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成
1,那一磚頭本是打狗的
九常從外邊拉麥秸回來,晚飯后仍覺得渾身燥熱,從窗臺上抓塊香皂朝外走。走到路邊被瓦蘭叫住了,又野哪去哩?九常說他去白沙河洗澡呢。瓦蘭說沒看小彬在墻角拉屎?給他擦了屁股再走。九常說你不會給他擦,瓦蘭說她刷碗哩。
九常又回到窗臺上撕下一綹衛(wèi)生紙,走到墻角問小彬拉完沒有,小彬說沒有,九常恨恨地說:“屙驢×也沒恁難。”
小彬哭著喊瓦蘭:“媽,九常說話不好聽?!?/p>
瓦蘭正在廚房刷碗,跑出來用水淋淋的手?jǐn)Q九常的耳朵:“你再給孩子滿嘴噴糞,把你耳朵擰下來喂狗!”
九常恨不得在衛(wèi)生紙上撒把沙,然后再給小彬擦屁股。操你親娘,憑什么讓我伺候你……
九常走到村口,月光里看見丁大牙家的“大黃”正伸著鼻子嗅他家“黑妮兒”的屁股。二八月里貓鬧春,二八月里狗打圈,他家的母狗正發(fā)情呢。九常恨屋及烏,他不想讓丁大牙家的“大黃”上他家的“黑妮兒”,飛腳把“大黃”踹到溝底,那“大黃”崗唧崗唧一路哀鳴朝村東跑去,他家的“黑妮兒”就也朝“大黃”追過去。九常厲聲喝斥,“黑妮兒”回來,給我回來,聽見沒有?可是呢,正處發(fā)情期的“黑妮兒”就跟沒聽見似的。他又罵道,日你媽真賤!罵著也朝那邊去了。走著走著,當(dāng)嗅到河水清涼的氣息時,路北邊的高坎上,那片芭茅叢里一陣響動把他吸引了。一定是“大黃”把他家的“黑妮兒”引誘到這邊跟它粘上了。恰巧路邊有塊磚,是那種燒變形了的紅得發(fā)紫的“琉璃”磚,九常彎腰拾起:
“日你姐!”
那一磚又準(zhǔn)又狠地投進(jìn)那片芭茅叢,里邊呢,登時沒動靜了。九常才又想到,剛才芭茅叢里的響動可能是夜風(fēng)弄出來的。管它呢,自顧朝河上洗澡去了。
這事過去不久,也是在一個晚上,九常搬一箱“元青花”、兩條“軟云”去丁大牙家。那天他不讓丁大牙家的“大黃”上他家的“黑妮兒”,是因為一直對丁大牙懷恨在心。他爹患腦血栓多年癱瘓在床,失去勞動能力。九常多次找丁大牙要求給他爹辦低保,丁大牙就是不給辦。丁大牙不給九常他爹辦低保,卻給好胳膊好腿、活蹦亂跳的他岳父辦了低保。他岳父家在公路邊開草場、開加油站,富得流油,給誰辦低保都不該給他辦。這不,丁大牙的岳父前天得暴病死球了,村上空出一個低保名額。九常再對丁大牙有意見、再不懂人情世故,求人辦事呢,禮多人不怪。
其實你不用眼睛就知道丁大牙家快到了,腳下的路寬了、平了,是水泥路。丁大牙家院里的燈亮得刺眼,他家的房子是仿古式的,上邊飛檐斗拱五脊六獸。
丁大牙家的“大黃”可能還記著那天的一箭之仇,汪汪汪朝九常迎上來。不過九常早有準(zhǔn)備,從食品袋里掏出一節(jié)鹵過的“牛鞭”扔過去,“大黃”一見叼著就跑。丁大牙平時應(yīng)酬多,每次出去喝酒總要帶上“大黃”,丁大牙啥都吃膩了,唯獨(dú)喜食牛雞巴,久之,“大黃”也跟著喜歡上了。平時鄉(xiāng)親們來找丁大牙辦事,都要事先準(zhǔn)備好一截“牛鞭”。
佳艷正在平板電腦上玩游戲,面前吐了一地葡萄皮,抬頭看見九常,毫不客氣地問他來干什么,九常說他來找丁村長,佳艷說丁村長不在家。九常愣了一下,他剛進(jìn)院子時仿佛看到丁大牙從廁所出來,人影一閃不見了。他跟佳艷說剛才似乎看見丁村長了,頭上還戴著氈帽呢。佳艷說你是不是看見鬼了?九常剛才也在想,大熱天的又是晚上,丁大牙戴著帽子干嗎呢?他不敢跟佳艷說是看見鬼了,只說是眼看花了。接著問丁村長去哪了,佳艷說去外地考察養(yǎng)豬場。他問什么時候回來,佳艷說她也不知道。
九常把酒和香煙放到門口的臺階上。那我走了,等丁村長回來我再來。佳艷對煙酒不屑一顧,讓九常把東西搬走。九常裝著沒聽見,自顧朝外走。佳艷厲聲道,你再不搬走,一會兒扔到大路上!
這天晚上,九常正在給他癱瘓在床的老爹喂飯,老爹的嘴哆嗦著,吞咽都困難,卻斷斷續(xù)續(xù)地跟他說,讓我餓死算了,不想再連累你們。九常說爹呀,前些天丁大牙不在家,一會兒我再去找他,正給你辦低保呢。給爹喂完飯,九常搬著那天的煙酒走到門外,恰遇村文書去“狗蛋”家打麻將,人家問他去哪,他說去找丁大牙,想給他爹辦低保。村文書說,丁村長已經(jīng)把那個空出的低保名額挪給他岳母了。
九常氣得一夜沒合眼,第二天早上還在氣,不行,我得去找丁大牙。這次啥禮物都沒帶,空手去的,日你媽,要屌毛了給你拔一根。反正低保名額已經(jīng)給他丈母娘了,要是要不回來了,找他理論一番,出口惡氣。
丁大牙正在院里跟村文書說事,見九常進(jìn)來,虎著臉說,我正要找你呢。九常一驚,說你找我有啥事?丁大牙說走走咱倆到外邊說。出大門,丁大牙和顏悅色地跟九常一起說說笑笑走在村街上。村上的漢子們有的開著拖拉機(jī)去外村拉麥秸、有的騎摩托去城里做工,看到九常跟丁大牙走在一起,揶揄他道,九常行啊,能跟丁村長一起說說笑笑,平起平坐了。九常竟也飄飄然了,是啊是啊,丁村長給面子!
