，中國甲骨文研究的河流，從王懿榮的放大鏡下濫觴。

夜郎古墓葬的發(fā)現(xiàn)同樣充滿不可思議的偶然。我沒有在赫章可樂鄉(xiāng)考古發(fā)掘現(xiàn)場的石碑上找到當年發(fā)現(xiàn)的情節(jié)，也沒有找到那個無意中發(fā)現(xiàn)夜郎古國的農(nóng)民，但是2000年赫章可樂考古的意義，足可以抵達歷史的深處，讓后人看到一個夜郎古國的繁盛?，F(xiàn)在，我腳下的這片山野，以一片秋日的寂靜掩蓋了兩千多年前的喧鬧，9.4平方里土層下的歷史，近萬座古墓在千年的黑暗中沉寂。已經(jīng)出土的兩千四百多件珍貴文物，用它們斑駁蒼老的面孔，向后人展示夜郎文化的豐富和奇特。

泥土真是最能掩護歷史的物質(zhì)，泥土的顏色、質(zhì)地和厚度，又隱隱約約中向人類透露時光的秘密，那些在不同層面的土壤中疊壓的古墓，進一步展示了大地的滄海桑田。王朝更替時的尸橫遍野血流成河輕易就被歲月擦抹得干干凈凈，它們的血雨腥風最后被泥土凝固，鑄成了不可篡改的證據(jù)。

赫章可樂的土地上，已見不到了古樹、城墻、古堡、古道，曾經(jīng)構(gòu)成一個古老王國的高墻屋宇和旌旗，早已消失殆盡，漫長的歲月和不絕的王朝以不同顏色的泥土和層疊在土層中的棺槨，向考古學家坦露了它的秘密?？蓸房脊虐l(fā)掘中出土的大量文物和疊壓墓葬以及獨特的套頭葬，證實了夜郎國當年的繁盛與熱鬧。

赫章可樂的考古成就被考古界譽為“貴州考古‘圣地，夜郎青銅文化的‘殷墟”。這贊譽是考古學的一面金牌，它讓“赫章”這個地名一時站上了最高的領(lǐng)獎臺。雖然我們的日常生活，與考古學隔著遙遠的距離；雖然“殷墟”這個重如泰山的名詞，已經(jīng)成為了兩個生僻冷寞的漢字。

但考古學家用“殷墟”這個詞，架起了夜郎古國、赫章考古與遠古歷史之間的橋梁，讓我們感受到了它的分量。用“殷墟”的美譽作為赫章歷史的放大鏡，每一個人都可以在“漢代城址” “可樂遺址”“ 僰道”“烏江源”“貴州屋脊”“天上石林”“銀子巖彝文摩崖石刻” 等冰涼而堅硬的石碑上，看到兩千多年前的多星韭菜花。

考古學上的殷墟，與漢代的夜郎，隔著遙遠的距離。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地名，就這樣在歷史深處，相通相連。

幾年前我慕名去安陽，正如同我此刻站在赫章可樂鄉(xiāng)的山野里，世界以一片世俗煙火的圖景展示了大自然的華麗外衣和俊朗面目，歷史總是隱藏在時光的深處，沒有人的眼光可以穿透亙古的泥土看到地層深處的故事。

可樂遺址由三個遺址和十五個墓群組成。一是分布面積大、墓葬多。目前的保護區(qū)域涉及四個村十四個村民組，幅員9.4平方公里，約有戰(zhàn)國至秦漢時期古墓近萬座，已發(fā)掘的墓葬還不到十分之一。二是出土文物數(shù)量多，品位高，在出土的文物中，能進入國家珍貴文物檔次的約有四分之一。三是墓葬高密集中?？脊湃藛T在三百平方米的范圍內(nèi)，發(fā)掘墓葬八十多座，平均不到四平方米就有一座，且不同時期的墓葬疊壓在一起，為貴州考古罕見。四是反映的文化底蘊豐厚。出土的大量文物，反映了戰(zhàn)國至秦漢時期獨特的夜郎文化，以及秦漢時期漢文化與夜郎文化相融合的特點。五是葬式獨特。在發(fā)掘的墓葬中，有一定數(shù)量的“套頭葬”。這種葬式將銅釜套頭，銅洗或銅釜套腳，為夜郎民族所獨有，目前在全國未見第二。

我認為如今的赫章，應(yīng)該有一座類似故宮的博物館，展示古老的夜郎歷史，讓后人看到祖先的輝煌，讓一個曾經(jīng)富甲一方的人，顯露他的真容與身份。

二

兩千多年之后，夜郎古國成了一塊堅硬的石碑。在價值連城的稀有文物銅立虎、無胡銅戈、立虎飾銅劍柄、辮索紋飛鳥飾銅釜、銅質(zhì)漢印、博山爐等文物面前，所有的人都以為夜郎古國徹底變成了冰涼的石頭和博物館里的器物。

