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民,筆名老家。1962年生,詩人,獨立作家。1984年曾獲“飛天大學(xué)生詩苑獎”。1989年2月,長文《河湟文學(xué)論》在《青海湖》發(fā)表,從理論上比較完整地討論了‘河湟文學(xué)的內(nèi)洽性與實踐的可能性,最先提出了‘河湟文學(xué)的概念。
“該說說馬永波”,這個念頭一直都在。此前沒說,是因為其間屬于“朋友義務(wù)”的責(zé)任感沒消除干凈。我與永波在上世紀(jì)80年代初就結(jié)識了,很投緣。
永波是學(xué)計算機專業(yè)的。好玩的是,正是計算機消除了我對朋友詩人說話的責(zé)任感。計算機開始寫詩啦,不少肉體詩人內(nèi)心慌亂。計算機當(dāng)然可以寫詩??聺嵖克阌嬒缕?,純粹靠算計而存在的計算機當(dāng)然可以虐他。不少詩人長期以來都在用計算機處理數(shù)據(jù)的模式生產(chǎn)詩歌,計算機也可以虐他們。算計之詩眾多,比如故鄉(xiāng)、麥子之類的詩,60%以上的詞的溫度在攝氏26度以上。又比如“人性”的詩,30%的弗洛伊德,30%的尼采,10%的榮格,10%的地緣政治,另20%的隨機情感詞匯。其間的略微不同,也只是人肉計算機的品牌差異,有的是博爾赫斯牌、有的是弗羅斯特牌,有的是艾略特牌,也有艾青牌、多多牌、北島牌、韓東牌、昌耀牌、臧棣牌……(不知這些被當(dāng)做詩歌計算機品牌的非算計詩人們有何感想)……感謝寫詩的計算機,它讓我看清了許多人肉計算機詩人,也搞清楚了算計之詩和心智之詩的差別。我發(fā)現(xiàn)我不能“批評”的,只是那些算計之詩。算計之詩就讓計算機或算計評論家去說吧。這樣,剩下的、我可吹捧可批判的詩人不多,有幾位朋友比如馬永波,也在其中。我不罵他們不捧他們,就真的是無話可說了。
既然說,就題外題內(nèi)一起說。題外話是,永波不是一個可以習(xí)得或復(fù)制粘貼的詩人。我不止一次告誡年輕的詩友,“別學(xué)永波那廝,學(xué)不來的!”就是說,有些詩歌的情感、語言策略、敘事策略、詩歌構(gòu)型可以習(xí)得,永波的詩則沒有這項功能。這也是我與他相識相知30多年,詩藝上不能相互影響的原因。誰能學(xué)到詩歌敘事中沉默的那一部分呢。我長期 “家庭冷暴力”似的面對永波的“偽敘述理論”,就是上述認識在作怪。
話說回來。我相信計算機永遠不會做夢,即使它做夢了也不會被“夢魘”。
這就從永波的“夢魘”開始吧。
在永波那里,夢魘不只是詩性思維在某個高度的友好境遇,也是詩歌敘事的必然遭遇。在這個境遇中,意義競相重疊,言辭反復(fù)無常,情緒鏡像呈現(xiàn),故事一反常態(tài)地清晰卻又變得異常可疑。我們預(yù)感或期望的敘事,在那里被處理成流動而有粘度的陳詞濫調(diào)、老生常談。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遇到這個階段,不少詩人(尤其是用漢字的詩人)會躲開,去享受更晴朗的詩意;或?qū)Υ俗鲂W(xué)處理,到達另一重境界,同時與一些質(zhì)感豐富的詩歌結(jié)果擦肩而過;有些詩人會沉溺其中,直至自說自話囈語連篇也不能自覺;有些詩人既可玩味其中,又能進出自如,從而在詩藝上大覺。永波就是后一種詩人,他既沒有錯過夢魘的詩歌果實,也沒有被夢魘的副作用毒化。
在永波的夢魘類詩歌文本中,總是有一絲、一縷、一個縫隙或沒有光源的亮度,顯然那不是詩人刻意留出的,而是文本自身的光芒。在某個需要的時空,這些小小的光亮,可以讓詩人、讀者和詩歌文本從夢魘中恍然醒覺。
