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謝三春

秦樂只

一

秦艽身上發(fā)生的所有不幸，從七年前偶遇慕容弗，到五年前被迫嫁給他，再到如今被他一紙休書趕回娘家，皆是在草長鶯飛的暮春三月。

她乘車穿過長街，外頭熙熙攘攘，她靠著車廂小憩，想起慕容弗那雙冰冷無情的眼睛。休書放在案幾，上面壓著一枚清瑩碧透的玉玦，“玉玦為證，你我兩清。從今往后，各自嫁娶，互不相干?！?/p>

回歸秦府后，日子平淡如往昔，父親秦穆顧及她的心情，鮮少談及慕容弗。

半年后，慕容氏遭逢大難。秦穆聯(lián)合御史臺彈劾黎寧侯貪污巨額軍餉，致使兩年前大燕迎戰(zhàn)北戎時損失慘重，此舊案由太子審理，證據(jù)確鑿，又是突然發(fā)難，偌大的侯府一夕間式微，被剝了爵位舉族流放西北。

那天淅淅瀝瀝下了大雨，雨霧細(xì)密如白紗籠罩，窗前的樹葉被冷風(fēng)刮得窸窣搖曳，秦艽受了寒，昏昏沉沉中見婢女一臉喜氣地推開門笑：“小姐，宋家公子來提親了！”她應(yīng)了聲，側(cè)頭望向枕邊那枚碧玉玦，伸手想把它扔出去，終究也只閉目微微一哂。

秋末冬初，燕京下了一場初雪，天氣驟冷，穿堂風(fēng)帶著幾分寒意拂過庭前凋敗的晚菊。雪后放晴的第三天，秦艽再嫁。

這場婚禮遠(yuǎn)不如她第一次嫁人時豪奢盛大，但圍觀的百姓同樣多，花轎一路晃過長街，秦艽握緊手中的碧玉玦，拜過堂后由喜娘牽引著入了洞房。屋內(nèi)寂靜，她端坐床沿，忽聞一聲柔媚輕笑：“少夫人?！?/p>

她心頭一顫，猛地掀開蓋頭，驚訝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綠孟？你怎么會在這兒？”

是啊，綠孟怎么能在這里呢，她該依偎在慕容弗懷里，漫賞塞外風(fēng)光，遍游遠(yuǎn)水高山，一世逍遙。

“自然是來送賀禮呀?！本G孟穿著侍女衣裳，環(huán)視紅綢高燭，笑盈盈的眉眼里藏著一絲怨，“好歹我們相識一場，大喜之日，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如何？”

“那個擾你半生安寧的人——慕容弗他，要死了?！?/p>

秦艽手中的碧玉玦倏忽就落了地，啪嚓一聲，碎成了兩半。

二

在秦艽的記憶中，初遇慕容弗非但算不上愉快，而且堪稱敗興。

因母親早逝，父親又一直未續(xù)弦，她自幼寄養(yǎng)在安陽外祖家，長到十六歲，才回了京都秦府。那時慕容弗已經(jīng)是京城有名的浪蕩子了，他有張迷惑人心的好皮相，身邊總少不了美嬌娘，風(fēng)月事柳絮似的滿城亂飛。

秦艽運氣差，回京的馬車經(jīng)過望月樓時，恰逢二樓的慕容弗順手潑了杯酒下來。

時值三月，晴空如碧，暖風(fēng)蕩開馬車上輕薄的窗簾，那酒凌空潑下，正巧撒了少女半張臉。酒液順著下頜流入衣領(lǐng)，端得是若隱若現(xiàn)的旖旎風(fēng)景，慕容弗臨窗下望，醺然一聲輕笑：“莫惱莫惱。在下早對姑娘一見鐘情，奈何遍尋無處，如今有緣再會，相思得解，實在情難自已?！?/p>

秦艽原本不打算追究，但見他滿口荒唐擾人清譽，頓時火從心起，顧不上擦臉就戴了帷帽下車，仰頭問：“閣下何人？”

“在下復(fù)姓慕容單名弗，字夷非，家住長安街慕容侯府，尚未娶妻。”他啜飲一口酒，摟著身畔美人纖細(xì)的腰肢，醉眼朦朧含情，“姑娘還有什么要問的？”

這舉止極其輕薄無禮，秦艽怒極反笑：“慕容弗。好，我記著了。”

慕容弗這名頭在京中很響亮，稍一打聽就是一籮筐，據(jù)言他十四歲被父親送去戰(zhàn)場，在邊塞守關(guān)兩年，憑借家族權(quán)勢升了將軍，回京的原因卻不大光彩——北戎大肆舉兵犯境時，他棄甲當(dāng)了逃兵。后來他灰溜溜逃回京城，領(lǐng)了個鴻臚寺少卿的閑職，成日斗雞打狗無所事事，一躍成為燕京最吊兒郎當(dāng)?shù)募w绔。

