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陽春三月的一天清晨,我站在西邊高高的山巔,陣陣清風吹來,渾身雖有點涼意,但心里暖洋洋的。面對上河坪村欣欣向榮的景象,我不由得回想起30多年前的往事,想起魏永吉來。
那時魏永吉剛滿35周歲,高挑個兒,粗眉大眼,長臉盤,留著小平頭,頭發(fā)像針一樣直豎著,走起路來霍霍響。他的下唇比上唇厚些,人們背地里叫他“地包天”。1978年,魏永吉高中畢業(yè),由于家庭困難,他是老大,下面有五個妹妹,沒有勞力,爹媽硬是不讓他高考,讓入農掙工分養(yǎng)家。魏永吉回到家里,苦悶極了,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頭捂在被窩里偷偷抹眼淚,不吃不喝,少言寡語。
老實巴交的父親走到炕沿邊,一臉愁苦,眼淚花花地喊著兒子:“吉吉,我的兒啊,你不要怨爹狠心了,我也是沒一點法兒才出此下策。掙不上工分,分不上口糧,叫我們一家人咋過呢?”
媽媽端來飯菜,搡了搡兒子,一把淚一把鼻涕地喊著:“吉吉,我的娃呀!聽媽的話,爬起來,吃上些飯,精神點兒,叫我好受些。你好幾頓沒吃了,我多心疼難捱呀!”
五個妹妹趴在哥哥被窩跟前,也搖晃著哥哥,嗚嗚哭喊著:“哥哥,哥哥,你快些起來呀!看,你把爹媽快急死了?!比胰藧j惶成一團。
過了些日子,魏永吉才慢慢下了炕,眼窩深了,臉色黃成了一張表紙,憔悴得不成樣子。他爹領著兒子,叫隊長派了活,就天天上工了。年底分紅,他爹拿回45元錢放在炕上。魏永吉忙問:“爹,怎么分了這點錢,是不是他們弄錯了?”
他爹哭喪著臉,低聲細氣地說:“嗨,沒錯,就這些。今年有你勞動,多掙了些工分,還見了幾個錢。像去年,我和你媽辛苦了一年,還倒搭進去了45塊呢!”
“一個工值多少?”
“七角八分。這幾年,學生娃娃們天天喊:‘革命無罪,造反有理。我們莊稼人也喊:‘天大旱,人大干。誰還有心思往好里做?還說越窮越好哩!”
老爹坐在土炕沿上,勾著頭一個勁地唉聲嘆氣。魏永吉聽了他爹說的一番話,腦袋“嗡嗡嗡”的響,像是挨了重重一棒。
經過兩年的勞動鍛練,魏永吉長成了一個敦實的大小伙子。他請教老把式,虛心學習,學會了果樹嫁接等各樣農活技術,成了莊稼地里的一把好手。由老支書推薦,大隊任命,他當上了長坡生產隊的隊長,時年25歲。
魏永吉剛當上隊長,想著社員們過的難心日子,瞅著一雙雙焦慮期望的眼神,就好像有幾百只螞蟻在身上啃咬,疼痛難忍。他睡不著覺,尋思著該怎么做才能讓大家過上好日子呢?盤算來盤算去,他打定主意要大膽嘗試,要推翻以往的傳統(tǒng)耕作方式和換湯不換藥的老籽種下地的習慣。他不管人們的議論、阻撓,刻苦學習和鉆研,他要按本地的自然條件,帶狀種植,科學種田。
魏永吉在生產隊的會上說:“吳保管,你明天去供銷社買兩臺高壓噴霧器,把快叫蛐兒吃死的樹噴打兩遍,再買上一噸化肥,我派人去拉!我給科研站說好了,你把新籽種拉來,用‘賽力散拌好。我們做好開春播種前的準備?!彼判陌俦兜亟又f,“我們大伙兒要攥成一個拳頭,擰成一股繩。俗話說得好,結成一條心,黃土變成金。我們總不能伸著脖子,等老天爺在頭上下紗帽吧……”
在魏永吉和大伙的辛勤勞作下,幾年來樹上的果子年年壓滿枝頭,糧食比原來翻了幾倍。1979年年底分紅,一個工是一塊二毛五分;1980年年底分紅,一個工是兩塊一毛;1981年年底分紅,一個工是兩塊八毛;1982年,隊里添加了一輛瓜皮車搞副業(yè),年底分紅,一個工是三塊二毛;1983年年底分紅,一個工是三塊九毛。
長坡生產隊的社員不用愁了,有糧吃了,有錢使了。不少人家里買了電視機,不少人兜里揣上了存折。社員們那個高興勁,跟以前大不一樣了。別的生產隊的社員非常羨慕,嘖嘖夸贊說:“我們隊里要有這樣一個潑皮膽大的隊長,那該多好??!”