倆人說說笑笑朝村東白沙河走去,快走到河邊時,在那天晚上九常朝里邊扔磚頭的芭茅叢邊,丁大牙站住了。九常也站住了,疑心道,說球個事值得跑恁遠(yuǎn)?沒想到丁大牙說事前先一拳把他揍了個趔趄,他說咋、咋,丁村長你打人?丁大牙說打你是輕的,說著將一把從醫(yī)院開出的診斷書、住院結(jié)算收據(jù)、住院費(fèi)用清單硬塞到九常手里。
九常蒙了半天:“丁村長,你這是干什么?”
“那天晚上朝芭茅叢里扔磚頭的是不是你?”
“不是我?!?/p>
“敢說不是你?”
“是我又怎樣?”
“是你又怎樣,你小子問得輕巧。那會兒老子正在里邊拉屎,你一磚頭砸到老子的后腦勺上了!”
九常一驚,怪不得那天晚上去他家,見他戴著帽子。不過他又疑問道:“那咋沒聽見你吭一聲?”
“當(dāng)時老子都昏死過去了,半聲都吭不出來了!”
“我再說一遍,那一磚頭不是我扔的?!?/p>
丁大牙又揍了九常一拳:“你剛才還問我咋沒吭一聲,竟敢耍賴。知道那塊磚現(xiàn)在哪里嗎?在公安刑警隊的檔案柜里存著呢,上邊有你的指紋,不是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挨了打還替你說情,早把你抓起來了!”endprint
九常拿票據(jù)的手一抖:“這里邊一共多少錢?”
“九千八百七十八塊一毛九。”
“還有零頭呢?”
“零頭不要了,你給個整數(shù)?!?/p>
九常拿眼在地上搜尋著,看到芭茅叢里那塊燒變形的“琉璃”磚,心里罵著去你媽的,嘴上卻跟丁大牙說:“丁村長,要不你也拿起那塊磚朝我后腦勺上來一家伙?!?/p>
“我是村長啊,哪像你們不懂法拿著磚頭胡球整,出人命了怎么辦?”
“那我沒錢怎么辦?”
“聽白眉毛說你往他草場里送麥秸,一天賺幾百塊敢說沒錢。”
“賺幾百塊的時候也有,但不經(jīng)常。再說養(yǎng)著孩子老婆呢,掙一分錢九個窟隆兒等著填?!?/p>
“孩子老婆是不是你的你自己清楚,人家有人養(yǎng)。”
九常頓時矮人半截:“丁村長,先給你一半行不行?”
……
2,敢對外人說,酥你
九常的孩子老婆盡管有人養(yǎng),可他剛蓋了房子,老爹又癱瘓在床,手里也沒錢。東挪西借湊夠了五千塊錢,跟丁大牙說好的,先給他一半。誰知還沒顧上把錢給丁大牙呢,當(dāng)晚他被瓦蘭“寵幸”了。
瓦蘭的漂亮不是一般的漂亮,瓦蘭嫁給九常,才真是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瓦蘭是鄰村的,她是帶著幾歲的孩子嫁給九常的。九常只知道瓦蘭以前在縣城一家大酒店當(dāng)過服務(wù)員,有關(guān)她的傳聞不少,但他不肯相信,聽見權(quán)當(dāng)沒聽見。瓦蘭嫁給九常二年了,平時和孩子花錢如流水,但從來沒花過九常一分錢。對九常來說真該慶幸才是,只是到了晚上,瓦蘭不跟他干那事。九常干急沒辦法,姑奶奶、祖奶奶地叫著,索性撲通跪到床沿上。求個夠,求一百回人家勉強(qiáng)給他一回,只是還沒盡興呢,就被她從身上推下來了。瓦蘭常帶著孩子去縣城,一去就是三天五天,九常打她電話也不接。
今兒晚上,要說天上的星星還是以前的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不同的是,瓦蘭主動要九常了,不但要他了,還讓他盡興了,始終沒把他從身上推下來。
九常盡興后,瓦蘭說話了,娘家媽后天過生日呢,要送給母親一枚金戒指。還有,她的電動車爆胎了,也破舊得騎不成了,想買輛真空胎的。九常正在興頭上,顧不得疑問從來沒向他要過錢的瓦蘭今晚咋跟他說這些呢?他問一共得多少錢,瓦蘭說五千就夠了。
九常把錢給瓦蘭后就后悔了。
近些天,九常一直躲著丁大牙。丁大牙找不到他,給他打電話,問他把錢準(zhǔn)備好沒有。他說錢倒是準(zhǔn)備好了,不過又被瓦蘭要走了。
丁大牙說:“騙鬼去吧,瓦蘭能花你的錢?”
“瓦蘭是我老婆,她不花我的錢花誰的錢?”
“花城里那個領(lǐng)導(dǎo)的錢?!?/p>
“放你媽狗屁!”
“你小子活膩了,敢罵我!”
“罵你是小事,你再詆毀我老婆,咱們法庭上見!”
“喲嗬,你小子飛磚傷人倒有理了,限你三天把錢送來,送不來可別怪我不客氣?!?/p>
九常這樣的直腸驢,對丁大牙說他當(dāng)時是在芭茅叢里拉屎深信不疑。不過,這天他在村上遇到了老皮的老婆“十三香”,“十三香”對他的態(tài)度讓他突然聯(lián)想到什么。
是上午,九常開著四輪拖拉機(jī)去外邊拉麥秸,還沒出村拖拉機(jī)熄火了。這時“十三香”牽著孩子從丁大牙的便民超市出來,手里拎著鼓鼓囊囊的食品袋。九常對“十三香”笑道,怪不得呢,拖拉機(jī)也戀美人,看到你就不走了。當(dāng)時“十三香”的表情讓九常很難揣摸,人家也沒理他,把臉扭到路邊,跟倒垃圾的常二嬸說句話,趔著身子從他身邊走過。咋回事?平時“十三香”見他時總要先跟他開玩笑,說他半路成家,對老婆賽過親媽,問他最近又吃瓦蘭的媽(奶)沒有。對于“十三香”的反常表現(xiàn),九常忽然想到了丁大牙。
丁大牙再打電話,九常詐他:“我最恨這種人:自己有老婆,還在外邊攀柳折花?!?/p>
“當(dāng)然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丁大牙話中有話,接著又問,“不過你說這話啥意思?”
