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毓,女,陜西西安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小小說集《嘿,我要敲你門了》《夜的黑》《飛行器》《伊人寂寞》《歡樂頌》等。
胡一花看見狼的那天早上看見了李大鶴。狼出現(xiàn),李大鶴出現(xiàn),仿佛狼是李大鶴養(yǎng)的狗,狗的后面通常隨著狗的主人。胡一花隨之意識到自己的聯(lián)想沒有道理。李大鶴是獵人,李大鶴就該是狼的敵人。
節(jié)氣到了夏至,大地生機勃勃,草木盛大,空氣好聞得使胡一花心生傷感,胡一花不知道傷感緣何而來,但她就是莫名地傷感,她對著早上的陽光深呼吸,直到那好聞的空氣漲滿肺腑,使她那難以言說的情緒暫時得到緩解。
狼是攪拌廠的工人在三天前的早上發(fā)現(xiàn)的,距離胡一花在動物園看見狼的這個早上,整整過去了三天。沒人說得清狼為啥會臥在那個沒有半點森林氣象的攪拌廠的院子里,狼累了嗎?狼病了嗎?狼舊地重游了嗎?都是人在瞎猜測。
狼的形象在胡一花這一代人心里早已模糊不清,但狼留給人的恐懼和敬畏,還是讓攪拌廠的看門人報了警,于是狼被捕獲,帶到動物園。
動物園的飼養(yǎng)員在熱心地給狼喂過三天肉之后宣布,喂不起了,養(yǎng)不住了。飼養(yǎng)員說狼每天得吃七八斤肉,人都舍不得吃的肉卻要喂狼?這是啥道理嘛!但狼是保護動物,動物園不知道該咋辦。到底該放生還是繼續(xù)圈養(yǎng),成為一個難題。大家議論紛紛,說狼吃人、傷畜,咋能放生;也有人說,狼吃人你見著了?不放生你來養(yǎng)著?七嘴八舌,沒個一致的。
胡一花當然沒見過狼,小時候聽說過狼,在母親和奶奶兩代人講述的狼的故事里,版本已經(jīng)不同。
奶奶說,狼開會哩,狼在月亮圓滿的夜晚里開會哩,在公社社員開大會的院場蹲了半院場,比人還有秩序。奶奶的眼神里彌漫回想的神秘。至于對狼群階層的劃分,完全是奶奶的猜測,奶奶說,狼群里也分頭頭腦腦,也有平民百姓,也有先進和落后,狼也有意見不一致的時候,所以要開會商量哩,動員鼓勵哩。
人看見狼開會,人不知道狼要干啥,不知道狼議論商量些啥,人看得心里驚慌凄涼,像是狼要預謀著對人干點啥似的。
人的驚慌在過后看顯然是一場虛驚,因為狼群散后就再沒在場院上出現(xiàn)過,漸漸的,狼聚會就變成了人類的回憶和復述。胡一花至今記得奶奶總把秩序說成“持續(xù)”,奶奶一次次的講述里,狼講究秩序給胡一花一份奇異的美感。
母親是和狼直接打過交道的,母親說她小時候就被一只缺了尾巴的狼追趕過,母親每次回憶狼的時候總要掠一把頭發(fā),表情驚悸,即便在幾十年后的回憶里,關(guān)于狼的記憶依然叫她頭皮發(fā)麻。母親說,一大早上的,她去上學,走在半人高的玉米地里,就見前面的另一條岔道上,踢騰踢騰,奔來一只狼,狼和人迎面,狼眼看就要跑來人跟前了。
母親呢?她當然喊一聲狼,扭頭就跑。她慌亂,卻還能理智判斷距離自己最近的人家在哪里,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求助方向。狼追趕,人奔跑,前面奔跑一個七八歲的倉皇的小女孩,后面緊隨一個斷了尾巴的壯實的狼。結(jié)局是,狼眼看那個小女孩跑進那個莊戶人家的門扉,狼在門邊趴門,掘蹄子,發(fā)出嗚嗚抗議般地叫聲,半晌不走。但無奈狼不能破門而入,終于還是悶悶而去,無功而返。