一連十天，秦艽閉門寫了百余首詩，引經(jīng)據(jù)典，專門諷刺慕容弗荒唐浮浪、金玉其外。她的詩文婉轉(zhuǎn)流麗，很快在坊間散播開來，被人編成了曲爭相傳唱。

才女之名更由此來。

于是慕容弗走到哪里，哪里就能聽到暗諷他的歌謠，這令他有些惱。當(dāng)時酒后失言，竟連那少女的面容也未看清，如今被她兵不血刃嘲諷一通，怎么也該去會一會。

次日他整整衣裳，拿一把灑金檀木折扇，爬上了秦家的圍墻。

彼時春光融融，花香清淺，秦艽倚在廊下長椅上看書。慕容弗坐在墻頭，唰地?fù)u開折扇，笑如臨風(fēng)玉樹，拖長的一聲“秦姑娘啊——”引她下意識抬頭。

骨子里剛烈要強的姑娘，原來生得一副溫婉柔順的容顏，黛眉杏眸，右頰一點玲瓏美人痣，神清骨秀，像名家筆下輕描淡寫的端麗仕女。她一時又驚又氣，此刻瞪著眼，一雙茶色眼眸似萬頃琉璃煌煌生輝。

她將手中的書擲了過去，“浪蕩之徒！”

慕容弗像陡然陷入了某段茫昧縹緲又鮮活曼妙的回憶里，愣怔地看著她，“你可曾記得安陽城中……”說話間被書砸了個正著，頃刻間又回過神，恢復(fù)了似笑非笑的輕佻模樣，“安陽城中一面之緣。我對秦姑娘一見鐘情，朝思暮想難忘懷，是以今日特來相見，一敘入骨相思意……”

秦艽惱怒至極，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子，一揮而就續(xù)寫了十來篇賦暗諷他。

那時她從來沒想過會嫁給慕容弗這樣不三不四的紈绔，一句“寧為市井婦，不做紈绔妻”從秦府流傳出去，一度被燕京百姓引為名言。

三

皇帝賜婚御史大夫獨女和慕容世子的圣旨傳來時，眾人猝不及防，鬧出了很大的動靜。

秦宋兩家世代交好，早便定下了婚約，如今慕容弗明火執(zhí)仗橫插一腳，狠狠地打了宋氏的臉面。宋氏蒙此屈辱，自然十分不甘，家主宋訥憤慨至極，上諫君王此事不合理法，痛斥慕容弗目無法紀(jì)罔顧倫常。

自大楚建朝，開國功臣慕容氏家主受封異姓侯，封號“黎寧”，意喻黎庶寬安。如今歷經(jīng)數(shù)代，慕容侯府依舊炙手可熱，把持著大權(quán)，囂張事跡不止樁樁件件，可皇帝拿他們一點辦法都沒有。

半路毀人婚約的事情一出，以秦穆為首的言官紛紛上書進(jìn)諫，宋訥更是長跪殿前為兒子抱屈。

黎寧侯原本相當(dāng)不悅慕容弗瞞著自己向皇帝請求賜婚，但見老對頭吃癟，一下子活絡(luò)了起來，召集下屬彈劾大學(xué)士宋訥蔑視皇威，頗為不依不饒?；实蹮o奈，最后只道男未婚女未嫁算不得數(shù)，還罰了宋訥等人各二十廷仗。

執(zhí)仗刑的太監(jiān)是黎寧侯的人，得了授意，將一干文官打得奄奄一息。

當(dāng)日黃昏，慕容弗帶人抬著兩大箱古玩珍寶上了秦府，彼時秦艽正按大夫吩咐照顧昏迷的父親，聽到下人稟告，當(dāng)即冷哼一聲：“我秦家世代清正，斷沒有讓無恥小人踏足侮辱門楣的傳統(tǒng)。”

傳話小廝的腦袋幾乎低到脖子里，“小、小姐，您還是去看看吧……”

等秦艽安頓好父親，走到大門口時，慕容弗正笑瞇瞇地趴在一副擔(dān)架上，婢女們粉面含春圍在旁邊，一個扇風(fēng)，一個捏背，一個喂瓜果，另有三人說笑逗趣，別提多愜意。她一來，婢女們紛紛作鳥獸散，露出中間的慕容弗。他面上笑容頓斂，一手扶著臀側(cè)，擺出痛苦至極的可憐相。

“阿艽別惱，我實在不知會累你父親受罪，如今自罰杖四十賠禮，莫生氣了好不好？”

