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陽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3)
傳統(tǒng)上,歐盟布魯塞爾公約體系一直對源自英美法系國家的不方便法院原則持排斥態(tài)度。其排斥的理由主要包括以下兩大層面的原因:
第一,布魯塞爾公約體系層面的原因。其一,布魯塞爾公約體系下法官在管轄權方面享有的自由裁量權有限,而依據不方便法院原則判斷更適當的管轄法院主要依靠法官的自由裁量;其二,法律的確定性是布魯塞爾公約體系追求的基本目標之一,而適用不方便法院原則將無法保障國際民事管轄權的確定性和可預見性;其三,由于不方便法院原則只在少數締約國的國內法中被承認,因此在布魯塞爾公約體系中適用不方便法院原則將影響到公約管轄權規(guī)則的統(tǒng)一適用[1]125;其四,《布魯塞爾公約》第2條將當事人住所地國作為國際民事管轄權的主要管轄依據,這一規(guī)定具有強制性規(guī)則的性質。因此,為了支持《布魯塞爾公約》第2條的規(guī)定,有必要禁止適用不方便法院原則[2]267;其五,為了協(xié)調平行訴訟,《布魯塞爾公約》規(guī)定了先受理法院原則,因此無需將不方便法院原則作為協(xié)調國際民事管轄沖突的方法[3]198。
第二,當事人權利保護層面的原因。其一,對原告而言,適用不方便法院原則的成本較大,將導致司法責任的推延、耗費、不穩(wěn)定性,而且將使原告面臨無法院管轄的風險[4]217;其二,對被告而言,最佳的選擇是在其住所地法院提起抗辯。如果根據不方便法院原則由其他法院管轄,將使被告無法形成合理的預期[5]125。
上述關于歐盟拒絕適用不方便法院原則的理由并不完全合理。例如,歐盟排斥不方便法院原則的原因之一是該原則將損害被告對管轄權法院的合理預期,而不方便法院原則的啟動方式之一是由被告提出申請,因此雖然不方便法院原則的適用具有靈活性,但并不損害當事人的可預見性[6]148。前述提到的另一理由是布魯塞爾公約體系中適用不方便法院原則將影響公約管轄權規(guī)則的統(tǒng)一適用,但如果涉及的問題不屬于統(tǒng)一目標的范疇內,那么也無需以統(tǒng)一的方式適用[7]979。
總之,傳統(tǒng)布魯塞爾公約體系排斥不方便法院原則的原因既具有其合理性,但也雜糅著不合理的成分。以上因素共同構成傳統(tǒng)上歐盟排斥不方便法院原則的主要理論基礎。
2003年,歐盟理事會《關于婚姻事項和父母責任訴訟的管轄權及判決的承認與執(zhí)行并廢除第1347/2000號條例的第2201/2003號條例》(以下簡稱“《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 15條改變了傳統(tǒng)布魯塞爾公約體系對不方便法院原則的排斥態(tài)度。規(guī)定在例外情形下,基于兒童的最大利益,原管轄法院可以將父母責任案件移送至與兒童存在特殊聯系的更適當的其他成員國法院管轄。之所以《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改變了對不方便法院原則的排斥態(tài)度,是基于《布魯塞爾條例Ⅱa》特別強調確保尊重《歐盟基本權利憲章》第24條規(guī)定的兒童基本權利。在此基礎上,《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引入不方便法院機制,通過允許有限的靈活性,確保涉外父母責任案件可以在最適當的法院進行審理,以促進兒童利益最大化[8]136-138?!恫剪斎麪枟l例Ⅱa》第15條的規(guī)定實際上受到普通法系國家不方便法院原則的啟發(fā)[9]18。
然而,《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不方便法院條款也存在適用范圍的解釋、兒童利益最大化的裁量、適當的替代法院之判斷等諸多適用困境。以上適用困境,主要源自于現行法律文本不夠清晰或存在疏漏。2016年,歐洲法院審理的Child and Family Agency案①Case C 428/15,27 October 2016.主要案情如下:J.D.女士是英國國籍且被診斷患有反社會人格障礙。2014年,J.D.女士懷上了第二個孩子,但英國兒童與家庭機構認為第二個孩子R出生后應將其置于機構的照料之下。2014年9月,J.D.女士決定移居愛爾蘭。兒童與家庭機構在愛爾蘭地區(qū)法院起訴,請求將孩子R置于機構的照料之下。愛爾蘭地區(qū)法院駁回了機構的申請,理由是兒童與家庭機構提出的英國傳聞證據不可受理。兒童與家庭機構于是向愛爾蘭高等法院上訴,申請愛爾蘭高等法院根據《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的規(guī)定,將案件的實質內容移交給英格蘭和威爾士高等法院。愛爾蘭最高法院針對《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之適用范圍、考量因素等問題向歐洲法院請示。對《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 15條的司法適用進行了具體的解釋。本文將結合此案對歐盟家事訴訟中的不方便法院原則展開論述。
根據《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的規(guī)定,歐盟家事訴訟中不方便法院原則的適用對象主要限于涉外父母責任事項。那么,第15條不方便法院原則能否適用于根據公法提起的父母責任事項?不方便法院條款是否應延伸至涉外婚姻事項?