“那晚你要真是在芭茅叢里拉屎,我絕對不會給你一磚頭。”
“你小子看到什么了?”
“我聞到十三香的味道了?!?/p>
“不管你是看到了還是聞到了,敢對外人說,酥你!”
“我才不對外人說呢,管我球事?!?/p>
丁大牙的話太惡狠、太欺人了,讓九常受不了。酥你是當(dāng)?shù)胤窖?,是句最惡狠的話。酥與碎近意,酥你就是碎你,讓你粉身碎骨,比殺你都狠。說酥你時,那口氣劈頭蓋腦如雷轟頂。說酥你,要么是大人嚇小孩,要么是說給最瞧不起的人,是對對方的一種威脅和震懾。日你媽,你睡人家女人讓我遇見了,你該求我為你守口如瓶才是,反而威脅我,要酥我,太拿老子不當(dāng)人了。
按九常的邏輯,丁大牙不讓他跟外人說,那我跟你老婆說總可以吧?
午飯后,丁大牙的老婆佳艷扭著屁股去娘家跟她的幾個嫂嫂、弟媳們打麻將,九常故意跟她在村街上走一起,說是去她家的便民超市買東西的。
九常說:“丁村長威脅我,那事敢對外人說,酥我?!?/p>
“說吧,啥事?”
“能有啥事,臊臭事?!?/p>
“跟誰?”
“這不能告訴你?!?/p>
“你不說我也知道是誰。”
“你也不管管?”
“男人有本事,在外邊有個穿紅的、再有個掛綠的很正常,哪像你,聽說連自己的老婆都收拾不住?!奔哑G一句話,把九常噎得半天回不過氣兒來。不過,她又笑著跟他說,“要不要我也幫你找一個?”
“我又沒本事,又沒錢?!?/p>
“不是所有女人都愛錢?!?/p>
“是啊,比如你,愛美?!?/p>
九常對佳艷奉承著,心里卻想入非非了……
3,丁村長對我不錯嘛
九常經(jīng)過分析、論證、總結(jié),再經(jīng)過綜合考慮才決定跟佳艷試一烙鐵,雖說冒一定風(fēng)險,但舍不了娃子套不住狼,舍不得金彈子難打巧鴛鴦。endprint
九常想了,丁大牙在外邊叨野食兒,怕是還不只“十三香”一個呢,佳艷被荒廢在家肯定寂寞,那天她說的話是不是在暗示我?人說有錢的女人寂寞也好不寂寞也好,外邊都有“小鮮肉”。自己雖不是“小鮮肉”,可也不是“老臘肉”,才三十多歲,正值壯年,成熟、穩(wěn)重、威猛、陽剛,正合她口味,她要的就是這些。再說又是一個村的,她什么時候要,他可以隨叫隨到,丁大牙又經(jīng)常不在家,多方便啊。
佳艷幾乎每天下午都要去城里一趟,到那家桃花坊女士美容店去美容。九常也不去外村拉麥秸了,就去村東離白沙河不遠(yuǎn),坐在那片芭茅叢邊等佳艷。他朝那片芭茅叢里觀察了,幾墩芭茅圍成一個空間,里邊的空間是個長方形,北高南低,寬有一米半,長有兩米,正好能躺下兩個人。又在路邊的高坎上,可以觀察周圍的動靜,路上的人卻看不到他們。日他個娘,丁大牙真會選地方,在這兒跟“十三香”野合,幾墩芭茅守護(hù)著他們,野風(fēng)吹著,河水氤氳著清涼,奶奶的那才叫個爽。你丁大牙能在這兒睡“十三香”,我就不能在這兒睡你老婆?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想到這兒,九?!斑辍币宦曅α恕?/p>
太陽粘在地平線上那會兒,佳艷騎著電動車在白沙河的石橋上出現(xiàn)了。是不是還植了眉?清新精巧,像貼上兩片柳葉,剛美容過的臉龐在晚霞里熠熠生輝。
九常從高坎上走下來,站在大路上跟迎面過來的佳艷說話:“這是誰家的妹子長恁漂亮?!?/p>
“不認(rèn)識大嫂子了?”
“咋就越來越年輕、越來越漂亮了?”
“扯去吧?!奔哑G接著問他,“你今兒個沒去外村拉麥秸,站這兒干什么?”
“等你啊?!?/p>
“等我?”
“你能不能下車聽我說句話?”
佳艷捏住閘,從電動車上下來了:“說吧?!?/p>
“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p>
“去哪里?”
九常指了指高坎上的那片芭茅叢:“就那里?!?/p>
“去那里干什么?”
“當(dāng)時丁村長就是在那里風(fēng)流快活的?!?/p>
“他在那里風(fēng)流快活,讓我過去干什么?”
“興州官放火,也興咱百姓點燈,咱也……”
“好吧。”佳艷笑了一下,面不改色地跟他說,“路上跑一身汗,我回去洗個澡再來,你等著?!?/p>
佳艷走多遠(yuǎn)了,九常又朝她喊道:“不見不散啊!”
佳艷走后,九常又一時想入非非。傍上她,以后她多在丁大牙面前吹吹枕頭風(fēng),下次再空余低保名額就有我老爹的份了,以后村上有啥好事也能輪到我頭上了。丁大牙還想訛我醫(yī)藥費(fèi)呢,以后他老婆的錢我也可以幫著花呢。他奶奶,這不是一舉兩得、一舉多得嗎?
九常正想到得意處,佳艷來了。其實是他聽到響動自以為是佳艷來了,其實來的不是她,來的也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人。有丁大牙、還有他的兩個弟弟、三個小舅子,虎狼一般。
九常脫下褂子往肩上一搭,朝他們喊道:“走啊,一起去河上洗澡。”說完轉(zhuǎn)身朝河上跑去,可他嚇得兩腿稀軟,沒跑幾步就被他們追上了。先是被他們打得滿地找牙,接著是丁大牙抄走那塊“琉璃”磚朝他劈頭砸下。
當(dāng)九常從昏死中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上午了,先看到護(hù)士正在給他換水,接著看到瓦蘭守在床邊。他心里一熱,先問小彬呢,瓦蘭說送他去外婆家了。接著問是誰把他送來的,瓦蘭說是她,人家恨不得把你打死。九常羞愧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跟她說:“我不是人,我對不起你,你管我干啥?讓他們把我打死算了?!?/p>
“老公,我以前真的瞧不起你,但是沒想到你竟敢勾引村長的女人,啥叫男人,這就叫男人;啥叫漢子,這就叫漢子!”