二
大場上空蕩蕩的,打碾早已結束,一大間寬敞的大棚里,魏永吉和副隊長、場面保管、生產隊保管,還有兩個老農,圍著兩大堆糧食,蹺著步子估算著重量,這些糧食是給社員分配后剩余的。今年,魏永吉做主種了科研站新培育的高產玉米“正旦一號”,又引進了“墨西哥”尕尕麥,它不倒伏,抗病強,產量高。由于施肥足,灌溉及時,合理密植,精心操作,獲得了大豐收,小麥畝產超過千斤,玉米畝產成了噸田。魏永吉壓根沒有想到能打這么高的產量,說了誰都不會相信,會說成是1958年瞎吹冒撂。人不虧地,地不哄人。土地是絕對會厚報耕耘者的。魏永吉高興得徹夜難眠,翻過來掉過去,轉著身子,猛然急中生智,在心里產生了一個怪念頭。他驚叫起來:“就這么辦,就這么辦!”叫聲嚇醒了旁邊熟睡的妻子,她睜開惺忪的睡眼問:“一驚一乍的,你這是咋了,是不是有病了?”“沒啥事,做了一個噩夢。你睡你的,別擔心了!”妻子打了一個哈欠,摟著兒子,又呼呼睡了。
第二天晚上,隊部里,魏永吉召開了記工員以上的干部會議。他抽著煙,望著大家,說:“我想了幾夜,想把剩下的多余的糧食分給社員,你們說好不好?看大家誰還有更好的主意,說來聽一聽!”
副隊長說:“我說還是分給社員好,社員們沒明沒黑地下苦,不能虧欠了他們。報給大隊,就等于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p>
一個組長說:“如果大隊知道了咋辦?” 魏永吉雖然有些害怕,但還是大著膽子說:“這個事嘛,你們放心,天塌下來有我頂著,自己口袋里沒揣上一顆,心正著哩!叫苦巴苦掙的社員吃上,我心甘情愿,心里也舒服!”
吳保管說:“大隊要是聞出個味來,追究下來,就說你隊長不知道,是我保管避著隊長一個人分的?!?/p>
魏永吉搖著頭說:“你怎么能這么說呢?讓你一個人背黑鍋,我怎能忍心?我們干脆說沒一顆糧食,這不就結了!大家裝作耳聾三分瓜,啥也不知道,叫他們能說個啥?”
大伙商量妥了。魏永吉最后吩咐吳保管:“你明天早早通知各家,記??!”
第二天早上天一亮,社員們拿著口袋,和往常分糧一樣,都來了。社員們把糧食放上架子車,悄悄地拉到自己家里。吳保管把磅秤放進庫房,把堆了糧食的攤子打掃干凈。魏永吉、吳保管和好多社員眉笑眼開,在大棚里手拉手,嘴里哼著調調,胡亂跳起圓舞曲。那個高興勁,只有老天知道。
沒有不透風的墻,沒過幾天,大隊召開各生產隊隊長會議,正副隊長參加。陶大隊長叫陶啟春,40多歲,個頭不高不矮,敦敦實實。會議開始后,陶大隊長先問:“誰還沒來?”沒人答應,他瞅了一下,又說,“長坡隊的隊長咋還沒來,干啥去了?昨天不是通知了嗎?咋吊兒郎當,遲遲不來?”
正說著,魏永吉從門外走了進來,他向大家不好意思地呲了呲牙,笑了笑,隨便找了個空凳子坐了下來,不慌不忙,掏出二指寬的紙條條,卷上煙渣,大口抽起來。陶大隊長展開嗓門,大聲說:“都到齊了,那就開會。各隊隊長把生產情況說一說,從桌西頭先說,隊里有沒有哄領導的、說雜話的、偷集體東西的?”
大家一一說了。挨到魏永吉了,他忽地站起來,說:“我們隊里啥都好著哩,沒啥說頭!”
陶大隊長老是看他不順眼,一聽這話,眉毛當即立起來,瞪著魏永吉生氣地說:“哎!魏隊長,你這是啥態(tài)度?”
“你說我是啥態(tài)度?我好著哩!我天生世就的這個腔調,叫我重來剝皮,天天匯報,說實話還是說虛話?”
“噢,我看你是心虛了吧?我問你,你的小麥畝產打了多少,包谷畝產打了多少?”
“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嗎,你還要問我?”
“你再說一遍?!?/p>
“說就說,小麥畝產800斤,包谷畝產1000斤。”魏永吉說得干脆利落。
“你沒說實話,哄著大隊……不要自欺欺人!”陶大隊長緊逼一步說。
“我不會欺負人,石頭砸磨盤,實打實(石打石)。別的隊畝產打了多少你不去問,單問我!”魏永吉繃著臉,他明白大隊長是故意刁難他,便毫不示弱地頂撞起來,“你這不是鐮刀對著西瓜切,故意找茬嗎?我知道,我們隊的產量比別的隊都高。你不去問他們,倒問我的多少!你當我不知道?難道我說錯了嗎?我糧食打得多,錢分得多,還有了罪過?”魏永吉緊緊盯著大隊長的粗脖子胖臉,加重語氣。
“據群眾反映,你隱瞞私分,欺騙大隊,還想蒙混過關?”大隊長把事挑明了,認為這下說中了要害,揪住了軟肋。暗自得意……
魏永吉有理有據,與大隊長針鋒相對。
這時候,支書寧文斌聽著他們的爭吵站起來說:“大隊長,算了,算了!我說你也真是,盡聽別人閑話,說風就是雨。我認為魏永吉沒錯。人家全公社分紅最高,糧食產量第一,交的公購糧比哪個隊都多,抽的公益金、公積金也比哪個隊都多。你何必自找麻煩,好肉上挑刺呢?”
