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榮松
(寧德師范學院 中文系, 福建 寧德 352100)
新文學是以語言變革為起點的,這場語言革命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整體發(fā)展產(chǎn)生過深度影響。五四時期現(xiàn)代白話剛剛開始創(chuàng)立,應有什么樣的語感質(zhì)地和語法規(guī)范,還在摸索之中,這是語言過渡的必經(jīng)階段。從強調(diào)白話的實用意義,到關(guān)注白話的美學品格,從工具層面的思想傳輸,到本體層面的價值呈現(xiàn),新文學的倡導者和實踐者正逐步向語言的本質(zhì)靠近,初步完成了小說語言從工具性到本體性的變革。
中國古代語言的范本是“四書”“五經(jīng)”,一個作家寫作時自然而然進入了文言之道,事實上這種傳統(tǒng)一直左右著中國古代文學。文言文先天擔負著“文以載道”的重任,形式上有著嚴格的要求和規(guī)范,使用時不得隨心所欲逾規(guī)越矩;文言文是一種書面語言,與感性語言屬不同體系,這種距離感使作家只能壓抑內(nèi)在情感和日常感受,即便借助嫻熟技巧完成了表達,讀者也需破解文言密碼才能讀懂;文言文有著一成不變的固定格式,掌握它要有扎實的功底外加大量時間及精力,對于普通大眾而言過于奢侈,不適合作為啟蒙的工具。晚清白話文運動以及與此相關(guān)的新式標點、分行分段等書寫形式的變革,對消弭語言隔閡、疏通交流障礙、促進教育普及不失積極意義。然而,由于種種原因,事實上是文白并存、各行其道,加上倡導者本身過于看重語言的工具意義,忽視語言的本體價值,決定了這場運動的不徹底性。
文言文和白話文的不同,不僅僅是外部語言形態(tài)的區(qū)別,還意味著語言思維習慣的扭轉(zhuǎn)和文學內(nèi)在精神的平民化。早在19世紀末,梁啟超就在《論幼學》《沈氏音書序》《蒙學報、演義報合敘》等文中多次指出,中國民智未開國勢衰弱,原因在于言文分離,知識不易普及,欲開民智,必須言文合一。五四文學革命是應啟蒙的迫切要求而發(fā)生的,但并未從思想內(nèi)容的變革開始,而是以文學形式方面的革命──白話文運動為發(fā)端。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主張“創(chuàng)造白話文的活文字”,相信白話“為將來文學必用之利器”,希望創(chuàng)建平民的國語的文學。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鼓吹“三大主義”,在他看來變文言為白話, 才能杜絕文學“有肉無骨、有形無神”的弊端。錢玄同態(tài)度更為激烈,他在《寄胡適之》中發(fā)出打倒“桐城謬種”“選學妖孽”的呼聲,在《〈嘗試集〉序》中用“文妖”指稱損毀白話文的人,還將反對文言文同反對“獨夫民賊”聯(lián)系起來。上述主張引發(fā)了新的審美期待,然而這種期待沒有輕而易舉成為現(xiàn)實。新文化運動退潮后,魯迅曾撰文概括過提倡白話的那段史實:起初遭到各方劇烈攻擊,后來漸漸通行乃至勢不可遏;又有些人主張白話不妨作通俗之用,有些人卻道白話要做得好仍須看古書;反過來嘲罵“新文化”的不乏其人,“不得已的調(diào)和派”也還有不少。不難想象,一種新的語言形態(tài),要想確立起來絕非易事。