清風(fēng)拂過，依稀可見他衣衫上滲透的斑斑血跡，秦艽唇角微勾，手中的竹絲扇狀似不經(jīng)意般往那傷口上狠狠一戳。

“咝——”慕容弗倒吸一大口涼氣。這回是真痛，為博她憐憫，那四十杖他讓人打得重，誰想未贏得她原諒，倒換來了一記冷笑。

她移步至兩個檀木箱前，掀開后略瞥一眼便移開了目光：“俗物?！彼难劢敲忌胰詺埩艚z絲怒意，愣是叫她強壓下去，垂眸微微一笑，俯身湊近他耳畔，“你想討好我，就該投其所好，慕容弗，我喜歡書，你要送——”她放輕了聲音，“就送珍稀難覓的卷帙。”

她尤偏愛東歸先生和樂山居士的詩文詞曲，此二位先賢生于前朝，死后僅存的十八冊孤本流落四方，極其難尋。等慕容弗費盡心思搜羅到其中十二冊，已是半年后。

他臉皮厚，時常打著與她父親對弈的名頭，堂而皇之踏入秦府撩撥秦艽，眉眼風(fēng)流，言語戲謔，她一向看不慣這類佻達(dá)子弟，“砰”地關(guān)上門，須臾，屋外傳來他同婢女們的調(diào)笑聲。秦艽透過紗窗，望見他翹起的唇角，笑盈盈的眼眸，全無被冷落的難堪和氣惱。

她皺了皺眉，坐在窗前打開他方才送來的木匣，是東歸先生和樂山居士的文章。

他含笑湊上來，眼波澹澹蕩漾無邊春色，“如何，可喜歡？”

蔥白指尖挑開一本泛黃的書，她隱忍怒氣，道：“老學(xué)究才癖好陳書舊籍，鐘愛翻爛了、泛黃了的珍藏古卷，我偏不喜歡。你若真心，就去把這些書全部重新抄一遍，裝訂成冊，紙須柔軟白膩，字須整潔好看。”她一頓，胸腹間漫上淋漓的快意，眼角眉梢透出三分驕矜四分鄙夷，“我喜歡新東西，它們不過多沾染旁人氣息，自始至終屬于我一個人?！?/p>

這話足夠清楚——她不喜歡舊物，同樣也厭惡與其余諸多女子牽扯、沾染世俗濁氣的男人，分明是在變相拒絕他。

拒絕這荒謬的賜婚。

慕容弗卻恍若不覺，“我先拿回去，改日再送過來?！?/p>

四

謄錄成冊的古書連同聘禮送到秦府，那字筆鋒勁峻，全然不似其人輕浮。秦艽忍不住想，如此風(fēng)骨傲然的書法，怎么會出自那樣一個聲名狼藉的浪蕩子？她摩挲著字跡，思及慕容弗平日里漫不經(jīng)心的笑，仔細(xì)回憶，竟覺他眼底仿佛藏了彌天大霧，幽晦似杳杳深淵。

隨即，她想起父親平白受刑，更因婚約被毀而遭宋氏詰責(zé)唾罵，一夜間蒼老又疲憊?！俺玫木謩菰桨l(fā)混亂了，慕容家猖獗不了一世。阿艽，我擔(dān)憂你嫁過去，以后遭受牽連。”父親長嘆一聲道，“你娘要是在，定要責(zé)怪我護(hù)不住女兒……”

秦艽指尖一顫，像被火燙傷一樣猛地收回了手。

她的名字取自一味藥材，母親病弱，父親便喜歡抱著她到母親床邊，握著母親的手撫摸她小小的身子，將她當(dāng)成滋補良藥以挽留母親衰弱的生機。秦艽一直以為，她及笄后會嫁給書香文士，譬如宋秋笙，他們會像父母一般感情好，如若足夠幸運，便能安平喜樂地度過一生。

可慕容弗橫空攪亂了一切……她揚聲喚來婢女，指著桌案上的手抄古書，只道：“收好，放入妝奩?！?/p>

成親當(dāng)天，是燕京近幾年最熱鬧的日子。迎親隊伍繞著京城游街，鑼鼓開道，紅妝鋪疊十里長街。晴空碧透，護(hù)城河水波粼粼，透過天光折射入新郎眼眸，是瀲滟溫柔的融融笑意。

夜幕很快降臨，慕容弗搖搖晃晃推開門，入目是紅綢花蠟，床前一只火盆焰光跳躍。秦艽端坐在床沿，喜帕遮臉，垂首慢悠悠地撕開書本撂進(jìn)火盆，火舌舔舐一頁頁紙，轉(zhuǎn)瞬焚成黑灰。

湊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是他為她親手抄的古書。落筆時滿心柔軟虔誠的情意，如今被肆無忌憚地踩在腳下。