最終,會議在陶大隊長和魏永吉兩個人爭鋒相對的爭執(zhí)中不歡而散。
三
1983年,上面下來了文件。長坡大隊召開干部會議,傳達了精神。陶大隊長鄭重而又嚴肅地說:“各隊的隊長聽好了,要認真做好群眾的思想工作,不折不扣地領會上面的精神。按照本大隊的實際,把果園、土地如實地承包到社員手里。集體的財產、房子、大場暫時不要動。大家聽明白了沒有?”
有的隊長一時沒拐過彎兒,反應過來后,接受不了眼前的現(xiàn)實,有點疑惑地問:“大隊長,真要分田到戶?”
“這是承包責任制,不是分田到戶。剛才我念的文件說得很清楚。你們要因地制宜,實事求是?!?/p>
魏永吉拍手叫好,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亮著嗓門高興地說:“真是太好了,太好了!這下說到老百姓心坎上了,上面的文件和俺們想到一搭了!以后,自家有了土地、有了果園,就不受別人的氣了,自個當掌柜的多好,再沒人礙手礙腳了!”
散會后,魏永吉立即找來本隊的社員,討論、斟酌,制定了承包方案,成立了公平分配小組,還找了能打算盤、會算賬的會計,按大伙兒商量好的辦法,果園單分,土地劃成等級。到寒冬臘月,土地、果園都如數(shù)分給了社員。魏永吉把生產隊的所有東西,一股腦兒分了個干干凈凈,大隊責備他把該留的沒留。魏永吉沒管那套,理直氣壯地說:“地都分到戶了,留著那些東西有什么用?你們也不害怕?lián)趼贰姛?!?/p>
后來的事實證明,魏永吉是對的。那些沒有分利落留下尾巴的,都成了大包袱,難心疙瘩。這是后話。
1983年,魏永吉當完最后一茬隊長,說啥也不干了。政策開放了,魏永吉聯(lián)絡了一班人,收購本地的特產蘋果,有黃香蕉、倭錦、元帥、富士……用火車皮發(fā)往南京、武漢、杭州、上海、昆明等各大城市。幾年工夫,這幫人成了地方上人們熱議的“萬元戶”。
四
1986年,公社變成了鄉(xiāng),大隊變成了村。通過民主選舉,魏永吉當選為第一任村長,3000多口人的重擔壓在他肩上。他把原來的八個生產隊合成四個社,大伙選了四個年輕有為的社長,黨支部書記還是原來的書記。文書、會計、出納由各社長兼任。
魏永吉剛剛上任,天天在村委會辦公室呆著,覺得很不習慣。腦子里像一團亂麻,理不出個頭緒來,心情煩躁緊張。支書走過辦公室,建議村長出去走走、透透氣,到各家各戶轉一圈兒,可能會輕松許多。魏永吉走在街上,村民們向他點頭打招呼,問這問那,一到誰家屋里,都熱情遞煙、倒水沏茶,有的還端上熱氣騰騰的蒸饃、包子,叫他嘗個味道。轉了幾天,渾身爽快極了,腳巴骨有勁了,心里十分高興。走進自家院子,兒子和小女兒跑出來,歡天喜地地喊:“爸爸回來了呀,爸爸回來了,二叔等你半天了!”
小女兒拉著爸爸的手,揭開門簾,看見二哥,喜出望外,上前握住手,笑著說:“二哥,你好長日子沒來了,家里四爹四媽身體都好嗎?我想看一下,可忙得走不開?!?/p>
“好,好,娃娃和你嫂子也都好!”哥倆親熱地聊著,魏永吉二哥急切地說,“兄弟,我這次急著來,是有個好事要告訴你。沙井驛我的一個知己朋友去城里搞房地產,他的磚瓦廠要轉讓,他再三囑咐,叫我找個可靠的人。這不我想起了你,就火燒火燎地找你來了。你現(xiàn)在是村長,說話能做主,能拿住秤砣,我想你最合適。這是個好機會,可別錯過這個店,我不能胳膊肘朝外拐?。 ?/p>
“二哥,太好了,我正愁沒碗吃飯呢!”
“我明早趕緊回去,給你打電話,簽合同辦手續(xù)?!?
魏永吉和二哥商量妥當。第二天一早,送二哥搭好車,折回家去,飯都沒顧上吃就去找支書,開村干部會商議這件事情。會上各抒己見,大家都表示贊同。砂坡社社長問:“村長,那磚瓦廠的廠長誰當呢?”
“我看,叫原來的陶大隊長當。書記,你說好不好?”