白話對于文言不只是地位的取代。其實,白話古已有之,誠如胡適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所說,每個朝代都有白話文存在,中國文學史就是一部白話文學史。新文學倡導者提倡的不是古已有之的白話,而是現(xiàn)代白話(新式白話)。五四文學號稱“人的文學”“活的文學”,必然需要一種新的語言形態(tài)──不滿足于“工具”定位、致力于回歸“本體”的語言形態(tài),現(xiàn)代白話順應時代潮流登上了歷史舞臺。劉半農(nóng)的《我之文學改良觀》將文字(應用文章)視為“無精神之物”,而文學為“有精神之物”,精神發(fā)生于作者腦海,運用并藏納于文中,靠文字來“傳達意思”。周作人的《中國新文學的源流》認為晚清白話有“我們”與“他們”之分,有士大夫的白話和“引車賣漿之徒”的白話之分,而五四白話沒有這種區(qū)分,更非“用古文想出之后,又翻作白話寫出的”。傅斯年的《怎樣做白話文》強調(diào)“文學的精神,全仗著語言的質(zhì)素”,提出做白話文“憑藉”的是“留心說話”和“直用西洋詞法”,通俗講就是要口語化和歐化。他們從不同側(cè)面闡釋了現(xiàn)代白話所要重點解決的問題。而在魯迅看來,白話文倡導者的目標是使國人“可以發(fā)表更明白的意思,同時也可以明白更精確的意義”。[1]“明白”“精確”是基于文言文古奧、模糊的弱點而設定的目標,不僅承載著思想文化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任務,也是實現(xiàn)舊文學向新文學蛻變的體式要素。
五四時期思想啟蒙、文化重建和白話文運動、書寫形式變革彼此關(guān)聯(lián),前者賦予了后者變革內(nèi)容方面的要求,后者拉近了前者與大眾之間的距離。回到五四文學語言環(huán)境中,可以更清晰地看到五四小說語言面貌形成的歷史動因。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語言形態(tài),五四作家選擇適宜自我表達的新式白話,必然牽動從文體到文風到文心的重審和再造,從而直接親近了時代、親近了大眾、親近了生活的原生態(tài)感受。這樣一來,小說語言的變革就不再是被動的選擇,而是以量身打造的方式參與了審美創(chuàng)造,開創(chuàng)了從工具性到本體性的新的語言之道。1918年,現(xiàn)代白話小說的開山之作——魯迅的《狂人日記》面世,使此前所有曾被視為“新”的小說無不顯其“舊”,一種嶄新的小說語言藝術(shù)華麗亮相。
文學語言是一個動態(tài)概念,不是一成不變的,亦非廢彼立此這么簡單,更不能成為一種固定模式。五四時期中國社會處于多元的思想體系之中,加之五四作家多元化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文體追求,造成了五四小說語言多種形態(tài)互補并存的現(xiàn)象,從不同維度把語言藝術(shù)展開了豐富了。魯迅說過一段意味深長的話:“一切事物,在轉(zhuǎn)變中,是總有多少中間物的?!旈_首改革文章的時候,有幾個不三不四的作者,是當然的,只能這樣,也需要這樣。”[2]在現(xiàn)代白話的初始階段,“不三不四”的“中間物”狀態(tài),或許是語言突破工具性走向本體性的行之有效的路徑。
五四小說語言“文白夾雜”“中西合璧”,是一種全新的現(xiàn)代白話。用周作人《〈燕知草〉跋》一文的話說,即“以口語為基礎(chǔ),再加上歐化語,古文,方言等分子,雜糅調(diào)和”,如此“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語文來”。用冰心《遺書》中人物的話說,即“白話文言化”“中文西文化”,這“化”字大有奧妙,如能融會古文和西文應用于新文學必能“放一異彩”?!半s糅”“融會”不僅僅是文學對語言選擇的寬松結(jié)果,不同文化觀念的話語引致文學內(nèi)部的沖突是更重要的動力,“對白話的科學化和技術(shù)化的洗禮,才是現(xiàn)代白話文運動的更為鮮明的特征”。[3]當然,不同的語言有各自的能量與優(yōu)劣,存在可共感與不可共感的問題,語言環(huán)境、語言思維以及語言事實都需要重新漂洗。文言、西方語言及日常語言盡管各有所長,但與現(xiàn)代白話不能不有隔膜。五四小說語言奉行的是“拿來主義”,但不是盲目的隨意的,拿什么不拿什么有個考量的尺度,這一尺度的出發(fā)點是服務大眾,核心是面向現(xiàn)代,目的是增強語言活力,反映了新舊交替期語言萌蘗和成長的特點。