怒氣混著醉意烈烈升騰，他一把掀開那艷紅的蓋頭，雙目微紅地盯著她手中撕得七零八落的書。她兀自怡然輕笑：“慕容弗，你可知我為何喜歡東歸先生和樂山居士？”

他面無表情，聽她道：“因他們生逢亂世，不為金銀折腰，不為權(quán)勢屈節(jié)，他們一生坦蕩，無愧天地。”她松了手，任火光吞噬剩下的書頁，眼神輕蔑毫不掩飾——仿佛在說，你不配謄錄他們的孤本，所以，這些書燒了才算干凈。

慕容弗低笑出聲，有些沙啞地道：“可是阿艽，過剛易折，東歸先生與樂山居士可不就是好例子？身處濁世，卻妄想孤高如蓮不染淤泥，最終落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下場，死后暴尸荒野，弟子立碑祭拜都只敢偷著去?！彼湫ζ饋恚币曀龖嵟捻?，“古往今來，多少愚昧無知如東歸樂山者，一味避世，死不足惜……”

“慕容弗！”她驀地起身打斷他，呼吸急促，音調(diào)拔高，“那你呢？貪生怕死之人，也配隨意評斷先人對錯！”

他愕然，眼神一瞬驚痛，站在陰影處冷冷地看著她。

秦艽咬緊牙，壓抑涌上喉嚨的酸楚，一字一句道：“你從前馳騁戰(zhàn)場，也曾意氣溢三軍，如今耽于玩樂，卻口出狂言妄議先賢，真不覺羞恥么？”她素來端莊溫婉，從未如此刻薄地訓(xùn)斥一個人。

觸及他悲傷的神情，她想自己該是痛快的，可那口氣堵在心口，不上不下，發(fā)慌發(fā)悶。

紅燭淚盡，沉默在昏暝的屋內(nèi)蔓延，過了許久，他抬腳往外走，行至門口又停步：“秦艽，別用這樣的目光看我?！彼麤]有回頭，嗓音泠然無波，“我無愧任何人?！?

五

婚后慕容弗漸漸收斂了舉止，斷了與從前那些紅顏知己的往來，一心待秦艽好。

起初她并不領(lǐng)情，雖未刻意針對，但也冷言冷語沒什么好顏色。他不動聲色，耐性奇佳，又深諳郊游賦詩、煮茶弈棋、圍爐觀雪等文雅消遣，于風(fēng)花雪月之道駕輕就熟，時間一久，她慢慢松了態(tài)度，不再防賊似的防他。

早前聽說他在黎寧侯府處境艱難的傳聞，嫁入侯府，秦艽才真正明白個中滋味。當(dāng)年黎寧侯寵妾滅妻的舊事鬧得人盡皆知，他母親早逝后，繼室嚴(yán)氏更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明里暗里處處刁難。

慕容弗卻滿不在乎，他只發(fā)過一回怒，在嚴(yán)氏給秦艽下馬威，故意讓她在炎炎烈日下久候時。他將中暑昏迷的秦艽抱入懷中，看了一眼面得色的嚴(yán)氏，斂眸低笑一聲，目光森冷而涼薄。

隔日二公子便被發(fā)狂的駿馬踹斷了肋骨，嚴(yán)氏氣勢洶洶地去興師問罪，奈何無依無據(jù)，頂多占點口頭上的便宜。慕容弗倒是優(yōu)哉游哉，端著一碗熱粥吹了又吹，“二弟行事荒唐，慣以驅(qū)馬踩踏庶民取樂，如今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嘖。”

“以后若再那樣魯莽，興許就不只是負(fù)傷這般簡單了。您深明大義，趁此良機該好好教教二弟……”他意有所指，不緊不慢地道，“什么事做不得?！?/p>

嚴(yán)氏臉色青白交替，拂袖冷笑：“世子也別得意太早，凡事到最后方見分曉?！?/p>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離開。慕容弗泰然自若，舀一勺粥喂到秦艽唇邊，她沒張口，皺眉嘆了口氣：“這侯府好歹是她掌事，左右我也無礙，你何必逞一時之快，就不怕她暗地里使絆子？”

“阿艽擔(dān)心我？”他忍不住調(diào)笑，見她有些著惱才斂了輕浮神色，“招不招惹，她一樣會使絆子害我，好為她那兩個不成器的兒子鋪路。我活在世上一天，就是她的心腹大患，早已勢同水火，更何況——”他停住話，眼底浮現(xiàn)巨大而深切的痛楚，一瞬間像陷入波濤洶涌的記憶中，“有些賬，現(xiàn)在不算，以后也是要算的?！?/p>