幾年前，我在六盤水至威寧的公路上，眺望過云霧中的韭菜坪。在當?shù)嘏笥训拿枋鲋?，我對被稱為貴州屋脊的高山韭菜坪心生向往，朋友們描述中的那片大山，終年披著飄渺的外衣，宛如仙境，山頂上野生的多星韭，野火似地開放、蔓延，超過萬畝面積的花海，是自然界最壯觀的景象。

雖然只與韭菜坪擦肩而過，但是貴州的屋脊從此在我心中扎下了向往的根。

我再次來到貴州的時候，不再是一個懵懂無知的陌生者，也不再是一個被美食吸引的饕餮之徒，當我以一個采風者的身份來到赫章的時候，我終于摸到了藍天，在天的高處看到了上帝栽種的韭菜花。

在韭菜坪看韭菜花只是圓一個多年前的夢。在夜郎古國的地圖上，韭菜花應(yīng)該是盛開過的。所有的花都是無情的植物，只有在韭菜花之后到達的撮泰吉，才讓我以一種原始的方式，看到了古老夜郎國的面孔。

赫章的歌舞，都以天地為背景，以草地為舞臺。當一群彝族漢子戴著面具出現(xiàn)在山野里的時候，我瞬間就回到了遠古的洪荒年代。撮泰吉，這個出自彝語的名字，我最初以為是一種歡迎的儀式，但那些恐怖的面具和黑色的衣飾徹底顛覆了一個異鄉(xiāng)人的審美認知，那粗獷的動作和低沉的彝語以及巨牛的出現(xiàn)，被賦予了原始神話的色彩。

以山野為舞臺的舞蹈是沒有燈光音響和語言的，古人的聲音，只是一種原始的呼喚，只是物種之間心領(lǐng)神會的引領(lǐng)。撮泰吉的神秘，如同赫章可樂銀子巖摩崖石壁上的天書，一個外來者無法在短時間內(nèi)心心相印。

據(jù)說已一千七百歲的阿布摩白須飄飄出現(xiàn)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了原始宗教的聲音，一種來自數(shù)千年前的神秘氣息摒退了自然界所有的草木花香。

后來我在彝族古代文獻中找到了撮泰吉的權(quán)威詮釋。撮泰，祖魂來到世間的代理人，隨同來到人間的惹戛阿布、阿布摩、阿達姆、麻洪摩、嘿布、阿安等人，分屬彝、苗、漢三個民族，年齡均在千歲以上。他們用粗獷、神秘的肢體語言和奇異發(fā)聲，表演了祭祀、耕作、喜慶、掃寨四個不同的生活場景以及彝族人遷徙、農(nóng)耕、繁衍的漫長歷史。

戲劇家曹禺先生認為，撮泰吉完成了儺祭向儺戲藝術(shù)的初步過渡，是中國戲劇的活化石。在撮泰吉面前，數(shù)千年的歷史一晃而過。赫章大地突然為我打開了一扇通往夜郎古國的大門。

從赫章到夜郎國的路程，其實并不遙遠，撮泰吉讓一個遙遠的漢族人瞬間穿越到了古代。

從天上花海到阿西里西大草原，再到石林、國家考古遺址、點將臺、烏江源頭，此后的舞蹈，從內(nèi)容到形式，所有舞蹈者的民族服裝、形體動作、音樂、風情，都將兩千多年夜郎古國的風貌形象地展示出來。

一個喜愛音樂和舞臺藝術(shù)的人，一生中從未看過如此豐富多彩的民間舞蹈。短短的兩天時間，汽車輪胎讓采風者們走遍了三千二百五十平方公里的大地，赫章人用山水串聯(lián)起了彝、苗、布依、侗、土家、仡佬、回、壯、瑤等少數(shù)民族的歌舞，大遷徙舞、蘆笙舞、鈴鐺舞、滾山珠、矮樁舞、西遷笙葬曲等舞蹈，都是夜郎古國的縮影。

少數(shù)民族是一個歌舞的民族。我在赫章兩天中看到的舞蹈，都具有極強的敘事性和史詩品格。苗族的大遷徙舞，字面上已經(jīng)表明了舞蹈的內(nèi)容。夜郎古國的歷史同時也是赫章少數(shù)民族從北往南輾轉(zhuǎn)遷徙的苦難歷史；西遷笙葬曲既是用蘆笙演奏的音樂，更是用肢體展示的舞蹈。遼闊的阿西里西大草原是表演西遷笙葬曲最悲壯的舞臺。