五四小說語言繼承了漢語的詩性傳統(tǒng),與古代白話有著源流關(guān)系。五四作家大多文言造詣深厚,且文白兼能、文白兼顧,難免會在現(xiàn)代白話小說創(chuàng)作上留下影蹤。魯迅的《在酒樓上》描寫雪中繁花的文字極具詩情畫意:“幾株老梅竟斗雪開著滿樹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為意;倒塌的亭子邊還有一株山茶樹,從暗綠的密葉里顯出十幾朵紅花來,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憤怒而且傲慢,如蔑視游人的甘心于遠行。”寥寥幾筆色彩豐富、層次分明、情景相生,不僅很有畫面感,而且隱隱透露出“我”的情懷及對老友的希冀。冰心的《斯人獨憔悴》借用杜甫《夢李白》詩句“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遺書》引用黃仲則詞句“晚霞一抹影池塘,那有者般顏色作衣裳?”形容人物的心境恰到好處,抒發(fā)了一種別樣的情致。“窗內(nèi)兩盆淡黃的薔薇,已開滿了。在強烈的燈光下,臨風微顫,竟是畫中詩中的花朵!一枝折得,想寄與你,奈無人可作使者。”“一枝折得”是古詩詞常見的倒裝句法,欲寄而無人可使,用一個“奈”字襯出無限惆悵的情緒,傳達了類似李清照《孤雁兒》凄清怨懟的韻味。廬隱的《月下的回憶》引錄李后主《虞美人》的“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月夜孤舟》插入蘇軾《水調(diào)歌頭》的“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象牙戒指》則用范仲淹《御街行》的“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均借宋詞名篇名句以訴衷腸。郁達夫擅長化用古典詩詞的比興手法,《春風沉醉的晚上》很有一點白居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韻味,《遲桂花》將作者《登杭州南高峰》(七律)“九月秋遲桂花香”的意境渲染得沁人心脾。此外,《傷逝》(魯迅)、《薄奠》(郁達夫)、《去國》(冰心)、《繡枕》(凌叔華)、《出閣》(黎錦明)、《牧羊哀話》(郭沫若)、《最初之課》(鄭伯奇)、《綴網(wǎng)勞蛛》(許地山)、《海濱故人》(廬隱)等小說,題目就是典型的文言風格,可謂信手拈來不著痕跡。“白話文言化”關(guān)鍵在于“化”,不是文白的簡單疊加,更非變相復古,而要揚長避短,潛變于無形之中。
在現(xiàn)代白話形成過程中,外來語的輸入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外來語不是單純作為表意符號進入五四小說文本的,五四作家追求這種異質(zhì)化的語言形態(tài),既看重其對中國文學語言的解構(gòu)力量,以此豐富五四小說語言的表現(xiàn)力,又意識到其背后的話語權(quán)力,以此作為自我身份的認證。魯迅《傷逝》寫涓生的懺悔:“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薄拔乙z忘;我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這用了遺忘給子君送葬?!本涫?、情調(diào)皆有西洋味,符合涓生特定的身份和心境。郁達夫小說的心理描寫,特別是潛意識、性意識描寫,從文法到句式更加歐化。“知識我也不要,名譽我也不要,我只要一個安慰我體諒我的‘心’。一副白熱的心腸!從這一副心腸里生出來的同情!從同情而來的愛情!”《沉淪》中這類歐化句子很多,成為主人公心路歷程的生動寫照。冰心《最后的使者》采用西洋主從復合長句,句末綴以遞進補語,來寫“希望”的使命:“到如今只有這枝金斧,劈開了黑暗,摧倒了憂傷。領(lǐng)著少年人希望著前途,老年人希望著再世;模糊了過去,拒絕了現(xiàn)在,閃爍著將來;歡樂沉酣的向前走——向著渺茫無際的盡頭走?!弊髡邎?zhí)著人生,又為人生所煩惱,追求希望,又感到希望渺茫,這種復雜的心理由此得到充分體現(xiàn)。五四作家大多有留洋背景,又有不錯的外語基礎(chǔ),加上晚清以來汲取外來語的經(jīng)驗積累,他們相信改造漢語不能不借助外來的語法詞技,否則精神的表述無法沖破封閉的系統(tǒng)。對他們而言,“中文西文化”既是必然的,也是可能的。