“下雨的晚上,工地上的燈照進屋中//黑暗中,唱機上的小燈幽蘭地呼吸……”(《兩座陽臺》)?!霸谝呀?jīng)亮燈的遠處的方舟上,她白色的手臂……”(《那以后》)?!凹t色長桌上擺著面包與酒漿/每個空位前都燃著一根蠟燭……”(《地下王國》)。即使在“天上沒有一只飛鳥,沒有太陽/沒有云彩”的《銹水》中,情景“仍然很亮/仿佛一場暴雨剛剛結(jié)束”。即使在某種隔絕造成的夢中,犬吠也能擦亮燈盞(《居停主人之歌》)。
我列舉永波的“光亮”與“他的詩總是充滿希望”這樣的評語毫不相干。光與希望的可喻關(guān)系是另一碼事。其實并非必須是光,也可以是別的心智之鑰匙,使詩歌夢魘與我們現(xiàn)實的夢魘相連。如此,永波可以肆意在詩歌中敘事,并借此“撥亂反正”?!对娊?jīng)》大都敘事,后來情感與物象的交感成為詩人在詩藝上的主攻方向,詩歌敘事弱化。有不多的一些敘事詩,比如《賣炭翁》、《長恨歌》等,其實只是詩人在講小說家該講的故事。
永波的詩歌實踐證明,詩歌的敘事不傷害詩歌,還可以開拓詩歌的向度。小說講的是人們喜歡和期待的故事,讀后可以重復(fù)、可以模仿、可以改編成電影電視劇。但詩歌的敘事不同,不能指望詩歌能給你一個你期待的故事,如果你有那么一個故事,你就是詩人。詩歌的敘事是我們內(nèi)心故事的鋪墊、引言、結(jié)局;或者,詩歌敘事是沒有鋪墊、引言和結(jié)局的“上帝”的敘事模型,也是故事本身的姿態(tài)和元結(jié)構(gòu)。所以,在夢里夢外的詩意敘述中,永波遭遇的故事無一例外地陌生,他熟悉的人統(tǒng)統(tǒng)成了陌生人,熟悉的物件統(tǒng)統(tǒng)是陌生的物件。再有陌生的言辭出現(xiàn),詩人和其讀者的收獲當(dāng)然可觀。
這一切來的那么自然,當(dāng)然是整體性的隱喻。從詩藝層面上,當(dāng)其他文本在敘事中陷于絕境時,詩歌是敘事的出口,而不是小說、散文的提煉和濃縮;當(dāng)人類生命的宏大敘事陷于困頓時,詩歌敘事是其最輕靈的出口;現(xiàn)在,把夢魘與詩意敘事結(jié)合起來,我們發(fā)現(xiàn),人類每次都在一個偉大的時空境遇中,同時人的夢魘永遠與時代的宏大敘事伴生,成為個體生命摘不掉的難度徽章。而詩歌,可以跟任何宏大敘事對稱而發(fā),成為個體生命的一根堅強木頭,起到那種“立木頂千斤”的作用。
如此,永波詩歌敘事的真實面目才能呈現(xiàn),其意義不言而喻,其現(xiàn)代感才能被指認。在這個環(huán)節(jié),他的《奇妙的收藏》《我和馬原的語言學(xué)實驗》《父親的信》等等,都是有益的實驗。如果這樣的實驗稍顯生澀,《父親》《拿玻璃的人》《秋千》《小慧》等等,以及“涼水詩章”系列的大部分詩歌,則無可挑剔。
其實,夢魘的陌生同時把握了另一種生命境遇。世界之于我們,本質(zhì)上是陌生的。我們經(jīng)驗的一切熟悉,只是我們自以為是的熟悉。所以,就算擁有那些不離不棄的光亮,也無法減免永波的孤獨和蒼涼。人的孤獨和蒼涼有很多種。作家詩人的孤獨和蒼涼別具一格,經(jīng)常的表象是無聊。精神的豐富會侵蝕孤獨、裝扮蒼涼,進而在文本中呈現(xiàn)出戲說的孤獨、戲說的蒼涼。永波有少量詩歌是在這種狀態(tài)下產(chǎn)生的。那是些精致的詩歌,可進學(xué)院的大門,進而成長為那種享受孤獨和蒼涼的詩藝大樹,使生命各安其命。就我而言,在這種狀態(tài)下,我選擇不寫詩,因為我不是天生的詩人。