胡一花每次都質(zhì)疑母親,一只狼,在大清早的玉米地間的小路上,追不上一個七八歲的驚慌的小女孩?胡一花疑心被母親看成狼的動物也許只是一只被剁了尾巴的狗,母親堅持說,是狼。就是狼。
如果是狼,那一定是一只幽默好玩的狼。胡一花沒心沒肺地說,或者狼在夜里吃得太飽了,才把早上的菜當成可以跳躍追逐的娛樂對象了,可見狼根本不是人懼怕的那么回事。狼不可怕,這是胡一花隔著適度的時空,想象狼的時候?qū)橇粝碌挠忠环萦∠蟆?/p>
胡一花昨晚和丈夫李集兵吵了架,丈夫把他所知的、能使用的惡劣詞句都使用完了之后,總結(jié)性地罵了胡一花一句,你就是個喂狼的賤貨。
是這句罵帶動了胡一花看狼的心思了嗎?胡一花在早上送兒子上學后,又去菜市場買了三根蔥四只土豆。在早上買菜胡一花只是偶爾為之,早上菜貴呀。更多的時候,胡一花只是在下午菜市場快要收攤的時候才行動,每次手上拎著蔫不拉幾的菜胡一花都想,這要是放在自己沒進城的日子,喂豬豬都嫌棄。即便這樣的菜,胡一花也不能大方出手,只要夠一天吃,就不多買,嫌貴其一,在城里她也不用冰箱,多買只能壞掉,多可惜。
胡一花拎著三根蔥四只土豆,在街口發(fā)了一會兒呆,之后她沒向出租屋走,而是掉頭去動物園,她每天送兒子去學校的路上都要經(jīng)過動物園,動物園的院墻有個豁口隱蔽在三棵粗壯的樹身后邊,從那個小豁口,胡一花收腰塌背低頭,就能鉆過去,就可以繞開收費的大門。
胡一花看見的是一只灰狼,皮毛呈灰白色,嘴巴尖尖的,眼珠明亮得像山里的星星,又像小時候冬夜的火炭。狼明亮的眼睛使胡一花對狼一見之下充滿好感,胡一花無端聯(lián)想到丈夫,胡一花想,和丈夫那雙因為嫉恨因為疲倦因為無望充滿血絲松著眼皮的眼睛比,狼的眼睛真是干凈純潔如故鄉(xiāng)大青山秋天的天空。人們叫喊著戲逗狼時,狼不停地在鐵欄內(nèi)轉(zhuǎn)圈,縮身、弓背、呲牙、眼冒藍光。真是活蹦亂跳的啊。胡一花在心里贊嘆狼。
狼在人的視野里失蹤幾十年了,是否這些年的退耕還林讓狼又回到這里來了?真是奇跡。胡一花只是幾秒鐘的猜測,就懶得再深想了,這世上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比如她住在鄉(xiāng)下好端端的,比如她鄉(xiāng)下的院子那么干凈那么寬展她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有多好,咋就說搬來城里住就搬來城里住了呢?誰又給她說出理由了呢?丈夫李集兵會和她說清嗎?不懂事的兒子能和她說清嗎?她自己都和自己說不清。
胡一花回頭,立即看見站在自己身后白發(fā)蒼蒼的李大鶴。胡一花大吃一驚,接著就為眼前的相遇感到打心眼的開心歡樂,胡一花驚奇驚喜:就算從前在大青山下住,要看見常年住在大青山山上的李大鶴,都是稀罕的事情呢,卻不料會在離大青山幾十里的地方遇見,在城里遇見。
打胡一花記事起,李大鶴似乎就是眼前這個長相,滿頭白發(fā),腰桿卻是筆挺的,像一截冬天的白樺樹。胡一花小的時候看見李大鶴是那么地老,等到胡一花嫁人生子了,李大鶴還是那個樣子,仿佛時間在李大鶴這里失控失效了,使他能活在把小孩變大,把大人變老的客觀之外。或者因為他總是那么老,老得不再可能朝別的方向變了吧。