魏永吉看支書的頭點了幾下,也就放心了。山腰社的社長有點擔心地問:“村長,你不是跟他以前鬧別扭搞僵了,撕破了臉,人們傳得沸沸揚揚的,你能說上話嗎,他會干嗎?”“這個沒啥,我敢打賭,你信不信?他這個人我知道根底,刀子嘴豆腐心,他德行很好,硬折不彎,熱情高,勁頭足。前些年,我們走上河坪沒有路,只能用羊皮筏子過渡,是支書和他領著群眾,炸山劈石,流血流汗,在石門最窄的黃河上架起了鋼索吊橋,這才有了今天通往上河坪的路,上河坪與世隔絕的人,才和我們川區(qū)這兒的人來往多了。那時節(jié),陶大隊長所干的那些過頭事情是形勢所迫,他不那樣干也不行。我根本不怪他,雖說他是個大老粗,但領導水平、組織能力不一般,論實干經驗,沒有人能跟他比,你們放心吧!這個話由我和支書說去,你們把吊著的心擱在肚子里就是了?!?/p>
魏永吉一番話,說得四個社長心服口服,點頭稱是。
晚上,魏永吉提著兩瓶好酒、一塑料袋糕點之類的禮物,和支書一道踏進了陶大隊長家的門檻。
陶大隊長一看進來的是支書和魏村長,又驚又喜。驚的是村長頭一次登門,喜的是老搭檔來看望他。一種恐慌、擔憂、興奮的復雜心情混合在一起,叫他一時不知所措。他緩過神來,展開不自然的笑臉,聲音帶著一點結巴地說:“稀客!稀……客,你、你們快、快坐!”他把支書和村長讓到沙發(fā)上,拿煙倒茶,忙個不停。他又叫老伴和媳婦子炒了幾個菜端上茶幾。
魏永吉斟滿酒盅,雙手恭敬地捧給支書和大隊長,心里懊悔、內疚,聲音低沉地說:“大隊長,真對不起!以前都是我的不是,那時年輕氣傲,想得簡單。請你不要計較,你宰相肚里能撐船,大人不記小人過,我這里給你賠禮了,請多多原諒!”魏永吉眼眶濕了,說話的聲音有些沙啞。
大隊長接過酒盅,頭一揚,咕咚一下喝進肚里,從來沒有過的靦腆,說:“那時節(jié),我真混。一時糊涂粗魯,對你沒有好臉色,挑刺找麻煩。我是個有口無心的人,你也別往心里去!來,村長,把酒滿上,我們喝個暢快,不醉不歸!”他和魏永吉碰了好多盅酒,臉上慢慢泛起一片紅暈。
正在酒興頭上,魏永吉誠懇地說:“大隊長,我和書記今晚來,是請你出山的,叫你擔任磚瓦廠廠長?!蔽河兰咽虑榈膩睚埲ッ}說了一遍,又接著說,“只有你才能勝任。俗話說,姜是老的辣,你再不要推辭了,大家也都指望著你。你放心,家里的活我安排做好。把舊拖拉機拾掇好,再買臺新的,給你挑些攢勁勞力你帶上。大隊長瞅著村長盼望和祈求的目光,不好意思再說什么,他沉思了片刻,爽快地說:“好吧,我聽你們的。我驢死骨頭爛,再干上他一回!”
魏永吉酒勁沖上臉頰,紅騰騰的,好像有一股電流充滿全身。支書、大隊長、新村長,他們三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不約而同地開懷大笑。夜已經很深很深了。
魏永吉把支書送到家,才折回往家走。一路上,他快活極了,想跳起來。抬頭是滿天星斗眨眼閃爍,迎面是夜風習習吹拂。驚動得小狗汪汪叫,打破寂靜沉睡的夜空。他到家里,把調皮搗蛋的兒子的小腿輕輕舒展放平,將蹬在一邊的被子重新蓋好,又親了親小女兒紅撲撲的嫩臉蛋兒,瞅著妻子楚楚動人的熟睡的笑臉,一股幸福的暖流把他帶進夢鄉(xiāng)。
五
村長辦公室的燈光亮了幾個透夜,魏永吉正在為長坡村沒有出路發(fā)愁,為3000多口人吃飯的問題煩躁不安。他在辦公室里踱來轉去,煙把子扔了一地,煙味嗆人,煙霧騰騰。他反復思忖:我們這地方是黃河邊的經濟地區(qū),人多地少,平均一個人只有三四分土地。尤其本村,是個人多的大村,光憑老祖宗留下的果樹的果子換糧賣錢過日子,那是止不住咳嗽的。有的人在外頭背糧,擠著上火車,摔下來還搭上性命。要土地沒土地,該怎么辦呢?想辦個廠,沒條件。以前辦的果品罐頭廠、脫水菜廠,前兩年也倒閉了,現(xiàn)時的磚瓦廠都是從外面承包的。他想得頭疼腦漲,幾夜沒閉眼,眼睛干澀得睜不開,煙抽得嗓子干,壺里的水也喝光了。他用手砸著腦袋,提提精神。他想,要解決村上人吃飯的大事,非得靠土地。莊稼人沒土地不算是莊稼人,土地是根本。想到這兒,他忽然展開眉額,臉上浮起一絲笑意,心里豁然開朗。一個大膽的設想在腦子里形成。要開發(fā)大山,向上河坪要土地,開山造地!