秦艽的心一下子像被針刺了一下，他眼中哀慟滿溢而出，轉(zhuǎn)眼就枝枝蔓蔓地植入她的血肉，疼痛如有實質(zhì)。這莫名情愫似驚濤駭浪般令她茫然無措，下意識想撫平他眉間凄愴。

一只手遮住秦艽的眼睛，慕容弗笑了起來，啞聲道：“別用同情的目光看我，阿艽，你當(dāng)明白，我從來無需你憐憫?！?/p>

他的掌心微涼，觸及臉頰卻如火撩，將肌膚燒成一片胭脂紅霞。她抿著唇，心如搗鼓怦怦亂跳，一句“不是同情”在舌尖打轉(zhuǎn)，最終又咽了回去。

窗外日光曚昽，熏風(fēng)拂過耳畔，隱約可聞葳蕤枝葉間蟲鳥啼鳴。天地空清，讓人恍惚以為悠悠歲月有情長，眨眼便可白頭老。

六

得知慕容弗即將重上戰(zhàn)場時，秦艽正與他對弈。棋盤上危機四伏，她支頤苦苦思索，乍聽此言，驚得指間白子啪嗒一聲掉落棋盤。

多年前北戎犯境，他身為將領(lǐng)卻棄兵獨自奔逃，致使燕軍損失慘重，已在大燕百姓心中留下污穢的烙印。世人皆道，皇帝雖未追究他的罪責(zé)，但也不會再放任一介懦夫統(tǒng)領(lǐng)軍隊，可如今……

慕容弗低下頭擺正打亂的棋局，她動了動唇，卻不知該說什么，只好胡亂落下一子。這一招令她此局全盤皆輸，再無轉(zhuǎn)圜余地，慕容弗道：“阿艽心亂了?！?/p>

人生如棋，眼前男子的棋路大開大合，往往置死地而后生，如同他的字一樣風(fēng)骨傲然，她分明對他存著一份世俗偏見，卻摸不清他所思所想，亦看不懂他處世之道。

“可不是我自己想上戰(zhàn)場送死的?！彼χ馑念^疑惑，嘖嘖諷刺道，“嚴(yán)氏的枕邊風(fēng)，對我那‘憐香惜玉的好父親，可謂無往不利。”

所以黎寧侯才執(zhí)意向圣上請旨讓他領(lǐng)兵，美其名曰慕容氏以武立朝，理當(dāng)給他一個機會戴罪立功。

北戎來勢洶洶，邊關(guān)已折了好幾員大將，眾人心灰意冷，誰也不看好臭名昭彰的紈绔子弟。坊間特設(shè)賭局，賭他能在戰(zhàn)場堅持幾天，百姓茶余飯后，拿當(dāng)年他如喪家之犬逃回京城的事來說笑。

后來捷報頻頻傳來，燕都漸漸轉(zhuǎn)了風(fēng)向。戲文里咿咿呀呀唱：“凜凜英雄風(fēng)流子，半生來夢死醉生，一朝里揮劍破楚歌，翻云覆雨勢如虹……”

直到，他當(dāng)“逃兵”的消息再次傳來。

那場戰(zhàn)役后來被稱作飛虞之戰(zhàn)，以兩敗俱傷的慘烈結(jié)束——大雪封路，糧食耗盡，燕軍兵分三路突圍，不久擊鼓聲從山谷內(nèi)激越而起，引來雪崩，將這三路將士連同敵軍一起埋葬深山，慕容弗則由若干侍衛(wèi)護(hù)著逃了出來。據(jù)傳，擊鼓之人乃其心腹死士，而葬身飛虞山的將士們對他百般信任，卻被他作為誘餌吸引敵軍注意。

一切，都不過為了他自己逃命。

漫天流言傳到慕容弗耳邊，只換來一聲嗤笑。他傷得重，整日里療傷調(diào)養(yǎng)，大夫是特意從宮里請來的御醫(yī)，門外由侍衛(wèi)把守，誰都不讓進(jìn)，只有一盆盆烏黑的血從里面端出來。后來好了些，秦艽去看他，他唇色蒼白，眸光陰郁，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

屋內(nèi)藥味濃郁，她開窗通風(fēng)，手指捏緊窗框，很久才澀聲道：“慕容弗，我愿意信你?！?/p>

好半天沒反應(yīng)，她以為他沒聽清，一轉(zhuǎn)頭，卻見他用一種似悲似喜的古怪眼神盯著她，“是嗎？”他咳嗽起來，絲帕捂著嘴唇悶聲笑，“那真是抱歉，要叫你失望了。東歸先生寧為玉碎，樂山居士忍辱負(fù)重，可我不是。秦艽，別拿你那非黑即白的處世觀來評判我，為偷生而負(fù)他人，這樣的事我做得出來?！?/p>