李大鶴是大青山一帶無人不知的獵人,也是現(xiàn)在唯一還住在山上的獵人。李大鶴都獵獲過什么沒人能說得清,反正他不稼不穡,一個人住在林子里。年復一年,極少出現(xiàn)在村子里。以前他偶爾現(xiàn)身村子只是回兒子家取鹽取糖和極少數(shù)的生活用品,后來他就很少回到村子里了,反倒是他兒子不放心,不定期去山里看李大鶴,順帶捎去一些他認為老人需要的東西,但是,李大鶴的兒子回來說,老人快成仙了,他送去的很多東西都還在,好在山里空氣清涼潔凈,那些送去的東西也耐放。這幾年,只有李大鶴在外地上大學的孫子每到假期會去山里陪老人住幾天,孫子夸贊爺爺過的是最樸素的生活,于這個世界最無害。前一個暑假孫子從山里回來,帶回來一只尺八,說是爺爺為他量身定做的,還教了他尺八的吹奏技巧,雖然爺爺早已經(jīng)不吹尺八了,不能自己演繹尺八的吹奏,只能在理論上告訴他一些技巧,往后他若吹尺八,只能自己去揣摩。爺爺說,贈尺八是想留個念想,說不定哪天爺爺就死了呢。
李大鶴的孫子在北京,他是大青山一帶第一個見過大世面的人,卻最喜歡最欣賞一個沒到過大青山之外的爺爺,在李大鶴的孫子眼里,爺爺是托體同山林了,他堅信自己不可能像爺爺那樣生活,他是要到山之外的更大世界去的,但他同時又是如此地喜歡這樣一個爺爺,羨慕爺爺,他覺得爺爺過的是有尊嚴的生活,他從爺爺身上揣摩壽終正寢一詞,覺得壽終正寢是對一個老人最好的祝福,像蠟燭燃盡,像雪融在春泥里,像河流消失在遠方,無聲無息,陷入寂滅,不掙扎。他是爺爺住在山上的支持者,爺爺過的是自己想要的生活,爺爺那么大歲數(shù)了還能自主選擇,他就覺得這樣的爺爺是了不起的,他敬佩爺爺勝過在山下當農(nóng)民的父親,用時下的眼光看,爺爺有點傳奇的味道,他任何時候在同學跟前提起有這樣一個爺爺,惹來的都會是一片新奇的贊嘆和羨慕。
每到假期,他都會去山里陪爺爺住幾天,山里安靜也吵鬧,安靜的是無人,吵鬧的是風聲和各種鳥鳴聲。他早上陪爺爺把昨晚布下的背簍從淺溪里取出來,再跟爺爺慢慢走到樺樹的后面,把幾朵如云的蘑菇請回來,爺爺總是用請的心情和姿態(tài)對待那些將要變成人的食物的東西,蘑菇,竹蓀,河里的小魚小蝦小蟹。偶爾的一天,他們還在一截橫在地上的枯松樹上發(fā)現(xiàn)一疙瘩茯苓。爺爺歪著腦袋笑,看了半天,問孫子,我們需要一朵茯苓嗎?他又自問自答:眼下不需要。于是他們離開了,茯苓還長在那截枯松樹上。
淺溪里的魚簍提出來,取夠自己當天吃的,剩下的魚會再放回到溪水里。
李大鶴的孫子敬愛這樣的爺爺,他笑嘻嘻地囑咐爺爺要活到一百歲,以防自己將來哪天在城里呆膩了,好有爺爺來投奔。李大鶴確實活成了大青山一帶人人都知道的人物。李大鶴很少到山下來,但山下的人卻都知道山上的李大鵬。仿佛李大鶴的標志太明顯,容易記住。