魏永吉找支書,對他把想法說了。支書猶豫了一會說:“村長,你有這個想法是不錯,但我們畢竟沒去過那地方,待我倆親自到上河坪跑一趟,實地察看一下,說不定也是一個好辦法、好路子?!?/p>
吃罷早飯,村長和支書馬不停蹄地去了上河坪。上河坪離長坡村有五公里路程。他倆在上河坪群山間的羊場小道上,從東山轉到西山,又從北頭轉到南頭,指指點點,瞅這望那,估算著能增加多少畝地,天黑了才折回來。
晚上召集村干部開會議,村長把跟支書商量好的主意說給大家聽,大家一致同意。
支書說:“這個項目,動作很大,需要很多資金,要用推土機,不是放風箏鬧著玩的。我們必須要做好規(guī)劃,把想不到的都要想到,困難是很大的。若真正干起來,那就回不了頭,決不能半路上折了腰,要干就要一股勁地堅持下來?!贝彘L接著說:“咱村上,前面大隊移交手續(xù)時剩的錢不多,不夠,我們向信用社申請貸款,我想信用社會答應的。至于推土機,我們想辦法找、雇用,我想有推土機的單位和私人戶主會情愿的?!?/p>
村長領著村干部又去了上河坪好幾趟,最后才作了決議,向鄉(xiāng)上領導作了匯報。鄉(xiāng)領導很滿意,表示支持,說想辦法給村上撥一筆款子。
魏永吉正準備行動的時候,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在上河坪的溝溝岔岔里,還有20多座墳擋著去路。農村人的思想保守迷信,越窮的地方越嚴重。這個事不是小事,動員說服是要費很大勁的。魏永吉對支書說:“書記,路遠,你不要去,我明兒和兩個社長去上河坪做他們的工作,看是誰家的墳,想法兒動員說服他們,叫他們來搬遷?!?
支書說:“你要耐心點,不要發(fā)火,不要霸王硬上弓。別心急,心急吃不了燙豆腐。要叫他們心里情愿,臉上高興。”
第二天,魏永吉帶著兩個社長去了,到上河坪有墳的人家一打問才知道,上河坪20多戶人家都是一個先人的后代。魏永吉找著一個年紀最大、德高望重的老漢,笑著說:“老大爺,你好啊,你在曬太陽?好暖和,好心閑??!”
老漢抬頭瞅瞅,驚訝地問:“你們是誰,我咋沒見過?”魏永吉心平氣和地說:“老大爺,你聽我說,你我都是一個村的人,我們村要在上河坪山上推地,請你把你們家祖上先人們的墳挪一下,你看行不?”
老漢一聽,打斷魏永吉的話,胡子一撅,樹枝般的手擺著,帶著生氣的樣子連聲說:“那不行,那可動不得!我知道你們來沒好事,這墳是我們一個房份的老墳。它脈氣好、子孫旺,你們萬萬動不得!誰動了會招災惹禍,叫你不安穩(wěn),日子不好過!”
魏永吉再三勸說,他還是一點聽不進去。無奈之下,他們只好回來。第二次,魏永吉去上河坪找上老漢的兩個親侄子,又去勸說,老漢還是不搭茬,說你們再不要來了,再來我就不客氣,罵死你們!魏永吉和社長走了以后,老漢的侄子和他們本家親房都跑到老漢家里,給他們大爸說好話、講道理,勸說老漢不要固執(zhí)、死腦筋。說我們窮不是墳上的病,老漢慢慢明白過來。第三次,魏永吉剛到上河坪,老漢的親房們簇擁著他去了大爸家里。魏永吉和顏悅色,笑嘻嘻地說:“老大爺,你想開了,不迷信了?這些年,你們守著祖墳,住的還是土坯屋、石頭壘的房,衣裳沒見過穿新的,日子沒見好過,照樣窮得叮當響,我們村來上河坪推山造福,為的是讓大家有好日子過,是為全村人著想。老大爺,我們村是不會忘記你的,我代表鄉(xiāng)親們,謝謝老大爺!你們搬遷一座墳,村上給800塊的補助,你們明天去到村上找出納領就是了!”
老大爺睜大昏花無光的眼睛,手指著問他侄子:“他是誰呀?”他的侄子對著老大爺?shù)亩浯舐曊f:“大爸,你聽清啊,他是我們村的新村長。”老大爺捋著胡須,點點頭,沒牙的嘴呵呵笑了。
六
一切準備停當。按照定好的日子,魏永吉帶著20個精壯小伙子,肩扛鐵锨、洋鎬、杠子,背著大繩,帶著兩臺大型推土機一起出發(fā)了,走上河坪的鋼索吊橋,推土機過不去,非得通過村上的黃河大橋。按照事先探好的路線,在群山中,朝黃河上游的上河坪而去。推土機開過一道道山梁,穿過一條條深溝,上陡坡時,小伙子們用拴在推土機頭上的大繩使勁往上拉,杠子在后面撬;下陡坡時,又用拴在推土機后面的大繩用勁朝后墜著;他們顧不上吃饃喝水,趕時間往前奔。天快黑時,他們才安全到達上河坪。
中午時分,魏永吉從搭好的帳篷里走出來,和指揮人員、推土機師傅們一起向開挖山頭走去。魏永吉先把一桿紅旗插在山頂,舉行了祭奠儀式,禱告蒼天神靈保佑、祈求孤魂野鬼安寧。在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推土機開動了,長坡村向荒山進軍的號角吹響了,插在山頭的紅旗迎風飄揚。推土機轟轟隆隆的聲音震天動地,響徹云霄。雄壯高亢的聲音驚破了幾千年群山酣睡的大夢,驚散了漫山遍野的兔子、黃鼠。推土機像一只兇猛發(fā)狂的獅子,想一口把山丘吃掉。那一鏟鏟一鏟鏟推卷的黃土,像土浪朝溝里滾滾翻騰;頃刻間,黃土飛揚,遮天蔽日……
好幾個月,魏永吉和輪流換班的社長、師傅們一起吃住在山上,每天天麻麻亮,魏永吉要去河邊挑水,這成了他的習慣。上河坪的村民不忍心看著村長、社長那被風吹日曬焦黑的面容和他們一天天垮下去的身子,好說歹說,硬是把擔水、抬油等各樣活計包攬下來。
一天晚上,魏永吉走出帳篷透氣散心,只見皓月當空,灑著銀霜;機燈光耀燦爛。四周靜悄悄的,只聽見那遠處黃河的咆哮聲和推土機的轟隆聲,這些聲音組成一曲高亢而又美妙動聽的樂章,灌進耳際,注入心田。
魏永吉走進帳篷,看見山腰社社長在燈下看書,就順勢坐在床邊,抽著煙,悠閑地拉呱起來。社長瞅著他的眼睛問:“哎,村長,你天天在山上急不急,想不想家?”