Child and Family Agency案爭議的焦點之一是《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是否適用于根據公法提起的父母責任事項?之所以存在此爭議,是因為《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1)條明確規(guī)定,管轄規(guī)則適用于與父母責任的歸屬、行使、授權或終止等“民事事項”。
歐洲法院認為,《布魯塞爾條例Ⅱa》中“民事事項”這一術語應被解釋為延伸至從成員國法律的角度看屬于公法的措施。理由主要在于:首先,從文義解釋的角度看,根據《布魯塞爾條例Ⅱa》序言第(5)條的規(guī)定,本條例適用于所有關于父母責任的判決。條例的統(tǒng)一適用,要求所有關于父母責任的判決都應囊括進條例的適用范圍;其次,從目的解釋的角度看,根據歐洲法院的判例法規(guī)則,在解釋歐盟法條款時,不僅需要考慮其文義,而且需要考慮案件的背景以及規(guī)則追求的目的?!恫剪斎麪枟l例Ⅱa》第15條設立的依據是基于兒童的最大利益,以確保尊重兒童的基本權利?;诒Wo兒童的目標,有必要將《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的適用對象延伸至根據公法提起的父母責任事項。
在涉外婚姻訴訟中,配偶一方可能在另一方配偶起訴之前挑選法院或進行魚雷訴訟。鑒于此,2005年歐洲共同體委員會在《離婚事項的準據法和管轄權綠皮書》中建議,在例外情形下可以將離婚案件移送至其他成員國法院,如果離婚程序與父母責任訴訟相關聯,則需要采取額外的保障措施以確保與《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的內容相一致[10]10。
2016年6月,歐盟公民權利和憲法事務政策機構公布了《婚姻事項管轄權:對〈布魯塞爾條例Ⅱa〉之反思》。該報告指出,《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并沒有規(guī)定在婚姻事項上成員國法院可以將案件移送到其他更適當的管轄法院。在這種僵化的狀態(tài)下,離婚訴訟的當事人參與了廣泛的、昂貴的和徒勞的訴訟,因此建議對《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進行修正,將不方便法院原則延伸至涉外婚姻訴訟。此外,為了保護弱勢群體免遭法院選擇協(xié)議的影響,不方便法院條款不應局限于當事方沒有選擇的情況下的司法管轄權轉移①歐盟公民權利和憲法事務政策機構報告中的具體建議如下:1.在例外情形下,如果對案件實質問題有管轄權的成員國法院認為與案件存在明顯的更緊密聯系的其他成員國法院能更好地審理整體或部分案件,而且符合公正的利益、當事人利益或子女的最佳利益的情況下:(a)中止整個或者部分案件的審理,指示當事人按照本條第4款的規(guī)定向另一成員國法院提出申請;(b)請求另一成員國法院依據本條第5款的規(guī)定恢復案件的審理。2.第1款可以通過以下方式適用:(a)當事人的申請;或者(b)成員國法院依職權提起;或者(c)在符合本條第3款的條件時,由與案件所涉子女存在特殊的聯系另一成員國法院申請。當管轄權移轉的決定系出于成員國法院依職權提起或者另一個成員國法院申請時,必須獲得至少一位當事人的同意。3.關于本條第1款提到的與案件存在明顯的更密切聯系的成員國判斷,該成員國應當為:(a)是配偶的最后慣常居所地,只要其中一人仍然居住在那里,或者(b)是被告的住所地;或者(c)是法院受理當事方之間就婚姻、離婚、法定分居、婚姻解除或父母責任而產生的權利義務訴訟的地點。4.如果原受理法院的訴訟制度明顯壓迫或無理纏擾任何一方當事人,那么將案件移送至更適當的法院可能是基于正義的利益、當事人利益或孩子的最佳利益的考慮。5.對案件實質問題有管轄權的成員國法院應當為另一成員國法院依據本條第1款行使管轄權設置一項時間性的限制。