胡一花看見李大鶴的時候忽然有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動,她在城里過了這幾年,卻沒找到一個可以傾訴的人,她覺得城里人冷漠,就是和她一樣從山里來的,到了城里似乎都變得小氣和吝嗇,常常為了誰在公共水池多接了一桶水,偷偷洗了一次衣服動氣,輕的冷臉相對,嚴重了,會對罵起來,一點沒有同根生的憐惜。這些都讓胡一花把心扉關(guān)緊。兒子小,不懂事,兒子那小小的身子和心智能把作業(yè)應付好就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男孩調(diào)皮,也好強,常常臉上掛彩地從學校回來,胡一花追問,孩子卻是脖子一挺,讓別管他的事情。這讓胡一花慚愧。因為孩子第一次打架回來,讓胡一花眼冒火光,覺得是城里人欺負鄉(xiāng)下孩子,找到學校和老師理論,大吵了一架,被學校保安趕出學校。但是過幾天,孩子還是掛彩回來,而胡一花再要過問,只會被一句“別管閑事”斷然拒絕參與權(quán)。胡一花覺得進了城兒子也不屬于自己了,不覺心中又添了一層惆悵。雖然心里難過,但她看到兒子帶回來的成績單,數(shù)學99,語文98,她又似乎寬慰了很多,覺得日子又有了一點可以投靠的光色。
胡一花現(xiàn)在住的地方是搬過一次之后得到的,變動不是為了提高生活質(zhì)量,而是因為和前房東吵架,她想要在屋門前撒一把菜籽,栽一行蒜苗,她看著那片唯一沒被水泥瓷磚鑲嵌的地面覺得不種點什么可惜,可惜得她心里發(fā)慌堵悶。她花了四塊錢買了一包白菜種子撒上,她眼看著密密麻麻的菜苗冒出來,她期待再過十多天菜苗長大點,她剪菜苗,順帶炒個雞毛菜給兒子吃,自從進城,她都沒有給他吃過鮮瑩瑩的菜苗。她被那點心思鼓舞著,覺得生活里多了一點盼頭似的。但是胡一花某個下午從菜市場買了幾個發(fā)芽之后又被掰掉芽子的蔫土豆回來,本來就心里不美,一進院子,看見房東女人正拿著鐵锨鏟地,菜苗整個地翻了個過兒,房東女人說,空處她要栽一株牡丹花。房東女人還說,城里的地哪能誰想種菜誰種菜,又不是農(nóng)村的自留地。胡一花為了那片小菜秧竟然和房東女人吵罵,當晚就被房東女人揚言要趕走,房租是預交一個月的,到了月底,就是胡一花想要妥協(xié),都沒了余地。房東女人說,像胡一花這樣的租客,一大堆等著呢。無奈胡一花只好搬走,隔著二百米遠重新租了房子,這次是二樓,公用水池也在二樓。胡一花現(xiàn)在只有在早上送兒子上學,在下午要去菜市場買蔥和土豆才下到樓下的地面上。
胡一花不抱怨,和以前種玉米比,現(xiàn)在自己太清閑了,但她心底似乎又不覺得有多幸福,真奇怪。她或許就像大姐說的那種女人,是不會享受,不會過好日子的女人吧。不種地,她想念菜蔬的鮮嫩。不被太陽曬,但她蔫蔫的,像比太陽曬了還沒精神。
丈夫呢?自從進了窯廠,燒窯,她覺得丈夫是被窯里的熾熱烤干巴了,丈夫越來越皺皺巴巴的,她聽說出窯的時候冒著那么高的高溫,身上汗出得收都收不住。她又打心底同情丈夫,都是為了家,為了孩子,吃那么多的苦。
丈夫回家來基本連話都懶得說。胡一花可憐丈夫,但她無能無力。只能眼睜睜看著??粗粗?,把日子就看冷淡了,胡一花想要傾訴的愿望在那種冷淡里幾乎成了奢侈,也近于無恥。她覺得一扇門又關(guān)住了。
直到李大鶴出現(xiàn)的這個早上,胡一花忽然感到她太想要說話了,她覺得應該把她在城里的生活,她每天的感受,她經(jīng)歷的一切事情都要說給李大鶴聽,他相信哪怕李大鶴對她笑一笑,對她都會是莫大的寬慰,她走向李大鶴的時候忽然明白李大鶴可能根本不認識她,但她立即就有了主意,她要向李大鶴介紹自己,就對李大鶴說,我是大青山下李邦珠家的二兒媳婦。公公李邦珠李大鶴肯定是熟悉的嘛,這樣不就聯(lián)絡起來熟悉了嘛。胡一花對自己的機靈感到滿意。胡一花凝視李大鶴,才發(fā)現(xiàn)李大鶴是真的很老很老了,他的頭發(fā)像深秋陽光下的蘆葦,白蒼蒼、灰茫茫,霜氣彌漫。李大鶴看見一個微笑的年輕女人走向自己,倒先開口了,李大鶴說,我來帶狼回家哩,我?guī)Ю腔丶伊?。李大鶴的話雖然重復說,但根本吐字不清,放在別人耳朵里是須要經(jīng)人翻譯才能懂得,但胡一花一下子就聽懂了,仿佛他們之間早已經(jīng)心意相通。