五四是一個激情洋溢的時代,那種抑制情感的工具性語言,無疑成了極大的束縛。五四作家從“寫什么”讓位于“怎么寫”,又從“怎么寫”過渡到“怎么說”,進而走向“怎么說”就“怎么寫”。貫穿這一進程的關(guān)鍵詞是“自由書寫”,這種審美取向?qū)τ谖逅男≌f語言的本體性而言,較之“雜糅”“融會”更具有質(zhì)的規(guī)定性。
在梅洛·龐蒂的語言現(xiàn)象學中,“身體”與語言是一體化的,語言的觀念性奠基于知覺性之上,言語是身體姿勢這一原初表達形式的變形。在這個意義上,他將“身體”稱為“說話主體”。五四作家突破了傳統(tǒng)的束縛,文體和語言不再是一種約束性力量,而成了傳達主體精神的載體。這固然與時代背景、文化環(huán)境等客觀條件有關(guān),但不可否認,根本原因是“人的覺醒”。當人真正獲得了解放,“身體”作為“說話主體”就會迸發(fā)出意想不到的能量。五四白話文運動傳達出對新的生活方式的向往,對新的審美理想的回應,五四作家試圖通過語言的變革,更深層次貼近生活的真諦和文學的本源。
五四小說語言的本體性,是真正的“人”特別是“我”浮出歷史地表的標志。有學者評論文學研究會的小說“有人”,創(chuàng)造社的小說“有我”?!坝腥恕币埠?,“有我”也罷,都承載著從外在世界的事件中心轉(zhuǎn)向內(nèi)在世界的人性中心的價值訴求?,F(xiàn)代白話打破“文”與“言”的界限,加之運用新的“書寫形式”,能夠更加生動活潑而又精密準確地表情達意,可以更便利更直接地抒發(fā)創(chuàng)作主體壓抑不住的激情。中國古代小說的敘事主體常常是“我們”,敘事背后隱含的主體不是一個“人”,更不是“我”,而是一個群體。五四小說中“我”是一個個活生生的“個人”,表達是私人化的、感性的,從而與群體性、理性區(qū)別開來。五四小說偏愛第一人稱敘事,“我”在故事中不論是“當事人”還是“在場者”,都可以沖淡或消解文學故事的虛構(gòu)性?!睹魈臁?魯迅)、《沉淪》(郁達夫)、《海濱故人》(廬隱)那樣的第三人稱小說,“意味著敘述者實際已經(jīng)體驗到人物所體驗到的,但又沒有在這種形式中留下自己在場的任何痕跡”。[4]這種第三人稱敘事,有意識采用人物視角,追求客觀真實的效果,與第一人稱小說在構(gòu)成主客體關(guān)系上并無多大不同。
魯迅鼓吹“極端之主我”,創(chuàng)作從來“以自己為主”,所談的道理是“我以為”的道理,所記的情狀是“我所見”的情狀,“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2]郁達夫強調(diào)“我們無處不想表現(xiàn)自己,小自衣食住的日?,嵤?,大至行動思想事業(yè),無一處不是我們的自己表現(xiàn)”[5],作品中“我”不停地訴說,“我”被無限放大,“我”就是整個世界。魯迅筆下的“孤獨者”,郁達夫筆下的“零余者”,郭沫若筆下的愛牟,張資平筆下的V,無不是作者的化身。廬隱的《海濱故人》是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國文部第一屆女大學生的情感實錄,露沙的原型即廬隱本人,玲玉、蓮裳、云青、宗瑩以及梓青、趙蔚然等也都以廬隱的同學或老鄉(xiāng)為原型。王以仁在《孤雁》“代序”中承認所寫事實是“我自己的事跡”,陶晶孫的《暑假》《兩姑娘》《畢竟是個小荒唐了》主人公干脆直稱“晶孫”,冰心的《秋雨秋風愁煞人》中“我”索性名叫“冰心”,極大地拉近了人物與作者的距離。就連廬隱以石評梅和高君宇的“冰雪友誼”為素材的《象牙戒指》,馮沅君以表姐的愛情悲劇為素材的《隔絕》和《隔絕之后》,也“具有展覽自己的勇敢”?!艾F(xiàn)代社會使人、使個體、使一個思想著的自我成了世間萬物的基礎(chǔ)。從這樣一個新的世界觀出發(fā),產(chǎn)生了一種新的藝術(shù)作品觀。它成了一個獨一無二的個體的獨特表達?!盵6]米蘭·昆德拉精辟闡釋了現(xiàn)代小說存在的理由,可作為五四小說語言主體性表達的注腳。