如果另一成員國法院在該時間內沒有受理案件,那么已經受理案件的法院必須依據本條例第3條至7條的規(guī)定繼續(xù)行使管轄權。6.由于案件的特殊性,基于正義的最佳利益的考慮,另一成員國的法院必須在符合本條第1款a項或者b項條件之日起6周內接受管轄權移轉。在這種情況下,在先受理案件的成員國法院應當放棄管轄權。否則,在先受理案件的成員國法院必須依據本條例第3條至第7條的規(guī)定繼續(xù)行使管轄權。7.成員國法院之間應以本條之目的加強合作。See Justin Borg-Barthet,Jurisdiction in Matrimonial Matters-Reflections for the Review of the Brussels IIa Regulation,(2016),pp.18,34-35.。
與《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相比,2016年歐盟公民權利和憲法事務政策機構報告的進步之處在于:首先,該報告擴大了歐盟不方便法院原則的理論基礎。將案件移送至更適當的法院,可以是基于正義、當事人利益或孩子最佳利益的考慮;其次,報告豐富了與案件存在明顯的更密切聯系的代替法院的判斷標準:配偶的最后慣常居所地,被告的住所地,法院受理當事方之間就婚姻、離婚、法定分居、婚姻解除或父母責任而產生的權利義務訴訟的地點;最后,該報告也改變了不方便法院原則和協(xié)議管轄之間的關系。傳統(tǒng)上,大陸法系國家堅持當存在有效的管轄協(xié)議時,不得適用不方便法院原則來限制協(xié)議管轄的效力,以充分尊重當事人的處分權和程序自由主義[11]248。而該報告將不方便法院原則凌駕于當事人協(xié)議管轄之上,以保護弱勢群體免遭法院選擇協(xié)議的不利影響。
兒童利益最大化原則不僅是《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的主要理論依據,而且也是該條在適用過程中的主要考量因素。那么,怎樣判斷將案件移送至另一成員國法院是否符合兒童利益最大化?兒童利益最大化應考慮哪些因素?對《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兒童利益最大化的解釋也是Child and Family Agency案爭議的主要焦點之一。該案對兒童利益最大化的評估主體、解釋方法、裁量標準等問題進行了具體的闡述。
1.不方便法院原則中兒童利益最大化的評估主體
Child and Family Agency案對《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兒童利益最大化的評估主體進行了明確的劃分。該案提到,鑒于《布魯塞爾條例Ⅱa》的目標是有管轄權的法院迅速地審理案件,因此可以推斷出,如果原管轄法院打算將該案移交給更適合審理案件的另一成員國法院時,《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第(1)款并不要求原管轄法院對兒童最大利益的實質進行全面分析,原審法院只需作總括性評估即可,應由另一成員國的法院對兒童最大利益進行更徹底、更深入的分析。當原審法院對兒童最大利益進行總括性分析時,相關法院可以對考量因素提出質疑①Case C 428/15,27 October 2016,paras.19-20.。簡言之,不方便法院原則考量過程中對兒童利益最大化的初步評估由原審法院承擔,案件實體審理中對兒童利益最大化的最終評估則由替代法院承擔。
此種做法的積極意義在于:一是減輕了原審法院評估移送管轄符合兒童利益最大化的負擔并節(jié)省了案件移送的時間,有利于迅速地審理案件;二是體現了對替代法院的尊重和信任;三是體現了《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主要注重充分保護兒童的程序性基本人權。
2.不方便法院原則中兒童利益最大化的判斷方法