九常原以為丁大牙他們就是把他打死,瓦蘭都不會管他的。沒想到是她把他送來的,更沒想到她能對他說出這樣的話。尤其是一句老公,叫得他心里熱乎乎的。登時激動得一骨碌從病床上坐起來,一把攥住瓦蘭的手,只見那豆大的淚珠“撲嗒撲嗒”地往下掉,掉到他的胳膊上、掉到瓦蘭的胳膊上。
瓦蘭抽出手,又扶他躺下:“別動彈,頭上縫了七針?!?/p>
病房里有四張床,都住的有人。他們來得早,病人和陪護(hù)人相互都熟絡(luò)了,說著話,親親熱熱、熱熱鬧鬧的,九常很喜歡這場合。只是有兩個老人,看模樣可能是退休干部,兩人話題最多的是反腐,當(dāng)說到某某局長雙規(guī)了、某某縣長進(jìn)去了,登時激動得兩眼放光。當(dāng)他們提到某一個人的名字時,瓦蘭頓時神色黯然。九常裝著沒看見,心里卻犯起猜疑。
有人提著禮品來看病人,進(jìn)來就認(rèn)出瓦蘭了:“怎么,你也在這兒?”
瓦蘭頭一低:“你認(rèn)錯人了。”
九??赐咛m在這兒處境尷尬,跟她說咱們出院吧,也沒大礙,頭上只是縫幾針。瓦蘭說再住些天吧,還沒拆線呢。九常說他在這兒住不慣,先回去,等好了再來拆線。
九常出院的第二天,村文書來找他。要他寫一份低保申請書,還要他老爹的照片、身份證、戶口本,提供他老爹住院時醫(yī)院開具的診斷證等,說是丁村長的安排,給他老爹辦低保呢。九常問,你不是說那個低保名額丁大牙給他丈母娘了嗎?村文書拍了拍九常的肩膀,這個名額是人家丁村長專程跑民政局托關(guān)系給你要來的。
九常心里一熱,轉(zhuǎn)身跟瓦蘭說:“丁村長對我不錯嘛!”
瓦蘭斜了他一眼:“人說好了傷疤忘了疼,你這是傷疤沒好就忘了疼了?!?/p>
4,跟我說話足有十分鐘
沒等拆線,九常出院的第二天就去外邊拉麥秸了。以前從沒關(guān)心過九常的瓦蘭,也對他知冷知熱了,她說去外邊拉麥秸是重力氣活,勞作中傷口崩裂了怎么辦?九常說咱土生土長的人哪有那么嬌嫩啊。瓦蘭越不讓他去拉麥秸,他越要去;越是關(guān)心他,他越干勁足。瓦蘭也像個居家過日子的人了,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幾凈,按時做飯,做好飯等九?;貋?。九常也不用自己洗衣裳了,身上的衣裳還沒穿臟呢,瓦蘭就催他,脫下來我給你洗洗。這樣愈發(fā)增強(qiáng)了九常的家庭責(zé)任感。有些天沒去拉麥秸了,我得掙錢養(yǎng)家啊、養(yǎng)老婆孩子?。ndprint
村上的青壯男人大多在外地打工,就九常呆在家里。半路成家,那時雖說瓦蘭并沒有給他溫存和體貼,但越是這樣越不能離開她。
今年拉麥秸得跑遠(yuǎn)鄉(xiāng),去最偏僻的地方。土路真難走,溝溝坎坎的。有的農(nóng)戶難說話,死講著價錢。有時自己也會看走眼,那垛麥秸到底有多重?幾次都是那樣,拉回來別說賺錢,還賠錢呢。
公路邊的草場是丁大牙的小舅子“白眉毛”開的,遠(yuǎn)望就像《水滸傳》里林沖發(fā)配時守的那座草料場。九常的車開進(jìn)草場時,有幾輛大車正在往外出,是運(yùn)往一家造紙廠的??茨擒囇b的,邊沿像砌起的墻,有三間平房那么大、那么齊整。幾乎跟九常一起進(jìn)草場的還有同村的“鑰匙”和“銅鎖”,他倆都比他拉的麥秸多,從駕座上鉆出來,頭上身上全是麥秸,簡直成了麥秸人。他倆問九常跑哪拉的麥秸,九常搖著頭說遠(yuǎn)哪,西北鄉(xiāng)白莊,路上全是坡。他倆說比他跑得還遠(yuǎn)呢,東南鄉(xiāng)鹿?fàn)I,那路簡直走不成。
“鑰匙”和“銅鎖”車上的麥秸直往下淋水,九常也往麥秸里摻水、摻土,但沒有他倆摻得多。不摻雜不行,不摻雜不賺錢,有時還賠錢。他倆摻雜摻得多,白眉毛只是象征性地扣點兒雜,卻給九常拉的麥秸扣雜扣得多,快扣去三分之一了。九常前后攆著給白眉毛敬煙,求個夠,說這一弄不說賺錢了,還賠錢呢。白眉毛說你怕賠錢,我就不怕賠錢?九常說你要賠錢,生意早不做了。白眉毛揚(yáng)著手像驅(qū)趕牲口一樣,愿賣就扒車,不愿賣滾球遠(yuǎn)遠(yuǎn)的。九?;鹆?,那晚他在河上挨打,就是白眉毛先追上他,把他撲倒在地的,這會兒恨上來一拳砸到對方的鼻子上。
白眉毛開始吃虧了,公路對面是他哥哥“白大肚皮”開的加油站。他又叫來“白大肚皮”和他弟弟“白指甲”合著把九常痛打了一頓。
打完架,九常又拉著麥秸順公路往南走,把車開到大張莊張瘸子開的草場里,人家倒沒扣他雜。
按九常的想法,鄉(xiāng)村野漢誰跟誰打一架雞毛蒜皮小球事,吃虧也好沾光也好,過去了就算過去了,根本沒想到白眉毛會報案。晚上,當(dāng)民警出現(xiàn)在九常面前時,他說:“他們?nèi)齻€打我一個?!?/p>
民警說:“他們打你你咋不報案?”