五四文學的審美理想是“自我”的,在看重個性上可謂殊途同歸。主體的強烈滲透構(gòu)成五四小說在情感體驗上的鮮明特征,一方面突出個體性情感、淡化群體性情感,一方面推崇自然化情感、弱化規(guī)范化情感。對五四作家來說,先有“自我”的情感需要抒發(fā)而后才有“文學”,只有率真地抒發(fā)“自我”的情感時才成為“文學”。如此一來既凸顯了“自我”的主體地位,也標志著語言本體意識的覺醒,可以更自由更充分地釋憤抒情,從而增強敘事的真實感和親歷性?!蔼氂羞@一件小事,卻總是浮在我眼前,有時反更分明,教我慚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魯迅《一件小事》)“我想了許多零亂斷續(xù)的思想,終究沒有一個好法子,可以救我出目下的窮狀來?!?郁達夫《春風沉醉的晚上》)像這樣充滿人性暖意或生存拷問的“自我”探詢,恐怕只有五四小說才有。五四小說中自傳體、日記體、書信體風行一時,這種非典型性的小說將公共話語與私人話語結(jié)合起來,從而建構(gòu)起一種全新而又獨特的話語范式。五四作家?guī)缀醵紘L試過以內(nèi)在化和私密性為基本特征的自傳體、日記體、書信體小說,而且著筆時似乎也進入角色了,不少作品稱得上是無距離創(chuàng)作。五四作家以小說語言的變革實踐,生動詮釋了個性主義的美學品格。五四小說語言最大限度地支持了個體自由言說,并最終通向“自我”的重塑。
文學以語言為表達媒介,其他構(gòu)成要素都必須也只能通過語言呈現(xiàn)。魯迅認為漢語的表達應有現(xiàn)實和詩意的情懷?,F(xiàn)實和詩意情懷的結(jié)合程度,決定著語言表達的張力。小說是語言的藝術(shù),語言的個性體現(xiàn)著小說的個性,語言的魅力決定了小說的魅力,語言的成敗決定著小說的成敗。影響和制約語言的因素很多, 小說語言從變革走向成熟,絕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
五四小說語言的變革,涉及思想解放、社會發(fā)展、大眾接受、語言慣性等復雜問題,難以避免“走向”的現(xiàn)實困境。瞿秋白曾在1931年寫了兩篇總結(jié)文學革命及語言問題的長文《學閥萬歲!》和《鬼門關(guān)以外的戰(zhàn)爭》,在后文中既肯定五四白話文運動是“第二次文學革命”,又對新式白話極盡抨擊與嘲諷,謂為“不人不鬼的言語”,“非常混亂的雜湊”,即便有“刮刮叫的真正白話,也只是智識階級的白話”,“更加充分暴露出‘新文學界’的小團體主義”;批評新式白話是語言雜交的“怪胎”,充斥著“舊式白話的腔調(diào)”“文言的腔調(diào)”和“外國文法的‘硬譯’”。觀點頗為偏激,卻非空穴來風。新式白話作為新文學最直觀的標識,歷史功績毋庸置疑,但一旦建立話語霸權(quán)也會埋下隱患。應該說,五四作家對此認識不足,缺乏語言本體審美與建設的自律意識,有點操之過急甚至急功近利,由此帶來了五四小說語言的兩大誤區(qū)。
其一,語言的平庸與蒼白。
在文學作品中生活是不在場的,讀者唯一能看到的是語言。一部好小說離不開搖曳多姿的筆觸,大喜大悲的激情,個性鮮明的人物,豐富深邃的思想,但是如果語言問題不解決,很難保證上述目標的實現(xiàn)。五四小說語言顯得自然平實,富有生活氣息,但缺少了關(guān)鍵的詩性內(nèi)涵,致使不少作品淡然無味。有的作家只求快捷與順手,有的作家甚至懶得推敲詞句,喜歡動輒就來幾句空洞的議論與陳述。比如:“家庭呵!家庭的組織與所遇到的運命。墮落呀!社會的生計的壓迫呀!”(王統(tǒng)照《湖畔兒語》)“他的心,是燃熾著愛火;但他又如此沙漠般的生活?!?潘漠華《人間》)“……她的深切地,熱摯地愛的心,發(fā)狂似的與時俱深地加增著恨與怨。在暗中祈禱著她所幻想到的而不敢目睹地毒害的發(fā)生,而詛咒著戰(zhàn)爭的罪惡。”(尚鉞《誰知道》)五四作家普遍關(guān)注如何表現(xiàn)底層的體驗、性別的體驗、個人私密的體驗,很少有人把語言再作為一個“問題”。在白話文是“活文字”、文言文是“死文字”的語境里,在以大眾化、口語化為時髦的氛圍中,文學語言自身應有的特性被忽視了,與日常語言的界限變得模糊不清。