關于《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兒童最大利益的判斷,主要包括以下方法:
第一,堅持嚴格的文義解釋和目的解釋。歐洲法院在Child and Family Agency案中指出,《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和其他條文并沒有對更適當的法院和兒童最大利益進行界定,法院必須結合本條例的背景和目的來進行解釋。之所以對此問題采取嚴格的文義解釋和目的解釋,主要是基于《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規(guī)定的將管轄權移送至另一成員國法院的規(guī)則,構成了一項特殊的不同于該條例第8條規(guī)定的一般管轄權規(guī)則,因此有必要對第15條兒童利益最大化予以嚴格解釋②Case C 428/15,27 October 2016,paras.39-41,48.。
第二,對不方便法院原則中兒童利益最大化的判斷,也離不開成員國之間的合作。如果沒有關于替代成員國情況的適當和可靠的信息,原審法院不可能對兒童的最大利益進行評估。合作的內容包括:提供關于潛在照顧者的信息、臨時照顧信息和另一成員國現有家庭評估的信息等[12]79。此外,2016年歐盟委員會《關于婚姻事項、父母責任事項和國際兒童誘拐的管轄權、判決承認與執(zhí)行條例建議案(修訂版)》對不方便法院原則進行了修訂。除了對一些措辭進行了修改,其中變動較大的是規(guī)定成員國主管機關之間應加強合作,包括直接通過中央機關的方式或者通過歐洲民商事司法網絡加強合作[13]39-40?!丁床剪斎麪枟l例Ⅱa〉實踐指導》中指出,歐洲民事事項司法地圖(The European Judicial Atlas in Civil Matters)也可以用于找到另一個成員國的主管法院[14]18-20。對于根據《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將案件移送至更適當的管轄法院,學者Anatol Dutta直接稱之為“法院承擔的不成文的國際管轄權合作義務”[15]37。
3.不方便法院原則中兒童利益最大化的裁量標準:就近標準
歐洲法院在Child and Family Agency案中指出,當適用《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確立父母責任事項的管轄權規(guī)則時,歐盟立法機構訴之于就近標準(the criterion of proximity),目的是確保另一成員國法院是與兒童存在最密切聯系的法院。確定最密切聯系法院必須從兒童的視角而非父母的視角出發(fā)。條例第15條第3款第(a)項至(e)項列舉的考慮因素都是證明所涉兒童與其他成員國之間存在就近關系或特定聯系的證據。具體而言,第15條第3款第(a)和(b)涉及有關兒童在其他成員國擁有慣常居所,以此證明兒童與另一成員國存在就近關系;第(c)項基于兒童的國籍以證明兒童與另一成員國存在就近關系;第(d)項通過兒童的家庭成員與特定成員國的關系,以此說明兒童與另一成員國存在就近關系;第(e)項確定兒童與另一成員國之間的就近關系根據的是該兒童的財產位于另一成員國①Case C 428/15,27 October 2016,paras.45-54.。
可見,關于不方便法院原則中兒童利益最大化的裁量標準,歐洲法院在此案中延續(xù)了英美法系國家的做法,結合最密切聯系原則[16]161,將與兒童存在最密切聯系的另一成員國法院作為最符合兒童最大利益的管轄法院,以促進歐盟不方便法院原則的確定性和可預見性??傊?,對兒童最大利益進行評估,意味著應密切關注外國法院審理此案件的適當性[17]73-74。
促進人的自由流動是歐盟家事訴訟的基本目標之一,那么歐盟在涉外家事訴訟中適用不方便法院原則時是否需要考慮對當事人遷徙自由權的影響?