秦艽緘默不語，一雙通透的眸子似空山新雨后薄霧微茫，她腦中浮現(xiàn)當(dāng)年他說“古往今來，多少愚昧無知如東歸樂山者，一味避世，死不足惜”時的冷漠，嘴唇顫了顫，終于轉(zhuǎn)身離開。

春光明媚，一只受傷的灰雁自北歸的雁陣中落單，撲棱著摔在秦艽腳下。她俯身捧起灰雁，愛憐地?fù)崦挠鹈?，心中沒來由一陣凄惻，淚落在灰雁傷口上，燙得它一顫。

“別怕。”她低聲道，下意識回眸，那人陷在陰影重疊處低頭看著手中絲帕，表情晦澀難辨。

七

飛虞之戰(zhàn)后，大燕和北戎皆元氣大傷，雙方偃旗息鼓，準(zhǔn)備議和。和談一事非同尋常，皇帝竟下旨讓慕容弗主持，群臣?xì)獾媚樇t脖子粗，爭執(zhí)半月也沒能挽回，對黎寧侯一派愈發(fā)深惡痛絕。

因他有傷在身，禮部官員頻繁出入慕容侯府。秦艽偶爾經(jīng)過他書房前，屋門半開，他笑瞇瞇地歪在軟榻上，面容蒼白，目光對上她時一愣，隨即若無其事移開。

從那天起，他就開始刻意冷落她、回避她。日益荒唐揮霍，閑暇時同以前的紅顏知己尋歡作樂，仿佛回到了遇見她之前的日子，快活恣意，不必討誰歡心。她漸漸心灰意冷，卻還殘存一絲希冀。

直到他將綠孟帶回家。

這段風(fēng)月情事可謂活色生香。據(jù)說接風(fēng)盛宴上，北戎使臣醉酒，踏上舞榭推倒了丈余高的三根竹竿，立在竿首旋舞的美人隨之倒向慕容弗，眾人皆驚，唯他從容擒住竹竿，含笑望向掉落懷中的美人?；实蹞嵴拼笮?，當(dāng)即將那舞姬賜給了他。

秦艽不止一次撞見他與那美人。

盛夏時節(jié)，池中菡萏嬌嫩欲滴，比不過紗衣赤足的美人芳姿曼妙，在半懸空中的綢布上翩翩起舞。一只灰雁撲棱著翅膀撞上去，美人腳一滑，身子一歪摔下池水里，狼狽至極。

秦艽連忙跑過去將停在荷葉上的灰雁抱入懷中，剛要離開，后面?zhèn)鱽硪宦晢荆骸罢咀　！蹦敲廊死婊◣в甑負(fù)淙肽饺莞牙铮嫔行┌?，溫柔地安撫懷中人，“大雁留下?！?/p>

秦艽緊了緊手臂，略一側(cè)首，“如若我不呢？”

她的眼底仿佛有一簇幽藍(lán)星火，平素安靜無聲，一旦被冒犯，就要聲勢浩大地燃燒起來，灼傷所有阻攔她的人。慕容弗垂下眼睫，卻沒有退步的意思：“我不能讓綠孟平白受委屈。”

秦艽驀地笑起來，小心翼翼地放下那只灰雁，毫不猶豫地跳入池子，“咚”的一聲，水花四濺。她攀住蓮梗探出頭，面含譏誚：“如此，可解氣了？”然后她爬上岸，捧起灰雁就走。

他在身后劇烈地咳嗽起來，依稀聽得綠孟的驚呼聲，他喘著氣低笑，“不礙事?！彼_步一頓，頭也不回地走了。

灰雁的傷徹底痊愈后，秦艽舍不得它，故而多養(yǎng)了些時日，眼見暮秋將至，她借口上山拜佛，去城郊放生灰雁。她張開雙臂，仰望著半空中盤桓的灰雁，莞爾道：“去吧，去吧?！?/p>

不遠(yuǎn)處有人嬌聲輕笑：“少夫人好興致。既然喜歡，何不留在身邊呢？”

她回過頭，綠孟依偎在慕容弗懷里，手中捏著一個護(hù)身符，滿面歡愉。秦艽低眉淺笑：“爾為燕雀，自然不知孤鴻之志?！?/p>

這話嗆得綠孟難堪至極，正欲反駁，她已經(jīng)同他們擦肩而過了。慕容弗望著她儀態(tài)端莊的背影，伸出食指抵在綠孟唇上，低聲道：“你氣什么，她是在說我。”

是啊，她說的只是他，說的是四年前洞房花燭夜時的那一辯，比的是身為孤鴻的東歸先生、樂山居士和微若燕雀的他。

那之后，他們極少再見面，燕京關(guān)于他和綠孟的傳言愈來愈烈，都道他將綠孟捧在掌心嬌寵，要什么給什么，再過不久恐怕便要休妻了。當(dāng)年黎寧侯寵妾滅妻，如今世子迷戀舞姬，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

