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朋
由許廣平編纂、成書于1937年6月的《且介亭雜文末編》,收錄了魯迅臨終前大半年間的文章。這本書可視為魯迅最后的啟蒙。
亡國滅種的外部危機,昏亂愚昧的內(nèi)部憂患,相互交織,救亡與啟蒙遂為近現(xiàn)代中國的兩大主題。以五四新文化運動為契機,先烈們在反對帝國主義、封建軍閥的同時,高揚民主、科學,以全新的文化啟蒙教育中國民眾。兩者互為表里,成為中國人民民主革命的主旋律。魯迅稱自己做小說的主見,是“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南腔北調(diào)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他把國家民族的淪亡與國民精神的墮落緊密聯(lián)結,以文藝為啟蒙、救亡的武器,既與帝國主義、反動軍閥等兇惡的敵人作斗爭,又與形形色色搞愚昧、奴化的叭兒狗文人打持久戰(zhàn)。魯迅對中國民眾、特別是青少年的啟蒙工作,一以貫之,從未懈怠,直至生命的終點。
魯迅的啟蒙聚焦于人的獨立、自由和解放,以“立人”作為救亡、抗戰(zhàn)的根本。《末編》延續(xù)其早期“東方發(fā)白,人類向各民族所要的是‘人”(《熱風·隨感錄四十》)的啟蒙宗旨,堅持“中國原是‘把人不當人的地方”(《續(xù)記》)之定見,切中國家衰敗、落后挨打的要害。而且,魯迅具有人類共同命運觀,主張“人類最好是彼此不隔膜,相關心”(《捷克譯本》)。全世界所有受苦受難的人們需要互相扶持,他教國人“明白世界上其實許多地方都還存在著‘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是和我們一氣的朋友”(《寫于深夜里》)。這種普世的人文關懷和無產(chǎn)階級國際主義,突破狹隘民族主義,彰顯著魯迅的大愛!臨終前的他,不想“靜靜的死”,是因為“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 “這也是生活”……》)他生命不息、啟蒙不止,就為了天下被奴役的人們都能做自由幸福的文明人。
魯迅人生盡頭的1936年,全面抗戰(zhàn)的呼聲高漲,中國的救亡運動跨入新階段。身受重重壓迫又被病痛折磨的魯迅,寫下《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問題》《答托洛斯基派的信》等文章,鮮明表述自己的抗戰(zhàn)立場,無條件地擁護共產(chǎn)黨的抗日主張;但對統(tǒng)一戰(zhàn)線內(nèi)部的投降傾向、分裂陰謀以及奴才思想種種,他都予以有力的抨擊?!坝霉P和舌,將淪為異族的奴隸之苦告訴大家,自然是不錯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著這樣的結論:‘那么,到底還不如我們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隸好。”(《半夏小集》)魯迅的抗戰(zhàn)、救亡理念,遠勝于所謂“國防文學”。它杜絕任何形式的奴化教育、奴才文化,挑明“愛國奴”與亡國奴的同一本質(zhì)。在魯迅看,國難當頭、救亡為先,但啟蒙不該被壓倒或沖淡,而是要堅持和強化。唯有這樣,中國人民才能真正站起來,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且讓我們來看看,魯迅的《末編》是怎樣為啟蒙,為國人的獨立、自由和解放而作的抗爭:
當羅家倫把德國希特勒《我的奮斗》作為“星期標準書”推薦給大眾,吹捧希特勒崛起為近代史上“一大奇跡”、“尤須由此處入手”認識“大奇跡”的時候,魯迅奮起痛斥堂堂中央大學校長的險惡用心:“真是奇殺人哉!”(《大小奇跡》)種族主義、法西斯主義的《我的奮斗》,是把殺人的“軟刀子”,是搞獨裁專制的教科書,禍國殃民;將此書推薦給中國大眾,豈不暴露了國民黨奴役民眾的法西斯面目么?