在我的偏見中，作為民族樂器，蘆笙只是西南少數(shù)民族娛樂的簡單簧管樂器，它表現(xiàn)力單調(diào)，不能登上交響音樂的大雅之堂，印象中似乎只有《月光下的鳳尾竹》和《婚誓》兩首曲子是蘆笙固定的經(jīng)典。

赫章的歌舞與一個民族的歷史和生存密切關(guān)聯(lián)。神秘、神奇、神話，只是藝術(shù)的一件外衣，它們沒有切斷一個民族遷徙的苦難，它們的臍帶仍然連著生活的胎盤?，F(xiàn)實主義的神話必須扎根在生活的溫床上，西遷笙葬曲在廣袤無人的大草原上展開的時候，正是一個民族數(shù)千年前流離的真實起點。漫長的隊伍、白色的服飾、悲凄的蘆笙、沉重的腳步，奠定了遷徙的悲壯基調(diào)。漫漫長路，沒有人數(shù)得清歲月中的艱難險阻，也無法預(yù)測得到種子萌芽和生命的落幕。在白色的披衫和悲壯的蘆笙中，我看到了那些死去的亡靈在親情中掉隊，看到活著的生命為他們超度、接引，讓他們的靈魂在漫漫長路上艱難地前行。

我曾經(jīng)在拉薩大昭寺的紅色木柱上發(fā)現(xiàn)過插在縫隙中的白色牙齒，有僧人神秘地將我打量良久，然后告訴一個有佛緣的人，那是千里迢迢步行來拉薩朝圣的信眾，由于年老體弱，生活之火熄滅在信仰的途中，他們的親人或者同伴，在安妥了往生者的肉身之后，再用死者的一顆牙齒作為生命的繼續(xù)前行，作為皈依朝拜的最后儀式。

阿西里西草原上悲壯的西遷蘆笙曲是世界上最漫長的苦難敘事，生者和亡靈在赫章的山水之間對話，攝影機、照相機、手機甚至肉眼，都無法看見那些亡靈，只有心靈才能看到先人的面孔。舞者身上被專家稱為“穿在身上的史書”的白色頭巾和披衫，那些發(fā)出凄愴悲壯旋律的蘆笙，亡靈可以藏身，死者可以聽見。

赫章，是一片藝術(shù)的沃土，那些目不暇接的少數(shù)民族歌舞，承托和續(xù)接了夜郎古國的歷史和數(shù)千年的中華文明。無須用旅游開發(fā)來證實歷史，遙遠的夜郎古國其實并沒有死亡，它們用藝術(shù)的形式，隱藏在少數(shù)民族的歌舞中。夜郎古國現(xiàn)身的時候，藍天白云，鳥語花香，蘆笙悠揚……

我的筆在格子上緩慢爬行的時候，一條微信翻山越嶺到達了我的身邊：一個叫宋培倫的人，用了二十年的時間，在貴陽花溪，用堅硬的石頭，建起了一座夜郎古堡。微信文字寥寥，我只在有限的圖片上看到了那個蒼老的建造者。那些用石頭制造的器物，都是赫章文物的仿制，它們外表的高度相似，與夜郎古國、與赫章、與可樂，連接了血緣和溫度。

宋培倫先生的夜郎古國以藝術(shù)的方式和石頭的質(zhì)量展示了歷史的面貌。那個名為夜郎的古老王國，坐落在貴陽花溪的斗篷山里，宋培倫用了二十多年的漫長時間，將自然界中的石頭，復(fù)制了一個讓人驚嘆的原始部落。據(jù)說他的靈感來源于幼年聽來的故事，在父母長輩的描述中，一顆神秘的藝術(shù)種子種進了他的心中，發(fā)芽、長葉、開花、結(jié)果，經(jīng)過了漫長的春夏秋冬。無論出于何種動機，我對藝術(shù)家宋培倫先生都充滿了敬意。只是夜郎古國是深山的故事，所有的時光也許只能在蒼茫的群山中流傳，所有的歌舞也許只能在屋脊的高處上演。堅硬的石頭也許只有在赫章的土地上，才能成為活著的化石。

二十一世紀的夜郎，已經(jīng)成為一個名詞，價值多體現(xiàn)在與旅游、考古配套上，很少有人知道，其實在赫章大地上，夜郎并沒有消亡，它用藝術(shù)的方式，附在粗曠的歌舞身上。

責任編輯 木 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