“我不報案是不想麻煩你們。”
“你不報案可人家報案了。”
九常被帶上警車時還說:“我就不信,挨了打不報案就輸理了?”
“白眉毛鼻子上有血,你鼻子上有血嗎?再說,多少人都證著呢,是你先動的手?!?/p>
在看守所,連九常自己都不知道呆了幾天,在這里白天和晚上幾乎沒什么區(qū)別。感覺中跟老皮說的咋就不一樣呢?幾年前老皮跟人打架進(jìn)來過。他說隔幾天獄警把他叫出去,說是教育他,其實是打他。通知家里人給獄警送點錢不打了,可是隔幾天又說要教育他,家里送點錢不打了,隔幾天又打。那次他老婆送錢送錯了,送給另一個獄警了,那次挨打挨得狠,人家打著罵著,日你媽,把錢送給別人,算你白送……
九常進(jìn)來幾天了,獄警還沒找過他呢。
“李九常!”
說曹操曹操到,獄警在外邊叫他。九常騰地從地鋪上站起來,接著渾身一抖,禁不得心驚肉跳。從監(jiān)舍里出來,那獄警對他笑道:“看把你嚇的?!?/p>
“還不是怕挨打嘛?!?/p>
“現(xiàn)在法制社會,不論誰打人都犯法?!?/p>
“也不要錢了?”
“正反腐呢,誰敢向你要錢??!”
走出看守所大門,九常仍不敢相信就這么輕輕松松地讓他出來了??吹交▔呁V惠v黑明發(fā)亮的轎車,咋就看著眼熟呢?卻想不起會有誰來接他。當(dāng)丁大牙打開車門叫他上車,他呆在那里不動了。丁大牙只得把車開到他身邊。
在車上,丁大牙對九常一臉歉意,說他這些天去外地考察養(yǎng)豬場,要是在家,咋也不會讓他“進(jìn)去”。本來要多去幾家養(yǎng)豬場的,白眉毛在電話中說起這事兒,才提前回來的。說著搖頭嘆氣,感覺他為這事費(fèi)了很大周折、轉(zhuǎn)了不少圈子。說話間,車停在那家君悅大酒店門口,九常問怎么不走了,丁大牙說在里邊擺了一桌酒席,給他接風(fēng)呢。
從進(jìn)門到通過大廳再到房間,感覺就像走進(jìn)皇宮一般。里邊早有一干男女候著他們,丁大牙向九常一一做了介紹,都是縣里要害部門的領(lǐng)導(dǎo),還有兩個是公安上的副科級干部。當(dāng)丁大牙向他們介紹九常時,說你們可能不認(rèn)識他,瓦蘭你們認(rèn)識吧,他是瓦蘭的老公。他們頓時用異樣的目光看他,臉上的表情諱莫如深。他們輪番對九常敬酒,敬酒時各自臉上的表情很復(fù)雜。九常不勝酒力,好在丁大牙替他擋著了,還替他喝酒??伤€是醉了,仿佛記得丁大牙附在他耳朵上說體己話,足足說有十多分鐘,都讓他榮幸得要死。
感覺都喝得差不多了,有人提議每人講個段子,以助酒興。他們特會說,故事異峰突起,且妙趣橫生,令人噴飯。丁大牙講的段子太黃了,但特搞笑。輪到九常了,他說俺鄉(xiāng)里人拙嘴笨舌,平時少見多怪。就說說剛才走進(jìn)這家酒店時的見聞吧,之前我從來沒到過這里,這里邊的迎賓小姐我一個都不認(rèn)識,可她們咋一看見我就笑呢?不光笑,進(jìn)來時還一個個沖我點頭,不會是看上我了吧?就他這么一句自以為稀松平常的話,連自己都覺得對不起聽眾,沒想到讓一桌人笑得噴飯了。都說今兒晚上就他講的段子最新鮮、最動聽。他都不明白究竟好在哪里。
丁大牙開車把九常送到家門口。
瓦蘭已經(jīng)睡了,見九常走到床邊:“回來了?”
“回來了?!?/p>
“先去洗個澡?!?/p>
九常洗了澡,借著酒興爬到瓦蘭身上做那事。做你就做吧,別扯些不相干的事??伤駜簜€太高興了,也太感激丁大牙了,邊做邊跟瓦蘭說:“……他們說我講的段子最新鮮,我都不知道新鮮在哪里?!?/p>
“這笑話只有你能講得出。”
九常接著陶醉:“你不知道啊,酒席上丁村長附在我耳朵上說體己話,足足說有十分鐘!”
這些天瓦蘭已經(jīng)接受九常了,這會兒真想再把他從身上推下去:“滾下來,你就這么沒出息?別說是村長,就是縣長趴你耳朵上說會兒話又該如何?”
九常自覺沒趣,一骨碌從瓦蘭身上滾下來了。endprint
5,我就信你一句話
九?;貋淼牡诙?,白眉毛搬箱牛奶來看他,先跟他道歉,接著說以往的事權(quán)當(dāng)大風(fēng)吹走了,希望他還和往常一樣往他草場里送麥秸。他呢,卻再不會對他拉的麥秸扣雜了。人家這樣說,九常再拉麥秸時,反而不好意思再往里邊摻水、摻土了。
九常開著拖拉機(jī)從白眉毛的草場里出來,回去的路上遇上“十三香”的老公老皮開著機(jī)動三輪往田里送化肥。想他正忙著,跟他打個招呼過去算了,誰知老皮把車停下來跟他說話。老皮問他拉車麥秸能賺多少錢,九常說這說不好,有時賺得多有時賺得少,有時還賠錢。老皮說還不如出去打工呢。他說真想跟你出去,看看,南方?jīng)]把你曬黑反而白了。接著問他回來多久了,老皮說才回來,種罷麥就走,那邊只批半月假。
老皮把車開出多遠(yuǎn)了,又回頭朝九常喊道:“晚上咱倆喝幾杯?!?/p>
“好哇好哇我請你?!?/p>
“我請你!”