李大鶴一開口,胡一花就看見李大鶴的嘴里沒了一顆牙齒,但那嘴巴能努力把這話的每個字都發(fā)音到位,也算稀奇贊嘆的了。但這個早上,胡一花沒來得及和李大鶴攀談,沒機會向李大鶴傾訴,因為李大鶴剛剛說完那句“我來帶狼回家哩”,李大鶴就被動物園的兩個管理者請去了。
胡一花看著李大鶴離開的那片小空地,艱難地把涌到嘴邊想要對李大鶴傾訴的一腔子話吞咽下去,那些沒有說出的話像泛著熱氣的灰炭,熾得胡一花的喉嚨發(fā)干,使她干渴得厲害,難過得厲害。手上的大蔥和土豆彌漫著大蔥和土豆的氣息,提醒著胡一花她應該去的方向。胡一花悶悶地退到人群外面,往回走。
胡一花往回走的時候想,狼的消息怎么能傳到山上李大鶴的耳朵里?但李大鶴要帶狼回家的話卻猶如有神靈指引般方向明確。
出現(xiàn)在鋸木廠院子里,又被帶到動物園的狼要被放歸山林是真的??匆娎牵鲆娎畲篾Q這天的后半晌,胡一花特意出了門,她親眼看見狼被裝進一個大籠子里,裝狼的籠子又被起重機弄上那輛皮卡車。好幾輛車跟在那輛送狼的皮卡車后面,胡一花都看見了。胡一花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李大鶴花白的頭也在其中的一輛汽車上,十分耀眼。車隊,許多的人,狼,一起向著大青山的方向,去了,遠了。不見了。
胡一花進城是在兩年前,說城,其實也就是一個比村子大,比縣城小的鎮(zhèn)子,丈夫在一個磚瓦廠燒磚,他們住在租來的房子里,胡一花負責給上小學的孩子和丈夫做飯,他們算過賬,在村子里種玉米喂豬,豬又長得慢,一時半會兒換不成錢,而兒子在城里上學,丈夫在磚廠燒磚,總是要住要吃要花錢的,一家人住在一起,總比幾處花錢用度省錢省心。
城里最初的日子讓胡一花心慌,啥都得掏錢買,尤其買青菜土豆在胡一花看來太不值得,自己就是種那些的人,現(xiàn)在倒要掏錢買?因此胡一花活得比在鄉(xiāng)下還要謹慎還要節(jié)儉,但是沒用啊,處處要用錢,一泡尿不憋回到出租屋的院子,撒在外面也要五毛錢。胡一花覺得城里生活改變了她的心她的性情,她時時想要對著頭頂那并不怎么舒朗的天喊兩嗓子,但聲音到了嘴邊也不敢發(fā)出來。不敢發(fā)聲的還有晚上,在丈夫和她親熱的時候她都覺得是放不開的,丈夫要爬過來,她就趕緊從兒子那頭爬過丈夫那頭,又擔心睡在他們腳底下的兒子會隨時醒來,后來他們改在夜深了,想那時候兒子在深睡中,醒來的可能性小。但夜深人靜,他們又擔心薄薄的板墻那邊的兩口子聽見。她得憋著。而丈夫一睡,不到早上是難得醒轉(zhuǎn)來的。她有了欲望也得憋著,她偶爾想要大聲喊叫,不是因為快樂,而是因為沒來由的憋悶。
是不是因為憋得太久了,他們都把欲望憋沒了,沒了倒是輕松了,但胡一花發(fā)現(xiàn)丈夫看她的眼神不對了,丈夫那偶爾看過來的眼神總會驚著胡一花,那不是一個丈夫看自己的妻子的眼神,怎能那么隔膜那么狐疑與不滿呢?