魏永吉吐出煙,不緊不慢地說:“急倒不急,天天有這么多人陪著我們干活,紅紅火火的。說到想家嘛,想,咋不想呢?都是個活人,哪有不想家的?”社長說:“你咋不回去看他們一下?你還有兩個老人家呢?!贝彘L說:“哪有空兒去家里呢?一天到黑,忙得像個陀螺。說實在的,顧不上,也沒那個閑情逸致?!鄙玳L又問:“聽說你兒子挺聰明,中考還拿了全班第一?”村長有點得意地笑著說:“嘿嘿,那還有假?我還給兒子許下一個諾言,說考上第一名,給他買一個籃球和一臺電子游戲機作為獎賞呢?!?/p>
社長說:“這好哇,我也叫我兒子學你兒子,好好念書,考個頭名?!?/p>
村長關心地說:“哎,你也抽個空兒,去看一下婆娘娃娃,別叫他們提心吊膽,心里慌張?!?/p>
社長繼續(xù)問:“村長,你說這么多地,多會才能把山推平、推好?”
村長胸有成竹地說:“快著呢!你看山丘,一天天沒了,頂多花上兩年。這次要不是山水沖走了溝里的大壩、沖跑了泥土,還可能提前幾個月完工。這下又拉下趟了,還得重砌大壩。這次,我們改進方式,用上粗鋼筋、扎上鐵網子,沙子石子水泥混合一攪,倒成鐵板一塊,牢靠堅固,再大的山水也沖不垮。我的好社長,這是幾輩子人的吃飯碗啊!”
社長聽了村長的話,心里想著,明白了很多。他又聽見村長催著說:“時候不早了,趕緊睡吧!睡好覺,養(yǎng)足精神,明個天,我們和大伙兒還要一塊兒抱石頭鑲壩呢!”
社長應和著:“對!趕緊睡,趕緊睡!”他倆一同上了床,拉開被子,頭一挨枕頭就打起了呼嚕。春夏秋冬,一晃又過去了,開山造地的大工程,大概還有兩個月就要完工了。
盛夏的一天,魏永吉十歲的兒子亮亮在家里跟他媽媽吵著嘴,鬧個不停,他眨巴著亮晶晶的大眼睛、繃著圓臉、童聲稚氣地嚷著:“媽媽,我偏要去!爸爸好多天沒回來了,我想得很呀!我天天晚上都夢見爸爸,他還朝我笑呢!”
“亮亮,你不小了,一點都不聽媽媽的話!”
媽媽是個賢惠能干的女人,她拉住兒子的小手,溫和慈愛地笑著說:“我的乖娃,聽媽的話,明個兒叫你爺爺領著去,我放心些。”“媽媽,你哄人!今個是星期天,我們班的五個同學要去上河坪玩一趟,我跟著他們一塊兒去?!绷亮疗∧X袋,一點不讓步地說。媽媽看著兒子的執(zhí)拗勁兒,一下拗不過來。又一想和幾個同學一起去,也就應承了。亮亮一看媽媽同意了,要出去找他的同學,媽媽急忙說:“亮亮,你先站住,有幾件衣服拿上,叫你爸爸去換洗?!闭f著找出背包,把衣褲裝好。亮亮背著背包,連蹦帶跳地出去找伙伴。媽媽攆出門外,喊著說:“亮亮,小心點,早些回來!”
正值三伏天,老天像孫猴子的臉,說變就變。一剎那,烏黑的大頭云四面翻滾,相互撞擊,一道刺眼的白光劃過長空,緊接著轟隆隆的雷聲驚天撼地,狂風猛然卷起,瓢潑大雨鋪天蓋地地潑了下來。亮亮和五個小伙伴正走在半路上,雨來得太快太猛,他們沒處躲避,路的一邊是石山陡壁,一邊是懸崖黃河。雨柱像利劍似的,打得人睜不開眼睛,滿身淌著水,他們只好糊里糊涂往回跑。亮亮背著背包,落在后面。路太滑,一個踉蹌朝懸崖滑下去,不見了影子。幾個伙伴朝后一看,不見了亮亮,大喊大叫,找來找去,還是找不見。嚇得腿軟了,都大聲號起來,一邊號著,一邊連滾帶爬,沒命地往家跑。到家后把這事趕緊悄悄地說給爹媽。爹媽都嚇傻了,急忙去找支書。
半個鐘頭,雨過天晴。不幸的消息像電波一樣迅速傳遍長坡村,傳到每個人耳朵里,大人們趕忙向河邊跑去。一河兩岸的人狂呼亂叫,看著滔滔的大浪,直淌眼淚。
亮亮的媽媽看雨停了,心里像有多少只貓抓一樣,急得團團轉,左右都像挨著刺猬,她慌里慌張走出家門。看見這里一堆人、那里一群人在竊竊私語,還不時轉眼偷看她。她瞅著人們的眼神動作,總覺得和往常不一樣,有點不對勁,越看心里越慌。帶著小跑,找到一起去的同學家里,神色慌張地忙問:“你來了,我的亮亮咋沒來?”