天有點冷了,晚飯后,九常不再去河上洗澡,正要去自家的衛(wèi)生間用淋浴,小彬來纏他。這些天,瓦蘭對九常好了,小彬也跟著依戀九常了,九常也對小彬關(guān)愛有加。小彬剛才要瓦蘭的手機(jī)玩游戲,瓦蘭不給,說手機(jī)傷眼,小彬又來纏九常。九常剛把手機(jī)給小彬,老皮來了,手里拎一瓶二鍋頭。九常有點兒蒙,當(dāng)時老皮在路上說請喝酒的話,他根本沒在意。以前老皮在家時,從來沒正眼瞧過九常,他們不是一路人,他請誰喝酒都不會請他喝酒的。當(dāng)時瓦蘭在廚房里腌咸菜,九常讓她弄幾個菜,記得冰箱里還有肉。老皮說不必了,咱去公路邊的酒店里。九常說在家不也一樣嗎?老皮說我請你,你得聽我的。九常有點兒不情愿,但還是勉強(qiáng)跟他去了。
公路邊那家酒店,到晚上生意仍不錯。顧客大都是鄰近村上的,從城里做工回來,或是在附近做什么營生,晚上相約來這兒喝幾杯,解解乏。大廳里坐滿了人,進(jìn)去時因為都認(rèn)識,不少人站起來跟他們打招呼,過來一起喝吧,老皮說自便、自便,各整各的。老板也跟他們熟,問老皮回來幾天了,又指著樓梯旁那張桌子說,就坐那兒吧。老皮問樓上有單間嗎,老板說有,老皮說我們上樓,想清靜清靜。老板先上樓給他們開燈,在單間落座后,老板說有鹵豬蹄、鹵羊肉,還有……九常搶著說,就要盤鹵豬蹄,再上個素菜算球了。老皮說太簡單了,九常說就咱們兩個,菜多了吃不完。
九常揚(yáng)著筷子讓老皮,你也吃、你也吃。但老皮只喝酒,幾乎沒動筷子。幾杯酒下肚,老皮把酒杯很響亮地放在桌沿上,接著問九常,聽說不久前你砸了丁大牙一磚頭。九常正抱著豬蹄啃,蹄筋卡在牙縫里了,用牙簽投也沒投出來,才跟老皮說砸丁村長一磚頭是真,但他不是故意的……
“當(dāng)時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要是看到了還敢往里邊扔磚頭嗎?”
“后來丁大牙怎么跟你說的?”
“他說他在里邊拉屎?!?/p>
“他說拉屎你信不信?”
“村長說的話,能不信?”
老皮又往嘴里灌了幾杯酒,眉頭一皺,皺出一臉的陰狠來:“李九常,你知道我的脾氣,今晚不跟我說實話,連你一起收拾!”
九常手一抖,杯里的酒濺到桌面上:“我剛才說的全是實話。”
“你別瞞我了,這事鄉(xiāng)親們都傳瘋了,但你是目擊者,我就要你一句證言?!?/p>
九常知道老皮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打起架來不要命,出手狠且不計后果。別說是丁村長,就是鄉(xiāng)長縣長他都不怕。那年就是在大街上打警察,才被關(guān)進(jìn)去的。他知道,丁村長今晚的小命就在他九常手心里攥著呢,人家對他那么好,他不能見死不救。
九常鎮(zhèn)靜下來,那手不抖不顫,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對老皮語重心長道:“兄弟啊,你在外邊打工,‘十三香在家替你上扶老下養(yǎng)小,風(fēng)里雨里侍弄莊稼,你就忍心端著屎盆子往她頭上扣?自己的老婆是什么人你自己還不清楚嗎?”
老皮用筷子敲著桌子說:“李九常,你少跟我來這一套!”
“當(dāng)時我去河上洗澡,瓦蘭說小彬在拉屎,讓我給他擦了屁股再走。恰好‘十三香來我家串門,跟我說你去吧,我給小彬擦……”
“你再跟我說一遍?!?/p>
九常就一字不差地把剛才的話跟老皮復(fù)述了兩遍。
老皮這才漸漸有了笑臉:“其實我根本不信那些流言蜚語,我就信你一句話,知道你是老實人?!?/p>
老皮說完,從懷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隔窗扔了出去,接著只聽“撲出”一聲,不似匕首落地的聲音,感覺是不是扎在哪里了?
九常偷偷朝額上抹一把冷汗。
老皮開始吃菜,看盤里的豬蹄所剩無幾,朝下邊喊,再上一盤鹵羊肉!
菜吃個差不多了,他倆又接著喝酒。當(dāng)老皮喝酒喝到眼角起一層像膿樣的東西時,說話就亂了。一臉猥褻地問九常:“聽說瓦蘭不跟你干那事?”
“沒有的事,其實瓦蘭對我挺好的?!?/p>
“等種罷麥跟我去南方打工吧,現(xiàn)在都是機(jī)械化操作,工地上的活兒也不重。一天幾百塊呀,那里到處都是按摩店,里邊的小姐隨便玩,盡你挑,你在家守著老婆又不讓你干,撐死眼餓死■有啥用?”
“你進(jìn)去過嗎?”