昨天半下午丈夫李集兵因為磚廠臨時停電提前回家,發(fā)現(xiàn)胡一花坐在床上擺弄手機,丈夫黑著臉,沖過去把手機搶在手上,舉起來要砸,終究又有點舍不得,就用力扔在了床上,胡一花也不解釋,兩人都不說話,不料李集兵悶著頭就給了胡一花一拳頭。胡一花吃驚地靠在門板上,驚痛交集,半天都說不出話來。這之后,丈夫那狐疑的眼光總是縈繞在胡一花身邊,這里那里,胡一花背過身去的時候,這感覺更強烈。
手機是兒子在城里上學學校規(guī)定必須要有的,說方便和家長聯(lián)系,雖然學校一次也沒見打電話過來,胡一花為了省錢也很少用電話和誰聯(lián)系,但上網(wǎng)和人聊天卻是半年前的事情。胡一花偶爾和賣菜的同鄉(xiāng)李梅遇見,說起城里共同的憋屈感她們同病相憐,于是李梅就給胡一花說了手機QQ聊天的簡單,說一個月五塊錢,省省就有了。李梅說,心里舒暢,啥話都可以和陌生人說。
就算五塊錢胡一花也有點不舍得,猶豫著申請了QQ號碼,這之后,胡一花認識了一個叫鵝鵝鵝的男網(wǎng)友,隔個三天兩天,胡一花會和鵝鵝鵝在網(wǎng)上說一會兒話,為了省錢,胡一花不能一天都掛著,她像一個提問題的人,把問題留下,之后等鵝鵝鵝一一回答了,她再去看。她有次想,這就像她在鄉(xiāng)下養(yǎng)雞,把雞們放出去,等雞們自己下了蛋,她再集中去收拾。這樣聯(lián)想的時候胡一花很快樂,何況,鵝鵝鵝的回答總使胡一花聽著那么地舒服,心里兀白有了一個小小的透氣孔。直到胡一花的秘密被丈夫發(fā)現(xiàn),胡一花都沒覺得自己有對不起丈夫的任何地方。胡一花在心里說自己是清白的,于是她理直氣壯,等丈夫吃過了醋,胡一花以為丈夫忘了,無聊的時候她依然會想起鵝鵝鵝,她有些日子沒和他網(wǎng)上聊天了,鵝鵝鵝偶爾也開個曖昧玩笑,但胡一花想,還不是給嘴過生日呢,隨他去吧。從來沒想到她會和鵝鵝鵝發(fā)生啥關(guān)系。
直到昨天丈夫把吃醋升級為大打出手,胡一花終于覺得心里一座火山奔突著,渴望找到奔騰呼嘯的出口。
胡一花在看見狼,遇見李大鶴,又看見狼被送回山林的那個下午,很奢侈地打開手機,她約會鵝鵝鵝。鵝鵝鵝的頭像黑著,一直不見上線,胡一花也沒下線,就那樣在線等,終于等來了鵝鵝鵝。于是,胡一花和鵝鵝鵝約定了見面的準確時間和地點。
在這個下午靠后的時間,在通往大青山山口的矮樹林里,胡一花和鵝鵝鵝見面了,她不知道為什么要約在那里,是因為李大鶴和狼就是從那個山口消失不見的吧。
胡一花看見鵝鵝鵝,簡直像一只茄子,胡一花心中嘟噥,但丈夫昨天的惡毒使她鐵了心,她想就是來個倭瓜她也要接納他。
“我這是喂狼呢吧,我是喂狼呢!”胡一花被鵝鵝鵝放倒在一塊青石上,對著晃花她眼睛的陽光笑,笑出兩排細密的玉米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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