秦艽聽了只是笑，直到被一紙休書趕回娘家，她始終平靜端莊、不哭不鬧，保持著一貫的大家風(fēng)范。她覺得這樣很好，只是偶爾摩挲著碧玉玦，隱隱感覺心底空了一塊，恨不能大哭一場。

八

“你可知他為何疏遠(yuǎn)你？少夫人，因為他行將就木，命不久矣?！本G孟咬著牙笑，“飛虞之戰(zhàn)時，嚴(yán)氏命細(xì)作易容成你，趁他意識混沌時下劇毒，毒入心肺，頂多能再活一年。他與我逢場作戲故作深情這么久，不過是為了讓你死心。他把我當(dāng)幌子，可我、我……”她的聲音哽咽凄楚，閉著眼，一行淚從眼角滾落臉頰，“我一直不甘心，可秦艽，我見不得他郁郁終日的樣子……”

燕都上下，大抵無人能料到，秦艽會在嫁給宋秋笙時連夜逃婚。

如此行徑，膽大包天，恣意妄為，這個平素恪禮知節(jié)的端莊女子，大抵一生也才任性這么一次。

夜里風(fēng)寒露重，秦艽戴著兜帽伏在馬背上，風(fēng)刮在臉上疼痛無比，細(xì)雪飄飛，混著冰冷粗糲的沙塵鉆入脖頸，片刻就捂得濕熱。

世人大多管中窺豹，愚鈍淺薄，認(rèn)為宋秋笙這等青年俊彥迎娶一介下堂婦只因顧念舊情。但這其實就是一場家族聯(lián)姻，慕容氏的名聲有多壞，宋氏的名聲便有多好，宋訥若得秦家相助，即可摘得丞相之位；而秦穆正憂愁掌上明珠的下半生歸宿。一舉兩得罷了。

抵達(dá)西北平城時已是數(shù)天后。

嬌生慣養(yǎng)的姑娘，餐風(fēng)飲露日夜兼程，縱然意志堅韌，到底沒有一個銅鑄鐵打的身子。秦艽渾身滾燙，仿佛有烈火通過血液一路燃燒，將她的意識燒得片甲不留，陷入昏迷前，她恍惚看到慕容弗眉眼深沉地凝望著自己。

誰能知道，慕容氏犯的本是誅九族的通敵大罪。

秦穆曾去找過慕容弗。秦艽無意中看到父親的身影，見他眉頭緊鎖、神色凝重，遂尾隨著父親，一路追到了慕容弗的書房前。

她也是那天才知，慕容侯府竟已經(jīng)數(shù)代與北戎相通。百余年前大燕國泰民安，武將出身的慕容氏無用武之地，為防鳥盡弓藏，留住那滔天的權(quán)勢，便主動與北戎勾搭成奸，制造了多次戰(zhàn)爭，如今更是意欲謀反。這是誅九族的大罪，秦艽大驚之后神思恍惚，許久，她聽到慕容弗輕聲喟嘆：“那么岳父此行，所為何來？”

“放過阿艽?！备赣H道，“我愿給慕容氏一條生路?！?/p>

所以才會有后來的貪賄大案。那封休書于慕容氏、于秦艽而言，都是好事，倘若慕容氏九族盡誅，她身為世子妃亦無法逃脫。

可綠孟卻說：“你父親搜集的罪證，全是世子故意透露給他的。這世上沒人比世子更痛恨慕容氏，可他流著慕容氏的血，最后還是給了族人一條活路?！?/p>

翻滾的夢境斷斷續(xù)續(xù)，秦艽燒得頭腦暈沉，難受地哭出聲來，她揪緊被褥，輪番陷入光怪陸離的情境中。

一會兒是慕容弗倚著窗淡笑：“我知你那日站在窗下竊聽，慕容氏終將式微，我會帶著綠孟隱居塞外，逍遙一世。從前我對你的那些執(zhí)念，自此隨風(fēng)煙消云散，再不復(fù)存在?！?/p>

一會兒是綠孟捧腹大笑，幾乎笑出淚來：“都說伶人命賤，我明知他把我當(dāng)幌子、當(dāng)槍使！我明知道的！”