就在進學(xué)院大門的那一刻,永波轉(zhuǎn)身了。他把詩歌當(dāng)做一塊陌生圓潤的石頭,投進陌生而沒有邊際的水域,激出的圈紋逐一擴散,這些圈紋肯定有邊際,但不知哪兒是邊際,每個邊際線都與自然、生命、神性、愛恨和友誼交談,其間的夢魘式敘事豐富生動,還有一些故事在沉默中生發(fā)。加上夢魘的也是生命境遇的陌生屬性,永波完全無需舍近求遠,不用穿越,不用去遠方、故鄉(xiāng)、天路、神殿、戰(zhàn)場……他只要一抬腳,就能開始他的詩歌旅程。于是,“人”不再是被宏大敘事淹沒的人,不再是被大數(shù)據(jù)裁撤的人,不再是被一個個組織圈定的人,而是詩意中的孤獨蒼涼的“陌生人”,這些人就在詩人身邊,他們是詩人的親人、愛人、朋友、同事……無需刻意選擇,也根本用不著回避,都是永波“偽敘述”詩歌策略的人本源頭,也就容易形成一種信誓旦旦,果然如此的效果。這些熟悉的“陌生人”與鏡像、夢魘結(jié)合時,構(gòu)成生命個體在現(xiàn)實時空和詩意時空中的相互修正,從而具備了生命真實的完整性。舉例說,如果詩人借此途徑“超度”了他的現(xiàn)實熟悉而詩意陌生的母親、父親,使他的父母的曾被現(xiàn)實裁剪掉的心智形象回歸,詩人肯定是幸福的。我相信,在這種動力和詩歌能力驅(qū)使下,永波恨不能為全世界每個人都寫一首詩。永波的“人”的詩意敘事如此自由曠達,值得深思。
使生命完整,其在詩藝上一個可能的表現(xiàn),就是諸象激蕩、也同質(zhì)重構(gòu),言辭豐富,但也因豐富而趨于平衡,從而產(chǎn)生倦意,意緒的倦怠,語言的疲倦,詩人的困倦。這種情況,永波當(dāng)然不能避免。我對他的這種東西保持警惕,但我不能拒絕一個純粹的詩人的多向度摸索,也包括其對自身“倦意”的表達。好在這種情形不是時常發(fā)生。也許時常在發(fā)生,但是,永波有化解的工具。
我們知道,詩人無法從社會倫理那兒借來“善”的概念和工具。在詩人的時空里,善與真是業(yè)已結(jié)合在一起的精子和卵子。我無法相信一個不善的人能夠成為詩人。也因此,善在詩中從來無法淺表地表達,詩人也沒有必要為善吶喊。因為每首真正的詩都有“善”。永波的詩中,善的語言觸覺不難分辨。比如拿報紙包住玻璃鋒利的邊緣(《拿玻璃的人》);比如從上游飄來杏黃的村女的衣裳和插滿野花的草帽,以此對沖我們對事物的冷漠(《林中小溪》);又比如生命密碼沉重移交時,那只咕咕咕的小鴿子(《父親》);以及前述的夢魘中的光亮和詩歌敘事中不依賴選擇的“人”……這樣的情形在永波那里俯拾皆是。這與詩藝無關(guān),技術(shù)不可能產(chǎn)生溫度。技術(shù)讓永波選擇鏡子、玻璃等,但這些冷選擇一點兒也沒消解永波的“善”。 這種“善”,無不時刻在抵消詩人、詩歌文本、讀者的倦意,使整個詩歌旅程積極而生動。
神性思維及其反思,是大善的源頭。詩意肯定會抵達這個源頭,并對此進行重新認知和解釋。既然永波連人帶詩都抵達了這個源頭,他還會好詩不斷。所以不久前我說過一段話:馬永波的詩歌,具有天使翅膀的那種溫度,那樣的溫度里包裹著空山似的寂寥,清透的孤獨,銀鈴的敏感,野草的無奈荒蕪……
如此感性地說永波的詩,是因為我相信真與善的格局成就詩人,言辭的美與沉默成就詩歌,而修辭顯著的詩歌次品才能成就批評,那些渾然天成,似乎一眼看透卻又意味無窮的詩,只有少數(shù)批評家喜歡。在這篇小文章中,我盡量避免時髦的理論術(shù)語,盡量感受而不理論,只是不想給詩人饋贈一份悲哀。詩人注定是悲哀的,無人評說是悲哀,有人評說又大多被誤讀亦是悲哀。
詩人也是快樂的,一個好的詩歌文本被閱讀時,詩人、詩意、詩藝統(tǒng)統(tǒng)都在場。這與小說不同,閱讀小說時,讀者漸漸被情節(jié)主導(dǎo),作家會淡出。詩歌閱讀中,詩人永遠在場。寫這篇文章的這個夜晚,我覺得永波就在身邊,一言不發(fā),又很無聊的樣子。是的,這是他永遠在詩中的一個隱喻。他不是以客體的身份來觀照詩歌的,他就在詩歌主體中,在文本中,從未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