“幾乎見天去,那邊便宜得很,才要二三十塊錢,一天掙的錢連個零頭都花不了?!?/p>
九常聽了一陣心酸,話中有話地跟老皮說:“等種罷麥,你還是帶著‘十三香出去打工吧,這樣在外邊可以相互照顧?!?/p>
老皮一時沉思不語。
第二天下午,九常往白眉毛的草場里送麥秸,沒看到白眉毛,給他過磅的是他大哥“白大肚皮”。他問你弟弟呢,白大肚皮說白眉毛去外地的造紙廠要賬去了。但又見他一臉陰郁,表情很復(fù)雜,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
當(dāng)田里露出嫩黃的麥芽時,老皮把孩子留給父母照管,果真帶著“十三香”到南方打工去了。
6,你先給我?guī)€頭
多天后,當(dāng)九??吹桨酌济霈F(xiàn)在他的草場里時,發(fā)現(xiàn)他走路有點兒瘸。
九常卸了麥秸,正要開著四輪車回去,丁大牙來了,要拉他去城里玩。其實九常不愿跟丁大牙一起出去玩,他那些城里的狐朋狗友們一個個人五人六的,跟他們隔著一層天呢,可又無法違了丁村長的情面。九常說他先把車開回去,丁大牙說你的車先放這兒,丟不了。九常說你看我拉一天麥秸,弄得身上灰土狼煙的,總得回去洗個澡吧?丁大牙說就是帶你去洗浴中心洗澡的。endprint
車行駛到城區(qū)時,當(dāng)走到那家“知足常樂”洗腳城門前,丁大牙臨時改變了主意,跟九常說咱先進(jìn)去洗腳吧?九常此時渾身瘙癢,最要緊的是先去洗個澡,可丁村長說什么,他只有聽從的份。
看來丁大牙是這里的常客,老板包括小姐們都親熱地叫他丁老板。老板說,還坐“舒雅閣”吧。給你留著呢。服務(wù)員先上瓜果、茶水。接著是兩個小姐捧著木桶進(jìn)來了,木桶里的水熱氣蒸騰,呈咖啡色。兩個小姐勒著一樣的印花水裙,年輕點兒的俏眉俊目,年長點兒的胖得有味。
年輕點兒的小姐叫小嫻,習(xí)慣性把木桶放到丁大牙面前,丁大牙卻指著九常跟她說:“今兒你給他洗?!?/p>
小嫻假嗔道:“丁老板不喜歡小妹了。”
丁大牙又指著九常說:“他是我的貴客。”
九常雖是“貴客”,明顯地被小嫻輕慢、瞧不起,邊給他洗著腳邊數(shù)落著:“你瞧瞧人家丁老板的腳,光滑細(xì)嫩得跟大閨女的屁股一樣……”
丁大牙“哧”一聲笑了:“操,你咋不比大閨女的乳房呢?”
小嫻接著說:“再瞧瞧你的腳,粗糙得跟榆樹皮似的?!?/p>
九常尷尬一笑:“我哪能跟丁村長比啊。”
洗完腳被放到一個柔軟的墩子上捏拿收拾,接著是通身按摩。跟那個稍胖點兒的小姐相比,小嫻顯然是在對九常草草應(yīng)付,就跟蜻蜓點水似的。九常倒沒說什么,丁大牙發(fā)話了:“小嫻哪,要不要我跟老板說說,給我的客人再換個小姐?”
小嫻這才舍下身來,別看這點兒年齡,看似柔弱得能被大風(fēng)吹倒,下起手來卻那么狠,幾次都把他弄疼了,可疼得很舒服,感覺酣暢淋漓,這樣的享受還是第一次。以前,九常只知道人生下來就是吃苦受罪的,沒想到還有這么好的去處,這么美妙的享受。品嘗著香茶瓜果,聽著音樂,有香噴噴的小姐伺候著,縱是神仙日子又該怎樣。
九常正這么想著,丁大牙跟他說話了:“九常啊,聽說老皮在家時請你喝酒了?”
九常一驚,這他都知道了?他說:“我跟他不是一路人,但他要請,只好隨他了。席間他想套我的話,可我……”
“你別說,我啥都知道了……”
九常忽然聯(lián)想到那天晚上老皮的匕首在窗外落地的聲音,又由此聯(lián)想到第二天白眉毛沒在草場出現(xiàn),不覺又出了一身冷汗。
回家的路上,丁大牙又跟九常說,現(xiàn)在從上到下都在注重培養(yǎng)女干部,我打算在村里給瓦蘭配個職務(wù),讓她當(dāng)村婦女主任兼計生專干。九常說她哪行,小家碧玉不是那種潑辣能干的女人。丁大牙說,我說她能干就能干……
吃早飯的時候,瓦蘭把前些天腌的咸菜端到餐桌上。那是由芥菜摻炒熟的黃豆、花生腌制而成的。芥菜串味兒,那黃豆和花生也跟著變了味,吃到嘴里辛辣躥鼻,可很對九常的胃口。九常故意逗小彬,夾?;ㄉ淄炖锾睿f知道俺彬彬愛吃這個。小彬嚼一口,辣得直擠眼睛,爸爸壞、爸爸壞!九常高興得哈哈大笑。
九常高興完又跟瓦蘭說:“給你報告?zhèn)€好消息,丁村長說了,準(zhǔn)備在村里給你配個職務(wù)呢……”
瓦蘭撇了撇嘴:“你去跟他說,姑奶奶當(dāng)婦女主任不過癮,我想當(dāng)村長,除非他下來我上去?!?/p>
“這怕是辦不到?!本懦S终f,“丁村長還跟我說了,他要在河邊建養(yǎng)豬場,是與外商合資,那種上規(guī)模的養(yǎng)豬場。但要征用十來戶農(nóng)家的責(zé)任田,但他們有抵觸,丁村長想讓我?guī)€頭兒?!?/p>
“這我支持你,發(fā)展養(yǎng)殖業(yè)是正事……”
“那我就率先把咱家的責(zé)任田給他了?”