那個同學勾著頭不敢看,直淌眼淚。亮亮媽一個勁地追問,那個同學還是不吱聲,越問他哭得越兇了。站在一旁的同學媽媽忍不住流下眼淚,上前一把抓住亮亮媽的手,聲音顫顫地說:“他大嬸,亮亮他……”
“他咋了?”亮亮媽媽急不可待地問。
“亮亮他……他……”
“他到底咋了?你快說呀!”
“亮亮他……他滑到河里了……”
亮亮媽媽一聽這話,臉刷的一下變成了一張白紙,頓時天旋地轉,暈倒在地,嘶聲裂肺地嚎啕大哭起來:“我的天哪,我的亮亮??!老天爺呀!你殺人不拿刀子……她抽搐地癱坐在地上,沒了一點聲氣。進來幾個人,抬著她忙往家里送,一邊忙去叫大夫。亮亮媽媽猛醒過來,見東西就撇,見墻就碰,東西撇得滿地都是。頭發(fā)也散亂了,滿臉都是眼淚和血,聲音也變得嘶啞,叫不出聲。屋里站滿了人,個個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支書打發(fā)一個社長,趕緊去上河坪叫魏永吉,叮囑不要說這事,就說鄉(xiāng)上來領導了,要開緊急會。
魏永吉風風火火地走進村委會辦公室,一看什么人都沒有,支書一人坐在椅子上抽煙,忙問:“書記,什么事這么急,叫我?”
支書起來拉住魏永吉的手,掩飾不住內心的傷痛,慢慢說:“你先坐下來,喝口水,緩緩氣,等你氣平了我再跟你說!”
魏永吉瞅著支書心想:老書記一向說話像瓦罐里倒核桃,嘩啦啦的,今天不知做甚呢?說話前言不搭后語,吞吞吐吐的。他不大明白,忙催問:“書記,你這是咋了,開什么會?不見人呀!你快說呀,真急死人!”
“永吉,你心里要有個準備,承受……”
“你快說呀,我聽著呢!”
“永吉,剛才下大雨的時候,你的亮亮,他……”支書還沒說出來,自己的眼眶里先溢滿了淚水。
魏永吉一瞅,心忽地跳得緊了,又急忙追問:“書記,你把話說明白點,我兒子,他咋了?”
“他……他……他滑到……河里了……”書記直抹眼淚。
魏永吉一聽,像寒冬的冰水潑了一頭,身子搖搖晃晃就要跌倒,支書和幾個人趕忙上前抱住。魏永吉要回家,他們扶著,一步一步挪著去了家里。魏永吉一進門,院里站了好些人,先到爹媽屋里一看,爹媽躺在炕上不醒人事,人們陪著、照料著。他趕緊又到自己屋里,屋里還是擠滿了人,只見心愛的小女兒和抱著吊瓶的妻子不停地號著,魏永吉撲嗒一下靠墻根蹲下,雙手緊抱住頭,瞅著地下,哇的一聲,眼淚嘩啦啦淌了一地。
這時,院里又涌進一大群人來,進不來的站在門外,沒有一個人言語。除了小女兒凄慘的嚎啕大哭外,院里屋里,全是一片哀泣和悲痛。
七
過了些日子,縣上和鄉(xiāng)上的領導前來看望魏永吉村長,帶來無微不至的關心,苦口婆心地勸導、鼓勵、安慰他。魏永吉感人的事跡上了報紙。村民們爭相傳閱,點頭笑著,不由自主地翹起大拇指。
日子一天接一天過去,魏永吉心情慢慢平靜了,眉頭也舒展開來,臉上有了笑容,舌尖時不時地抵著薄薄的上唇,眼里也有了光彩。他從極度的悲痛中慢慢掙扎過來,恢復了往日的精神和信心。村上有些難纏的瑣碎事,被他處理得頭頭是道。譬如兩家拆房子,為一堵墻爭吵、打仗;兩家為了一壟田埂爭得你死我活;兩口子為賭博鬧得雞犬不寧,上吊離婚……都被說得平心靜氣,握手言和。村上的困難戶、五保戶,他三天兩頭去看望,問寒問暖;村上的婚喪嫁娶,他去張羅操辦……
深秋的一天,魏永吉剛從村委會大門出來,山腰社社長迎面碰上他,問:“村長,你做甚去?”村長說:“聽說軍屬王奶奶有病住院,我去看看她。”“那我也去?!薄昂寐?!”他倆說著,一起走進本村的衛(wèi)生所。王奶奶躺在床上,吊著藥瓶,臉色蠟黃,不住聲地呻喚。
“王奶奶,你這是咋了,好些了嗎?”
“好多了,幸虧娃們送來得及時,不然就麻搭了?!?/p>
“王奶奶,你究竟害的啥病,咋這么兇?”
“我不大清楚,你問一下大夫。多謝你叼空兒來看我,謝謝你了!”