對敘事文學來說語言最基本的特點是形象性,即不是抽象地指認對象,而是形象地描畫對象,透過生活的表象看到詩意的存在。從語言史的角度說,文言是非常優(yōu)秀的文學語言,而五四時期更多考慮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現(xiàn)代教育對語言的需求,更多致力于建構(gòu)一種方便實用的現(xiàn)代語言。五四作家以文學名義推動語言變革,恰恰忽略了文學對語言的特殊要求,要么或多或少有點“載道”意味,要么有意無意鉆進“象牙之塔”,要么自覺不自覺一味追求明白如話。他們中的不少人沒能深入探討語言本身的價值,其結(jié)果勢必導致文學語言過度日?;?。
其二,語言的夾生與扭曲。
在五四小說中語言的夾生與扭曲是不爭的事實。五四小說語言較古之白話大有進步,但有的作品使用的仍不是成熟的現(xiàn)代白話,或曰是夾生與扭曲的白話。比如:“那更堪風物佳麗,越使他陶醉了?!?鄭伯奇《最初之課》)“固然我們精神是絕對融洽的,然形式上竟被隔絕了?!?淦女士《隔絕》)“凡是上那里的人物,都有其行中的衣缽,受過嚴重的戒律的……”(許杰《賭徒吉順》)以及前幾例中的“所遇到的運命”“加增著恨與怨”“而不敢目睹地毒害的發(fā)生”等,就都有文言方言影響造成的夾生與扭曲。難怪瞿秋白不客氣地說:“現(xiàn)在的新文學,還說不上是‘國語’的文學,現(xiàn)在的‘國語’,也還說不上是文學的‘國語’?!盵7]
在漢語中如何使用外來詞是一個頗有爭議的問題。五四小說較多出現(xiàn)新式白話和西方語匯混雜的現(xiàn)象,然而對外語的感知很大程度停留在體驗式的接觸層面,典型的寫法是在歐式長句中直接植入英語詞匯。比如,王統(tǒng)照的《車中》:“還是我wife的一付金鐲子,前天晚上當了出去的”;陶晶孫的《音樂會小曲》:“他噙著吸Orange水的細管,cello的旋律在耳鼓里反響,美麗的Cadenza流過去,她的輪畫映在眼底,他的回想跳在心臟上”。甚至還有郭沫若的《歧路》、郁達夫的《沉淪 》那樣大段插入英語句子的寫法。這種對西方語匯的簡單復制,既是五四作家現(xiàn)代身份的隱喻,又是缺乏文體自律的表現(xiàn)[8]。隨意縮寫的外來詞和拼音字母對語境有高度依賴性,過多使用會讓很少接觸外語的讀者產(chǎn)生閱讀障礙,也會損害漢語的規(guī)范性和純潔性。這類語言本身不具有形象性,當新奇過去留下的注定是硬傷。
五四小說語言變革中存在的誤區(qū),應視為歷史的局限。五四以來中國作家為走出語言誤區(qū)不懈努力,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績,但離現(xiàn)代白話的真正成熟仍有不小差距。進入新世紀,“因為市場經(jīng)濟的介入、消費文化的泛濫與網(wǎng)絡文學的影響,傳統(tǒng)的文學生產(chǎn)模式正在被拆解,文學的高門檻被拆除,各色人等都加入寫作隊伍,于是出現(xiàn)了作家與作品的大量增容,作品的數(shù)量急劇膨脹,一個在語言上粗制濫造的時代也隨之到來?!盵9]這樣的論斷或許失之輕率,但并非完全危言聳聽。實現(xiàn)文學語言的自律性和審美性,正面臨新的更大的挑戰(zhàn)。五四小說語言從工具性到本體性的歷史進程,還有很大的研究空間,深入考察不僅是論題的需要,對于今天再造文學語言的詩性輝煌也不無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