對此,歐洲法院在Child and Family Agency案中指出,《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不方便法院條款的設計是基于兒童利益最大化,移送案件也是基于兒童的最大利益。因此,原審法院不應考慮將案件移送到另一成員國對所涉兒童之外其他人遷徙自由的影響,除非這些因素可能會對兒童的狀況產生不利影響②Case C 428/15,27 October 2016,para.62-65.。
可見,在涉外家事訴訟中,歐盟不方便法院原則對遷徙自由權的考量對象存在嚴格限制,目前僅限于對兒童遷徙自由權的考慮。此種做法的積極意義在于,體現了《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將兒童權益保護置于優(yōu)先的、最主要的地位。其不足之處在于,并未充分體現促進人的自由流動的目標。
歐洲法院在Child and Family Agency案中指出,歐盟不方便法院原則的除外考量因素,除了不得考慮對兒童之外其他人遷徙自由權的影響,另一項除外考量因素是不得對另一成員國的實體法規(guī)則進行評估。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基于成員國之間的相互信任③Case C 428/15,27 October 2016,para.57.。相互信任原則不僅能夠使《布魯塞爾條例Ⅱa》制定所有成員國都應當遵守的強制性管轄制度,而且有助于促進判決的承認與執(zhí)行和保障《歐盟基本權利憲章》規(guī)定的兒童基本權利④Opinion of Advocate General Wathelet,Delivered on 16 June 2016,paras.82-84.。
歐洲法院也指出,雖然通常具有管轄權的法院不得對另一成員法院適用的實體法進行比較分析,但可以對其他成員國適用的取證規(guī)則、訴訟語言、判決送達期限等程序性規(guī)則進行評估⑤Case C 428/15,27 October 2016,para.57.。
總之,從歐洲法院排除對另一成員國的實體法進行評估可以看出,歐盟家事訴訟中不方便法院原則的核心在于尋找承載兒童利益最大化的程序性規(guī)則,以此充分保護兒童的程序性人權。
根據《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不方便法院原則的特殊立法規(guī)定和歐洲法院在Child and Family Agency案對不方便法院原則的特殊適用,歐盟家事訴訟中不方便法院原則的進步性與合理性在于:
第一,《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突破了英美法系不方便法院原則的傳統(tǒng)功能。不方便法院原則的傳統(tǒng)功能主要包括:減輕法院負擔⑥例如,1929年美國學者布萊爾曾指出,為了改變法院堆積如山的訴訟,法院有權根據不方便法院原則,行使自由裁量權拒絕與法院沒有什么聯系的訴訟。參見何其生《比較法視野下的國際民事訴訟》,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版,第149頁。、消除寬泛管轄權帶來的不良后果、緩解管轄權規(guī)則的僵硬性、防止當事人挑選法院、避免矛盾判決[18]11-13、直接作為確定國際民事管轄權的依據①例如,在2007年中化國際石油有限公司訴馬來西亞國際航空公司案中,美國聯邦最高法院指出,以不方便法院原則為由拒絕管轄時,無需考慮自身的管轄權問題。即當法院管轄權不明時,可以優(yōu)先考慮適用不方便法院原則。參見宋建立《不方便法院原則的新發(fā)展》,人民法院報,2007年第6期,第2頁。、體現審判禮讓主義等②參見徐偉功《不方便法院原則研究》,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4頁。但我國學者袁泉指出,不方便法院原則與國際禮讓之間并不存在關聯性。參見袁泉《不方便法院原則三題》載于《中國法學》,2003年第6期,第143頁。。由于歐盟國際家事法領域一直注重人權保護價值[19]150,因此《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在認可不方便法院原則傳統(tǒng)功能的基礎上,賦予了不方便法院原則保護兒童最大利益之人權保護功能。歐盟家事訴訟中不方便法院原則的人權保護價值體現為:一是《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不方便法院條款將兒童利益最大化和確保尊重兒童的基本權利作為該條的主要理論基礎和考量因素③2017年報告人Tadeusz Zwiefka在《對婚姻事項、父母責任事項和國際兒童誘拐的管轄權、判決承認與執(zhí)行條例建議案(修訂版)的報告》中提到對《布魯塞爾條例Ⅱa》中的相關條款進行了修訂。其中將序言第(12)條修改為:本條例應該充分尊重《歐盟基本權利憲章》規(guī)定的權利,尤其是憲章第47條規(guī)定的有效救濟權和公正審判權,以及憲章第7條規(guī)定的尊重私人和家庭生活權和憲章第24條規(guī)定的兒童權利。