在《申報》的《兒童??反笾v武訓如何“跪下來”乞討、興辦義學的故事,還問小朋友“有什么感想”,魯迅抨擊武訓毫無人的尊嚴的奴才相,并代小朋友詰問:“大朋友!你講了上面的故事,是什么意思?”(《難答的問題》)這不是要中國的下一代像武訓那樣跪著茍活、做順從的奴才么?這樣的奴化教育,與魯迅的啟蒙格格不入。
又是《申報》的《春秋》副刊文章,宣揚“無時無地無事而不愛國”的庸俗愛國論。說什么“吃西瓜時,也該想到我們土地的被割碎,像這西瓜一樣”;魯迅斥責其虛偽、無聊說,我們的義勇軍戰(zhàn)士吃西瓜,只為解渴,并不會“想到此外任何好聽的大道理”,又說“這樣整天哭喪著臉去吃喝,不多久,胃口就倒了,還抗什么敵”。(《 “這也是生活”……》)連吃西瓜都要想到列強瓜分中國的屈辱,貌似全方位、全天候的愛國,實則脫離生活真實,是強人所難的喬裝做作,與以人民為中心的理性愛國主義風馬牛不相及。除了自欺欺人,別無他用。
最能展現(xiàn)魯迅最后的啟蒙的,要推作于9月27日的《“立此存照”七》。當天《申報》的《兒童??酚衅槍πW生的文章,就成都、漢口等地日本僑民遇害事件大發(fā)議論,公然聲稱“殺害外僑,這比較殺害自國人民,罪加一等”。它還勸導小朋友要“敬視任何的外僑”,說“這才是大國民的風度”。據(jù)胡風回憶,魯迅讀后生氣了許久,曾激憤地說:“什么話!中國人的生命比外國人低賤,已經(jīng)開始替人來向孩子們灌輸奴才思想了?!辈≈械聂斞府斕熳魑呐g:“我們站在中國人的立場上,‘希望我們對于自己,也有這‘大國民的風度,不要把自國的人民的生命價值,估計得只值外僑的一半,以至于‘罪加一等。主殺奴無罪,奴殺主重辦的刑律,自從民國以來(嗚呼,二十五年了?。┎皇窃缃?jīng)廢止了么?”魯迅讀過、聽過的“人首畜鳴”,可謂多矣;可對此類把魔爪伸向孩子的惡行,他不禁義憤填膺地痛罵:“大朋友,我們既然生著人頭,努力來講人話罷!”魯迅深知孩子是民族的未來,小朋友沾染奴才思想不能不禍及中國的將來。對魯迅而言,啟蒙須從娃娃抓起,才能代代相續(xù)地推動中華民族的發(fā)展與進步,促使中國人民站立起來。
魯迅最后的啟蒙,亦是他的臨終關懷和“遺囑”。他對敵人“一個都不寬恕”(《死》),他推崇章太炎“戰(zhàn)斗的文章”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業(yè)績”(《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充分表明魯迅真正把五四新文化的啟蒙和戰(zhàn)斗精神堅持到生命終點。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文化界,如魯迅這樣“老牌”而又未頹唐的啟蒙者,幾為絕無僅有。一生恪守獨立人格、自由思想的魯迅,坦言自己哪怕死了,“我的血肉該喂動物,我情愿喂獅虎鷹隼,卻一點也不給癩皮狗們吃”。因為獅虎鷹隼在大漠、天空、叢莽里“是偉美的壯觀”,而癩皮狗“只會亂鉆,亂叫,可多么討厭!”(《半夏小集》)其人的尊嚴,不容奴才糟踐!
魯迅的偉大,既在其救亡的熱烈、英勇,又在其啟蒙的執(zhí)著、踏實。珍惜魯迅留下的啟蒙遺產(chǎn)并將之發(fā)揚光大,以助力人的現(xiàn)代化,這于我們今天實現(xiàn)中華民族復興偉業(yè),仍有重要而深遠的意義。
(責任編輯:巫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