過了很久，聚散更迭的畫面在夢中淡去，鼻尖熏香清淺，她平靜下來，慢慢睜開眼睛。

慕容弗一襲天青緞袍，仿佛還是昔年風(fēng)流俊秀的翩翩公子，只是容色慘白，羸弱得嚇人。他展眉一笑，伸手抱緊她：“阿艽，你來了?！?/p>

九

慕容弗死在次年春，三月初三，是七年前秦艽歸京時遇見他的日子。

那天淅淅瀝瀝地下著雨，檐下水聲叮咚，像一曲哀婉凄清的挽歌。秦艽抿著唇僵坐一旁，不言不語。

“百余年前，慕容氏曾達(dá)到鼎盛榮華的頂端，后來每況愈下，連續(xù)幾任家主資質(zhì)庸碌。他們無法容忍宗族江河日下，自此便有了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除世子外的其余嫡子，成年后陸續(xù)送往戰(zhàn)場，‘戰(zhàn)死之后，皇帝須撫恤下臣，為彰顯寬仁必不敢公然奪權(quán)?！?/p>

他身為世子，本不必孤身犯險親赴邊關(guān)，奈何黎寧侯對嚴(yán)氏言聽計從，當(dāng)年連寵妾滅妻的荒唐事都做得出來，遑論將區(qū)區(qū)原配之子送上戰(zhàn)場。他若死了，嚴(yán)氏之子即可承襲世子位，于他那寡情薄義的父親而言根本無甚打緊。

“我小叔也是死于這骯臟的彎彎繞繞中。”他抬起眼，目透瑯瑯光彩，隱約是回光返照的征兆，“阿艽，你信不信，我從未當(dāng)過逃兵？”

秦艽陡然想起那年洞房花燭夜，他頭也不回地道：“秦艽，別用這樣的目光看我。我無愧任何人?！蹦鞘撬恼嫘脑?，他藏在心底的驕傲，卻被她曲解成寡廉鮮恥。

“我信?！彼闹杏可蠠o限酸澀，喑啞道，“我信?！?/p>

飛虞之戰(zhàn)那次，嚴(yán)氏先是攛掇黎寧侯送他上戰(zhàn)場，為置他死地，多次遣細(xì)作陰謀暗算，后來又命人將作戰(zhàn)布局透露給敵軍，迫使燕軍陷入困境。慕容弗率兵突圍，卻沒料到她的死士竟躲在軍隊中擊鼓引來山崩，在他僥幸未死后又散播流言蜚語，竭盡全力壞他名聲。

就像十年前他第一次上戰(zhàn)場對抗北戎一般。

他背負(fù)著千萬條無辜性命，厲鬼一般爬回京都，暗中同皇帝結(jié)盟，逢場作戲，擺出玩世不恭的紈绔姿態(tài)。那么多，那么多，縱然聲名不正，但若換得海晏河清、盛世太平，雖九死其猶未悔。

“阿艽，我第一次遇見你時，”他的聲音低微虛弱，掩不住笑意盎然，“你看起來那么嬌弱，卻有最剛烈的目光，眼底像燃著一把火?！?/p>

那是十年前，他被部下從修羅場救回一條命，路上跌落山坡，渾渾噩噩爬起來往安陽城走，披頭散發(fā)、衣衫襤褸，同露宿街頭的乞丐沒有兩樣。沿途有人一腳揣在他心口上，掩著鼻子罵：“滾遠(yuǎn)點！”

“倘若世上所有人都當(dāng)清流避世，那誰來激流勇進(jìn)，開萬世太平？”這聲音如春日鶯囀，茶樓上的少女豆蔻年華，右頰一點美人痣，一副端莊矜持的嚴(yán)肅模樣，正與那些文士爭辯。她轉(zhuǎn)過頭來，突然一愣，喝道：“住手！”

他抬起頭，透過凌亂染血的發(fā)絲隱約看見少女跑過來。她彎下腰，露出一絲笑容，“別怕?！?/p>

多像后來她抱著灰雁時，那樣溫柔而天真的眼神。

十

“阿艽，此生若不曾遇見你，該多么乏味絕望?！?/p>

骨節(jié)分明的手撫上她的臉，秦艽一動不動，任他慢慢描摹她的五官，最后牽住她的手放在他心口。他眼底華光乍放，一瞬間亮如煙火，“阿艽，我很高興……”

掌下心跳倏忽停了，他的身體余溫尚存，眼中光亮卻漸漸消散。她保持著僵硬的坐姿，像害怕驚動了什么，一遍一遍輕喚：“慕容弗，慕容弗……”

涼風(fēng)將雨絲斜吹入室，落在臉上又涼又癢，她后知后覺地眨了眨眼，仿佛此時才發(fā)現(xiàn)，這個擾她半生安寧的人，當(dāng)真不會再應(yīng)她了。她將頭貼近自己覆在他心口的手背上，終于忍不住痛哭出聲。

那年春日遲，少年坐在墻頭，眉眼風(fēng)流，笑一笑便如春深時隨風(fēng)撩過手心的落花，飄逸而美麗。往后春朝復(fù)臨，千般光景，徒憶相逢，不見昔日賞花人。

責(zé)編：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