“王奶奶,你好好歇著,我去問一下大夫?!?/p>
魏永吉安慰過王奶奶,走過去問大夫:“陶大夫,王奶奶是咋了?”
“她得的是急性痢疾,脫了水,再遲些那就很玄了。”
“這病是腸道炎感染的。我們這地方每年開春和秋天這兩個季節(jié)特別厲害,輕者肚子疼、拉肚子,重者會脫水,發(fā)展成帶血痢疾。這些日子,你看出出進進的人多不多?都害著一個病……由于黃河里亂七八糟的什么都有,河水嚴重污染,沒好水源,這些年每年好幾次,相當流行……”
魏永吉聽著陶大夫的話,心里好像壓上了一塊大石頭,有點喘不上氣。這個情況他也知道,就是不清楚根子在哪兒,陶大大夫說了,心里才明白。以前光看著卻無能為力,當今或許多多少少能想個法兒,減輕人們的痛苦。他走訪了年歲很大的幾位老人,親切地問:“大爺,你好哇!你們在聊天?我打攪一會兒,問一下你們,我們這地方咋沒個井、不會吃井水?”
“小伙子,你們年輕,當然不知道,我們這個地方,人老幾輩都吃的是黃河水。以前打過好幾眼井,打出來的水吃不成,苦澀苦咸,牲畜都不愛喝,就索性填了。”
魏永吉回到村上,對老支書說:“書記,你也瞅見了,這一段人們捂著肚子往衛(wèi)生所跑,瞅著心里怪難捱、心疼!”
“從城里壓來好水,路太遠,戰(zhàn)線太長,劃不著?!敝皭澋卣f,“我有個想法,是不是把打井隊找來,在我們村上重新試一火,村長,你看中不中?”
“中,肯定中!是一步好棋?!苯浝现嵝呀ㄗh,魏永吉當即來了精神,他雙手重重拍了幾下,笑著說,“書記,我明兒個去一趟城里,想法兒把打井隊請來?!?/p>
魏永吉從城里請來打井隊,在村里鉆探了兩處,經化驗,堿性太大、太咸,不達標。他沒泄氣。后來,在黃河邊的堤壩內才找到了好水源,水旺,清澈,水質完全符合要求。魏永吉在村干部會上說明情況,一再強調說:“四個社長,聽好了,聽清楚!去到各家各戶說明白。大型設施、大水管、水閘、水泵……由村上負擔,小塑料管子、龍頭、開關,由他們個人掏腰包。水管道,誰的門前誰自己挖,要一米以下,淺了冬天會凍住?,F(xiàn)在果子摘了,地里的莊稼、蔬菜都收拾停當了,正是個空當兒、好茬茬,明個天就著手行動!都記住了嗎,再誰有說的?沒有就散會。”大家心情舒暢,各忙各的去了。
沒用一個月的時間,各家各戶好高興啊!娃娃們把龍頭上冒出的水澆在頭上甩鬧;姑娘、小媳婦盛水洗衣、洗菜做飯,全家吃上了清涼的甜水。人們個個眉開眼笑,好不快哉!如今,全村再沒有人從黃河里挑水、抬水了。
由魏永吉村長牽頭,全鄉(xiāng)四個村趁熱打鐵,也都壓上了自來水。鄉(xiāng)上還成立了水保管理站。巧的是,在挨著長坡村的村沿上國家要修小峽水電站,要使用上河坪合格的石子、砂子,又在小峽水電站和原來長坡大隊自己造的鋼索吊橋之間架上了堅固耐用的大橋。魏永吉帶著全村人修開了通往上河坪的路。小峽水電站建成竣工后,在鄉(xiāng)政府的大力援助下,長坡村的道道、巷巷、通上河坪的路一并被打成了結實牢固的水泥路面,平坦而光滑。
八
1989年,換屆選舉的時節(jié)到了,長坡村也不例外。今天,是民主選舉的好日子。各家各戶的人們從屋里走出來,拿著不同的小凳子,有的還換上了新衣裳,個個眉頭舒展,臉上涌滿笑窩。聽說要提拔“地包天”當鄉(xiāng)長當人民代表?人們議論著,向村委會大院走去。
村委會已經不是原來的土房了,而是蓋起了坐北向南、走廊封閉式的二層新樓了。天空湛藍,空氣格外清新滋潤,日頭兩竿高了,刺眼的光線射下來,遍地鍍上了一層金黃。喜鵲在枝頭、樓頂飛來飛去,“喳喳”叫個不停,增添著熱鬧。
水泥地的大院里坐滿了村民,樓中間掛著大紅色選舉橫幅,墻上貼著彩色標語,桌上放著擴音喇叭。鄉(xiāng)上派下來的兩個干部負責選舉工作,其中一個大聲說:“鄉(xiāng)親們,同志們!你們的眼光是雪亮的,你們要選出最可靠、最信得過的人當村長,讓他帶領大伙兒一起走共同富裕的路子,一起奔向小康!”他的話簡短有力,贏得了熱烈的掌聲。
老支書宣布,投票開始,村民們呼啦一下站起,向裹著紅紙的票箱涌去。他亮開嗓門高聲喊著:“鄉(xiāng)親們,請安靜,安靜!不要吵了,也不要擠了。請拿好手中填好的票,不要亂,排好隊按次序,一個一個挨著來……”
魏興鶴,1943年出生,甘肅皋蘭縣什川鎮(zhèn)人,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