將序言第(13)條修改為:父母責任的管轄權依據應該“一直”根據兒童利益最大化而且在適用過程中應該將此銘記于心。任何對兒童利益最大化的解釋應該根據《歐盟基本權利憲章》第7條、第14條、第22條和第24條以及根據1989年11月20日《聯合國兒童權利公約》的規(guī)定。 See Tadeusz Zwiefka,Report on the Proposal for a Council Regulation on Jurisdiction,the Recognition and Enforcement of Decisions in Matrimonial Matters and Matters of Parental Responsibility,and on International Child Abduction(Recast),(2017),pp.9-10,16.。關于人權保護的內容和對象,《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主要注重保護兒童的程序性基本人權;二是《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第2款規(guī)定,當原管轄法院依職權或另一成員國申請移送管轄權時,必須獲得至少一位當事人的同意,以實現對當事人可預見性的保護??傊?,從權利的角度來看,2003年《布魯塞爾條例Ⅱa》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20]79。人權保護價值不僅改變了歐盟對不方便法院原則的傳統(tǒng)排斥態(tài)度,而且使得《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不方便法院原則被賦予了新功能:保護兒童最大利益之人權保護功能。
第二,在涉外家事訴訟中,《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不方便法院原則體現了對相互信任原則的尊重。具體而言:首先,歐盟不方便法院原則排除另一成員國實體法規(guī)則的考量,體現了相互信任原則。歐洲法院在Child and Family Agency案中明確指出,具有管轄權的法院適用《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不方便法院條款時,如果考慮了另一成員國的實體法規(guī)則,那么將違反成員國之間的相互信任;其次,關于不方便法院原則中兒童利益最大化的解釋,Child and Family Agency案中提到由另一成員國對兒童最大利益進行更徹底、更深入的分析,在一定程度上也體現了對另一成員國的相互信任??傊瑲W盟不方便法院原則對另一成員國的限制性評估等源自于相互信任原則的影響[21]86。
第三,《布魯塞爾條例Ⅱa》不方便法院條款的合理性還體現為謹慎、理性適用的態(tài)度。歐盟家事訴訟中不方便法院原則謹慎適用的趨勢主要表現為:首先,適用程度的謹慎性?!恫剪斎麪枟l例Ⅱa》第15條明確規(guī)定不方便法院條款僅僅局限于例外情形下適用;其次,解釋方法的謹慎性,采取嚴格的文義解釋和目的解釋。歐盟家事訴訟中之所以謹慎適用不方便法院原則,是基于國際家事訴訟是最有可能影響私人權利的國際民事訴訟領域,因此該領域的相關規(guī)定應當具有確定性、可預見性和合理性[22]65。
歐盟家事訴訟中不方便法院原則的局限性主要包括:其一,《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規(guī)定的管轄權移送制度只能適用于歐盟成員國之間。如果原審法院希望將案件移送至位于歐盟之外的1996年海牙父母責任公約的締約國,將無法進行此種移送[23]154。由于成員國法院可能并不是最適當的法院,因此此種限制性規(guī)定將使案件移送制度無法被有效利用;其二,《布魯塞爾條例Ⅱa》不方便法院條款并未上升為所有類型涉外家事訴訟的一般管轄權原則,目前主要適用于父母責任訴訟并逐步延伸至涉外婚姻事項;其三,《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要求替代法院必須在6周內接受管轄權等規(guī)定具有一定程度的僵硬性;其四,《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并未直接規(guī)定將兒童的實際監(jiān)護權移交給外國當局。將孩子實際轉移到另一成員國不僅是轉移管轄權的一種暗示,而且也是保護兒童的重要方面[24]80。
歐盟在涉外家事訴訟中對不方便法院原則的特殊適用,不僅打破了歐盟排斥不方便法院原則的傳統(tǒng)態(tài)度,而且賦予該原則保護兒童最大利益之人權保護功能,是歐盟逐步理性對待不方便法院原則的重要標志。遺憾的是,《布魯塞爾條例Ⅱa》第15條不方便法院原則并未上升為歐盟所有涉外家事訴訟的一般管轄權規(guī)則,而且也存在著管轄權移送范圍、兒童利益最大化之裁量、判斷適當的替代法院等諸多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