“給他吧?!?/p>
丁大牙會造勢,在跟九常簽訂土地轉(zhuǎn)租合同時,請了兩個嗩吶班。當(dāng)時是在村部大門外的場地上舉行的,一個嗩吶班吹奏《好漢歌》、一個嗩吶班吹奏《百鳥朝鳳》。每個嗩吶班還配有演唱人員,且都是些靚姐麗妹,一個嗩吶班唱《花木蘭從軍》、一個嗩吶班唱《穆桂英掛帥》。把外村人都給招引來了,那場面一時人山人海。
丁大牙還在簽字儀式上講話,說九常已被聘用為養(yǎng)豬場行管人員,什么叫行管人員?就是干部,每月拿工資。誰接著愿意把自家的責(zé)任田轉(zhuǎn)讓給養(yǎng)豬場,和九常的待遇一樣。按月拿工資,養(yǎng)豬場還給你交三金,這等好事,打著燈籠都找不到……
當(dāng)天下午,施工隊就把建豬場的材料:磚、沙石、水泥、鋼筋等拉進(jìn)了九常的責(zé)任田。路還沒修好,前邊有鏟車開道,把河邊那個高坎、那幾墩芭茅、當(dāng)時丁大牙在那兒“拉屎”的地方都給鏟平了。
7,那你先去洗個澡
丁大牙租了一輛中巴車,讓九常帶著那十來家農(nóng)戶去百里外菊花嶺景區(qū)旅游??偣灿惺鄠€人,但他們說話卻是一個調(diào)。上車時他們說:“種罷麥農(nóng)閑了,出去走走也不錯,只是別跟我們提征地的事,要提,我們現(xiàn)在就下車。”
九常說:“不提、不提?!?/p>
在路上,他們說:“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軟,租車費(fèi)我們十戶均攤?!?/p>
九常說:“這是小事兒。”
上山的時候,九常沒提征地的事。他們也沒提,只問九常,咋不讓你家瓦蘭一起來。九常說小彬在上學(xué),中午她得接學(xué)生,還要照顧俺老爹。
山上有廟,他們在燒香許愿時幾乎眾口一詞:“希望我們的責(zé)任田今年長出好莊稼、明年長出好莊稼,后年還長出好莊稼……”
九常聽了,心里說這工作怕是不好做。
從廟里出來,九常跟他們說:“都餓了吧?下山吃飯?!?/p>
山腳下有家山野土菜館,店面不咋的,磚瓦土屋。廚房不用煤電,燒的是山柴,離老遠(yuǎn)都聽見劈剝作響。那菜真地道,野豬肉、野兔肉、野生魚,野生蘑菇,不論葷素菜都是野生的,味道鮮美異常。九常從車上搬一箱“本地造”純糧食酒。那菜可口如意,那酒醇香濃烈,一個個開懷暢飲。當(dāng)桌旁扔出幾個空酒瓶時,九常覺得時機(jī)成熟,該跟他們說正事了。
九常說:“聽說上個世紀(jì)六七十年代,一斤小麥集市上還賣四毛多錢呢,現(xiàn)在別的物價翻了幾十倍,一斤小麥才賣九毛多。糧食不值錢,再扣去化肥、農(nóng)藥,工錢,種地不賺錢怕是還要賠錢呢……”endprint
九常還沒說到征地的事,他們立刻放下酒杯,不喝了。他們說:“不是我們難纏,你也不想想,養(yǎng)豬場要是辦成了還好說,如果辦不成呢?就是辦成了過幾年倒閉了怎么辦?到時再把土地歸還我們?那時可是一片廢墟啊,好好的田地被水泥硬化成鐵板一塊,還能種莊稼嗎?到時候我們吃什么?喝西北風(fēng)?”
九常一時啞口無言,半天才說:“這事我也想了,可人家是村長,咱胳膊擰不過大腿?!?/p>
他們說:“村長怎么了,他是比咱多長個頭還是多長個雞巴?”
事先丁大牙跟九常說過了,最后不行的話,給他們一個暗示,但要委婉,拐彎抹角不能直說,讓他們感覺到,心有恐懼就行了??伤@會兒喝高了,就直說了,他把剛才的一口一個丁村長改成了丁大牙:“丁大牙還有下步棋呢,但我不想看到他走那步棋……”
他們說:“我們倒要看看他走哪步棋?!?/p>
九常說:“丁大牙跟外邊的黑社會都有聯(lián)系呢,他說棋要一步一步地走,先禮后兵?!?/p>
他們“呼隆”把桌子掀翻了:“丁大牙竟敢來這一手,現(xiàn)在是法制社會,誰怕誰啊!”
他們要立馬回去找丁大牙理論。九常趕緊攔擋,有話慢慢說,下午還要去月亮湖呢。他們說別說月亮湖,就是月宮也不去了。問他走不走,你不走我們走了,說著一把拽起中巴車司機(jī)。九常沒辦法,只好跟他們回去了。
九常哪里知道,他走這半天,家里出事了。到家時,他看到瓦蘭站在院門外,她腳下是一堆男人的衣裳,那堆衣裳看著很眼熟。她身邊還站著趕來的孫鄉(xiāng)長。周圍人山人海。不過,瓦蘭對當(dāng)前的局面顯得沉著冷靜,應(yīng)對自如。
孫鄉(xiāng)長跟瓦蘭說:“你先把衣裳給他扔進(jìn)去?!?/p>
瓦蘭說:“我怕弄臟我的手?!?/p>
瓦蘭用一根竹竿把那堆衣裳——上衣、褲子、褲頭、鞋子一件一件地挑進(jìn)院墻內(nèi)。
是這樣的,丁大牙早對瓦蘭垂涎三尺,只是礙于縣里那個領(lǐng)導(dǎo),最近聽說那個領(lǐng)導(dǎo)被雙規(guī)了,這才沒了顧忌??赏咛m是見過世面的人啊,她哪里看得上丁大牙。再說了,那邊沒了依靠,她要跟九常過正經(jīng)日子呢。別說許愿當(dāng)婦女主任,就是認(rèn)我當(dāng)干娘我都不干。丁大牙一時惱羞成怒,開始揭她的短,你他媽做婊子還要立牌坊,你在城里那些爛臟事誰不知道啊。他這么一說,瓦蘭暫把一腔怒火強(qiáng)壓在心底,表面不動聲色裝臣服,假意跟他撒嬌道,臭男人、臭男人,那你先去衛(wèi)生間洗個澡。丁大牙說要洗咱倆一塊兒洗。瓦蘭扭著腰肢說俺不哩、俺不哩,俺得替你看著門。乘丁大牙洗澡的工夫,瓦蘭把他的衣裳扔到了院門外,接著給鄉(xiāng)長打電話。
當(dāng)晚,九常一個勁兒地向瓦蘭檢討自己的過失,不該為虎作倀,到處替丁大牙說話。瓦蘭說人無完人嘛,接著咬著他的耳朵說:“我拒絕丁大牙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你想知道嗎?”
“當(dāng)然想知道了?!?/p>
“我懷上你的孩子了!”
九常激動得心都要跳出來了,他做夢都想要個自己的孩子,卻一把將小彬攬到懷里,失聲痛哭:“你是我的親兒子??!”
后記
丁大牙還算聰明,沒等鄉(xiāng)里的領(lǐng)導(dǎo)處理他,主動請求辭職。接著在村里的換屆選舉中,瓦蘭全票通過當(dāng)選村長,連丁大牙都投了她的票。
瓦蘭上任后接著也要辦養(yǎng)豬場,可她沒有征用農(nóng)戶的責(zé)任田。最近村外那所小學(xué)搬遷到鎮(zhèn)上了,她要在那片校址上開創(chuàng)新的事業(yè)……
瓦蘭就是瓦蘭。
責(zé)任編輯:段玉芝endprint